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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魔舞

第十五章是先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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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正午了,楼上过道中的光线并不怎么亮。从尽头的窗门上向外一看,又是阴天,不过云层并不很厚,白漠漠的幕面上,到处有一些较黑的云团,好像在游移,在变化,同中国画师正在用蘸饱的水笔,打算渲染出一种什么花样似的。

收割后的稻田,满布着几寸高露在土面外的稻桩,令人想象到长络腮胡的懒人,一周来不曾用过剃刀的光景。

今年这一带的稻很茂,据说也由于白穗太多,收成不好。但在上几年,稻麦改进所的先生们业经指出,这叫白螟,要不设法根除,是可以成灾的。他们曾作了好多篇文章,也有载在大报副刊上,也有载在专门农学的月刊或季刊上;他们用了好多拉丁学名,引了好多外国教授、外国专家的名言,大声疾呼说,川西平原的螟害不除,直接则影响民生,间接则妨碍抗战;并列了许多表,考出许多数目字来,作各种虫害的损失比较,指出螟害之大,尽亚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蝗灾。

专家研究的文章,在少数知识分子中,不能说没有效果。第一,临时省参议员中几位由农科出身的先生,就予以深切注意,打算特别提案,要政府想办法;第二,中央政府专设管理农事的机关,也为这事,呈请拨出一笔专款,敦聘专家写出了若干篇专门名词较少的通俗宣传,印成小册子,特为由重庆专车运交省政府散发,“以广宣传,而除螟害”。后来由省府提出省务会议,经各首长考虑了又考虑,商量了又商量,还是按照公文程序,将运省的小册子留一部分备案存查外,其余又专车运往重庆,只是飞令农总会分发各农分会,“以广宣传,而除螟害”。农总会当然不敢怠慢,开了三次临干会议,才决定按照螟害区域之大小,分配小册子寄发之多寡,然后又将部分运渝的小册子,打成包裹,交邮政转寄到成都。三个月后,成都农分会果然奉到,还好,立刻就各捡一份,随文分发到附郭各乡镇公所归档,由“以广宣传,而除螟害”,变成了“以清手续,而重会务”。

看来今年这一带的农民,还是不会知道那小册子上所告诉的简单根除螟害的方法的。因为陈登云还未发现有一棵有螟害的稻桩被掘出来焚烧的迹象。想来在不久时候,有些田必又灌满冬水,有些田必又翻出来点麦子、点油菜子,而那有问题的稻桩,仍然和以往一样,作了自然肥料。这一来,倒真正的“以广传布,而利螟害”了!

陈登云倒并不注意这些,他只不过顺便看看天色,也顺便看看地面上的景物。远远的是特为疏散而修造的学校、民房,黄澄澄的麦草稻草屋顶摊了一大坪,想象从飞机上看下来,大有一个临时工厂的嫌疑,而真正的和军事有关的一个机械工厂,确乎就在那左近,占地也很大,房屋也不少,虽然听说成绩并不如它名字那么伟大。

倒是郁郁苍苍的武侯祠的丛林,似乎还不算什么一个足以引人注意的目标!因为在它四周的农人家,哪一处不是竹树蓊然,互相掩映?从天空中看下来,必像陆海中无数小岛,而武侯祠这个岛大得很有限。

他也只是这么瞭一眼,便靸着拖鞋走下楼梯,刚要进他书房时,王嫂已提了另一小桶热水正要上楼。

“王嫂,今天早晨是不是飞过了好些飞机?”

“不是吗!一清早就飞起了。”

“你看见没有?”

“看见一些,我起来得晏一点。”

“啥样子的飞机?那声音好大!”

“四个头的也有,两个头也有。”

“哪一种多些?”

“我弄不清楚,你问周安、庄青山他们。”

提到庄青山,他忽然想起了赵少清的事情,看见王嫂已经上楼,他遂推门进书房来。

书房还是区利金所布置的那样,当他二哥陈起云在此小住时,因为难得用它,并无什么变更,他同陈莉华住进来,也一样的难得用它,有客来和他们不出去时,所利用的一多半是客厅,一小半是书房隔壁那间起居室。

其实书房也只是一个名义,和政府组织中某一些部会一样,对有些人是必需的,是有用的,对某些人则是照规矩有这么一种东西罢咧!

书房中最能名副其实的,就只那张相当宽大而新式的楠木写字台,和那张有螺丝铁心,可以任意旋转的皮圈椅。虽然靠壁也安了一只玲珑精致类似书架的东西,但隔着玻璃门,看见里面却放了些空酒瓶、空罐头,和一些家用的药水瓶,以及装针药的纸盒、药棉花、胶布、洗眼睛的玻璃杯、浣肠用的家伙等,一部分是旧存,一部分是新收。书案上并无文房四宝,只摆了一只插笔台,还插有一支废而无用的钢笔。几只盒式蓝红墨水缸,倒都是来路货。还有一只印字盒,盒盖上放了一只橡皮图章,刊的仿宋字,文曰陈莉华章,有一本《金粉世家》的封面上,就盖有这样一颗蓝色印章。

《金粉世家》《春明外史》《落霞孤鹜》,这几部大书,并未摆在书架上,也未置于案头,而是随便放在美人榻旁边,一张摆有香烟碟的茶几上,足见陈三小姐倒是在这里用过功的,所以人迹虽疏,而书房里倒一样的干干净净。美人榻前尚有一幅金黄色的小地毡,绒面有寸许高,可以想象一双精巧的高跟女拖鞋放在上面时,是如何的艳冶!据说,是文爱娜特特送给三小姐的,并表明过,是外国货,在香港沦陷前不久,某一位大员带来送礼的名贵东西。

但这些全未被陈登云注意,也同稻田,也同其他景物样,对他都太熟了。他一进来,对直就走到侧面窗子跟前,打开窗门,向外大声喊道:“周安!……周安!……”

“嗨!……”

“到书房里来,……有话跟你说!”

周安像是在洗东西,进来时还拿着一张布手巾正在揩手。

三十几岁,出身农民的人,身体很结实,手脚粗大,皮肤是红褐色。认得字,可以看唱书,只是不能写信。在成都拉车有好几年了,据他自述,是民国二十四年被过路兵拉夫担东西上省,便因而改了行。这一来倒好,同样出卖劳力,而拉车的收入,比起拿锄头挖土,值得多了!而且使他更其安心的,就是在家乡是吃的杂粮,成年的玉麦红苕、胡豆豌豆,而在成都,“管他妈的,顿顿都是白米饭!生意好,还要吃他妈半斤几两肥肉哩!”民国二十五、六年拉街车,那时,车少人多,生活低,不容易挣好多钱,“以前一块硬洋钱换二十九吊铜元,拉他妈五六里路,不过吊把钱!觉得钱太少吗?但是拉上两三趟,就够你一两天的缴缠了。后来,一作兴使钞票,物价就涨啦。一块钱的票子,换二十吊铜元。我们还是拉一吊钱,拉两三趟,就只够一天的缴缠。幸而好,国战打了起来,卖气力的年年着拉去当兵,一大批一大批的朝省外开,拉车的人越少,挣的钱就越多,从二十七年起,倒过了几年快活日子!”但是也得亏周安尚能保存着他那农民的素质,自幼在土地上工作,很难吃得八分饱,也很难穿得八分暖过,晓得挣钱不容易,挣一个就很重视一个。有时钱积得有个整数,在疲劳过度后,也曾动过念头,对于那般同业劝诱的话,也曾打算试一试。譬如说,抽一口鸦片烟就不觉得累了,人也精神些;或者打个平伙打平伙,四川方言,即平摊份金的意思。此处指每人各出一份费用吃一顿。

——原编者注,大酒大肉吃他妈两顿;约几个人打场把乱戳乱戳,四川纸牌的又一种打法。——原编者注消遣消遣,诸如此类,是他同业中十有九个不能免的。然而他偏偏有那种牢固的成见:“不容易挣来的钱,哪能那么乱花!”也幸而他还有一个尚在卖着劳力的父亲,在故乡分佃了别人五担多包谷土,带起他那自幼就童养在家里,在民国二十年才和周安圆了房,已经生了一个女儿的媳妇,辛苦的过着日子,随时打着信来向他诉苦,问他要钱。因为尚有一个不能抛弃的家,便有一重不能抛弃得了的果,同时也才有了一个“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的信念,而时时鼓励着自己:“莫只图眼前快活,趁着年轻力壮,趁着正好挣钱时候,趁着还能吃苦,扎实累几年,把眼前这个国战耐磨过后,回家去多弄几块土,放放心心去种我的地,有收没收都莫关系,过一辈子清静日子就好啦!”

他有这种打算,所以才能不把积存整数的钱胡乱花掉,而拿去买了两辆没有牌照的旧街车,收拾收拾,改为长途车,自己拉一辆,又放一辆出去。照如意算盘打去,不出三年,可以孳乳到十辆车,他就可以自己不拉,而只是当老板坐收租金的了。然而事情却不顺遂,第一,车子的价钱越来越大,尤其橡胶皮带,像钢珠、钢丝等一切本地造不出的,都因来源断绝,一涨就是十几倍,还这样受统制,那样受统制,花够了钱还是弄不到手;第二,人心不古,车子一放出去,就令人提心吊胆,不是租金收不够,就是连人连车都不见了,有时是人被拉壮丁的拉去,车则顺便没收,有时是人把车输了,吃了,嫖了,总而言之,再拿钱去赎取回来,已经是坏得不能再坏的车子,吃了大亏,还无处申诉。自己一想,在社会上没有势力的人,休想学有势力的人去吃别人的血汗。因此,在前两年,才收拾余烬,把所有的钱全借给一般顶相信得过、有身家顾性命的同业,和顶熟悉而十二分可靠的,做小生意的同乡们,每月收取一个大一分二的利息,而自己则托人介绍到陈家来拉陈起云和陈登云的私包车。

由此,周安的生活更安定了,他不再每天计算那必需的三顿菜饭钱。他还自庆帮着了陈家,伙食比好多人家的都好,吃得不但舒服,并且增长气力。又自庆帮的不像许多当老爷、当先生们的人家,每月只是干巴巴的几个讲死了的工钱,而陈家则不同,除了到处同阔人们应酬,每到一处,必收一笔额外的饭钱外,还有号上和公馆里不时有从牌桌上分得的头钱,这两项的收入,就比死工钱强多了,还有不时修理车子,照规矩的回扣哩。而且到去年秋天起,物价生了翅膀时,他算来就是每月放到大一分二的利息,也不强,并还时常焦虑着你图别人的厚利,别人却图你的本钱。这也有例的,他认识的一个同业,每月积存的一些钱,因为没处存放,也同他样,不肯嫖赌嚼摇鸦片烟胡花,而自己也是无家无室,光棍一个,便按月借给一家开小饭店的熟人,也是以大一分二的利息照算;每月的利息他不用,并加上新积存的,又归在本上行利,不过半年,就翻到十几二十万元,可以取出置片地方了。可是,就这时,饭店倒了帐,两口子搭一个娃儿一溜烟没见了。存钱的人不只那车夫一个,怎么了呀!找人找不着,告状没人理,向人说起来,不被骂为“大利盘剥人,活报应!”就被骂为“蠢东西!有钱为啥自己不使,却还要想人家的?”莫计奈何,只好叹气。他,周安,是有打算的,怎能不设法把些本钱收回?怎能不伙着号上的几个管事职员,见可以赚钱的买卖,也乘机买进一些,卖出一些,囤积一点,居奇一下?可以说,直到现在,周安已是八达号小帐簿上的一员,他的前途很有希望,他也越发不能离开陈家的了。

不过他的衣服还是那一身,天气已经凉了,仍是陈登云给他的那件补过的短裤,仍是那件补过的夏威夷汗衣,仍是那件穿过一年的羊毛背心;因为尚未出门,尚穿了一双颜色业已灰败的旧线袜,和一双变成灰色的青布鞋。但头上却戴了顶陈起云给他的旧灰呢博士帽,大概下床就戴上,还未学会进房门就揭下来的礼节。

“我问你,庄青山取过保没有?”

“他才上省拉了半年的车,人生地不熟的,哪能找得到铺保!”

“但是照规矩要保人的。”

“我保他就是了。……他也是我们一块地方上,有根有底的人,不为拉壮丁,哪会上省?人倒老诚,没拐帐拐帐,成都话,有狡猾、阴险、错误等含意。没拐帐,意即此人不狡猾、没错儿。

——原编者注,五先生,你过几天就看得出的。不过还没帮过人,不大懂规矩,我负责教他就是了。”

“这倒没多大关系。只是赵少清呢,也是你举荐的?……”

“是我举荐的。”

“听说他快要出医院了?”

“昨天马经理告诉我的,说接了啥子通知,说他可以出院了,叫我今天有空就去接他出来。”

“出来后又咋个办呢?”

这却把周安问着了,瞪起两只不怎么狡猾的眼睛把他主人看着。

“咋个办?你想一想!”陈登云重复了一句。随在所穿的一件绒浴衣的袋子内将纸烟盒摸出。

周安正待去找洋火。

“我有火。”烟盒上附带的打火机已哒一声按燃了。

“还是劳烦五先生给他想个办法罢。要是右手不残废,还可以再去拉车。唉!也是他命运不好,那天偏会着汽车碰上了!你五先生晓得的,我们在后头是咋样的在喊呀!他会听不见,不是鬼找到了吗?”

“哪有那么多鬼!”陈登云笑了笑:“只怪他自己太冒失了!……我问你,他那手难道真个不中用了吗?”

“就只打不伸。不晓得那洋医生是那们搞起的,肩膀上开刀,会把手杆弄出毛病来,害人一辈子!”

“我想,卫先生那里,还可问他要几个钱。不过,也不会多。你想嘛,是你跑去碰上别人的汽车,并不是别人把你撞伤的,这是一层。还有哩,别人已经出了医药费了。真是死了,倒还可以要他一笔抚恤,如今只是残废了一只手,并不算怎么了不起的事。如今打国战期间,一天里头死好多人,残废好多人,国家又抚恤过好多呢?军政部规定过,一员上将战死了,抚恤不过十万,治丧费顶多一万,拿现在物价说,一万元还不够买一副火板板又叫火匣子,是用薄杂木板钉的棺材,价格低廉。——原编者注哩。但是政府只出这么多,你能向他争多论少吗?我们平民老百姓,自然不能像政府那样挖苦人,但也不能就没个款式。设如说一个人着汽车撞伤了,就赖着要人家供养一辈子,那也不对呀!街上那么多人,别人还敢坐汽车吗?卫先生因为是熟人,马经理又说过话的,所以除了医药费外,还可以要求他再出点钱,这已经是很大人情了,你说是不是?”

“你五先生说得很对,只是……”

“我想,赵少清原是躲壮丁出来的,我听你说过,他家里还有老人,还有田地,现在他只残废了一只手,倒正好回家去做田,再也不怕拉壮丁了。我想,等他出来住两天后,就叫他回家去罢!”

“嗯!五先生你倒说得轻巧,你就不晓得做田的人,哪一种能离得右手?他龟子偏偏把右手残废了!”

陈登云有点不耐烦了,仍瞅着周安道:“那吗,咋个办呢?难道要我供养他一辈子吗?”

“我们也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想到赵少清年纪轻轻的,成一个残废人,重事不能做,叫他回去,他家又养不活他。想到五先生,你和三小姐都是做过慈善事的,啥子捐你们不在出,总可以给他想个法子的,所以才请王大娘先来说一句。……”

“王嫂倒没直接向我说。……是我忽然想起来,才问你的。……一定要我想办法,我实在想不出。现在一句话归总,卫先生不能负责供他一辈子,我更没有这个责任。你们商量了要赖着我,那不行!如果不讲人情,他出来了,连我这里都不准他落脚,他敢把我咋个?……”

睁着一双眼睛,很是生气的样子,一连就抽了好几口纸烟。

周安大概很懂得他的脾气,只是淡淡的一笑说:“五先生,你把话听拐了。我们哪里是商量着想赖你!不过想到你五先生人手宽,又肯给人帮忙,像赵少清不能做重活路的人,轻活路是能够做的,他也认得几个字,好不好劳烦你五先生给他找一个啥子轻巧一点的事,只要有碗饭吃,过活得下去就好啦。我们只是这个意思,恐怕王大娘没说得很清楚。”

“连你也没说清楚呀!”他的脸色方缓和了。

想了一下,方再瞅着周安说:“找事也不容易,尤其像你们只能够出气力的人。不过既这么说,我替他留心好了。他当过听差没有?”

“当过的,只是不多久。”

“我想,赵少清冒里冒失的,又不大听话,坐心也不好,也不是个当听差的好材料。”

“现在睡了这么久的医院,人比以前驯静多了。……”

楼梯上是高跟拖鞋的响声。

“就是了,我今天不打算进城,你就去接他罢。”

他先开门出去,恰迎着陈莉华走下来。

“你在跟周安谈赵少清的事吗?……咋个的?”

“让他暂时住在这里,再给他找事情。”

两个人一道走进客厅,中间圆桌上业已摆了两份报纸。

陈莉华不由抿着嘴一笑道:“今天真睡得久啦,报都来了!”

陈登云一面递纸烟,一面颇有含意地笑道:“几乎是通夜在用功,怎么能早起呢?”

“又有你说嘴的,”一口烟直喷在男的脸上:“以后不准再这样啦!”

“问问灯神菩萨,看是哪个的过错?……”

早一个耳光打在那脸上,不过并不痛。男的忙一把把那柔若无骨,才在指甲上染了蔻丹的手抓住,正学着洋派,将嘴皮贴在略有青筋的手背上时,王嫂已开门进来。

“还吃不吃早点呢?”她好像并没看见男女二人的举动似的。

男的仍握着女的一只手笑道:“我一直没睡好,胃口不开,不想吃,你呢?”

“哪个又睡好哩!才一合眼,那飞机就响起了,越响越低,活像擦着楼顶飞过样,连床都震动起来,时候又久,真怪啦!往天都不像这样,偏偏今天早晨,人家要睡觉时,它便那们飞法!”

“或者是纳尔逊、毛立克那伙密斯特故意和陈三小姐开玩笑罢?”

“说得好!密斯特能够这样费事来和我开玩笑,那我还了得!我也可以到白宫当贵宾去啦!当真的,快看报,昨夜敌机轰炸哪里?”

“你们是不吃早点了!”王嫂仍是那样若无所睹地说:“我叫老邓把午饭开早点,好不好?”

男的已把一张夹江手工纸印的《中央日报》展在手上,便点点头道:“对,也得等淡菜煨的鸭子了才行!”

报上粗号木刻的大标题是:“菲岛海战美军大捷——敌舰队遭受惨败后溃退,”全是中央社转译合众社的电文,整整占了一版的四分之一。接着是:“雷岛美军继续推进——一周来已占领机场六处,”是“敌舰队不堪再战,”是“罗斯福勉美海军,”是“超级堡垒战绩,”是“荷兰敌陷重围——盟军占领赫托根布,”是“苏军越过挪威边境——华沙西北德防线被突破,”是“戴高乐谈话,”全是中央社转译合众社电,偶尔有几条是转译路透社的。还有几个比较小一点的标题,是“意境美军苦战,”是“艾登飞抵希腊京城,”是“阿比西尼亚情势稳定,”是“甘地发表声明。”还有一篇特载,是“莱茵之战”。乍一看去,好像是一幅美国报的翻版,这已占了全报纸四分之三了。其余一份,则是“捷克首任大使昨日呈递国书,”“青年从军运动如火如荼展开,”“中美英苏昨宣布承认意大利政府,”“青藏公路——西宁玉树段完工,”只这四条,标题大,记叙得很详,自然也是中央社的消息。关于四川本省的新闻,只有两短条,一是“川发公职候选人合格临时证明书,”一是“四川荥县县长贪污案。”关于国内战场的,只一条:“大溶江以东对战中——高田圩敌寇屡扑不逞,”标题大,而中央社的电文却只有寥寥的三条。到最后,才看见一条本报讯:“敌机昨晚袭川——在附省三县盲目投弹后逸去——敌乘月夜肆扰市民应速疏散。”

陈登云道:“我找着了,你听,‘昨日下午五时,鄂西发现敌机三批,有窥川模样,省防空部获得情报,察知敌机企图袭川,蓉市乃于六时零六分发出注意情报。旋敌机继续西飞,乃于六时四十九分发空袭警报,七时四十分发紧急警报。敌机窜入川西后,因云雾迷濛,不易发现目标,于附省某某三县盲目投弹,并用机枪扫射后逸去。弹落荒郊,我方毫无损失!……’哈哈!还是弹落荒郊,我方毫无损失!哈哈!……”

陈莉华正翻着《新新新闻》,在看那一些别报全不屑载的地方消息,和一些零碎新闻,也一笑道:“真该死!为啥要那么睁起眼睛说瞎话?哪个看报的人不晓得昨夜月亮多好?哪个又不晓得汉州、新津、温江三处飞机场都着过炸弹?又哪个不晓得那炸弹只把飞机场打了几个小窟窿?又哪个不晓得还着盟军的‘黑寡妇’打下两架来?为啥要这么胡说!”

“我怎么知道?大概是……”

隔窗子看见华老汉弓腰驼背的打从走道上进来,手上拿着一封信。从习惯上,陈登云晓得那是一封挂号信,要盖图章的。他遂打开一扇窗门,从外面一排铁签子的空隙伸出手去。

“华老汉儿,是从哪里来的信?”

“打重庆寄来的挂号信。”华老汉已经由走道上折到窗子外面,把信递到陈登云的手上,又补充了一句:“是三小姐的。”

“咁!是我的?”她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黄蜂螫了一下似的,猛然从沙发上跳起来,很矫健的两步就抢到窗口。从陈登云刚缩回来的手上,刷的就把信夺了过去,仅从眼角上扫见“重庆第××号信箱寄”一行印好的红字。但是,她已了然这是什么人寄来的。立刻心坎上就像放了一块很重的石头,脑子里也像腾起了一层濛雾。

她也不像平常泰山崩于前而其色不变的镇静样子,大张着眼睛,紧捏着信便朝书房里跑。

陈登云犹豫了一下,才待跟踪走去时,已听见她又从书房跑出,叫华老汉赶快拿回执去。接着,又听见她飞快的上了楼。于是心里更清楚了,决定是庞兴国又拿什么话在勾引她,说不定最近已来往过好多次信,只是他不晓得罢了。

他很想去清问。但是华老汉能告诉他吗?那是王嫂引荐的人,心目中只有王嫂和三小姐的。问王嫂吗?那简直比直接问陈莉华还难了,说不定还要抬出她一番怪话哩。

他本可以假装不晓得是谁给她的信,甚至可以假装认为是文爱娜寄来的,故意跑上楼去,向她抢来看看,到底写些什么,以便自己好筹划应付。但是他不敢。他曾经偷看过她一封不甚要紧的信,被她察觉了,一直闹了三天三夜,后来还是赌了咒不再看她的信方罢。犯咒不犯咒,他倒不管,令他胆怯的,还是那种拼死命的吵、拼死命的闹,其间还搭一个端血盆的王嫂,这比起区利金之对付文爱娜还难,他二哥早就向他说过了!

一想起他二哥的话,他真佩服极了。到底长他十二岁,留过洋,读过什么心理学的人,确有见解。当他正商量着要与陈莉华同居时,他二哥就切实告诉过他:“你们既然恋爱到如此地步,你最好就该鼓舞她正式同庞兴国离婚,不但要经过法律手续,还得多登几个报,这样,使她感到难于回头。然后,再和她正式订婚,结婚必须办得热闹,也必须多登几个报,这样,使她感到难于翻悔。如其不然,你有好多把握,能永远抓住她?你岂不晓得,她已是恋爱老手,相当有了名的?不过,如今有了岁数,已到追求归宿的时候,倒是你的机会。但是,西人的谚语说得好:机会的头发是生在额上的,若不迎头抓住,它就永远过去了!……”

“唉!我就是这么心悬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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