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趼呓外编

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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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 政

夫军政者,国家之威权,主帅之号令,三军之司命,胜负之枢纽,不可以不讲者也。《阴符经》曰:“立天之道,以定人也。”又曰:“天之无恩,而大恩生。”言军政也。故军政者,统权、术、法、令而言者也。

权者,天子以畀主帅,主帅以畀将佐,故无论为奇为正,为大帅为偏帅,莫不各有其权,以令军士,以供指挥。盖将帅无权,则军士无主,行军者之大忌也。

术者,智略韬钤之谓。战恃以决胜,守恃以扼据,行恃以引导,止恃以自卫者也。故无术不可以为帅,无术不可以为将,抑无术不可以为军士。是在讲之于平时,致用于一旦者也。

法者,我与敌所共有,亦我与敌所共守者也。胜不妄杀,败不乱逃,强不可恃,势不可怙,刚柔相济,宠辱不惊,胜败不乱,功不妄赏,罪不佚罚。大公所在,与天下共由者也。

令者,胜败之所关,性命之所系。智勇因之以见,权术因之以伸。生杀以之,指麾恃之者也。

凡是四者,统谓之军政。军政善者胜,不善者败;善者强,不善者殃。故曰不可以不讲也。

西人之用兵也,善用权;中国则反是。非惟为君者不肯予之权也,即为臣者亦不肯自有其权。必曰:持盈保泰,为臣之道也。不知臣道尽而将道失矣。夫为帅者,发一令,出一师,必请命于君上;将佐则请命于主帅。于军事在所损乎?在所益乎?为法亦然。中国之行军,不得尽谓之无法也。然惟人各法其法,而无公法,此法有时而不济者也。南北两军相会合,皆官军也,设与敌遇,则各法其法,亦各是其是,而各非其非。驯至于胜则相争,败则相委。是直可谓之无法也。惟术与令,庶乎近之。使一旦中外失和,兵戎相见,是彼得军政之全,而我仅得其半也,庸有济乎?余之为是言也,非故抑中而扬西也,非炫彼之长,暴我之短也;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不得不为之预筹也。

昔者发孽构逆,湘乡曾文正公受文宗显皇帝特达之知,削除巨难。文正虽有过人之才、兼人之勇,使显庙不畀之权,事必不济。故文正纵横军旅,扫平宇内,虽遇事禀承庙谟,然必先事而后奏闻。此之谓权,此之谓主帅之权。古人有言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非不受君命也,恐误机宜也。虽然,中兴之业以气胜,非以法胜也。气者,鼓舞以励之,养蓄以致之,可暂不可久者也。故同治初年,文正即有湘军暮气之虑,故知为以气胜,非以法胜也。《传》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是气必有竭之虑,不若法可自立于不竭之为有用也。何为自立于不竭?将佐有将佐之法,军士有军士之法。承平无事,勤其操练,如临大敌,风雨晦冥,突发号令,试其勤惰;进攻之道,退守之方,勤加教诲;生杀赏罚,以时告诫。使之从军十年,有如一日,则军心坚定而法行矣。至于权,则显庙之任文正,圣谟俱在,可毋容私议矣。

权既一,法既行,复佐以术与令,谓六师所指,不足以雄视海上,吾不信也。

将 略

国家整军经武,以奠内境而御外讧,故不得不有兵;兵须训练,须约束,须统领,故不得不有将;将所以统帅三军,不可不有才。于是储将才之说出。今有人焉,善御火器,举止有方,所向奋勇,可为将才欤?此军士之技艺,未足与言将也。陆行则知地理险要,水行则知沙线、风涛,身先士卒,众皆用命,可为将才欤?此偏裨之才艺,非将才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善能料敌,善能御众,可为将才欤?此参谋之所学,非将才也。然则兼众长而有之,赏罚严明,号令有度,可为将才欤?曰:将才也,然未足以言将略也。

夫将略者,兼有才艺,而运之以仁、信、智、勇、严者也。惟仁能爱人,能爱人而后人为所用;惟信而后赏罚明,赏罚明而后人乐为之用;惟智而后能知人,能知人而后委托不误;惟勇而后胆识壮,胆识壮而后人有所恃;惟严而后号令肃,号令肃而后众有所警惕。凡是五者,缺一不可与言将略者也。然非兼有众人之才艺,又不足以服众也,此将略之所以难也。且五洲通市之后,战具之奇诡,虽公输不足以施其巧;兵法之变化,虽孙、天不足以尽其能。然当世变之际,必有应变之才出而济之。非必谓天生人才以为世用也,习俗所在,风尚所趋,则必有留心者默为考察,而人才因之以生。

吾见今之储才、求才者矣,建学堂,延教习,选聪颖之子入堂肄业,谓人才将自此而出也。于是曰武备学堂,曰水师学堂,孜孜勤求,教之数年,出而用之。吾曾见其人矣,兵法非不解也,御器非不讲也,风涛沙线非不习也,山川险要非不知也,然而气质一变,已迥非昔日之人矣。盖在堂读书之日少,习艺之日多;中学之日少,西学之日多。纵偶为中学,亦不过取其文字通顺而已,故及其学成而出也,俨然变为西人,尚知中华上古有周、孔者,盖寡矣,遑论其他学问哉?

论者曰:“西国诸将帅,皆学堂出身者,岂宜于西者,不宜于中乎?”不然,胡子贬之之甚也?不知西国尚质,只此即足以适用;且学堂开设既久,所在皆人才。故虽学成,亦必循序以进。中国则不然。风气初开,来学者寡,及其学成而出,视众人皆莫己若也,而傲心生;视统率己者非学堂出身,亦莫己若也,而妒心生。既傲且妒,终沦于狂。是于词章狂士之外,别出一种类而已。及其用之也,循资按格,同置于仕途之中,耳所濡目所染者,拜跪趋跄之文,请托营谋之策。其始未尝鄙不屑为也;及其久也,亦自沦于个中而不觉。置可造之才而不栽培之,使之所学仅得其半,此吾之所以为天下人才惜也。

大抵学堂之中,以西师为主,亦以西学为重。故学生亦视西师为重,而视中学为无足重轻。故所学知有用而不知有体,知有术而不知有道,则无异夫其气质之变也。与其如是,何如径延西人用之,何必糜薪水膏伙之资而教之哉?谓宜选募学生时,必须选华文已通达者,始得入堂。堂中别延通变达权、湛通经史而留心时务之儒以为之师,随时讲解古今治乱、兴衰、得失之理,辅以历代彦儒论说。俾来学者咸知以中华古圣之教为体,以泰西学术为用,所以维持其气质,开发其心思。异日学成,皆为淹通中外之士。于此中求将才,将斯得矣。

团 练

地广人众,烟户繁多,主客杂处,来去无定,奸民得以混迹,宵小乘而生心,闾阎因以不靖,非所以奠内也。夫整军经武,将以攘外也,内之未奠,恶有夫攘外?是团练不可不讲也。团练之法,向有行之者,然或作或辍,未尝谋及持久之道。恒见今之办团练者,邻境有警,本境戒严,然后为之解严,辄止此。饥则乞食,饱则弃余,不知积谷者之谋也。而况举办之时,团而不练,器械不精,教习无人,统率无方,训练无时,是团如不团而已矣。而且募集之人,良莠不齐,散漫无纪,以之扰愚民则有余,恃以备缓急则不足,是更团不如不团矣。

窃尝考之:团练一事,村乡易而城市难,盖乡人习劳苦而市人耽安逸也。故举办团练,亦宜先城市而后村乡,先难而后易也。城市办法,宜与保甲联为一气,宜选公廉自爱之员办保甲局事。编查户口时,即劝办民团。宜家出一人,轮日会齐操练。富户不愿就操者,酌捐银钱以助经费,别举公正绅士董其事。其训练之法,一如营制。其枪炮各器,就近先借自营中,操毕即还,再操再借,亦决不误营操也。此初办之时权宜之法。俟经费集成,再行购备而统存置保甲局,自可免私斗伤人之患。编成队伍,派定十长、百长。一年或半年,由官亲临阅操一次,优者奖之。城邑之大者,旦可分作绅团、商团、民团三种,客民多者亦可别为客团,而总以联络一气为主。月选数日,合众会操一次,考得技艺最优者,酌给薪资,派往各乡以教乡农。无论城邑乡镇,于团练处所建一瞭台,务能瞩远。遇有警,鸣钲告众;日则以旗,夜则以灯,别颜色以告方向。众团咸集,守望相助之道,于焉尽之矣。省会如是,各府、州、县亦如是,各乡、镇亦莫不如是;一省如是,省省皆如是。是合中国为一大团练,尚何萑苻之不靖,宵小之潜生哉?

团练非独可以靖萑苻也,抑亦可以联民志。民志不联,非国之福也。然民志至今日而散涣极矣,同一乡、同一里,其相视也,如秦人之视越人,庆吊不通,疾病不闻,此无以联之之过也。苟办团练,则朝夕相见,且相为队伍,出则同出,入则同入,患难相救,痛痒相关,意气联而乡党和,不几几乎上臻三代之治欤?

团练非独可以联民志也,亦且可以图功名。方今变武科之法,改试枪炮,下群臣各抒所见,议备采择。而议者率多以恐操练枪炮,恐肇事端为词。若举行团练,则欲图上进者,于考求算术阵法之余,即可借团练以习枪炮,既可以卫闾里,复可以图功名,吾知必有乐为之者。

团练非独可以卫闾里也,抑且可以卫国家。盖新法练军之说,格而不行,虽有天津新建军及江南自强军、湖北武备学堂等军,倘一旦有事,恐仍不敷征调。而营勇之无用,尽人皆知。使仍临时召募,则团练既办,尽人皆兵,尽地皆兵,既免仓猝训练之患,且得兵皆娴练之益,岂曰小补之哉?

水 师

自通市以来,西人挟其海具,梯杭而至,琛赆咸集;偶有龃龉,舍玉帛,兴兵戎,炮火腾天,轮舶织海,血肉飞糜,性命顷刻。开千古未有之奇局,亦开万世未有之奇酷,此世变之尤者也。湘阴左文襄公仗节督闽浙,首倡议于马江建船政局,延聘洋匠,督工制造兵船。此实为中国开创水师之始。厥后,湘乡曾文正公奏请于上海设立制造局,自制船只及枪炮子药,而御侮之具,似皆可出于自造,无俟仰人鼻息矣。徒以工程浩大,虽有所造成而终不克成军。

光绪纪元越十年,岁甲申,法人事起,兵戎相见。既定盟,当事者恍然于水师之不可不讲也。建海军衙门,购置铁甲巡船、鱼雷等,设海军水师提督领之,号曰北洋海军。而南洋各兵轮不隶焉,惟岁一会操而已。再越十年,甲午中东事起,北军糜烂。南军以游移观望故,转得保全。行成后,当事者虽欲有所振作,事尚未举,而旅顺要隘遽为强俄所据,威海属于英,胶州属于德,广州湾属于法,门户尽失,纵复海军,已无屯师之地。此诚岌岌不可终日者也。兹虽由外洋购来数船,然置诸大沽口,不闻择地屯驻,殊非持久之计。故今日欲复海军,计惟有复设提督。责令由盛京、直隶、山东、江苏、浙江、福建、广东一带遵海而南,择有险可据之处,如旅顺虽为俄有,可以退守复州、熊岳各口;威海虽为英据,可以退驻沙门岛等处;余如江苏之吴淞,浙江之舟山、镇河,福建之福宁、厦门,广东之虎门、琼州,均宜分驻军舰,遥为声援。

考之泰西各国,海军战舰,动以百计。况中国幅员之广,甲于环球各国;沿海口岸,密若繁星。一旦有事,防不胜防。故策海军者,莫若以分为合。以一军驻北洋,一军驻江浙,一军驻闽粤,交相轮换,既可以儆海盗,复可以探沙线,历风涛,有事则互相接应。可合可分,此不易之法也,然而难矣。

窃尝闻时贤论之矣,香山郑氏所著《盛世危言·论水师》一条言之既详,且尽其言曰:“中国既有历年造购之兵轮,又有新增之大铁甲、快碰、蚊子等船,鱼雷各艇,似宜酌分巡、守两事,择善地以立水营。无事则分巡东洋、南洋、印度以及各洲,由近而远,逐渐游历,以练驾驶,习水道,张国威,护华商”云云。诚如是,则吾知为善矣。然证以吾之所见,又大不然。为管驾者,以营求得差;为车副者,以人情派委。所谓游历者,不出国门一步,且非为历风涛、探沙线往也,迎送差遣也。一显者在北,兵轮驻于南,显者而欲南行者,以电召船北来,复载之南行。此其所以为公干也。其无事时,则船在水中央,管驾以逮车副,不知其何往也。在船者水手而已。呜呼!无事则如此,至所谓有事者则又如彼,其有用也得乎?

郑氏之言又曰:“设驾驶学堂,延西师分门教习。已升至第一班者,即派登舟历练,他日为将领、为偏裨、为教习、为司机、为头目,即在其中。”信矣?证以吾所见又不然也。今兵船之中,非无学堂出生者也,习气所染,遂趋之至于不自觉,于是不得不为人才惜也。欲挽回积习,其惟有别立海军之律乎?宜定例:地方公事,非有关于剿捕、弹压、保护者,不得以兵船往。合一军以提督主之,晦明风雨,突出号令以试之,勤者奖,惰者罚,设为功过格以记之。其出巡也,有能探出沙礁,以免后来蹈危险者,赏之;能觅得海面荒岛,足以屯兵、屯煤或足以制奇设伏者,亦赏之。庶几人思勤奋,以免荒废之习,而成有用之军乎?

陆 军

语有之曰:“善学古者师其意。”善哉言乎?吾于何见之?于练兵见之。三代之制,寓兵于农,岁以四时农隙讲武事。后世其法不行,一变而为招募之军。夫岂以郡县之天下,异于封建之天下,一旦征调远出,有妨农时乎?一废而不可复,而军政遂日见其坏。此吾所以言中国之兵以气胜,非以法胜者也。夫两军相见,争性命于俄顷,决胜负于瞬息,而欲尽以气胜,气果足恃乎?而况用则募集,用已则遣散,平日无训练之功,临用无鼓励之法,遣散无抚字之惠。以是言兵,尽人皆可兵,尽兵皆非兵也,庸有济乎?吾故善夫“善学古者师其意”之言也。

吾何以善之?吾观于泰西之兵制善之。考泰西各国兵制,微有不同而大致则一。其制兵分四种:曰常设,曰预备,曰后备,曰驻守。凡民之身体强壮无残疾,长及西度五尺者,皆令当兵,训练三年,是为常设兵;期满退卯,入为预备兵,四年为期;期满入为后备兵,五年为期;期满入后驻守兵,十一年为期,期满出兵籍。其常设兵日夕训练;预备兵月一会操;后备兵岁一会操;驻守兵则虽隶兵籍,凡会操皆不与,惟听征调而已。常设兵皆给饷,余则否。如是行之日久,几于举国皆兵矣,谓非即古人寓兵于农之意乎?

前闻盛太常曾仿此意入告,大致欲分划天下为十镇,参酌西操,共简练新兵三十万人,兵数多寡,就各镇轻重形势等差征选。年在二十以上二十五以下、体质身干合格者,录为常备兵,入营教练,期以三年;退为预备兵,亦期以三年;退为后备兵,亦期以三年;退为民兵,期以五年,除其籍。自预备兵以下,平时在家务农,有事以次征集。预备兵每年一次召集屯营,与常备兵合操;后备兵每年一次召集便宜地方,使之演习:皆视道里远近,给予路费。民兵不集操。在籍者皆免本户徭役。每岁十月,由各镇拣委选兵官,分赴各属,会同州县验选,合格者注于籍,随时征充常备。壮者入营,而老者退籍,老者退而壮者又复入营。历三年,而一兵之饷得二兵之用;历六年,而一兵之饷得三兵之用;九年以后,岁额三十万人之饷,当得一百二十万人之用。各镇营制饷章统归一律,各营枪炮器械统归一式。举绿营、勇营悉去之,以其岁饷三千余万,而练常备兵三十万人,重订饷章,岁约不过二十万;其余以备洋教习薪水,预备、后备兵调操路费,计无不足。奏上,格于部议,其事遂寝,时论多有惜之者。大抵老成持重诸公,多喜因仍而恶更张,使当日建议时不作分划十镇之说,而仍以就各行省地势为词,事或议行,未可知也。

然而愚犹有虑焉。简练新军,采仿西法者也,固吾之所谓“善学古者师其意”之谓也。顾是法可行于泰西,而不可行于中国;虽可行于中国,而未可行于今日之中国。何也?盖贫民多也。凡应募愿入兵籍者,类皆无赖少年,素无恒产者。一隶兵籍,即藉月饷以赡其身家,教之三年,养之三年。使之退为预备兵,仍兵也,而无饷矣;无饷即无以自养,是使之失业也。一退而去三十万人,其有不聚众滋扰为良懦患者,几希矣。此辈未为兵时已非安分者,而况三年之中教以步伐,教以技艺,教以号令,吾恐适以助其强悍之气也。如曰募选时必择有恒产者始为合格,则“好男不当兵”之说,久已牢不可破,谁乐为之?如必临以官威,使之不敢不从,是又徒多滋挠矣。故曰未可行于今日也。必欲行之,其惟速讲教养之道与天地自然之利,使斯民随在皆足以谋食,则庶乎其可也。甚矣!教养之道,无在之不须讲求也。

新法练兵既未可行矣,即以旧制而论,名之曰兵,非役可知;备以御侮决战,非迎送皂隶可知;名之曰兵饷,非官之廉俸可知;名之曰兵额,非能虚设者可知。今则不然。轿役、马夫,莫非兵也;婚丧仆从,莫非兵也。一营之饷入诸官,较散诸兵者为多也;一营之额仅得其半,或竟不及半也。无异夫朝廷屡申裁汰之令,而卒无以应也。甚矣夫蒙蔽之为患也!平居如是,使仓猝有事,其奈之何?

火 器

戈矛所以济刀剑之穷,弓矢所以济戈矛之穷,而所以御之者,铠甲也。自火器兴,而戈矛、弓矢失其利,铠甲穷其用,决生死于数十里之外,定存亡于一呼吸之间;甚至肉飞血迸,犹未望见敌尘者。于是乎枪炮子药,乃得谓之不仁之器。惟其不仁也,不得不有以御之;亦惟其不仁也,不得不有以制胜之。此火器之所以急宜讲求也。自枪炮之一往无前,无可抵御,而议所以抵御者蜂起,各执一说,自以为可用,而卒无肯试用之者,盖亦知其不适于用矣。操御之之议者,半泥以柔制刚之说,或言牛皮,或言纱网,或言棉絮,或言薄铁,或言布袋。窃谓皆迂谈也。漫曰牛皮,且用十数层纱网,附以粘药、薄铁,间以沙泥、棉絮、布袋,再借水力,然而巨炮当前,子弹飞来,无坚不摧;其尤甚者,三四十里外能洞穿盈尺之铁之数物者,果足以御之乎?为是说者,其亦侥幸万一之见耳。然终不能舍而不讲也。其惟有以守为战之法乎?濒海炮台,厚其营垒,以御实弹;多作夹濠,以御开花弹:则是或一道耳。然又不能终于以守为战,必有军行之一日;军行则营垒不得挟以行,夹濠不能越而过;而况海洋相见,系胜负存亡于一舟,更无营垒之可筑,夹濠之可作:则此道终穷矣。

窃尝留意于泰西兵家,见其穷极聪明智虑,劳民伤财之不惜,争新炫异,制务相上,有所不逮者,竞相考求,必欲逮之,且欲过之。格致之师辈出,制造之厂林立,所为者,皆攻坚及远之器也。而所以讲求御敌者,寂无闻焉。于是恍然悟其以攻为御之法,此其不御之御,转以胜于御也。信夫,火器之急宜讲求也。均是炮也,一则力及十里,一则力及十里以外,是彼能及此,而此不能及彼也;亦均是炮也,一则能命中,一则不能命中,是彼足以穷此,而此不足以穷彼也。一交绥而胜败立见。呜呼!此其以不御为御,转胜于御,故无所用其御也。信夫,火器之急宜讲求也。

中国近日非不知讲求火器也,然有讲求之名,无讲求之实。有一枪或炮焉,来自泰西,其式精,其法新,其力足以及远,乃仿为之。仿为之而已,得斯已矣,不知所以求其进也。此制造之弊也。知制造之不足恃,转为购买,而采办之员,或终身未尝睹火器之面,则显受欺蒙也;或利心汩其天良,则隐恣其中饱也。此购买之病也。配用不能一律,训练未必精良。此御器之弊也。(犹忆光绪甲午中东事起,余从事制造局,闻之同事人云:某日发出毛瑟枪若干枝,交炮船为守夜之用。越一日,忽来调换,云:“子不配枪,不能施放。”乃饬工匠验之,则锵锵然如连珠,无所谓枪不配子也。又有友自山海关归者,言在彼处遇一兵施放洋枪,友偶问之,兵竟不知来复线为何物,望牌为何用。呜呼!言之可哀亦可笑也。附记)偶造成或购得一器,即侈然曰:“今而后,莫余上也已。”将毕生恃之,而不知更求新制。及他人已视为窳朽之具,彼犹以为此吾之奇器也。此死守不变,不求精进之弊也。此四者有一于此,不足以讲求火器,况握而全之哉!

炮 台

自海禁弛,而海防严。通市以来,彼常为客,我常为主,而海防尤不得不严。于以沿海各口多炮台之设,因地之利,择要之区而为之,曰将以御侮也。似矣,窃尝见之,不禁叹智者千虑之或有一失也。盖左顾右盼,以壮海上之观瞻,则近之矣;若谓恃之以御敌,则窃谓犹有未备焉。请得详言之。

夫置炮之所曰台,则其非城可知,非营卫尤可知。而必筑土垒石叠作长围,聚千百人于其中。其意若曰:东来则东击之,西来则西击之,可无敌于海上矣。一旦敌至,我以炮去,敌以炮来,敌为我败,幸也,非可操必胜之权者也;设不幸敌炮中我,一中再中,毁我一隅,而全台溃矣。盖垒石筑土以为围者,将以自固也,自固之具既失,则有不得不溃者,势也。台溃而要隘失,敌将长驱以进矣,谓果足恃乎?此吾由粤而津而沪而长江,历眺各炮台,而窃为之惴惴然者也。

然则将何如?曰:宜移此筑围之费,别筑众小台。台凡两排,错综相间,其相距以炮力能及为率,每三台作品字形,连绵为之。台仅一炮,炮架底作转盘,可以四面移动,东西南朔皆可施放。台内以一弁率十余兵,既足以施炮,又可以施枪。前排临江以御敌,后排备作救应。如是则虽一台为敌所毁,而众台犹有固可守,有险可恃。敌虽登岸夺我此台,而炮力所及能救应者尚有四处,鳞次排列,敌虽勇不足畏矣。至于运送弹药,则宜掘堑道为之,于山巅隐处择地掘堑,存储各项,分掘堑道以通各台,佐以得律风。凡有所需,瞬息可达。倘更欲其速,则竟宜于堑道中装置铁轨,而以铁车装运,由高至低,有建瓴之势,一泻千丈,;渗入之水,则以机器出之。掘道之际,更可先预为提防,是亦不足虞也。然后于众台中择一台以居主帅,发号施令,皆以旗为之,则众台有所受命矣。

或曰:“筑土垒石为围,一隅毁则全台溃。今散布诸小台,一台毁,众台可不溃乎?”不知筑土垒石为围,而聚千百人于其中,则是围也,千百人所恃以自固者也。一隅既毁,敌虽未至,人心有不惊惶者乎?今散为众小台,是分其自固之具于众人也。彼台毁则彼台失其自固之具耳,众台固无恙也,自固之具仍在也,何溃为?

抑又闻之:比利士京都之北百二十里,地名爱士钧阿者,有炮台焉,自外观之,一土山而已,初无所见也。过濠之浮桥入台心,内甃以砖,若穿廊焉,而皆内向。以土培其外,而覆其频,故远视无所见也。每距数步设炮一,凿洞以通外,此台外之下层也。以石梯引至台顶,则成周环之土坡,炮皆设于坡后。中作台三重,甃砖覆土如外制,高仅出于外层之坡顶,与外层成夹濠。自下仰视之,仍无所见也。上层置大炮,二层置喷炮,炮眼仅与外层之坡顶齐;下层亦设喷炮;窨地置子药。敌若攻之,则外层土坡后之炮推出坡顶,以挡前敌。炮既放,则撤至坡后再装子药。敌虽受其击,而仍莫睹其人也。而内台三层上之大炮亦即继发。故攻之极难。使遇劲敌攻夺外层,则二层之喷炮固备以御近攻者。使敌为捷足,既夺外层,又跃夺二层,则外层之下固有内向之穿廊,置炮以待,可与三层之大炮夹击之。或敌以开花炮遥击,则其台固层层相间,自为夹濠者。弹堕濠内,虽炸无虞。此亦可取以为法者,岂必曰若英若德若法,始可奉以为师哉?

专 权

甚矣夫无权之不足以行事也!县令之欲行一事而无权,不敢擅专也,禀命于守;守无权,禀命于司道;司道无权,禀命于督抚;督抚无权,奏达于天子。天子下部议,部臣不知权之所在,下之司员;司员尤不知权之所在,商之胥吏,定议以进部臣,持以达天子。天子下之疆臣,复展辗行至县令。所议曰行,斯行矣;曰不行,虽明知其事之善而不敢行也,无权故也。然则权乌在?不知也。上下交无权而事以不治,甚矣夫无权之为害也!

虽然,文臣无权而事不治,病如痿痹,其病渐而久;武臣无权而事不治,病如痈疡,溃败随之矣。承平之日无权,虽病而不觉;有事之日无权,病且不可为矣。是故用兵之道,贵在有权,尤贵在专权。命一将,拜一帅,信而后用之也。苟不信,勿用可也;用而不信,犹未用耳。大敌当前,请命而后战,愚者知其必败;战胜而敌溃,请命而后追,亦愚者知其不及也。

窃谓文武、水陆宜联络,不宜统属。使水师有水师之权,陆军有陆军之权,而后统兵者调度有资,事无掣肘,可自立于不败之地。故曰兵权者,三军之司命,将帅之威势。将能执兵之权,操兵之势,而临群下,譬如猛虎加之羽翼而翱翔四海,随所遇而施之者也。今制提督有事,无论水陆,必关白督抚而后施行。使一旦有事而仍如是,则所不及设施者多矣。然而难言之矣。中东之役,皇帝布告天下,遍谕诸臣:倘遇敌军,迎头痛击。然卒无击之者,岂敌军果未一至耶?敌船亦无来窥伺者耶?关外诸师均奉诏迎敌者也,传闻其时竟有不出关门一步者。若此,皆不得谓之无权者也。

有权而不知用,斯又非无权之过矣。未得人而付之权,虽有权,如无权;苟得人而不付之权,虽有人,如无人。若是则仍在储才也。建学堂而教以技艺,讲经史而豁其胸襟,经历练以增其胆识,而将才以成;尊之以爵,赡之以财,接之以礼,励之以信,而才为我用。然后可作股肱之倚,心腹之寄。一旦有事,畀之以权,而权之效乃大著。得为之进一解曰:得人而不付之权,与无人同;付权而不专,与无权同:作《专权》。

观 战

观战者何?将以练胆也。天下之才可学而成,艺可习而精,此为中人以上言也。故下愚不移,盖其不能学。而智者禀赋使然也。惟胆不然。胆生于智,智生于识,识生于学。然苟无以练之,则虽由学而识而智,必终于无胆。惟有胆,然后能临事布置,不致慌乱,而后可以作气,而后可以取胜。不然,则所学虽诣其极,临事恐仍不免张皇也,未练故也。

然而战士之胆,与任事之胆不同。任事者阅历多而胆识自定;战士而必使之阅历,则非有战事不可。治天下者方曰图承平之不暇,夫乌可轻言战事哉?西人见及于此,故其操兵也,俨临大敌,必使两军相向,作对垒状。练之既久,军士习见,不以为怪。则一旦从事疆场,与敌人遇,自彼视之,亦若操兵时耳。此练胆法也,然究不若观战之为愈。西例凡两国交兵,局外者例得往观。其意亦欲使将帅、军士观其战阵之法:彼国何以得胜,此国何以溃败,进退迟速之际,施放远近之间,藉为取法。且作壁上观者,无异身列戎行,足以增其胆识耳。美日之战相持数月,而我国绝未派一舰往观,殊可惜也。

渔 团

朝廷于除暴安良之道,无微不至,于陆军之外,置水师焉。此水师者,所以防江河之奸宄,于海军实有间云。故南省之驭江临海者,皆水师提督,所以慎重其事也。然江海之滨,汊港纷歧,防之不胜其防,堵之不胜其堵,而盐枭、水贼之流出,虽日言防贼,而贼仍不少戢者,则水师之未尽善也。

水师之制,以粤省为善,其船谓之广艇。曾文正剿发逆时,于长江治水师仿为之,今江南一带无非广艇。然事有因时而制宜者,则居今日而用广艇,又非尽善矣。广艇之制,多设桨以利速行。桨多,而司桨之人亦多;司桨者多,而一船之中以备为战者无几何矣。曷若仿轮船之制,安设机器,以火力行之之为愈哉?盖如是而有五便焉:粤东创行车渡,其驶甚捷,式犹民船,而机轮以人力施之者也。上海曾仿式为之,谓之木轮船。今即旧有广艇装置机器,改用火力,所费无多,其便一。新式汽炉,多有以火油代煤者,今仿为之,可免装备煤斤之笨重,其便二。既装机轮,则船上司桨之人可全行撤去,多置炮位,利于战,其便三。机轮之速,如风驰电掣,其捷于桨橹何止千倍,利于行,其便四。盐枭、水贼,乌合之众,未必能购置机器,是我捷速而彼迟钝,利于追袭,其便五。有此五便而不及早图之,窃以为憾焉。

虽然,纵极征战之利,行驶之速,追袭之能,而盐枭、水贼正恐未易尽也。出没无常,艰于防也;巢无定所,艰于搜也;汊港纷歧,艰于要截也。如之何而后可以图安闾阎,而卫行旅也哉?则又有术在,曰办渔团也。

闽、粤、江、浙,滨海之省,民之以捕鱼为业者,不可以数计。渔船出没于洪涛巨浸中,若履平地然。盖其生长海滨,素习水性,乃能如是。内地居民虽有勇者,未可强而致也。诚宜招为我用,联为指臂,编成保甲,使自团练,授以旗帜,教之号令。又恐中有奸民,则作连环互保法以防;其家室之居于岸上者,官为保护之,别编为渔户,此亦隐然以制之者也。渔时,使仍为渔;渔隙,则团而练之。官为临视,训其进退之度、布阵之法,考其行之迟速、泅之久暂。技艺之优者,酌给犒赏以荣之;奋勇勤慎者,立为队长,为之督率。练既成,然后施令。有能擒获贼人全船者,受上赏;其余获樯帆、器械,擒贼首或从者,别为赏之等差,以为鼓励;内地有事,其善泅之辈愿从水师效力者,听赏仍如之。是则不费纤毫之饷,而得无数之水师也。若夫海疆有事,则安置水雷之用善泅者,又可得其力焉。语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此之谓也。惟承办者宜善体人情,曲为保卫,恩以结之,赏以徕之,信以孚之,斯人乐为之用,而事乃可成。不然,则仍因循之习,蹈故旧之常,袭得其名而自忘其实,虚应故事,侈然自大,遂自以为深可自恃,驯至于名存而实亡,而事遂不可治;抑或者目为迂阔,畏难而苟安,视为故事,轻举而妄动,是则事不克成,虽成亦必无以致其用者也。故曰:非励精图治者,不足以创始;非忍辱负重者,不足以图终。以今日之仕习,今日之颓风,而不整顿之,虽伊、周无以施其才,孙、吴不能展其略者也。是又非独渔团一端如是而已也!

间 谍

制器尚象之学兴,而人力所不逮者,皆有以济之。耳之聪,不足以及百里之外也;传声器出,千里一堂,昔之耳力所不逮者,今且笑言如见矣。目之明,不足以及毫末之细也;显微镜出,状貌毕呈,昔之目力所不逮者,今且横陈眉睫矣。置邮传命,古称迅速,不及电信之瞬息已达也;舟车之力,有时而穷,不及轮轨之履险如夷也。气球升天,铁船入水,制造之诡,鬼斧神工,意想所不及者,皆能为之。于是夺造化之秘,补生人之憾,极制造之能,穷天地之利。懿欤盛矣!至若出师疆场,肉薄相见,枪炮子药,横飞空际,一子及而十人死,十弹炸而全军糜。坚甲利兵,无所施其用;起翦、颇、牧,无所施其勇。洪涛巨浪之中,则有铁甲;水陆要隘之地,则设伏雷。宜乎所向无前,战胜攻取矣。

然而造化无所偏私,制造各具神秘。有挟以来者,亦有挟以往;有恃以攻者,亦有恃以御。则虽炮火相攻之世,而所以决胜负、运机宜者,亦与刀矛相见等耳。于是乎穷极人事,以与造化争衡者,独于运筹决胜之术,有时而穷。盖敌情不可知也,敌势不可料也,敌之山川版图莫可得而致也,虽极制造之神奇,不能设机以侦探也。于是而间谍兴焉。

古者行军亦有间谍,或侦其险要,或探其虚实,均用于临事,不以为常也。时至今日,全球互通,风气大变,而所以用之者,于古乃有间焉。窃尝拟之,盖彰明较著入为间谍,亦无如之何者也。游历之员,遍及内地,足迹所及,体察民情,广探风俗,随挟摄镜,山川形势,每入影中,携之归国,著撰成书。于是遍国中无不知我形势利害者。此间谍之著者也。建堂传教,遍布城邑,招集吾民,劝以为善;蚩蚩之氓,闻风向从。故虽教案叠起,死亡相继,民教不和,彼非不知其难,而犹毅然为之者,其情可想矣。此间谍之尤著者也。通市以来,行肆林立,商旅如织,显为贸迁,暗不可问,此亦间谍之流也。平居无事之秋,则安之而不疑,习焉而不察。一旦有事,汉奸充塞,防之至不可胜防。涓涓不压,成为江河者,此类是也。至若海疆有事,中外失和,富商大贾私为接济,此则利令智昏之流为之,非平居之间谍矣。

平居则无以防之,临事则无以处之,坐令其名目张胆,无所顾忌。此胜负之机,不俟交绥而决者也。知彼知己,百战百胜。今已为人知,而绝不知人,虽雄师百万,将无以致其用也。诚能法其法以行之,诏令使臣,谕我国行商,于彼国风土人情、山川形势,随时随事留心伺察,上之使馆,著为《风土记》,以备考求。多选年壮有为之员,派使游历,著撰亦如之。俾我国军将,咸知其虚实情伪。一旦有事,悬重赏以募敢死之夫、机警之士,以为间谍。其有裨于军事,当不在火器之下。此则以不战为战,以济经武之穷者也。

储 才

时势变迁,至于今日,强邻逼处,民穷财匮,虽愚者亦知非变计,不足以自强也。自强之道,在夫人才,人才非求之不可得。故今日之要务,首在求才,尤在急于求才,而才不可以仓猝求也。惟急于求才故,天子诏臣工举所知,又开经济特科,此皆为求才而设也,则疆臣大吏,时有保荐。吾不敢谓天下无才,吾尤不敢信天下果有才也。知郡国利病,悉民间疾苦者,是为吏治之才;谙公法,熟洋务,是为使聘之才;习韬钤,解形势,是为经武之才。推而言之,一技之长,片善可取,皆得谓之才。凡此者,吾皆未之见,抑亦未之闻也。故才不才,吾不敢以臆断也。

今之所谓才者,大率皆议论之才,可使之建言,可使之著撰,而不能付以事权,又不能舍而不用者也。盖议论者,不必尽出己见,集所见闻权衡之,而著为论说。其言之可行,行之可也;其言而不可行,置之亦可也。故使之建言、著撰,或可获其益也。未经阅历,使之治事,或致偾事,故事权之不可付也。然不用此议论之才,不足以动天下之观听,人皆委靡,沦于自弃,而不克自励以成才。故用之者,正所以鼓舞天下之真才也。

上有以鼓舞之,则天下士莫不争自磨濯,而真才以出。真才出,则当有以储之。谓宜于省会别建储才馆,学使按临岁试,择尤者致之馆中,资以膏伙,俾得专心肄习。学成,贡之京师,试其所学,量才器使。庶几天下无弃才,亦天下无遗才矣。

若夫攻格致之道,以进乎尚象之学者,是为技艺之才,尤不得不急储之,以为我用。宜令天下士苟有挟此才者,得诣馆自呈其制作。其有能为火器之具,利战阵之用者,官给之资,俾为匠役之费,使得竭其所长,以奏奇技。庶利器不为他人豪夺也。大抵东南滨海各省,风气久开,制造之厂林立,民遂相率学机轮之技,以为生计。浙之宁波,粤之香山,人为之者尤众。其间不乏聪颖之辈,举一反三,尽其能事,以自出心裁,制为新器者。使我而不自用之,则海舶往来,如履庭户,去之他国,将不可复求也。

译 书

中国去欧洲之远,将及全球之半,故书不同文,政治异法,黄白异种。而制器尚象之术,体察民隐之道,与乎臻强致富之法,于中国则皆有所长。苟欲仿其法术,则非通其语言文字不可。然而中人以上之资,其读我中华古圣之书者几何年,复从而学其语言文字者几何年,而后得攻其艺术之书,盖已晚矣。故欲知政治之得失,艺术之机窍,非译书不为功。

一一时人才蔚起。至我世祖章皇帝,遂手定天下,抚有环宇。此虽祖宗之神圣,然文明之治,实有以佐之。

然而译书又未易言也。风气之开,已不自今日始。翻译之什,时有其书。即上海制造局而论,已不下数十种。曾购读之,盖开卷茫然者,十常八九。尝考其故,厥有三端:

条理不贯也。西国文字,与中华固别,即其文法,亦往往不同。汉文之顺行者,彼或逆施;汉文之简捷者,彼或冗赘。颠倒次第之间,在在歧异。故译者但就其逐字译成汉文,而见者卒不可解。使得炼字成句之法,而逐句译之,而炼句成章,犹不免疵;即使尽炼字成句、炼句成章之能事,而词不达意之病,又或不免。此条理所由而不贯也。

一曰命名无定也。西国物名,每多中国亘古所未有,致无以名之。乃即以西音之首字,译作汉文,各从其类,加以偏旁,法原甚善,而又遵行不一。有同是一物,而两书各具一名者。如《化学鉴原》之“碘”,在《指南》为“”;《鉴原》之“钠”,在《初阶》为“鏀”。遂致初学者目迷五色,不知所从矣。

一曰义理不明也。器物之名,致用之理,洋洋千言,非不明且晰也。而于论器物致用之外,戛然顿止,于制造之工夫,推求之要窍,一无所及。是将使读是书者,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也。

凡此三者,谓译人之于西文未加深考欤?非也;谓其故欲隐藏,含而不露欤?亦非也。大抵西国之学,各从其类,故文字亦各从其类而变化。使素非其专门之学,虽西儒视之,亦不解者,盖有之矣。

况今之译书者,西人执西书口译之,华人提笔而记之。口译西书之人,已非译其专门之学,则其译也,亦惟就书言书,就事论事而已。而笔述者,尤非其所素习,惟据口译者之言以书之耳。如是而欲其条理贯通,义理明晰,盖难乎为力矣。

谓译书之法,宜就西人具有专门之学者,各从其类延致之。别使精通西国言语文字者,代为传译华语。而执笔记录之人,亦必求于所译之学,素所解识者;倘有疑义,使译人为之反复详问。庶几译一书,得一书之用,即读者亦无开卷茫然之憾乎?

化学、电学,中土人士多习之者,故其译书也,亦以此二种略为详明。至于声、光二学,则学者绝少,而明其理者遂亦乏人。于是译成之书,遂亦多不条贯、不明畅之处。斯可为余言之印证也。至若工艺、算学之书,则每若表然,可为知者道,而不能导不知者使之知,斯亦一大憾事也。

考 工

昔者古圣王制作衣服、宫室、车船以便民生,制作文字以为记载,制作刀矛、弓矢以威天下,而治民经国之事,因之大备。《周礼》冬官有专职,考工有专书,古圣人之治天下,固未尝须臾忘工艺也。经曰:“来百工则财用足。”是工之有关于富国之道,经已言之矣。中古之世,异教蜂起(此为异教,非异端,余别有《异端辨》),而道学家亦同时竞出,争为高尚,而工事因之以不讲;不知定南车之制,周公尝躬为之矣。“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孔子尝言之矣。“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孟子亦曾言之矣。虽曰此圣贤借为喻道之言,要必事不离经者,胡为乎而必以奇技淫巧,而屏斥之不遑也哉?

抑闻之:福建船政、上海制造局而外,沿江、沿海各省多有设局制造者,要皆趋步后尘,曾未闻自创一新器。上海制造局曾自制一枪,于一分钟时,可放三十五响,于是咸诧为得未曾有,锡以嘉名曰“连珠快利枪”。不知以一分钟能放四十余响者,西人早已为之,然犹谓为自成之物也。苟由此而益加考求,亦何尝不日见精进哉?乃一器既成,遂安之若素,自满自足,以为今而后,莫予尚也矣。吁!是亦不可以已乎?间有思得新法者,非畏难苟安,即浅尝辄止,此器物之所以窳朽也。

中东之役,洪雅萧氏曾著《洗耻刍言》,上诸总署,颇多心得之术。如造竹筏以破敌,造海镜以避水雷,造暗船以摧敌艘,造佛身炮以制敌炮,造鉴镜以焚敌军,制仪器以辨程途,求炮准以收实效,变气球以出奇兵之类,条分缕析,兼及制造之法。吾尝见其所著,而细思其理焉。竹筏之说似近于迂,佛身炮近于繁,气球之说则近于难,其余似可立为试造者也。乃萧氏奉总署令,挟其技至南洋试制,旋到上海制造局试制鉴镜,未见大验。一时时论哗然,至有创为论说以诋之者。于是不终其技以去。

嗟嗟!文墨之士,乌足以知制造之艰难?彼西人出一技,制一器,贩运至中国,莫不诧为鬼斧神工者,其亦知试制之初,曾极其几何聪明智虑,始得其法?得法之后,又劳民伤财者几何年,破家荡产者几何人,而后克奏肤功乎?西人之新法,不足为腐儒道。吾闻之:羿者,古之善射者也,其始也,果一发即中的乎?抑习之而臻其极乎?逢蒙,羿之徒也,其始就羿也,亦一发而中的乎?抑发而不中,废弓遂返乎?呜呼!由是言之,天下聪明之士,几何不披发入山,以与禽、虫、鸟、兽为侪伍也哉!是说也,吾欲与萧氏言之,而惜乎吾未识其人也。

制 造

机器者,器械之母;器械者,机器之子。以母生子者,一母得一母之用,亦一子得一子之用;以母生母,则虽一子仍得一子之用,而一母可得众母之用矣。母众则子亦众,然后可臻不可胜用之盛,而制造之事乃毕,而制造之明效大验乃见。不然,则徒具制造之名,未见制造之实,吾不知其可也。

枪之管,炮之箍,必购自外洋,不能自造也。炼钢有厂,铸铁有厂,若是者,何为者乎?则为之强解曰:“中土铁质不精纯,不能为也。”夫枪之管,炮之箍,必求精纯之铁以为之,吾信之矣;中土之铁质果不精纯,吾亦且信之矣。一锚、一链、一钉、一砧,亦必购自外洋,夫岂锚、链、砧、钉,亦必以精纯之铁为之耶?胡为而仍购自外洋也?曰:“自为之,其值且倍于购,故宁购之,而不自为也。”然则外洋之物值独贱欤?吾闻之西人尚豪奢,以豪奢之人远在异国,造成一物,寄至中土,而值较我自造者为贱,吾则不能无疑焉。曰:“彼以机器为之,故成工速而值即因之以贱。”夫岂吾独无机器也耶?而必仰求与人也?曰:“虽有机器,而非造锚、造链、造钉、造砧之机器也。”则所设机器厂又乌所用之?故曰:机器者,器械之母;器械者,机器之子也。

以机器造器械,子仍为子;以机器造机器,斯子亦为母矣。员匠之中,未必无能知机器之人,使之绘为图样,反正分剖,备使众匠按图为之,斯多一机器,或即多一机器用,亦何惮而不为耶?曰:“锚、链、钉、砧,巨细不同,大小殊用,非一二机器所能施其功。”是又何妨期以岁月,亦巨细大小之机器备为之耶?曰:“锚、链、钉、砧,非常用之物,使机器成而常造之,则物料有堆积无用之虞;不常造,则机器有弃置锈朽之虑。”是又因噎废食之论也。成物多至不可胜用,正可售于民间,以为塞漏卮之一助,取赢余以为津贴之费,复何虑哉?且应自造者,犹不止此也,此特其一端耳。

购 料

物料者,成器之巧拙,制造之精粗,实所系焉,不可不考察也。能自有者,自无求于市肆;而非所自有者,则不得不购求之。使所购之物而适于用,用之可也;购之而不适于用,亦姑用之,则其成器可想矣。购物之适用与否,则系于购物之人。若是乎,其人之不得不审度而后用也。

今之总持制造者,深居寡出,其于市肆之情形,绝无所闻见焉。其始也,特派一采办之人购办物料。凡制器所须者,请于总办,总办付之采办,采办求诸市肆,择其适用者购之。使此采办而得人,法原甚善也。乃缘是而中众人之妒焉,谓其营私也,谓其中饱也,而此人遂不足以自立。于是改弦更张,别筹他法:凡制器所须者,榜之于门,置筒其下,使市肆之辈投阄报价,则贱者购之。谓今而后,法诚尽善矣。乃未久,而市侩互为联络,自昂其价,而俵分其利,而法以不行。然后别委司员,另设处所,聚众市人于一室,凡所须用者,咸面议货值。犹恐一二司员易于舞弊,必多委数人。意若曰:此互相牵制之法,使之不得不一秉至公也。不知窳朽货物,即由是而多矣。盖司员非习于市道者,制器者偶须一物,列其名以来,恒有耳目所未经者。物名且如是,遑问其价值,于是为市侩所朦者有之。数人之互相牵制,而深讳此营私之名,又无所适从也,不得不择贱者购之。价贱而得良物者,为天下必无之事。于是以伪者、次者来,制器之处以为不适于用也,返之使更易。则诿之曰:“更无良者矣。”此则市侩之长技也。于是不得不姑用之。使必不能用则再议再购,而制器之处已停工以待,废时失事,其得失之相较,果孰为轻重也哉?叫号争论,终朝而退,所辩之事如此。

预预为购备,斯左矣。如肥皂、洋油、各色漆料、洋烛、梓油、豆油、棉纱、麻丝等,均为逐日须用之物。凡出自外洋者,何不径自达函往各国定购?凡一年约须几何,即定购几何。棉纱、麻丝等出自本土者,访俟市价平时,多为购备,盖亦节省之一道,且免次货之为患也。夫市肆之物,亦都来自外洋,而来价、关税、栈租、行用,莫非取偿于货值。使我径行函购,此中之裨益固于大局无关,然为一局计,似尚为千虑之一得也。推之而铁板、铜板、烟管、汽管、铜条、铁条、钉、砧等物,虽各有大小厚薄之殊,未能一律,而常用之尺寸可考而得之,均可自为购办者也。

煤为制器之要物,亦为常用之大宗。物之美恶,价之贵贱,毫厘之差,千里之谬,此尤宜考求者也。余曾见筹备煤斤,为久远计,而转以玷清名者,为市侩所朦,价略昂故也;亦曾见购买废铁,堆积满库,十年不得铢两之用,而人无所可否者,亦为市侩所朦,价稍贱故也。价昂者,为市侩所朦,人或信之;至价贱亦云为市侩所朦,则人无信之者。不知其不谋制器之用,惟图其值贱而购之,是亦不朦之朦也耳。之二事者,皆出诸总理之人,而人言犹复如是。则采办之难于审用,购料之难筹善法也,从可想矣。亦惟相安如故而已,噫!

验 货

物之随购随用者,由工匠验之;贮以待用者,则由司库人过验而已。无论其人之操守为何如矣,铜、铁、杂货,门类繁多,市肆之人使非素所恃以贸迁者,犹多不辨其名色,况精粗美劣耶?如是则验货之人其操守纵极可信,已不免朦蔽之弊,反是则更不可问矣。且购料者自购料,而未睹货之为如何;验货者自验货,绝不相闻问。窃窥其立法之初意,若曰:此防范之,使不得舞弊也。庸料舞弊所不能绝,而转付以推诿之具也哉。盖购料据物料之名以议值,常有终岁常购之物不下百十次,而终未见其物之为何如也者。使验货者混收次伪之物,彼将曰:“我自购良材,彼自取赝鼎,于我无尤也。”而验货者则曰:“彼购以来,我为之收存之云尔。”驯至于须用之际,取之而不适于用。彼市侩者,已领价值以去矣。则乃阁置之,再购求于市。若此者,盖常有之矣。倘毅然决然于所常用之物,均自行向外洋定购,庶几为杜弊之真源,抑亦制器之一助乎?

包 工

工之巧拙不同,故器之精粗有别,盖尽人而知之矣。造之迟速不同,则视夫工之巧拙故也。然而机轴之转舒迟速有定率,车刨之顷,毫杪所不能差。故成物之迟速,机轴实司之,人力无能为也,是则考工者所宜知也。苟欲成物之速,又欲制造之精,则非于机轴中求之不可。机器之旧者、笨者,设法以新者、灵者易之;转舒之迟者,设法以速之;不足者,添置之;马力之小者,设法以大之;多招巧匠,以分作之。此求速且精之大概也,犹可以人力为者也。不然,不机器之是求,而徒责以人力几何,不贻欲速不达之诮也哉?

包工之举,何以异是?盖包工欲其速成也。其始也,突须一物,限日取用,点工估之,计不能及期竣事也,而势又不得不如期竣事。于是工匠之黠者,创为包工之举。与之立约订期,郑重付之。及届时,工果竣,有所以塞责矣。于是谓包工之果足恃,而制造之精粗非惟不顾及,且将为之弥缝也。意若曰:苟非包工,则并此粗而不精者,且不得成也。于是始则重而难举者,偶一为之;继且轻而易举者,亦相率效尤矣。一事倡之,百事和之,而包工乃成故事。尝考包工之约,大率视承包者所素受工值为衡。包定十日成者,即以十日之值为包价;八日成者,即以八日之值为包价。浸假而承包十日成者,八日已成,既成则以八日工得十日值。其物之为精粗如何,从可想矣。乃犹作强解曰:“包十日而八日成,是节二日之煤也。”至于多费二日工值,则不暇计及矣。抑又曰:“包工者,彼贪速成而得工值则勤。若点工为之,彼将故为延迟,以遂其惰矣。”则吾不知有所谓监工,有所谓稽查,更有所谓总监工者,果司何事也?且吾闻之有集众人之力以求速者,未闻以一人承包而可以求速者也。

学 生

器出于象,象出于数。数者,各学之始基,故凡天文、舆地、声光、电化、重热之学,莫不以算学为宗。惟制器亦然,未有不解算术能创一新器者也。

中国之设有船政制造局,垂三十年矣,亦步亦趋而卒不能自求精进者,以工匠之流非从算学入手故也。是说也,盖知之者众矣。既知之而不知所以教之,后起无人,则制器一事,将来惟有日见其劣而已。故学为工者,一行即学机器,可谓之躐等,亦可谓之逐末。吾盖见今之学为工者,其初学之始,任意命一工匠教之;且非即教之也,使之揩擦杂物、扫地、取水而已。如是者不知若干月日,始略教之。此盖市肆收学徒者之所为,而奈之何堂堂官设之厂,亦蹈其习乎?

窃谓教之之法,宜先聘算学师,教以算法,极浅须至弧角之术;聪颖者,则尽研求精进。然后使之入厂,教以运用机器。习有眉目,复授以画图之法。都学成后,则使之专司机器,以为考证。严其督率,勤其教授,优其膏伙,期以岁月。如是者,使拔十得一,十年之中,约教百人,将有十人杰出其间。而后制造之事,或可求其精进也。非然者,尽如今日之教,则纵学之而有成,其亦尽为人役而已耳,奚益哉?

患无人才也,招学生而教之;患人之不乐就教也,设膏伙以饵之。此学生而堪造就也者,教之成而用之,以收指臂之助可也;此学生而不堪造就也者,及早屏弃之可也;教成而不适于用,或不急于用,不教可也。学生而堪造就矣,教之学成矣,学成而适于用矣,置之而不用,使此学成者望望焉而之他,当事者一任其去而不留。若以为其学犹未足信也,则他人固用之矣,且重用之矣。十年膏伙、十年教习栽培之,以备他人之用,愚夫所不为也;而竟有为之者,余不敢以愚夫目之矣。

或曰:“惟其十年膏伙、十年教习栽培而教育之也,故学成之后非不用之也,廉其薪水,责其报效耳。”则吾见夫养犊者矣,日饲以一束刍,斯足矣。迨犊既长,且能耕作,则曰:“是曾日费我一束刍,始赖以长成也。今虽能耕作,吾将仍以束刍饲之,责其报效,取偿所费也。”则牛不逃,斯殍矣。由子弟而臻于成人,以有室家,亦若是已耳。奈之何明于畜畜,而昧于畜人也哉?

用 人

吾深恸夫“一朝天子一朝臣”之谚也,官场风气大抵然矣。一官来,举前官之位置者咸更张之,以自利其私人,不数年乃去。后来者之更张自利也,亦如之。此俗谚之所由来也。乃有举事必资熟手,位置无可更张者,则惟有添置之一法。添置既多,而冗杂者众,旧者不可去,新者不欲行,浸假而至于正项支销而外,岁费巨万,以养此冗杂之员,可叹也!

用人,将以求举事也。能举事、能任事者,置而勿用;不能举、不能任者,充塞满前:此亦用人之大弊也。制造一事,则非独监察、督工等人为然也,工匠亦然。工匠之优劣不可知也,司员之褒贬不足信也,则考工之政宜举之。选精于工艺者按时考之,以定优劣,以为褒贬,则众知所鼓励,而制造庶可精进乎?此考工之人,不可不急用也。

以一地而萃千百人,人之贤不肖不可知也。贪安喜惰,人情之常,而力作之徒为甚,受雇力作之徒为尤甚。然事有甚于偷惰者,则稽察之人不可不慎用也。

以大公用人者,用一人斯得一人之用;以私见用人者,用二人、三人,恰得一人之用。由此推之,必将用十人以收一人之用而后已也。杜渐防微,不可以不慎也。善举事者,费千金即足以举事;不善举事者,数倍之而后能举:此盖吾所亲经见及者也。

私 造

事有为人情所不免,亦为人情所不容,而有时更可为人情所共恕者,贪是也。抚衷自问,不能无贪也,人情所不免也。彼将贪我所有,我必不甘遂其贪也,人情所不容也。彼若施其贪于他人,则旁观者将曰:“此人之情也,可为人情所共恕者也。”是说也,士君子或免之,而要非可以例众人。是说也,吾盖为官厂私造者言之。

物,官物也;工值,官给也;事,官事也。则受官值,从官事,用官物,以制官器可也,乃贪念起,而私造出。其始也,自能造者造之,不敢以告人也;继则不能自造者,亦使人代造之,然犹同为局中人也;及其终也,则局外人亦得而造之。犹曰人情也,则有私造以出售者,其流弊遂至于不可问。无他,贪为之而已矣。贪,根于奢;奢,根于纵;纵,根于惰。此则维持官事者之责也。

私造起于微末之物。其始,特一刀、一锤等类耳,视为微末而忽之,姑容之。驯至于视为故常而愈造愈多,遂成一漏卮而不可收拾。此君子所以有杜渐防微之戒也。

私造始于盗窃,盗窃启于立法之不严。是故,防范非不密也,稽察非不周也,偶有举发,辄薄罚了事,小人乃从而生心。于是盗窃之不足,加以私造。一人为之,众人效之,日久,乃竟视为应尔之事,良可叹也!尝谓以千人作工,人日怀一两铁以出,其数已不可计;而况有贵于铁、重于一两者哉!盗窃启于私用,一日之内,一厂之人,柴炭琐屑,莫非足用于公家。当轴者知之而弗禁,此所以姑容之,适以启其恣也。

报 销

天下之大公曰法,而所以申明此法者曰例。自例行,而法乃转为例缚,大公因之以不明者,则莫报销若矣。

观其报册,毫忽皆列,非不实销实报也。乃已用之款,开列数目,上之当事。其准若驳,主之于部,稍不合例,则驳之。试思:业经支销,奉驳之后,从何弥补?是明明导其诈也。隐隐然上以诈求,下以诈应,相习成风,而不自觉。至指办报销者,谓之“造报”。报而可造,斯亦奇矣。是事也,施之于他事且不可,而况工作之事哉!

制一物,成一器,自开工至于竣事,应用物料几何,工值几何,必实核之,而后可得此器之价值。今且不于此加之讲求,徒绳之以例,合例者准之,不合者驳之。遂使之报销之时,不得不别立名目,以求合例。或以多报少,或以少报多,或东销西报,或西销东报,颠倒错乱,若与实事比对,竟棼如乱丝。乃至于自制之器,欲核一实价而不可得,于事曾无实济。是则可笑之甚者也。

我有所需求,购于外洋,若兵轮,若器械。外洋非吝而不与也,而必建厂、立局,自行制造者,何哉?曰:将以崇工艺也,将以塞漏卮也。将以崇工艺也,则所以教工者,吾既言之矣;将以塞漏卮也,而自制之物,未尝较购价为廉也,且有倍蓰于购价者也。苟能循名核实,实销实报,则造价几何,购价几何,不难比较而知之。比较而知造价为昂,即当责于总理者,使求其故。得其故,而后求所以整顿而节省之,此则可收成效者也。不此之求,而必和区区于不可破之成例,毋乃舍本逐末乎?

弭 兵

扬雄曰:“不一劳者,不久佚;不暂费者,不永宁。”司马法曰:“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虽古今时势不同,然其意则可法也。今寰球大势,幅员以中国为最广,矿产以中国为最富,人民以中国为最庶,而贫弱则以中国为最甚。眈眈于我侧者,正不知几何国也;而况藩篱尽撤,门户大开,借地屯兵,华洋杂处。凡兹各国,貌为和好,中藏叵测,未可知也。亡命之徒,结盟拜会,延蔓各省,以长江一带为尤甚。伏莽潜滋,时虞窃发,一旦有事,起而为难,亦不可不预为之防也。

今我皇上,乾纲独断,发奋为雄。天下臣庶,翘首以俟富强。外邦人士,亦窃窃私议,谓:中国萎靡之习,于此一除,不难雄视海上,今而后不得不正目以视也。夫然则外扰无虞矣,伏莽潜销矣,凡兹百姓,熙熙皞皞,各有其业;中外和睦,玉帛联欢,可操券以待矣。虽然,窃尝闻之:“安不忘危,存不忘亡。”则戢兵之计不可不图也。

海外之人,心术难信,和议不足恃也;官吏不肖,民隐不通,伏莽未易销也。诚宜讲明患患于无形者也。至若规复海军,则宜联南北洋为一气,互为更调驻守,轮派出洋游历,勤加训练,以时合操,耀兵海上,以威邻国。夫然后素之觊觎我者,知我武备既修,海疆巩固,虽挟兵以来,非可幸胜,中情自馁,兵事可息。

至若内地各省,尤宜急办团练,以息奸民。择各省中之章程最善、行有成效者,使各省咸往取法。由乡镇而州县,由州县而府而省,规模一律,务极整齐,必使呼应灵捷,守望可恃。一省如是,省省如是,联天下于一气,奸民无所遁迹,而太平之基得以永奠矣。

沿边省分,谓宜仿屯田之法,以实边防,以固疆圉,是尤不可缓者也。然犹有说者:此非一行举办,即可置之,而自信其为可恃者也。勤慎而勿懈,持久而勿辍;因时制宜,以为调度;慎选人材,以为督率;信赏以为鼓舞,明罚以为儆惩。行之百年,有如一日,则此国家万年有道之基所厚赖者也。

格 致

西人于一物之微,必考其质,穷其理,以致其用,别为专门之学。中国翻译家无以名之,乃取《大学》“格物致知”之义,谓之“格致”,于是相沿谓之“格致”云。使当日而译之为“考究”,则亦相沿谓之“考究”而已矣;抑使译之为“体察”,则亦相沿谓之“体察”而已矣。原无一定之称也,而迂阔家竟据之谓《大学》亡“格致”一篇,中国所以失传;又谓格致之书,已度葱岭而西,故西人拾其绪余,而扩充之。抑何泥哉!

夫《大学》以修身为本,思修身则必先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然后可由修身,以至于齐家、治国、平天下。故曰:“大学者,大人之学也。”今西人格致之书,汗万牛而充万栋,无非考察物性,以致物用。由是而声、光、化、电、机器制造出焉。试问:其尽读其书,其有毫末关于正心诚意者乎?其事是二是一,不足辩矣。

蒙少未卒读,长鲜学问,《大学》格致之道,无论不能矣;即西学之所谓格致者,心虽爱好之,而书籍罕观,师友无资,亦无从望见其肩背。然性喜问难,偶有所疑,姑存于此,以俟君子之教我云尔。

格致家言:天体大至无外,物之质点小至无内。凡物皆质点凝结而成,其所以能凝结者,点具结力也。结力有大小,故物有坚松。窃尝疑之。日者,家人偶作面饵,余见之而信焉。盖碾麦为面,质点见矣。取水和之,熟而成饵,是复由质点而为物也。一日,复偶碎磁碗,熟视之而又信焉。夫所以为磁者,泥也,且须滤之极细,而后能为之,小至无内之质点见矣。烧之为磁,是又由质点而为物也。又一日,偶拾炭而熟视之,而不禁大信焉。夫面之为饵,泥之为磁,人力也,非天也。今我熟视此炭而点点之在我手者,炭之质点也。其结力小,故易散而落于我手也。夫饵若磁犹可以人力为之,况造化之于物乎?于是乎吾深慨从前之疑为愚也。

吾于是因悟而转生惑焉。万物皆质点结成,信矣;结力有大小,故物有坚松,亦信矣。今夫竹若木亦万物之一也,其为质点所结无疑矣。结力有大小,故物有坚松。吾观夫竹若木若界乎不坚不松之间也。纵斫之,应手可解;横破之,非锯莫能断也。信如俗谚曰:“为其纵有纹,而横无纹也。”则吾孩提时已知之熟矣。今独不解此结力之为大为小也,岂大于纵而小于横耶?恨不遇格致之家而一叩之。

结力之外有爱力。爱力者,盖即吸力之别称。水乳之交融,胶漆之相投,爱力为之也。爱力之最大且久者,在地心。万物之附于地而不散漫者,爱力为之也。否则,地球岁凡三百六十五转旋,其转旋之力不可以言喻,凡附于地者,皆散漫无踪矣。或曰:“水乳之交融,胶漆之相投,非爱力也。以显微镜测之,水仍水,乳仍乳也;胶自为胶,漆自为漆也。故不能谓之爱力必也。如铁之与养(氧)气化合而成锈,乃得谓之爱力也。”若是乎,则地心之爱力最大且久,胡为不与附地之万物化合为一也?吾于此而窃疑爱力有二种焉,特未得精此学者一证之耳。

爱力之外有拒力,或曰离力,拒之使不得近也。拒力亦生于地。物必下坠者,地之爱力为之也。激之可使上者,亦地之拒力为之也;使无拒力,则虽激不得上矣。虽上而必仍下者,拒力不敌爱力也。盖由是而重学生焉(此余之臆见。重学之必根于此否,未敢知也)。吾于此又窃有所若悟若惑矣。物之能相化而为一者,岂有爱力无拒力耶?如水乳、胶漆之不能化合者,其兼有拒力耶?若是乎,胡为不拒而为二,而必深投深入耶?或曰:“是又地之爱力为之也。”则似矣。

《周髀经》曰:“圆出于方。”是独以数言耳。若以格致之理言,则无物不生而圆者也。苍苍者天,自上而覆下,四维至于不可见,其体圆也;日月五星,亦莫非圆体也;大地为球,球亦圆体也;人畜禽虫,肢体各异,解视其胫骨,莫不圆也;竹木植物,枝叶有别,考其根株,莫不圆也;若雨若露,点滴于地,莫不圆也;以口含水,喷而出之,飞扬空中,莫不圆也。是犹有形者也。人立于中,发为声响,能达于一里者,则东西南朔,其相去一里皆闻也;以此东西南朔之相距矩度为方,则四隅在一里之外,不可得而闻矣:是声亦圆也。意者,造化之生物必以圆乎?圆为体,方为用,而制器尚象之法生焉。

化学家之言曰:“养(氧)气之分剂为八,轻(氢)气之分剂为一。以二气化而合之而成水,其为分剂也九。”则二气之化合为水,未尝泄分毫也。养(氧)气遇火则烧,轻(氢)气遇火则爆。合二气以遇火,则能燃。及其化合而为水也,火遇之则熄。分合之间,其性之反常也如是其烈,是则毕吾生而不能解此惑者已。

声学家之言声也,曰:“声有浪。”闻者咸疑焉。又曰:“声之为浪也,如以石投水然,石所投处,即声所发处。视石下水时,水之涌而成浪,散为圆旋,渐远渐微,至不可见乃已;声之传浪亦若是云。”吾初不之信也。迩者入市,市人嘈杂若鼎沸,闻声而不能辨音。于是恍然悟,声浪错杂之不能辨音,犹之水浪错杂之不能辨纹也。继而更有所悟焉。夫水之为浪,平行而已;若夫声则合东西南朔上下,皆得而闻之。是则声浪之发状,其如球乎?惜乎声之为物,无形无质,不可得而见耳。

有告余者言:英人新创无线电报,已行之有验,其制甚诡。国君下令,三十年此法不准出国度,盖秘之云。余痴人也,闻一奇诡事,必生疑,疑思问,无可问也。俯思其理,久之不得,怅闷欲死,反复推求,愈推愈远。因念西人以瞳人之故,悟得照像法;以滚钱故,悟得踏车法。凡其奇诡之法,莫非于最浅近之理取之。则此无线电报之法,亦必理之浅近易见者。时与家人集坐,偶呵欠,家人亦呵欠,于是恍焉悟即此理也。天下万物,强半有电,或磨擦而出,或相感而出,惟发端不同耳。人身亦有电,一呵欠,当有电出,出于此,应于彼,相感而发,所以呵欠之能过人也。使二人相背而坐,则呵欠彼此不相过,其故何也?电无由入也。然则电从何而入?必目也。人身之电,大抵强半在目。如谓不然,试以手揉之,则见有光闪闪,此非电而何?相背则目不相视,故呵欠亦无由而过也。故谓无线电报,必由此理而悟也。

由是而言,则一电发,众电应,几何不致东西紊乱也?是又不然。发电有多少,有高下,有干湿,必彼此相等,而后相应。安设电具时,各为等差,则此发此应,彼发彼应,心手相得而不紊矣。虽然,雷电风雨之时,相距过远之处,或尚不能用耳;然灯塔以之报警,巡洋兵轮以之报敌船所在,为用已不细矣。是否此理,愿得博学者共审之。

洪雅萧氏著《洗耻刍言》,内一条言制球攻敌之法,谓:“舟既可取象于鱼,则球何不取象于鸟?中置机捩,使之东西南朔控纵自如也。”昔者尝辩之,盖舟之能取象于鱼者,以其能浮也。舟浮于水,则半在水中,故舟能行;半在气中,故人能存。若球则不然。其不能纵使浮至气之巅也,理也,亦势也。盖浮至气巅,是为真空,无养(氧)气以供呼吸,人不能存也;若在气中而能控纵自如,则吾未见取象于鱼者,能入水以行也。乃不谓竟有之者,闻英人制一舟,能驶行于水底。是则球能行于气中必矣。独是水底行舟之法,则又不解焉。其舟之能自沉自浮也,其沉可不至于底也,以重学为之,其理尚易明也。人非养(氧)气不生,火非养(氧)气不燃;其入水也,与气不通,则人何以取呼吸?炉何以爇煤火?机捩何由得运用?是真莫名其妙也已。将谓其说为伪耶?则吾亲见其图矣。破一疑,又启一疑,格物之难,如是如是。不能躬睹其制以明之,其亦吾生之一大憾乎!

格致家之言曰:“天地之间,万物皆自有其力。空气中之力谓之压力。压力者,弥漫于两大之间,与地心爱力相为表里,所以压万物,使附丽于地也。”其力之为用,神矣,大矣!而更有神奇之用,为人所不可思议者,水沸是也。水于平地,以热及寒暑表百度而沸(此以百度表而言;若夫法伦海得表,则为一百十二度;骆木表,则仅八十度。此百度者,谓之舍尔西爱斯表。盖三表之相较如是云);若于高山之巅,山之距地高及一埋脱(英一里也。合中国三里三)者,九十五度而沸;及二埋脱者,九十度而沸;及三埋脱者,八十五度而沸。由是而推,每高及一埋脱,盖相去五度也。吾缘是而考求其故焉。其故为何?曰:压力为之也。压力重者,水难沸。平地百度而沸者,压力之常。若登高,则空气不及平地之厚,而压力轻。压力轻,而水易沸也,其理明矣。或犹恐不足以为据也,请有以验之:以鸡卵置水中,若平地则水沸而卵熟;于高山之巅,则水虽沸而卵未熟也,无他,热度不足。

闻者皆曰:“水沸之度,压力为之也。”吴趼人曰:非也。水之沸也,热极而涨也。涨之为力,类夫托。有一物焉,空其下,而上镇以百钧之重,有力足以举百钧者举之,斯举矣;若镇之者其重仅铢两,斯铢两之力即足以举之。愈高之,压力愈轻。其水之易沸也,亦若是则已耳。

物之自恃其力,以成为动静、凝结、依附、分合,吾既知之矣,迩者忽又致疑焉。夫动也者,非仅震颤跳荡之谓也,周旋往复,皆得谓之动。请言夫行,行亦动也。行有迟速,有疾徐,理也,亦势也。据理、势言之,力之大者,其行疾以速;力之小者,其行纾以迟。此自然之理、势也。

窃尝考之电行之速率,每秒及三十六万埋脱,此电力之大,吾信之矣。若声与光较,光则则自吾有生以来,固无日不置身于其中也。声之巨者,震山谷,撼屋宇,则甚夫其力之大也。至于光,虽弥漫天地,实无从而得见其力焉。则胡为乎疾徐之相去若是其甚也哉?若曰行之疾徐,无与于力之巨细,则力足以主动静之言不足信矣。愈思之而愈致疑。信夫孔子之言曰:“不如学也”。无力以就学,亦怀疑以终而已矣。

力之为用大矣,要矣。无力不足以成动,无力不足以为静,无力不足以生声,无力不足以致电;极而言之,天地万物,无力不足以自存。力之为用大矣,要矣。推力所以致动,相拒之力所以致静,摩荡之力所以生声而致电,天地万物各恃结力以自存。世人习焉而不察,安焉而不知,偶举以相告,未有不诧为诞妄者也。西国博士详求而博考之,而其学乃大明于天下,此亦造物之气及时而当泄者也。

光学家之言曰:“大地之光生于太阳,大地之热亦生于太阳,盖热极而生光也。”此理易明,人尽信之。又曰:“五色生于光,光生于日;大地无日则无光,无光则无五色。”其说甚诡,人咸诧之,不知无足异也。及夜而日没,掌纹且不辨,何有于五色哉?语有之:“知其当然,不知其所以然。”其是之谓乎?

化学家以物之能化之使分者,谓之杂质;不能化分者,谓之原质。原质凡六十有四,内多中华亘古所无者。其所向有者,惟硫、磷、炭(碳)、铁、铅、锡、铜、金、银、汞十种,余俱为向所未睹者。翻译家无以命其名,乃取罗马字之首音,译为华字,其偏旁则各从其类而加之,如为金类则加金旁,水类加水旁,石类加石旁等。近日西人更考得六十四质之外,尚有原质三:一为亚根,一为克利勃登,一为呐翁。凡是三者,皆于空气中寻得之。而亚根出于空气,克利勃登出于亚根。亚根既出克利勃登,后又分出一质,是谓呐翁。三者皆为浮质,压之则成流质。三质之外,又得一定质焉,是名梅笪根。闻西人虽考得之,然犹未有以致其用也。若是乎,化学之难也。

物之自有其力,信矣,然力亦有时而绝。凡物中之含有养(氧)气者,加以热,则爱力绝,而养(氧)气化分以出,是爱力绝于热也。信夫爱力之绝于热,宜其一加热,而爱力无所不绝矣。抑知又有大不然者。轻(氢)、养(氧)二气同荡漾于空中,亦同为空气而已,初无所谓爱力也。一加热则爱力生,化合而成水,是热又能生爱力矣。热之为用大矣。若然,则吾不能无疑焉:同夫为热,无端遇于彼而绝之,又无端遇于此而生之。同夫为爱力,同夫为养(氧)气之爱力,无端遇热而绝,又无端遇热而生。爱力之无定耶?热力之功用无定耶?茫茫昧昧,吾乌乎叩之。

声、光、化、电、天文、舆地之学根于格致,尽人而知之矣,不知百工艺事亦莫不根于格致也。以至粗浅者言之:穴方者杙亦方,穴圆者杙亦圆,反是不相纳也。其所以然者,理;知其所以然者,格致也。盖由是而可以造其极焉。故视格致为浅易者,不足与言格致;视格致为艰深者,亦不可与言格致。

格致之理,中土非不知也,不讲耳,观《物类相感志》一书可知矣。书中所载奇诡可疑之术,类多有验,是皆格致之权舆也。轻而忽之,因陋就简,而格致之学遂逾葱岭而西,卒于发泄,是殆造物不甘于终秘也。

大地之上,圜天之下,谓之太空。太空之中,气凝塞焉,气质不一:为养(氧),为轻(氢),为淡(氮),为炭(碳),为绿(氯),为弗(氟),为亚根,为克利勃登,为呐翁。而动物所藉者,为养(氧)气;植物所藉者,为炭(碳)气。格致家尝考之,谓合地球之上万物之众(指动物言)及烧腐所需,日费养(氧)气八十万万磅。此虽无可稽证,要亦非无所据而云然也。又曰:日费如是之多,而不见其少者,因空中养(氧)气足敷数万年之用。是则数万年之后,养(氧)气亦终归于尽矣。惟植物呼养(氧)气、吸炭(碳)气以补之说为差近,然犹未发明往复之理也。夫动物藉养(氧)气以生,无植物之呼则养(氧)气不足以供其用,而动物死;植物凭炭(碳)气以长,无动物则炭(碳)气尽,而植物萎。故天生动物吸养(氧)气以自有其生,更呼炭(碳)气以供植物之吸;植物吸炭(碳)气以自成其长,亦呼养(氧)气以资动物之生。往复有道,循环有转,而生生不息之机寓焉,此炭(碳)、养(氧)二气之自为往复者也。

炭(碳)、养(氧)皆气质也,气性之上浮,犹水之就下,其势悠然沛然,莫之能御也。水就下而人不受涸者,赖河海以载之。气之上浮而莫之能御,不有以制之,使气尽浮入太虚,人无所呼吸,不将尽受其噤乎?是又不然。太虚之间有真空焉,气之上浮,遇之辄止。浮荡充塞,凝而为雾、为露、为雨、为雪,由气成水,复下降焉。使时时如是,久之而气皆成水,而气亦尽矣;乃水受热,仍化而为气。此水与气之互为往复者也。使天无真空,则人噤以死;地无河海,则人涸以死;气、水不相往还,则人且浸霪以死。故曰:天地者,化学之洪炉也。

儒学家之言曰:“河洛图书,为数学之原。”又曰:黄钟为万物之根本,而数学实赖焉。唐宋以来,理学家起,而数学不甚考求,其术遂逾葱岭而西。”是说也,吾不能不疑之。夫岂唐宋之前,西人无数学耶?善夫数学家之言曰:“数也者,人心所公有者也。”孩提之童,无所知识也,与以物,则必择多者而取之。此无他,天真烂漫中,隐隐然知有数也。特未能言其所以然耳。

今夫数至无穷者也,始于一,终于九,成于十,而复转于一。由是而百、千、万、亿,而数乃终于无穷。若不然,则举一数,必为一字以名之,则字有尽而数无穷,数学将由是而溃矣。葱岭而西有绝域焉,不知其几千万国。人有智愚,俗有奢朴。金银钱币,斗斛尺寸,名号在在与中国异。独至于数,则犹是始于一,终于九,成于十,而复转于一也,中国如是,西国亦如是。谓唐宋以前西国无数学,犹可说也;谓唐宋以前西国并数而无之,则吾知为断无是理也。其金银钱币、斗斛尺寸,名号皆与中国异,独于数则必犹是始一、终九、成十而不少异者,抑又何故?

经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数之为数,近取诸身者也。中西土地异域,衣冠异制,语言文字亦无不显然歧异,而其人之为人则同也,五官四肢,位置无殊也。古者洪荒之世,圣人出焉,谓无数学,小不足以记事,大不足以治国也,思创为数。文字之制,既远取诸物,则数学之创,何不近取诸身?于是举一手而五指见,再举一手而又五指见,二五相并而成十,而成数得矣。十之外无数也,故仍转而为一。由一而再至于十,而成百、千、万、亿。盖无不始基于十指也。夫西国之人,五官四肢与中国同,两手十指初无所增减于其间也,则其得数之始,亦若是则已耳。其得数同,则取数以布算也,当无不同,又何必固争曰此我之佚法也哉?

历 数

三代推步之书,秦火之后,世不再见。刘歆著《三统》,而后遂可考而知。后世推步愈密,而其术亦愈精。夫圣人定历以治天下,置闰以正时,时以厚生,生民之道,于是乎在矣。中古之世,历法屡易而差谬愈多,或越七八年而始置闰,或加闰于岁之首末。此均非历法之正,而差谬所由来也。

按:汉武帝太初元年行太初历(以前置闰均在岁末,谓之后九月),章帝元和二年行四分历。蜀汉昭烈帝章武元年,汉、魏同行四分历,而吴行乾象历;后主建兴十五年,魏改行景初历。晋武帝太(泰)始元年行泰始历。南北朝宋文帝元嘉二十二年行元嘉历,而魏仍行景初历,魏文成帝兴安元年行元始历;梁武帝天监九年行祖冲之大明历,魏亦改从之,至魏孝明帝正光四年行正光历;东魏孝静帝兴和元年行兴和历;周明帝武成元年行明克让历,周武帝天和元年行天和历,周静帝大象元年行丙寅元历。隋文帝开皇四年行甲子元历,十七年改用张胄元历。唐高祖武德二年行傅仁均戊寅历,高宗乾封元年行李淳风麟德历,元(玄)宗开元十七年行一行太衍历,肃宗乾元元年行韩颖历,代宗广德二年行五纪历,穆宗长庆二年行宣明历,昭宗景福元年行景福崇元历。五代蜀武成二年行胡秀林永昌历,晋高祖天福四年行马重绩调元小历(五年而差),南唐烈祖升元四年行陈成勋中正历,周世宗显德三年行王朴钦天历。宋太祖乾德元年行应天历,英宗治平二年行明天历,神宗熙宁元年行崇天历,徽宗崇宁五年行纪元历;南宋高宗绍兴五年行统天历(七年金行大明历),孝宗隆兴四年行乾道历,宁宗庆元五年行统天历。元世祖至元十七年行授时历。明太祖元年(即位之首年)行戊申历。自戊申历颁行,而有明一代恒七八年始置闰,多或十年始一置闰,其差谬不言可知。

更考汉以后,恒多加闰于岁之首末者。闰正月如:汉武帝后元元年癸巳,宣帝地节元年壬子,成帝建始元年己丑(庚寅)、元延元年己酉,孺子婴初始元年戊辰,光武帝建武二十二年丙午,明帝永平八年乙丑,章帝元和元年甲申,和帝永元十五年癸卯、元兴元年乙巳,顺帝永和六年辛巳,桓帝延熹三年庚子,灵帝光和二年己未,献帝建安二十二年丁酉;蜀汉后主建兴十四年丙辰(魏同吴闰二月);晋武帝太始十年甲午(吴同),怀帝永嘉六年壬申(按是年天下无主纲目书六年);东晋成帝咸和六年辛卯,帝奕太和四年己巳,孝武帝太元十三年戊子,安帝义熙三年丁未;南北朝宋文帝元嘉三年丙寅、二十二年乙酉(宋闰五月,魏闰正月),明帝泰始三年丁未(魏同);梁武帝普通五年甲辰(魏闰二月)、大同九年癸亥;周武帝保定二年壬午、周武帝建德二年癸巳;隋文帝开皇二十年庚申;唐高宗显庆二年丁巳,武后伪周垂拱三年丁亥,中宗神龙二年丙午,元(玄)宗开元四年丙辰,代宗广德元年癸卯,德宗建中三年壬戌、贞元十七年辛巳,宪宗元和十五年庚子,文宗开成四年己未,昭宗乾宁三年丙辰;周太祖广顺三年癸丑;宋神宗元丰元年戊午,徽宗政和六年丙申;元成宗大德十年丙午,顺帝至正十五年乙未;明世宗嘉靖二十四年乙巳。凡四十六见。闰十二月如:汉武帝太初四年庚辰,宣帝神爵三年壬戌,元帝永光四年辛巳,成帝阳朔四年庚子,哀帝元寿元年己未,新莽天凤五年戊寅,光武帝建武十三年丁酉、中元元年丙辰,明帝永平十八年乙亥,和帝永元六年甲午,安帝永初七年癸丑,顺帝阳嘉元年壬申(按《良闾传》是年闰十月),桓帝元嘉元年辛卯,灵帝建宁三年庚戌、中平六年己巳,献帝建安元年丙子;蜀汉后主建兴元年癸卯(三国同)、延熙九年丙寅(三国同);晋武帝泰始元年乙酉(吴同)、太康五年甲辰,惠帝太安二年癸亥;东晋元帝永昌元年壬午,成帝咸康七年辛丑,穆帝升平四年庚申,孝武帝太元四年己卯,安帝隆安二年戊戌、

义熙十三年丁巳;南北朝宋孝武帝大明二年戊戌,顺帝升明元年丁巳;齐武(明)帝建武三年丙子;魏宣武帝正始元年甲申;梁武帝天监十四年乙未,元帝承圣二年甲戌;齐武帝太宁元年辛巳;陈宣帝太建四年壬辰;隋文帝开皇三年癸卯,炀帝大业六年庚午;唐太宗贞观三年己丑、二十二年戊申,高宗乾封二年丁卯,元(玄)宗开元十二年甲子,德宗贞元八年壬申,宪宗元和六年辛卯,文宗太和四年庚戌,懿宗咸通九年戊子,昭宣帝天祐三年丙寅;五代唐庄宗同光三年乙酉,闵帝天顺元年甲午;晋齐王开运元年甲辰;宋仁宗嘉祐三年戊戌,哲宗元祐三年戊辰,宁宗嘉宁十四年辛巳,理宗嘉熙四年庚子;明武宗正德十二年丁丑,世宗嘉靖四年乙酉、十五年丙申,神宗万历二年甲戌。凡五十七见。明初恒十年始一置闰,少或七八年,而历法遂每降愈差矣。

马重绩曰:“为国者,正一气之元,宣万邦之命,受兹术象以立章程。”信夫王者之治天下,四时之政不可忽也。我朝顺治二年,西洋汤若望以新法推步,上诸世祖章皇帝。有旨行用新法,锡名“时宪书”,颁行天下。时政之精,昭越前代,迄今遵用二百余年,奇零微杪,或有差忽。

推步之官,均隶钦天监,士庶无从学习。使算学昌明之后,饬令有志者入监考求,以求精奥,未始非时政之一助,抑亦利用厚生之基也。

医学家之言曰:“医者,意也。”吁!误人哉!夫夺生死于呼吸,争性命于俄顷,乃逞私意为之,危乎哉!泰西医士,莫不先从剖视脏腑筋络入手,故见症详晰;制药莫不分化考验,故质地精纯。此殆大圣人“慎疾”之遗意欤?中土人士恪守圣教,顾独于“慎疾”之训以空疏应之耶?虽然,空疏不独医矣,医特其一端耳。

嗟夫!格致岂易言哉。读书既少,考验无资,纵极宏议博论,不过成为纵横家言;即谈言偶中,终于无所印证。故虽条析记之,不过自慰其愚而已。

笠之所能覆者物,惟幕乃能覆笠,能覆笠,而笠之所覆者,并得而与覆焉;升所能载者粟,惟斗乃能载升,能载升,而升之所载者,均得而与载焉。人之受覆载于天地,何莫不然?虽然,幕覆斗载者,物也,粟也,物若粟受覆载而不知,可也;人受覆哉而不知,则人与物、粟等矣,恶乎可?故人不甘于与物等也,则求所以受覆载之故,而天文、舆地之学出焉。

今夫抑而望高,限于眼;平以视远,限于瞩:而测量之法兴焉。故谓立竿见影者,仪器之滥觞,测量之起点也。降及后世,推步愈精,考求愈密。于是人自受载于地,而得玩地球于掌上;受覆于天,而能列天象于眉睫:而天文、舆地,遂别为专门之学。稽其始基,莫不宗于算术,算学之为用大矣!

不独天文、舆地始基于算学也,百工艺事莫不皆然,格致以次诸学亦莫不皆然。于是人咸诧算学之用之神也,莫不目之为极难之学。不知算学之纲,惟加、减、乘、除、比例而已。不加则减,不减则加,叠加为乘,分减为除。比例者,公法也,数无定,布算之法亦无定,设一例焉,以此例比。布算之法虽仍无定,而例乃有定。以有定挈无定,而无定遂宗归于有定。持此例以布例,则虽至无定之数,皆不得不就此范围,是之谓比例,而算学之道得其旨矣。苟得此术,则开方、勾股诸术,皆可体悟而得之。

《周髀算经》曰:“平矩以正绳,偃矩以望高,覆矩以测深,卧矩以知远,环矩以为圆,合矩以为方。”又曰:“智出于勾,勾出于矩。”此盖后世算学之宗准也。《几何原本》曰:“凡认度数,必始于一点。自点引之而为线,自线广之而为面,自面积之而为体,是名为三大纲。是以有长而无阔者,谓之线;有长与阔而无厚者,谓之面;长与阔、厚俱全者,谓之体。”盖自是而布算之法始备焉。

《九章·名义》:曰方田:布边线而知面积,布面形而知体积之术也。曰粟布:以量求多寡,以度求长短,以衡求轻重之术也。曰差分:数之混者,求得其等而分之,盖即借其等差相较而得数者也。曰少广:即平方、立方之术,衰多益寡以得数者也。曰商功:以率求数之术,如以人行迟速之率,求得道里远近之类也。曰均输:参差之数得而均平之也。曰盈朒:以已见之盈朒,求得未知之数也。曰方程:即比例之术,以无数之数递相遍乘,同异加减,求其正负,以和求较也。曰勾股:横为勾,纵为股,两隅相距之斜线曰弦。此三者知其二,可得其一,亦可求其积,或自直角对弦之界求得垂线。测远近以之,测高深以之,而算术备矣。诚能解此,则进而攻三角、六宗、八线之学,当无不解者矣。抑由是而转为天文、舆地、格物之学,亦先有所主宰矣。

管仲论

杂霸家出而王道绝,王道绝而功利夸诈之徒兴。由是而每况愈下,王道终于不可复。于是谓王道绝于管仲可也,仲不将为圣王所不容乎?虽然,仲未可厚非也。春秋重尊王之义,周公则戎狄是膺。仲之为政也,尊周室,攘夷狄,是仲虽无春秋之严,而隐合春秋之旨;无周公之圣,而暗具周公之心者也。其治内也,乡长三选,连乡轨里,无以异于三代之治也。其交外也,封卫存邢,是又王者兴灭继绝之用心也。然则圣门五尺之童羞称五霸者,何也?曰:羞称五霸,非羞称仲也。齐桓而后,继起而霸者,其去仲盖远矣。仲承王道之绪,以术行其霸。继仲者罗仲之余,以诈行其霸,继仲者之罪,非仲之罪也。是故齐桓公正而不谲,仲有以辅之也。

然则孟子曷恶之曰:战国之世,兵革无虚日,生民之涂炭久矣?孟子思救以仁政,以王道勉时君,故不得不屏仲也。且当时以兵力相尚,以土地竞雄,时君之慕仲,知慕其战功,而不知叩其政事。孟子不欲言其战功,故并其政事而略之云尔。不然,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孔子且厚称之,后人乃欲薄之,奚可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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