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趼呓外编

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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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 民

天子诏百官,各举所知,应经济科,将举六事以试士,首重内政。则有前席以问于吴沃尧者曰:“政令不明也久矣,政令之所统者众矣。今当变法之始,首重内政,当以何者为先?”吴沃尧曰:“保民哉。我中国抚有四百兆,生齿之繁,甲于寰球各国,而民穷财竭至于此极者,何也?不知所以保之也。”先圣有言:“一夫不获,时予之辜。”夫暴弃其民而能国者,未之有也。齐宣王为战国时一昏庸之主耳,孟子犹以能保民许之。今天子英明神武,夫乌有不知保民者哉?其所以坐视之而不知所以保之者,官吏耳。谨按《会典》,编保甲、防盗贼、劝耕种、垦荒地、修堤防、田禁谷禁、捕蝗伐蛟、救灾发赈、减粜借籽、蠲赋缓征、兴工代赈、安集流亡、赈贫生、赡耆民、养老育婴、矜狱囚、资遣犯,均有专条,其所以保卫斯民者至矣。而地方有司咸以具文视之,坐使名实不相副,驯至于饥馑载道,流亡相望。呜呼!斯民何罪而至于此极也。

四百兆之众,欲人人而济之,不亦难乎?曰:是在政令而已矣。古者以农立国,故孟子言井田。今泰西诸邦以商立国,中国既与互市,而不知振兴商务,遂使漏卮钜万,岁岁输诸外洋,君子已知其失保民之道矣。夫所谓振兴商务者,非谓设一商务局,举一二员董,即足以尽之也。学有以引导之,鼓舞之,颠危者扶持之,力不逮者佽助之。盖泰西之商务,半由是而兴者也。(泰西各国遇新创之商局,国家恒假以资本,宽其偿期,甚或按年月津贴之。)曾举商务局章程询于各商贾,求能举其梗概者,盖十不得一焉,则局之有济与否,商民之信从与否,从可想已。且主持局事者,又皆非熟知商务之人,是犹驱南辕于北辙也,庸有济乎?

商民之通病曰剿袭,曰争逐。盖甲举一事而有利,乙起而剿袭之;剿袭之而犹有微利,则起而争逐者,接踵而至矣。欲其不至于溃败也得乎?吾盖观于纺纱、缫丝各厂而深惧焉,不知商务员董曾一虑及否耳?

其所以剿袭、争逐之不已,而甘于溃败者,何也?曰愚也。然则欲保民者,其先开民智乎?开民智之效最捷者,莫如学堂。振商务之效最捷者,莫如工艺。设工艺学堂,其庶几乎?或曰:迩来工艺学堂之设已有所闻矣。曰:是又不然。闻之今之设工艺学堂者,为教养贫民而设也,规模隘小,器量不宏。所教者,陶人、冶人、梓人等技;其意若曰:使之足以求食也云尔。今之穷民亦多矣,使尽人而能为陶人、冶人、梓人,其果足恃以求食否耶?故工艺学堂者,当统声、光、电、化、格致、算学而赅之,庶几出奇无穷,以与泰西争胜也欤?况专利之诏既下,朝廷既有以鼓舞之,使地方有司果能仰体此意,吾卜必有聪颖之士出夫其间。是匪独商民之幸,抑亦朝廷之幸也。

且今日者,粮食腾贵,民食将匮矣。民以食为天,思所以保民者,能不于此加之意哉?则有忧时君子创为农学会,广绎外洋农务诸书行世。呜呼!吾于此而不能不叹智者千虑之或有一失也。间尝语人曰:甲午之役,创钜痛深,变法图强,此其时矣。然谓以此而足以兴农务,则犹未也。何也?盖苦于农人之不识字也。又岂独农人而已哉,山野富民,家拥百顷田而不识字者盖众矣。是农务书之出,将使士夫读之耶?士夫解农务,于农无与也;将使官若吏读之耶?官吏解农务,于农尤无与也。此吾之叹智者千虑或有一失者也。虽然,书成而农人之得其益与否,是又在乎执政者矣。窃谓宜于各乡设一宣讲农务处,每一书成,使识字者熟读而玩索之,轮日至各乡宣讲,集众农人环听。其有依所宣讲而行之有效者,酌予犒赏。是或兴农务之一端,而不负创会者之初心也。胡为至今而不见举行也?

参天之宜,因地之利,考物之性,农务不可以概论也。乡农愚鲁,纵为之宣讲,未必知所考求也。宜令聪颖子弟学习考察土性之术,代为考察宜忌而劝导诱掖之,农务庶有起色乎?

制 度

帝者立国,创为制度,以为政治之纲,为子孙之法,世世相守,莫敢或违。然而恪守者,事之常;权变者,时之势也。变法之始,动为拘迂之臣百计挠阻,辄以祖宗成法不可或违为词。呜呼!此辈侏儒,拥厚禄,秉国钧,保禄固位,因循误国,苟且迁延,植党既深,去之匪易,豪杰之士所望见而痛心者也。今天子幡然变计,独振乾纲,与天下臣民共图富强之业。维新诸臣,辄以新学进。窃以为,维新之始,当以改制度为先图。今制综天下之事者,部凡六,而军机、总署未与焉。六部者,吏、礼、户、兵、刑、工,各综一事。吏、礼两堂,以甲科翰林为之;余四部则否,盖凡是四部者,尽人而可为者也。刑部所以司刑名,为刑部者,曾读律书或尚有其人。工部诸臣,果皆工营缮、知测量者乎?户部理财赋,亦曰农部,果皆善理财、工会计、知地理、晓农桑者乎?至于兵部,则向未闻以武员任之者也。夫岂工部诸臣皆读韬略之书,挟调度之法以进者乎?予其名而不核其实。庄生有言:“名者,实之宾也。吾其为宾乎?”今之诸臣,岂皆任使之以为宾乎?或曰:今天子洞鉴及此,故特开经济科,将量材以授职。若是乎,则匪独朝廷之幸,抑亦天下臣民之幸也。

捐纳之例,于国体、吏治两有所损,徒思藉此为筹款计,枉寻直尺,抑何末也!考汉武帝元朔间,诏民买爵赎罪,终汉之世,入粟拜爵,入钱谷拜官,盖屡屡见之,此实为后世捐纳之滥觞。至桓帝延熹四年,诏卖关内侯以下官,则直以朝廷为市肆矣。明景帝景泰元年,诏军民输纳者,世袭武职。宪宗成化元年,开纳粟例,备两广军饷,而捐纳之风,遂视为故常。我朝道、咸间,曾颁停止之诏。迨洪孽为逆,军饷孔亟,司农乏术,捐例大启,减成招徕。有识之士戚然忧之。大抵以科目取士,将以求其人;以保举授职,将以观其能。才能则有以见之矣,其人之贤不肖,犹未有以鉴及,君子谓犹有憾焉。顾开捐例而至于减成招徕,是明知其不肖而致之矣。朝解腰缠,暮得授职,衣顶自雄,横行乡里,已为彼中之君子;其尤甚者,则预计捐纳之资几何,贿赂之供几何,得缺之后苞苴所入者几何,民脂民膏所进者几何,权量出入,为利几何,必斟酌妥协而后为之。呜呼!宦情如是,宦途尚可问耶?故今日吏治之大坏者,实捐例有以致之也。盖正途中非无君子也,然真有定识、定力者,世不多见。纵有一二勉为君子者,为众小人日咻之,斯君子之德有时而不终矣。可不惧欤?可不惧欤?

尤可异者,入万金之赀得为道,道之得缺最难,而人之乐于捐万金以为之者,以其差使最广也。毋论其人之为贤不肖也,毋论其人之为才不才也,一为道,则无论为厘捐,为督销,为机器,为电报,为洋务,为商务,苟挟关说以来,无所求而不得矣。谓其才力果足胜任欤?吾不敢信也;谓道以下皆无才力足胜任者欤?吾尤不敢信也。为之解者,则曰:必以此官阶,始足以督率而领袖诸务也。则吾闻之举实事、行实政者,视人之贤才而崇其官阶,未闻以其官阶既崇而强谓之为贤才也。

且今之为道者愈巧矣。先捐一县佐,营一例得列保之差(如漕运、海运之类),保得“补缺后”字样。过三年入微赀,居然为令矣。由是而牧,而丞,而守,莫不以此技致之。且阶逐渐崇,而利亦逐渐溥,所捐输之赀亦逐渐层累而上,必至于道乃止。以所蚀公家之财,仍纳诸公家,而官得以升,此则狡狯之甚者也。若是夫例保之不足恃也,胡为不及早禁除之,而必为市侩小人辟此捷径也哉?

取士,所以用之也,士而不才,勿取可也;取而勿用,曷若勿取?今之由士而仕者,按月计日扣取资格,乃得授缺,一何慎乎?岂久者智而暂者愚,久者贤而暂者不肖乎?曰:将以抑躁进也。躁进者,吾知其不肖矣;循资格所得者,皆贤者乎?呜呼!无异夫宦途中人暮气之甚也,抑无异夫宦途中人有宦海茫茫之叹也。

取而勿用,犹勿取也;用非所学,犹勿用耳。吾曾见夫用非所学之弊矣。或道,或府,或牧,或令,名列荐剡,所荐者或洋务,或算学,或西学;而被召引见后,仍以原官特用,不久得缺。弃其所长,用其所短,坐视而镌秩以去者,盖在有之矣。曷若稍变旧制,以收得人之效哉?变制维何?曰:对品予之官也。如所荐为洋务,即改为洋务几品官;所荐为商务,即改为商务几品官。去其道、府、牧、令之称而对品与之,使得专办其事而尽其所长。此一转移间,上下交获其益,岂曰小补已哉!

偃武修文,归马华山之阳,放牛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后世右文轻武,盖本于此也。乃不旋踵而三叛:以武庚叛矣,淮夷、徐戎且应之矣,卒以征讨而平之。文武之世且如是,况后世也哉!考《会典》,今制总督、提督皆一品也,而相见时则提督佥坐;巡抚、总兵皆二品也,巡抚于总督则敌体,总兵与总督则仪视司道。举一二事观之,文武之轻重已判然矣。乃为武职者,以为朝廷所轻也,于是自视亦轻;文职以武职之自轻也,盖从而轻之。乃至于一则奴养而婢,后之而不自觉其傲;一则奴事而婢,承之而不自觉其耻。参、游以下,盖比比然矣。呜呼!无事则轻视之,有事而欲其用命也得乎?自轻至于不知耻,而谓其犹有奋敌致果之心乎?凡此皆变法之时所急宜审度变通者也。

或曰:田亩之制,各省之大小不同;半斛之制,南北之钜细悬绝;秤尺等类,尤为家异而户殊:是均宜斟酌以壹之者也。吴沃尧曰:此为末治,犹可缓图也。政令者,治国之大纲,官民所遵守,定以斟酌,出以慎重,所以求有裨于公事也。中国幅员广阔,为行省者二十,而外藩牧场未与焉。凡此二十行省,分寄于督若抚,所藉以为朝廷宣政令治地方者也。吾见夫今之省各异政,人各异令者,盖比比然矣。省各异政,或缘南北异,宜民俗异,尚犹可说也;人各异令,斯民无所措手足矣。恒见一官来,谓:若者有利,事当举;若者有弊,事当革。经营数年,迁擢以去。又一官来,谓:前官之举措未善也,尽举而更张之。数年之中,号令不同,禁革一变。夫若是者,岂为国策治安与民共忧戚者哉?徒逞一己之私耳。吾于是深有念于议院矣。(曩曾作一《制度制》,兼论及此,今仍演其意存之。)

说 刑

孔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故刑者,圣王不得已而用之,所以补教化之穷者也。三代之治天下也以道,后世之治天下也以法。至以法治天下,则刑愈密,而罹刑者愈众。其故何也?此无他,教化不逮而已矣。考《会典》,京师五城,顺天府,大兴、宛平二县,暨直省府、州、县、乡、堡及番塞、土司,均择适中地为乡约所,按期集所部民,宣讲世祖章皇帝《钦定六谕》、圣祖仁皇帝《圣谕十六条》、世宗宪皇帝《圣谕广训》,择律文内民俗易犯者,咸宣示之。又京师暨各省、府、州、县俱设义学,每年将师生姓名册报学政。是风教、学校,久有专条,我朝教化斯民之道至周且备也。自有司以具文视之,名存而实亡。无异夫岁刑人于市,而就刑者犹络绎以来也。父兄之于子弟也,教之不从而后扑之,扑之斯从所教矣;不教而扑,彼为子弟者,且不解所以致扑之由也。吾不禁为引颈就刑者疾声呼冤。

狱吏之尊,如天毒,如蛇蝎,猛如豺虎。有司非尽聋瞆者也,非生而为官,微时无所习闻也;非帝力不足以禁遏之,惩创之也。坐视之,使鱼肉斯民而不顾,无异夫其以威福自雄,而目无法纪也。独是斯民何罪,官刑之后,复被此惨毒私刑耶?

有寓教于刑者,枷杖是也。吾见夫南面者矣,提一犯至,酷刑锻炼以取供。供成,本徒流以上罪也,乃惮申详之繁且费,即以枷杖结之。夫酷刑锻炼,非所应受之刑也,而滥加之;罪本不止于枷杖也,而迁就之:何轻重倒置之甚哉!

寓教于刑,莫善于文面之法。拟有犯处决以下罪者,均改从文面。初犯者即以所犯事刺字于其臂,如窃曰“窃犯”、奸曰“奸犯”类。再犯,加刺其名,仍于臂。刺于臂者,将启其羞恶之心,使之改过也。至于三犯,是终不知改矣,乃刺其姓名、犯由于额,俾众人咸得而见之,将终其身,无有敢与交接者。盖与匪类交接,莫不引以为耻也。由是,此人终其身,不得耻于人类矣。由是而无知愚民咸知所警矣。(此意曾演为论说,登诸《沪报》,今节存之。)

说 法

法无古今,弊生则宜改;法无中西,善在则可师。垂拱而治,施于今日不行也;七旬格苗,施于今日不行也。尧舜之治天下,至矣,而其法不能施于今日者,时势之异宜也。泥古者且争曰:“唐虞之盛,百世仅有也。”广封诸侯,夹辅王室,施于今日不行也;田籍不税,关赋不征,施于今日不行也。文武之道隆矣,而不能施于今日者,古今异治也。泥古者又曰:“文武之道,百世之师也。”然而欲施于今日而终于不行也,彼龂龂以争者,何哉?

泰西人丁有捐,艺业有税,施于中国,必谓为苛也;细人细事,查察烦琐,行之中国,必谓为亵也。而轻薄之辈,又必嚣嚣以争,谓:“西法之尽善,而无所不可行也。”

泥古者如此,轻浮者如彼,各执一说,纷然成聚讼之势,抑何所见之偏也!然则,欲复古法而古法不可复,欲从西法而西法不可从,今日之为治竟无法乎?是又不然。中国之法本夫道,西国之法本夫术。以道驭术,道有时而穷;以术济道,术为我所用矣。请参言道术。

今夫恃以立国者,曰政治,曰人才。泰西政令,出自议院。议院者,聚国人而议之,暗合夫“询谋佥同”之义。询谋佥同,尧舜之治也,本中国之古法也。而必建院聚众为之,议员必由国人公举,斯近夫术矣。我朝未尝无此制也,国有大事,下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会议,是犹泰西之上议院也。合百辟卿士而议一事,在朝廷出之,本至公也;而以天下人观之,犹不免以为私,则无下议院之设故也。故泰西之有下议院,泰西之术也。以彼之术,济我之道,而政令合夫众心,收群策群力之效矣。

学堂遍国中,暗合夫“党庠州序国学”之义。庠序学校,三代之古法也,而为父母者纵其子女不入学,律有专条,斯近夫术矣。我朝未尝无学校也,《会典》各直、省、府、州、县、乡、镇设有义塾,皆学校也。愚民无知,就学者寡,日久遂成为具文,此重道而不讲术之故也。以彼之术,济我之道,民皆就学而人才辈出矣。又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申之以孝弟之义,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三代之治所以独隆也。而其所以教之者,道也。

汉、晋以来,其道日替,莠民日众,三代之治乃不可复,其故何也?不变所当变,变所不当变,有以致之也。君子鉴于此,而叹变法之初,斟酌损益,不可以不慎也。三代之治民也,五亩宅,百亩田,国无游民;设为庠序学校,教以孝弟忠信,驱而之善也。井田之废,作俑于战国,而大坏于暴秦;继之者利其所为而不肯复,穷民日众,此救死不赡之时也。而教民之法滥,思复三代之制,不知教民以食力之术,此所以道日替而民日莠也。其心曰:使我民而皆知孝弟忠信,而吾国必治,不难臻三代之隆也。夫亦读《孟子》之言乎?“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后世所为,不予以恒产,而责以恒心也,能乎?不能。借曰能矣,举天下之孝子、悌弟、忠臣、信士,相率而饿殍于道路,于天下事在所损乎?在所益乎?此道有时而穷者也,道穷,斯不能不济之以术矣。

泰西之学校,以文字、算学为权舆,推之而天文、地理、声光、电化、格致、工艺,莫不教之。教以食力也,术也,非道也,而游民遂寡矣。今之为学校者,使能以孝弟、忠信为经,文字、算学为纬,而以泰西各学为机杼,斯民心日正,民智日开,以道驭术、以术济道之明效大验,可立而待也。

夫民教之读书也,道也,曰:将以致其用也。朝廷以经史、学术治天下,非读书无以讲经史、学术也。然而天下士寡而民众,仕寡而士众,则不能不讲术矣。天下之民智寡而愚众,尤不能不讲术矣。政令施于上,百姓蒙于下,政令之关系大矣。泰西之人,学成而仕,犹学古入官之遗意也;中国读书成而后仕,亦学古入官之遗法也。然泰西之入仕者,学仕之所学,一入仕则不必学矣;中国之入仕者,学士之所学,既入仕犹学也:分发于外者,曰试用;分发于部者,曰学习。信其能仕,而用之可也;未信其能仕,而姑发往试用,何哉?且发往学习者,是明知其未能仕也。读书之时不令之学仕,及既入仕而后使之学焉,胡为乎徒糜此数年之俸也?若曰是既信其能仕,而姑设此例,所以慎重名器也,是虚文也。呜呼!天下之虚文岂少哉,此特其一端耳!

教 仕

讲学家起,而君子、小人之界严;君子、小人之界严,而君子众;君子众而小人宜寡矣。而君子众,小人尤众者,何也?中才之士,力不足以为君子,而甘沦于小人也。我之为是说也,闻者恒疑焉,曰:夫如是,岂前夫讲学之世,君子寡小人亦寡乎?则界夫君子、小人之间者为如何人也?曰:是皆自爱之士也。孔孟之教人也,与人为善;后世儒者之教人也,动言不足与为善。夫非善不能与人同也,讲学者起,动以高深测圣人,以心得自期许,更各为崖岸,各立门户,互相标榜,亦互相攻击。其教人也,曰:置身千仞,立名千古。建言立论,恒令学者望而生畏。又以其自励者励人,自绳者绳人,偶有陨越,即斥为不足与入圣道,不足与入圣道者即谓之小人。人以为见斥于君子,即不克与入圣道,而置身千仞、立名千古之念消,于是甘沦于小人。而乡党自爱之士少,千百年来隐受其流毒而不觉也。至于今日而小人充塞天地,欲求一自爱之士而不可得。吁!患深哉。故今之为仕者,位高禄重之辈尚多兢兢自守,以自保其禄位。下焉者,几不知世有声名之说,所惓惓于心者,身家耳,殃民误国,视为固然。一旦事发,镌职以去,侈然不以为怪,且犹自诩曰:“吾囊已裕,无事为官矣。”如是而欲讲求吏治也,得乎?故吾谓今内政之要,莫急于教仕。大抵人生禀赋,上智少而中材多。故教之者不可期以上智,而当勉以中材。厚禄以羁之,优赏以劝之,严刑以怵之,如是则中材之士皆得就我范围矣。

何谓厚禄以羁之?厚其养廉,使之仰足以事,俯足以畜,而心不外驰也。何谓优赏以劝之?有勉为循良,终其任无过者,于迁擢外,更得请于朝,旌其门以荣之也。何谓严刑以怵之?有得罪者,衡其轻重,或褫其职,宣布其罪于天下,亦弗复用;或籍其财产为地方善举,仍文其罪于面,使不得复齿于人类也。夫拚丧声名去位而仍得保其富者,人或为之;至声名丧则身家所不保,且不得齿于人类,而谓犹有试为之者,吾不信也。

是非独可以教仕也,举凡办公之人,均得以此教之,盖其明效大验,吾于泰西见之矣。泰西用人,必优其工值,务敷其薪水之资,而人皆以得罪失业为耻。所谓杂霸之术足以济王道之穷者,此类是也。

孚 信

我尝闻今之论安言计者矣,洋务家之言曰“铁轨为大地之血脉”;农务家之言曰“水利为大地之血脉”;商务家之言曰“财帑为大地之血脉”。呜呼!何治末者之言之多也!吾得一言以赅之,曰:大信为古今中外之血脉。人有血脉不通而能生者乎?无有也。国有大信不孚而能治者乎?无有也。泰西诸邦之为治也必以信,信有时而可以不必践者,亦必坚持以践之,此西国之所以为治也。是犹杂霸家移竿受赏之法也。中国之无信也久矣,彼以诈求,此以诈应,此蒙敝之所由来也。西人素以信称,其与中国交涉独以诈者,何也?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也。其始也,虞我之诈,乃预为诈以防之;及其继也,知我之可以诈欺,故径行其诈而无疑也。最可哀者,上以信治天下,下以信酬国家,而居间者上下其手以施其诈,而大信以泯。吾于何见之?吾于息借商款见之。甲午之役,国家不得已而作此举,事后外间传言有不还之说,为税务司力持而止。诚如是,是西人转以大信布中邦也。即此传言为不尽不实,所以致之者,必有由来矣,可不惧欤?

孔子有言:“敬事而信。”大哉言乎!其为天下万世治国之经,终有天地之世而不可易者乎!然而吾曾见夫今之为治者矣,非孔教之言不道,非孔教之行不行,而拘挛执腐,不知变化而神其用,坐致因循误事而不自省,遂使道德齐礼之天下,一变而为欺诈蒙蔽之天下。此盖读书而不知化者之为患也。

今之发一号,施一令,非不曰开诚布公也。然而所谓开诚布公者,一纸具文榜于孔道已,则毅然曰:“此吾之大公也矣。”夫亦知上情之未下达,下情之未上达否耶?盖尊官之尊,民每望而生畏。为之吏胥者,又隔膜于其间,上之欲布,下之欲伸,皆为所播弄,遂成一上下隔绝之世界。吁!可哀也已。今欲变法,与民更始,非布大信于天下不可。然而今之民智未开,民疑未释,又非一纸具文即足以尽之者也。欲尽穷僻皆知我之大信,是非宣讲不可。夫宣讲即古者木铎之遗意,举凡利弊之必尽,赏罚之必行,诚信以持之,宣讲以明之,民间疾苦即由宣讲者采而达诸官,联上下一心之治,以佐圣朝万世无疆之基,其在斯乎?其在斯乎?

议 院

联万众为一心,合上下于一体者,莫议院若矣。议院可以收群策群力之功,取众志成城之益,其有裨于国也实甚。而议者曰:“议院建则权分于众,非所以重国体,非所以尊君权也。”不知权专于上,而国体尊,可以治愚民,不可以治智民;权分于下,而国脉固,可以收集思广益之效,宜民智而不宜民愚。中西政治显然歧判者,此为最。然则相形见绌之由,从可想矣。

今当变法之始,朝士大夫竞言时务,而不一筹及此者,何也?或曰:“风气未开,文学未盛,民智未成,遽议及此,转恐藉以取乱。”是又言之过甚。盖建院非难,举员为难。有院而无员,与无院同;举员不得其人,与无员同。是今日而开议院,徒长嚣叫之风,于国是无所裨益,故缓以筹之也云尔。不知议院之设,莫急于今日。凡风气之未开,民智之未成,及大公之未布,民隐之未通,皆无议院以通达之故也。今宜略仿其制,各州县皆于适中地建院一所。无事时集士庶,先行宣讲圣谕,以励风俗,以正人心;次宣讲农田、水利、技艺、经商之术,以导民智,以开风气。有事则选举公正练达绅耆,与有司会议举行。

夫非谓此即足以尽开风气、成民智之事也。今虽有诏开中小学堂,而一时仓猝未能骤成。即成矣,而来学者皆幼童,俟其学成见效,当期以十年。与收大效十年之后,曷若先收小效于目前哉?更非谓此即足以尽议院之制也。以一县之人,议一县之事,见闻所易及,声息所易通,而所议者无非闾里之利弊,地方大事无与焉。使天下州县之利弊随时得以兴革,贪墨小吏无所施其伎俩,内政之道,思过半矣。此草创议院之说也,至于大备规模,襄理国政,固当俟之议员有人之后。

游 历

仕宦而回避本省,其例肇于明代,国朝因之。其于国计、吏治及仕进之人,三者均无所益。时贤已先我言之,且创为《免回避议》(见吴县冯氏《校邠庐抗议》),言之甚详,可勿赘矣。然而必回避与不必回避,其见似皆邻于偏执,莫若并此成见除之。仕于隔省者,不必谓之回避;仕于本省者,不必谓之免回避,而别筹一因地任人之法,庶于吏治、民生有所裨益乎?

何谓因地择人?曰:使之游历于未仕之先也。风气大开,朝廷变法,遴员出洋游历者有之矣。夫游历即古人采风问俗之遗意。通商而后,开中国溯古以来之创局,往来聘问,宾而不臣。外洋各国工艺较中华为精,政令较中华为密,人情好尚多与中华两歧。欲图富强,不能不广求见闻;欲睦邻交,不得不博考风俗:此出洋游历之本意也。至于中国之各省、府、州、县,则从无越境采风者。若曰此我固有之土地,风俗我固知之,无事采问也云尔。是说也,使各省、府、州、县皆自划界而治,不相过问,不相交接,斯可矣。而今之所以治地方者,人无定宦,宦无定地,每至一地,于民情风土如隔膜;其为官也,又深居寡出,出则仪从、卤簿拥之:民间疾苦,何由得悉?居数年略有见闻,又去而之他。如是而谓民事可治耶?

欲治民事,当知民隐。求能周知民隐,则游历其庶几乎?游历当以学生为之,于各省会学堂选学生二三人为一班,给予文凭,使之游历本省各府、州、县,举凡地方利弊、民风美恶、民情勤惰、地方物产、土性宜忌、民户贫富、沟洫水利、山川形势,皆笔之于书,其与兴革之宜有所见及者,得附存焉。其舟车纸笔之费,定由所过各县月给若干,游历者每至一县,入境出境之日,报之县官,按数算给。其于会垣启行之时,东西各从所之,不得共路。及游毕,视其归之缓速,著撰之详略,择优者酌予奖赏,而都送之京师大学堂。复由大学堂派至他省游历,例亦如之。凡游历者之著撰,亦都送之京师,由大学堂察阅,择所言之符合最多者选出之,汇刻为书。省、府、州、县厘晰详明,分送于各地方有司,责令详察兴革。夫然后民隐可通,民事可治,利皆兴,弊皆革,不求富强而富强,实基于此矣。

夫非谓即此一游历足以尽之也,或三年或五年复一行,著为例。再以新旧之书复加校订,以新书较旧书,则地方之治为如何,燎于观火,是又可暗寓考绩也。或又有以经费为辞者,不知在中国游历非出洋比,月给舟车纸笔之费,虽未可预定,试以月给三十两衡之,天下州县凡一千有奇,使每月县必有游历一人来,来必一月而后去,岁费不过三十余万耳。以三十余万与所获游历之益较,孰者为轻重,请试权之,况所费未必及此耶。

游历而必以学生者,取其所过之境,无应酬供亿之繁,易求实事也;未经养尊处优,与百姓易于亲近也。倘委员为之,非独于事无实济,恐徒多骚扰耳。

治 河

国家岁言治河,而岁闻河患者,何也?曰鲧为之也。曷言夫鲧?曰:今之河员、弁兵皆鲧也,有一鲧已足为河患,而况于无数之鲧。鲧之庸已足为河患,而况尤毒于鲧者哉!举群鲧而尽殛之,河患斯平矣。然则位隆如河督,尚犹鲧乎?曰:河督或不鲧,而无术以驭鲧;群鲧乃迎导之,要挟之,欺罔之,使之自成为鲧而不觉,而群鲧益恣其毒矣。曷言夫其为鲧也?河员无民情词讼之可理,无地丁钱粮之可征,区区养廉,不足以供其豪迈,非兴河工,无以恣其中饱。故遇有治河工程,修筑务极草率,物料务极窳朽。盖一则虞其不再决,一则藉以恣侵蚀也。甚或河本无恙,乃使人挖掘之,摧毁之,使得以小事重报,又可得钜金入橐。民生物产所不顾,国家所最慎重者,乃儿戏视之。呜呼!朝廷、百姓何不足于若辈而恣此狠毒哉!则谓之鲧也,宜矣。

时贤之议治河亦众矣。有议于口外凿湖设闸,以司蓄泄者;有谓改河身为堤,而别筑一堤于旁,然后注河于田,以田为河者;有议导使改道者。权衡轻重,为长治久安之计,改道其庶几乎?钱塘张尚书抚山东时,有荷兰国人某,挟算术游齐鲁间,测量河道,谓需逢弯取直,濒河村庄悉数迁去。仅迁去濒河村舍,似仍改河为堤之法。愚谓等是迁动居民,犹莫若改道之为愈也。改道之说,时贤既言之矣,其言曰:使善测算者就鲁、豫间择地势最低之处辟为分河,以杀水势。吾谓犹不若径由改道,导之入海之为愈也。使此意果行,则媲神禹九年之功,于斯为盛。虽筹费艰巨,而黄河自兹永庆安澜,可举群鲧而尽弃之。所节之廉俸、饷项、修费,为日正长,何虑夫无所取偿也?而议者又谓:河流一去不复,中间不稍停留,则上流时有涸患。此则口外凿湖之说,可附以行也。而独于移民一事,徒以其骚扰而不行,而不知所以筹之,此又因噎废食者之见也。新疆沃野千里,菽麦咸宜,刈获较江南为尤早。而自改设行省之后,坐弃肥壤而不知垦,地广人稀,久为俄人所觊觎。既欲移民以改河道,何不即移之新疆?择地既定,由各地有司传集绅耆,剀切面谕,告以改河道为民图长治久安之计,实新疆为开垦足食之谋。有愿往者,官给文为凭,至新后凭文于所失地倍给以酬之,兼定免赋若干年。力不能往者,官给路费,按站前往,经过地方,有司妥为保护,绝无浮费。不假胥吏、地甲之转输,不凭一纸条告之具文,开诚布公以结之,免赋倍酬以诱之,吾知奔走而往者,必将争先恐后也,而谓事犹不举者乎?河清之盛,当于圣朝睹之矣。

略 分

礼制,政事之表也;威仪,礼制之表也。里为体,表为用,而政事举,国体尊。立法之始,表里并重而不偏废也。今时则迹近偏废矣,且官愈卑而废愈甚,废愈甚而上下之情愈隔。请得言之。皇上临轩治事,召见臣工,威仪肃穆,而诏对皆政事也,并举而未偏废也。上官之接见僚属,威仪亦务极整齐,而问答之顷,议论少,唯诺多,已成偏废矣。临民之官,高坐堂皇,则威仪更极尊严,匍匐堂下者,望而生畏。听讼则以锻炼为能,催科则以敲比为事,诈伪所不察,疾苦所不知,则所谓政事者安在?是则偏废之甚也。推其所以然者,则曰:分定故也。甚矣!分之足以隔阂庶务也。

请言略分。分之所在,习焉不察,久之遂视为固常。上之临下,务极自尊,致使在下者各以越分为戒,虽有所欲言而不得罄。卒之上下蒙蔽之病,讥及远人,顾我仍安之而不变。非所以联上下一心,奋图振作之道也。皇上君临天下,分不可略也。然日趋于朝,以备召见顾问者,亲臣、大臣耳。盍勿于万畿之暇,偶一召见部曹以下诸臣?不必著为例,不必不著为例,圣意所到则召之。则诸臣皆有所警惕,必以召问不能奏对为惧,于公事必有所补益。督抚之接见僚属,旅而进者,亦旅而退,恒有凡再见、三见而不得达一辞者,是又何必多此一见也耶?近则司道之待僚属,亦染此风矣。甚或府之于县,亦若是矣。尊卑之分严,斯上下之情隔,积弊之渐,有由来矣。

然则如之何也以革之?惟略分可以革之。查西人之治事,日有定时,届时莅公事房,凡白事者,尽人皆可入见,白所事,言尽而退,无迎送之文,无烟茶之具。今之士夫言变法者多矣,而独不及此,盖恐妨尊卑之分也。不知于尊卑之分无所损,而于上下之情转得通。实事求是,此为之基,言变法者盍念诸?

成 见

积二百余年而不觉破耗元神,而不觉于军政、吏治毫无裨益者,其惟分别汉、满之成见乎?定鼎之时,人心初附,故外省则设驻防以守之,京师则官置一满缺,意若有以监察之也。今则食毛践土二百余年,谁非皇朝臣子,尚何防守监察为哉?二者相衡,则驻防尤为无谓。岁耗饷项巨万金,曾不得若辈丝毫之用,是虚糜也。生即养之,使之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是导之使惰也;禁之不使就别业,绝其生计也。国家万年有道之基,正未有艾,而此辈之生齿亦日繁;国家岁入有常,而此项之支销无限。徒藉以博歧视汉人之名,于民生国计在所损乎?在所益乎?京师各官之满缺,何莫不然。徒费禄饷,而于事一无所补,历二百余年而不改,谋国者不闻有以筹及之,此吾之所不解者也。曷若除其制,仿屯田法,各授以田,免其军籍,弛其防禁,俾得自食其力;兼有满汉缺,各官均裁去其一,不论为满人,为汉人,量才授官,惟求称职。今传言将有变官制之举,盍不于此先筹之,以成圣天子天下一家之盛治?夫如是,则成见既除,民心愈固,自强之渐,此实寓焉。若曰借以节饷禄之费,是仍治末之言也。

交 涉

处今日而言交涉,已言无可言矣。天下事,曰情曰理,二者而已。始而言情,情不可通,乃舍情言理。事无巨细,此盖尽之矣。今之强邻之逼我也,乃兼舍情、理而不言,所恃以言者,曰势。吾观于此,而既愤且忧,尤引以为深耻焉。欲抒吾愤,解吾忧,洗吾耻,则必有道也。道安在?自强是已。苟不自强,终不可以言交涉。中国自通商以来,交涉之事莫不借助于人。如与日本行成,借助于俄;近为俄、德、法所逼,又欲借助于英是也。夫借助于人者,一时权宜之计耳,岂足以垂久远者哉?故曰:欲言交涉,当先自强。

尝窃计夫自办交涉以来,由初迄终,曾未见有持平之举也。其始以为可拒而退也,坚持以拒之;及知其不可拒,又未悉其性情,徇情以曲从之。遂为彼俗所轻,卒以威挟我,以势逼我,而不得不俯从之。盖由初迄今,未尝以理一相往还也。其始主拒之之谋者,国人莫不曰此攘夷狄之能臣也;继而徇情曲从之辈起,朝士大夫莫不曰怀柔远人以安社稷,此老成谋国者也。而今何若矣?攘夷狄者往矣,怀柔远人者处今日之境,其亦疚心否乎?虽然,羊则亡矣,补牢之计谓犹可缓乎?今之议交涉者,莫不曰舟车之碰撞、华洋之贸易欠负及斗殴命案办理不善,判断不公,动为他人挟制也。各省教案,动赔巨款也。洋人之擅入内地,恣其奔突,不问俗禁,而地方有司转为保护之责也。嘻!其也知夫致此之由乎?盖一误再误,已不自今日始矣。换约之始,苟且模棱以迁就之,不知自为后日地步。迨交涉之案一出,惧开边衅,不敢力争,宁鱼肉吾民以媚之,搜刮帑项以供之。威挟势逼之来,智者不俟今日始知之矣。

尝谓交涉之误,最痛心者,莫若保护教堂一节。耶稣、天主,彼俗之教也,彼而强欲传之中国,听之可也,必强我以保护之责,何哉?既强我以保护矣,则受我之约束可也,又必恣其横戾,不问曲直,教士辄显背条约,强取以去,抑又何也?于是弱者怒以目,强者怒以力,而教案起。盖自兹而黠者遁而之教籍者众矣。呜呼!是奚啻驱吾民以畀之也,又何如举四百兆之人而尽畀之之为愈也。且教士之与我官长抗衡也久矣,教士之言,有司不敢不从也,是教士而有有司之权也。使教民之尤黠者入赀得官,到省候补,教士为请于上官曰:某缺肥,某差优,其为我畀之。上官将不从乎?则争论又自兹起;将从之乎?是不啻以黜陟之权予之矣。纵言及此,恐惧有加焉。故曰:弱之患在国,贫之患在民,既贫且弱,国与民交受其患矣。然尤患之小者也,终为我国之大患者,其教堂乎?可不思有以遏阻之乎?遏阻之术乌在?曰:谢保护之术也。借曰必保护则教士必归我约束也,降而次之,并约束而不允,则教民有罪,有司治之,教士不得过问也。如曰教士有保护教民之条,则应之曰:保护云者,所以保其无妄之灾,非窝藏包庇之谓,亦非无理取闹之谓也。此犹或可稍杀其焰,而渐遏其萌也。犹忆光绪初年,乌程徐赓陛知粤东陆丰,逊事于民教之案,皆照例办结,教士之有干预者,必斥驳之。曾几何时,而事变若此,凌侮之来,谁实致之也?噫!

附录:不自歉斋漫存

某之愚,以为中外交涉事件,系指华民与洋人涉讼而言。是以事涉华洋,有派洋员观审、会审之例。至民教案件,乃系中国之民与中国之民互讼,向由中国官员审断,教士并有不得干预一款。所谓教士不得干预者,原为民教并属中国子民,就令州县审断不公,自可控,由上司衙门平反。人虽习乎外教,民则仍属中华,初与外国之人无涉也。既与外国之人无涉,则教士嘱托,领事函求,均系违章干预,似应据理驳正,以崇国体,而杜衅端。是以某于民教之案,仍归民间词讼,一律造册,未敢区分。(右节录禀稿)

来函诵悉,庄连喜之案,论之详矣。庄月明一日不获,则庄连喜是否正凶不能自辩。地方官决不能以原告指控,正凶之人遽自省释。本县莅任几二年矣,服官十三年矣,何案可以贿通,何事可以请讫,教士岂无所闻?所称绅士谓“费金可释”,绅士是何姓名?果有其人,自当拿究,以绝招摇;倘无其事,本县乃中国丈夫,岂以一二浮言动吾念虑,贵教士又何必以说词来相尝试?本县受国之恩,承乏斯土,惟本清忠以对君上,申信义以抚士民。国体所关,王法所在,虽刀锯在颈而不惊,罢斥在即而不顾,遑恤其他。高明谅之。(右复教士苏恒礼)

右乌程徐赓陛稿也。信件甚多,无非斥驳教士不得干预地方公事者。想当日办理此等案时,亦颇多周折,惟在任事者坚忍持之耳。考诸条约,既有教士不得干预地方公事之条,复有准教士保护教民之说,隐相矛盾,则教案之难办,其罪固得尽委诸今日之有司也?

教案之起,教士愿之乎?不愿也。然则教案之起,谁实使之?亦教士使之也。夫不问皂白,袒护教民,则凡不在教籍者,无不怨之矣。以教堂而为怨府,欲其不致祸也,得乎?教士,域外之异端,其昏愦不知也谅哉,而与之交接者,何竟无以启之也?斯不足为交涉诸公讳者也。立约之始,既曰教士不得干预地方公事,而又有教堂保护教民之条,遂使教士得以藉口。不知保护与袒庇,显判为两事。今之教士以保护之名,行袒庇之实,徒为无赖莠民增一护符。无赖莠民,均我中国王章所不容者,教士乃都招致之,恐亦非传教之初心也。夫教无分中西,大抵皆以劝导为主;是为教士者,挟劝善之具以来,得庇恶之名以去,恐尤非西国政府之初心也。教案之起屡矣,当事者盍本此意引伸言之,以劝导教士,以布告彼国政府,或可挽回万一乎?

更进诘之曰:教案之起,地方有司愿之乎?不愿也。然则教案之起,谁实使之?亦地方有司使之也。不作吏则亦已矣,一行作吏,则古之所谓赤子者,今之所谓鱼肉也。幸一讼兴,牵涉者几何人,羁缧者几何日,威可施,法可枉,手可上下,民之身家、民之性命不足计也。同是案,同是罪,在教籍则任人强取以去,莫敢如何也。于是民相与语曰:“此可为护。”咸奔就焉。呜呼!为渊驱鱼者,獭也;为丛驱雀者,鹯也;为教士驱民者,不肖有司也。胡为乎至今而不杀也?

夫交涉者,两国政府交相往还之大政也。至若商民构讼,已属事之小者。乃至教民之案,亦引为交涉,遂使教案愈繁,而为祸愈厉,办理者愈难措手,此则养痈者之罪也。

开 矿

天下有识之士,莫不知开矿为今之大利源也。明代矿政,以竖官为之,所以骚扰民间者,无所不至。本朝有鉴于此,故悬为厉禁。通商之后,习闻外事,而后知固为利国利民之事,徒以办理不善,政滋扰累耳。然而偶议及此,犹多挠阻者,何也?尝窃计之,有二故焉:一曰风水之惑太深也;一曰集股之信已溃也。请分言之。

三代以上,无风水之说也。或曰:“《书》云:‘惟太保先,周公相宅,至于洛邑。’《周礼·天官》:‘维王建国,辨方正位。’非风水之说耶?”不知周公之“相宅”乃慎于建都,所相者以控制形势。言《周礼》“辨方正位”者,建国之始,辨正疆界之谓也。至于《孝经》“卜其宅兆而安厝之”,则为孝子慎终之意。盖古者大事则卜,葬亲为事之大者,故卜也,初非近世谬悠荒诞之说也。此谬悠荒诞之说,殆起于晋郭璞《锦囊经》,恐其言之不足以动当世,又假托一青乌子《葬经》以实之。盖自是而《海角经》《拨沙经》等书叠出于唐、宋之间,而其说大行,信奉者日众。于是著书者故托失名以为秘传,相地者故为诡异以炫其术,驯至于谬悠荒诞之说充塞天地,流毒至于今日,胶执牢固,竟有白刃可蹈,此说不可破之势。吁!患深哉。

盖尝默计之:佛、老二氏之说,未尝不充塞天地也,然信者半,辟者亦半,信奉者不如是之众也。汉、宋诸贤注疏经义亦附圣教,以充塞天地也,然尊宋抑汉者有之,崇汉议宋者有之,信奉者亦不若是之众也。以诸贤之经学,佛、老之邪说,卒不得敌此谬悠荒诞之说者,以其能祸福人若确凿焉而有据也。祸福之说可以惑愚民,而不足以欺智士;可以罔小人,不足以蔽君子。天下君子寡而小人众,智士寡而愚民众,宜乎信从者之日多也。

今不欲开矿则已,如欲开矿,非毁尽此谬悠荒诞之书不可,非禁绝此谬悠荒诞之言不可。宜下令:凡有风水之书,限日输诸官,当众焚毁,嗣后如查有私刻及私藏不缴者,科以重刑;有再谈此谬悠荒诞之言者,罪如之。令出惟行,定以重律。若谓此为苛刻,则不过使民间少一蛊惑之言耳,禁一无所可否之事耳,初非强人所难之事,不得谓为苛也。若谓此为琐事,则此令一行,民俗丕变,举数千年之积惑而破之,快事也。民俗既变,邪说不得行,举数千年秘而未发之宝,随地皆可采取,大事也,琐云乎哉?抑尤有可不辩而破者。

郭璞为堪舆家之祖,其术至精。《晋书·郭璞传》:晋明帝能占冢宅,“璞尝为人葬,帝微服往观之,因问主人:‘何以葬龙角?法当灭族。’主人曰:‘郭璞云此葬龙耳,不出三年,当致天子也。’帝曰:‘出天子耶?’曰:‘能致天子问耳。’”审是则君臣交精此术。异夫其自为谋者,当为子孙计久远,都畿陵寝,莫不尽善矣,而何以太宁在位,仅及三年?且终晋之世,纷崩离析,国祚转促也?夫亦可知其为谬悠荒诞矣。吾非好标奇异,故为此矫枉之辩,伤世人之沉迷者,多坐视此固有之利权而不取,恐将不免尽为外人豪夺矣。俟外人豪夺之时,更以此谬悠荒诞之说以争,则欲争此植福之基者,而适成为媒祸之阶。杞忧及此,故不觉其言之冗赘也。

事非独立所能举,必求济于众人。而集股之法出西人,谓之公司。中国之奸商、滑吏偶窃得此名,于是谬指一地、一山,谓为某矿,于通都大邑广行集股。商民狃于招商、电报之已见成效也,群乐附焉。原彼招股者之初心,未尝不冀其成也。及其既也,专于应酬,耽于淫逸,加以乐附者众,适养骄奢。于是出则俊仆,入则美妾,集股一事,竟若习而忘之。卒至于亏累不救,一败涂地而后已。十余年前如此者,盖屡见之矣。近年以来,商民鉴于前辙,即有殷实官、商认真集股者,皆裹足矣。夫如是,安望集股之有成效?安望矿务之可振兴?居今日而必欲维持之,以濬利源,其惟有特旨招商,以鼓舞之乎?诚能明降谕旨,准殷实商家延聘矿师,查勘矿苗;确有把握者,准其呈明地方有司,请旨特准招商,永远专利。地方官为之保护,而不挠阻其利权;国家亦只收其税款红利。然又须严定章程,其有侵吞股本,捏报亏折者,予以应得之罪。如是而商民之气庶几可作,矿务之兴庶几可望乎?

律 师

西人构讼,毋分原被,例得延律师到案伸辩,商民便之。即我国士庶亦多称之者。无他,公允故耳。考之西国律师,即中国之刑幕。惟刑幕则私之于有司,律师则公之于众庶,事似出于两歧。究其所学,则一致也。私之于官,固莫若公之于民。使官得恃以平反,民得藉以伸雪之,为大公之措置也。况交涉之案屡起,所延律师无非西人,乌能保其不隐为袒护?是华人又急宜学为之者也。谓宜选子弟之曾读律书者,咨遣出洋学之。学成以归,给以文凭,准从西例,俾行其道,公之于民间。交涉案起,则我国自有明律之人,以佐有司之不逮,办理庶易措手。且民间讼事,亦可听人延聘,代为伸诉辩白。

或曰:“中国讼棍,悬为厉禁,一旦变之,则此辈更无忌惮。”不知向例所禁者唆讼之人,此则为清讼之法,固有相殊绝也。且必有以试其学诣,予以凭照,始得为之。是为在官之人,人人皆得延聘。唆讼者流,转无以施其伎俩。彼为律师者,隐足以制有司之威福,而覆盆之冤以少;明足以伸民隐之未达,而刑律得布为大公。是又非独交涉之获益已也。

出 洋

今之谈游历者众矣,而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其故何哉?言非中肯,言犹不言;听不能从,听犹不听也。言者曰:“派员游历,宜厚其行资也。月给二百金,殊不足以敷其支销。故游历者一到外洋,惟有闭门谢客,翻译一书以归,而游历之成效不睹。”信矣。然谓必宜厚之,则外洋以费用应酬,无所底止;行人之踪迹不定,势难定以年月。当此库帑支绌之时,行此茫无把握之事,果厚给以遣之,使仍不得成效,是此钜万金钱,不等于虚牝之一掷耶?将何所取偿耶?政府亦不为也。

言者又曰:“宜选王公大臣子弟,年少未当国者为之。”不知中西风气迥然不同,千金之子且坐在垂堂,而况王公子弟,谓肯历重洋风涛之险也哉?且游历亦不易言也。不通言语,不足以与周旋应对;不通文字,不足以阅书籍报章;不知测算,不足以探山川形势;不持虚衷,不足以访风土人情;不耐劳苦,不足以驰穷边绝域。凡此犹谓可习而能者也。尤有要者:不具远大之志,必不肯发奋为雄,是则不能强以学为之者也。谓宜明降谕旨,求天下有志之士,具以上诸能事者,准其自备资斧出洋游历,由朝廷赏以职衔,给以凭照。游毕归来,以所著书及日记呈总署考察之,确有真知灼见者,破格用之;即有一知半能者,亦当有以奖励之。如是则必有有志之士出夫其间,而谓不著明效大验者,未之有也。

夫游历何为而设也?曰:为采风问俗而设也。欧洲之于中国也,重洋远隔,虽通商日久而各自为国。彼族之风俗、政事,听之可也,何必孜孜然以考求之哉?夫亦曰采其风俗、政治,考其制造工艺,将择其善者而从之,收兼听则明之效耳。闻曾有游历以归者矣,依所见闻著为书,呈诸政府,达之天听;未闻有所采择也,未闻布之天下,俾士庶共知共闻也。是又有游历与无游历等。故谓宜与征著之书,互相考订,刊行天下,与众共之,以开民智者也。

定 例

尝闻古者入境问禁,入国问俗,入门问讳;诚以入人土地,不能不守人法度,就人范围也。今洋人之居中国者,其平日之横行,不守我之法度,不受我之约束,姑勿论矣。一旦有事,交涉案起,中西官会判观审,律师咸集,一鞫再鞫而案结,华人之得宜者,盖十不得一焉,且百不得一焉。交涉乎哉?仰息而已矣。盖一误于订约之初,再误于措置之不善,咎不归于一人,痈非养于一日焉。尝观于此而心焉伤之。

通商定盟之始,当与之约:凡商于我国者,宜守我法,亦由我保卫;而蹈我法者,我得从而刑之。此公法也,执公法以争之,彼无不从也。而是时海禁初开,士大夫不知公法为何物,彼遂有以挟我,谓中西法律轻重殊绝;且西商初至中国,未谙中国之例,使从中法,恐致畸重畸轻,而各治其民之说起。此时试姑进一说,曰:西人有罪,既不能以中法治,始则遇有交涉之案,不论中西人,未妨概从西法,料彼亦无不从也。乃计不出此,毅然允其请。欲去畸重畸轻之病,适授以畸重畸轻之术。其流毒遂至于今日,国民交病,如此其甚,倘亦当时所不及料者也。

往者已矣,自兹以还,能不策其后乎?大抵与华民为病者,商人、教士耳,驻华之西员未必以为然也,西国政府尤未必以为然也。交涉之事所以如是之不平者,商所为也。商何以能为?曰:彼固素重商务,商情如是,不得不曲为庇护也。宜于修约时,要为订议参酌中西各国之律,权衡轻重,斟酌平允,著为中西共守之法。凡律之可以避重就轻,故作苛求者,共当之亦共享之。庶几听讼者从此略有把握,而交涉之事有所措手,彼族之避就无所藉词乎?且不特此也。欧洲各国风俗虽近,其法律未必从同,将来此法一成,未始不可作为万国交涉公例,是环球诸邦都受其益。斯为交涉之一大关键,所愿当事者及早图之。

国 用

人之生也,乐饱暖而恶饥寒,于是不得不谋衣食,而人需用。及其有家也,仰所以事,俯所以畜,而家需用。矧有天下者,抚绥万姓,协和万邦,而得不急筹国用哉?故筹国是者,未尝无人也,若者利当兴,若者弊当革,非不能指陈之也。而径欲举行,则经费无所出,故国用为当今之第一要务也。请策国用。

有若之对哀公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若是夫君之足不足,仍系之于百姓也。而裕民之策,不可不讲也。讲农田以足民食,保商旅以足民财,开矿产以足民用,此足民之大端也。农田兴而钱粮富,商旅兴则税饷增,矿产兴而税饷益增,民足即君足也。虽然,非徒托空言,即可行之有效者也。

今之讲农田者曰:“种茶种桑以饲蚕也,种葡萄以酿酒也,凡此皆以夺外洋之利者也;种罂粟将以塞漏卮也。”而农田之病,实于此基之。西北各省仰食于东南,而不知开垦。闽粤人满之患甲于天下,其仰食于江浙者不足,又益以安南、暹罗之米。使一旦水旱为患,而边衅适开,邻邦遏籴,是束手以待饿殍也。又分肥土沃壤以植桑茶、杂物为目前计,非无利益也。利之所在,人多趋之,是导此米麦之田,使为桑茶、杂物之田也。田而尽种桑茶、杂物,将何所仰食乎?

今年米粮腾贵,有识之士已见及此,犹不及早维持之,是必沦天下之民尽为饿夫而后已者也。计讲农田,莫如开垦。中国西北土满,东南人满,裒多益寡,适足以持平,而开垦之功易见。自吉林以迄新疆、黑龙江,沃野数万里,徒弃置之,而不知自惜因地之利之谓何。移民以垦之,信赏以劝之,斯天地自然之利,与民共享之矣。

而尤以禁烟为急务。闻之川省地土最肥,岁凡三熟。而自种罂粟以来,昔之粜于外省者,今且乞籴于外省,则其祸之烈不待言矣。晋省之民一遇水旱之灾,流亡相继,其祸机何尝不隐伏于此?诚宜禁制之。使地方有司开诚劝谕,必干旱之地不宜米麦者,始得种烟,余概复为米田,俾民易于得食。

议者又谓:“恐洋土入口更多,漏卮益甚。”不知川、晋、滇、鄂等处,民风素俭,而人皆吸烟成瘾者,以种植太广,如取如携耳。使有以禁制之,且隙地所种者,只准运售南省,土人概不得吸食。即此吸食者以抵外省之用,则与洋土相抵之势,未必不如今日也。且谓足以抵洋土之说,亦聊以自欺耳。盖从自种罂粟以来,入口洋土仍年盛一年,未尝少杀,是可证也。

天下之商互相倾轧久矣,所谓剿袭、争逐者也。诚宜设法劝导之,使商各一业,无剿袭之病,争逐之害,而商务乃可持久。更立学堂以教之,选西国商务之书译使读之,则牟利者知所避就,而无亏折之虞。

开矿一事,尤宜专归商办,而官为之保护之,毋侵其利权,毋凌以官势。民力厚,民财裕,如是,虽欲国用之不足不得也。

节 用

神禹之治天下也,菲饮食,恶衣服,卑宫室。夫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必崇俭以为天下先,此圣王之治也。故《传》曰:“俭,德之共也。”昔者窃闻之而致疑焉。夫抚有四海,一日万成,谓一俭即足以治天下,愚者所不信也。故汉唐以来之君以俭书者,盖于史屡见之。然以俭书者不必治,不以俭书者不必不治,然后知天子之俭所以异于众人也。

俭何以异?曰:以俭治天下,非以俭率天下也。何谓以俭治天下?节用是也。孔子曰:“节用而爱人。”为千乘之君言也。推以治天下,何莫不然?夫节用者,节其虚糜,节虚糜即所以崇实事也。故禹之卑宫室者,节宫室之用,而以尽力于沟洫也。设沟洫之不讲,而徒曰:“吾之宫室而既卑矣,吾之所以治天下者,止于此矣。”能乎?不能。故尝曰:沟洫治,而宫室不必卑;百事举,百姓足,而饮食不必菲,衣服不必恶。盖天下者,积百姓而成者也;国帑者,积天下之财而成者也。为之帝者,抚此百姓,有此国帑,而为之治,所治者,百姓之事也。举一事,施一令,于百姓之损益如何,忧乐如何,利弊如何,帝者之责也。盖天付以天下,使为之治者也,此天子之俭所以异于众人也。

迩者恭读裁并冗员之旨,夫乃叹圣天子英明神武,为天下举大政,崇大俭,节大用也。议者曰:“今当维新之始,百废待举而库帑有限,经费无穷,举此冗员而尽汰之,以所节者施诸用,此不挹而注,不筹而备者也。”不知所以节库帑者犹少,而所以节民用者乃多。盖少一官署,则民间照例之供亿,意外之剥朘,所蒙免者,正不可以屈指计也。於乎盛矣!民困自此其苏矣。

然而又有进者。河督之事,并于东、豫两抚,盖以黄河隶此两省也。南漕转运,以为天庾正供,故特设漕督领其事,粮道而外,设卫弁者三百,设标兵者三千。现办漕运者,惟江、浙两省耳。据所闻,每岁不过一百四五十万石耳,自改办海运以来,沙船轮舶非不敷分载也。议者谓:“恐海疆有事,海道梗塞,而河运不敢遽废,故岁拨二十万石以供河运。”于是以二十万石漕米之故,乃特设漕督,以次各员、弁、兵、役。试问:所办者何事?即以改办海运而论,彼漕员之坐享干俸,坐食糟规者,似可任之矣。又计不出此,必别以委员若干人为之,视朝廷帑项为不足惜,岁费何止百万。实则一商之事耳。

今兹芦汉铁轨已有眉目,大工之成,计日可待。曷若举漕员而尽裁撤之,别招殷实商家承办,溯江而上,直抵汉口,再由路运以达神京之为愈乎?一转移间,而国计民生交受其益。盖所以节国用者尚少,而所以苏民困者实大。民困苏而国家未有不隐受其益者,所谓“百姓足,君孰与不足”者也。而后即以所节漕务经费,开西北之农田水利,将见十年以后,千仓万箱遍国中,更无仰食东南之患。即天庾正供,亦可就地取储,可无转运之烦矣。

织造掌尚衣之职,供御服之用。以蚕桑产于南省,故为尚衣者持节南来,驻节省会,仪视督抚,一署之中,所费不知凡几。今上既捐除成例,凡有裨于国计民生者,罔不奋勇为之。则此织造一差,似可并于督抚,准其委员督办,岁省又为何如也?

通商以来,各口洋关于税务司外,别以道员监理之,谓之关道,于事未见不举,是关征特一道员事耳。谓宜于旧有关差亦宜酌量裁撤,并之于地方有司,以昭划一,以归节省。即以所节经费,为该地方学堂之用,似已绰乎有余,此又宜急于兴办者也。

总之,善理财者,不为有余计,而为足用计;未为国用计,先为民用计。是在夫筹国者神明而变化之耳。

征 书

洋人之入中国也,狼奔豕突,无复顾忌,欺我百姓,辱我官长。其始犹不若是之甚也,至今日而气焰之张不可复遏。其故何哉?尝窃计之,所由来者有二焉:一则由彼之留心伺察也。传教者、游历者、经商者、领事者,每至一处,必察我风俗,窥我民情,尽得其实,著为书,邮归其国刊行;人各一书而书日富,合观而参考之,我民之情伪,彼国人皆知之,且各国皆知之矣。知之如何?曰:知民之善利也,故以小利诱之;知民情之未洽而畏官长也,要我有司以威加之;知有司之畏事也,虚声以恫吓之。其始犹偶为尝试,继且径行而不疑矣。一则由我之迁就以启之也。为总署、为使臣、为参赞、为领事,莫不视交涉为畏途。彼族既征知之,其始姑举一事,试以要求,如愿以偿也,未敢料也;而我畏难苟安,动言惧开边衅,遂应其请。彼乃复以他事来,我之应也亦如之。如是再三,而彼深知我之无能为矣。盖由是而交涉之事日见其难矣。呜呼!胶、旅之案,何尝非植根于此哉?

然则交涉之难,非彼遂以难来也,我自召其难耳。欲反难为易于今日,是殆忧乎?其难顾不得畏,其难而遂安之也。当思所以策之,策之如何?图以彼之加我者,还加之而已。议者曰:“方自顾之不暇,而贸然言报复,是非迂腐之言,即血气之言也。”不知非也。语有之曰:“取法于上,仅得其中。”今而只图为平允之交涉,其不得平允也必矣。舍平允而言报复,庶几鼓舞人心,自强有日乎?

夫然而采风问俗不可缓也。采风问俗者,使臣之责,而使臣之耳目难周,曷若降格求之,可收事半功倍之效。盖中土人士商于异国者,殊不乏人。宜由使臣传谕,广征著述,捐其文藻,但求切实。察其风土,探其人情,考其喜忌,学其工艺。书成,交由使臣转达总署,斟酌刊行。有得其要窍者,予以不次之赏。而国家政令之得失,人情之向背,仍责令使臣以次诸员随时采辑,亦由总署刊行,布之民间。庶几我国官民,亦习知彼俗情弊,未始非交涉之一助也。他日自强之后,所以报其报施者,何尝不基于此哉?倘勿指为狂瞽,膜视斯言。

吾民之旅居于外洋者以百万计,要皆穷苦,食力者居多,上焉者商而已,读书之士盖绝无矣。一旦欲征其著述,不亦难乎?不知非也。夫固谓捐其文藻,但求切实也。域外旅人,有欲归不得者,有恋其业而不归者,盖自是而世居者有之矣。彼族之风土人情,久已习而知之,更无俟夫采访者,随笔录之,即可成书。俟鉴定刊行时,为之修饰,未为晚也。且既久居外洋,则语言文字自当熟习,倘华文不甚通顺者,不妨即著为西文,俾得畅所欲言,无辞不达意之病,然后使善译者译以华文。或可径使面言。盖今出使之随员,类皆尸位素餐,无所事事,坐待保升,宜使之轮日接见流寓商民,讨论诸事,笔而记之,亦可成书。勿以琐屑而忽之,勿以迂阔而舍之,必有成效可观者。谓恐其书之不足尽信欤?是又有出洋游历者往考证之。

厘 金

无锡薛氏之议厘金也,曰:“此我固有之利权也,外人不可得而过问也。故撤厘金加关税之说,不可从也。盖恐撤厘金而关征不旺,将使利权尽失,太阿倒持故也;且又恐既撤之后,所加之税不足相抵也。故加税必采值百抽二十之例,始足相权衡也,所加而足相抵矣。抑更恐异日修约之时彼复挟,故以请减税,则将并厘金之利而失之也。故虽允其请,而必与之约,使关税若减,则厘金当复也。”盖于此而三致意焉。薛氏之为此论也,盖以普鲁士使臣力持撤厘金之说以争,故不厌反复详辩之也。

乙未中日事定,合肥相国衔命西行,赴各国商请加税,各国仍以裁撤厘金要之,事又不果行。今以洋债故,南省厘金抵于英矣。审是,则西人于我之厘金非厌之也,涎之也。愚尝念及此,未尝不栗栗危惧,为国家忧也。虽然,抵债者,暂时之事,非常局也。今天子乾纲独断,奋然振兴,桑榆之收,计日可待,未始不隐受其益也。何则?洋人办事,动出至公,而于钱银出入,尤为加意。中国厘金之流弊久矣,积重难返,几有尾大不掉之势。此次洋人入内地司其事,首以剔除积弊为务,凡有司员,悉厚其薪水。数年之后,成效昭著,公事所入,仍涓滴归诸公家。而抵期已满,我乃得仍其法行之,且得以其法推行于各省,谓非隐受其益乎?

厘金之为病,在小民而不在富商,在居民而不在行客。故小民之于厘金,噤口不敢道只字,其畏厘金也可知。至于富商、行客,言及厘金则蹙额摇手曰:“甚乎哉!厘金之为病也。”此其情伪也,非真也。何以故?盖司厘金之人之与富商、行客,正表里为奸者也。苞苴既进,正捐可免;小票既给,分卡任行。厘卡方以富商为膏腴,富商方藉厘卡为庇护,而百货麇集,其漏捐者,不知凡几矣。是将德厘卡之不暇,又奚病焉?至于厘局之设,每在州县大埠,而于冲隘之地,广布分卡。夫所谓冲隘之地,实皆荒僻之区,不过舟车往来所经者耳。要皆烟户几十家,农民聚众所居者,去城市既远,视官府如神明。而分卡中之司事、巡丁,乃得凭城藉社,妄施威福。乡民无知,任其凌虐,甚至斗米只鸡、瓶油斗酒,皆有厘矣;不从者,乃从而劫之。怅望官衙,远在城邑,乌从而赴诉?使果赴诉矣,又未必得直,而谓犹有敢议之耶?呜乎!朝廷为军饷之需,善后之计,不得已而取诸民,固不虞畜此豺虎以为民害也。此有心人所为隐忧者也。

厘金之病不在粉饰,而在认真;惟其过于认真,斯转成为粉饰。是于病国、病民之外,别出一仕途之幻局异事也,盖比较是也。夫地方市面之兴衰无定,则来往之商贾亦无定。如是而坐收厘金之款项,乌得有定,而必使之与上届比较哉?且所谓比较者,如谓比其收数盈绌,以觇地方商务之盛衰,别处所以维持之,振兴之,斯比较之功大矣。而不然也。比较优者,谓之能员,可以记功,可以联委;比较不及者,则撤札随之矣。是直欲以一地商务之兴衰责之于此人也,能乎?不能,弗思甚矣。若谓将以杜中饱也,则中饱之弊滋多,非一比较足以杜之者也。

驻沪英领事哲美森,于光绪二十三年辑我《中国度支考》一书,内列中国各省厘金税收,约得一千二百九十五万二千两。谓如果认真整顿,岁可多收七百万两。愚谓犹恐不止此数也。盖尝访诸仕途中人矣,差之肥者,岁可得一二万金不等,而一局之司事、巡丁、仆从等之分肥未与焉。亦尝访诸为司事者矣,分卡之肥者,岁得千数百金不等,而巡船、巡丁之分肥未与焉。合各省而言,其数尚可以偻指计哉。或曰:“是皆勒索苛收者,纵极整顿之,使涓滴归公,恐正捐不及此数也。”抑知认真整顿,布大信于商民,从此更无官吏苛勒之病,而使之略加其捐,亦人情所乐从也。虽然,设盛筵于堂,而使饿夫守之,欲求其不染指,不可;故必先厚其禄食以养之。悬巨金于门,使偷儿见之,欲求其不生心,不可;故又须定为严刑以绳之。整顿之道,尽在是矣。

厘金之为商民之病,中西人又有烦言矣。问果可裁撤乎?曰不可。然则听之,使终为商民病乎?是又不然。夫厘金行之垂四十年矣,人皆谓足为商民病,吾固谓未尝为商民病也。然则商民皆以为病者,何也?曰:非厘金之为商民病,司厘金之员役为商民病耳。尽举而痛惩之,别以廉能者司其事,厚其养,明其赏,伸其罚,划一其章程,吾卜商民将自此而苏也,病云乎哉?

铸 银

窃见欧西诸技艺,每造而愈精;中国则反是。或曰:“是不知考求故也。”信矣,而犹不止此也,畏难而苟安也,因循而愈惰也。吾于何见之?吾于铸银见之。南皮张尚书督两粤时,就粤东建银元局,购置机器,轧造银元,是为中国自造银币之始。由七钱二分,递次至三分六厘,大小虽殊而制造之精致则一。商民便之,行用无窒碍。未几而尚书奉命督两湖,复就湖北建局,一如在粤时。而安徽、江南、福建,皆设银元局矣,而所出银币,工作粗糙,窒碍不行,至地方有司出示行用,乃得稍稍流通。独湖北之币,一如粤中所造者。而细察粤中之币,竟逊于前矣。于以叹因循愈惰之习之为害也。幸也粤币之得先流通于前也,不然,有不同于江南、皖、闽之窒碍者几希也。而督理得人不得人之明效大验,于此益彰。

夫铸币必以精而后可流通,已言之矣。而市侩之把持,又不可无以重惩之也。每以银币一元,入市无应者,强之用,则曰:“非贴水数十文不行也。”问:“为铜质耶?”曰:“非也。”“成色低耶?”“亦非也。”“然则何为而贴水?”彼无以应也。强之用,仍不用也。(此以大元言,若小元则除福建所铸外,皆一律行用矣。)甚矣!中国法令之不行于下也。法令不行于下,是谁之过欤?吾欲尽地方有司而叩之。

吾之为是说也,既痛司铸者之不知考察,又痛市侩之目无王章也。市侩之恶,可以绳以法。而制造之事,则非有公正廉明者督之,精于考验者察之,不足以尽其事也。居今日而言理财、权利,铸银实为之纲。盖自铸则就地取材,成功较易,行用较速,将来合二十行省并力鼓铸,则已足行用。墨西哥之洋元,可以不来塞漏卮也。

铸银币者,每银一元,杂铜质十分之一。非故为掺杂也,银质过软,必杂以一成之铜,而后刚柔有济。每元重七钱二分,日成万元。可获余银七百二十两。纵除去火耗人工,余利当有可观,利国用也。出币既多,物价必平,且可补制钱之不足,利民生也。此皆王制宏谟之举动也。然图所以持久流通者,必定其成色,勤其考验而后可。盖官场习气,每每一局既成,即以诸事都委之工役,纵有一二监察委员,未必实能考验。谓宜选精于化学者,分驻各局,随时验视。而于中国银行,专延总考验一人,凡各省局铸成大小银元,均须先送银行验过,然后行用。或以为解运不便,则改由总考验者轮至各局,随时考之。似此,或可考求精密,成色不减,而制造日精也乎?

或又曰:“铸银之事,昔侯官林文忠抚苏时曾为之,每元重七钱三分,谓之银饼,亦已行用。旋以作伪者多,止而不作。”是作伪又不可不防也。吾于是不禁重有所慨矣。世风日下,民情日伪,至于今日而欲禁绝,作伪者虽惧以极刑,犹有不畏死者在。故虽圣人复起,亦无策以处之也。无已,其惟教诱之法乎?开学校,成民智,励民志,正民心,使之足以自食,而启其羞恶之心。自今为始,勿以为难而畏之,勿以为小而勿之,勿以为迂而却之,期以十年,庶几可不禁而绝欤?然而闻是说者,几何不以我为迂也;有不以我为迂者,其以觉世牖民为心之君乎?吁!

自 强

策外交之道,必曰自强。窃见自强之说之兴久矣,上之相勉曰图强,下之建议亦曰图强。日言图强而强终不可见者,何也?曰逐末故也。今之言强者,动以利器为指归。曰:命中及远,无坚不摧,炮之利也;冲风鼓浪,履险如夷,船之坚也。竞学为之,学之不足,且购置之,一旦有事,毁而弃之。图强图强,强安在哉?

今天子锐意维新,于京师建大学堂,广储人才。大哉!圣谟广运,此其本矣。窃谓犹有急于此者。急者何?曰:“广汰冗员,以并厚廉俸也;杀贪官,诛墨吏,以儆官邪也;教农田,兴水利,以保民食也;保商旅,重工艺,以厚民财也;悬大赏,伸严罚,以励民学也;开大诚,布大公,以伸民气也;联乡约,办团练,以联民志也。雷励风行,责成各疆臣,限以期年见效,不效者诛之;粉饰蒙蔽,厥罪有加焉。夫然而不强者,未之有也。

或曰:“所议惟厚廉俸一条约未行耳,下此者,皆圣朝之大政。《会典》皇皇,政谟具在,尚何以议哉?”不知因循坐误,误矣。夫具文视之矣,不及今一鼓作气之时,先议振作之。更将以因循苟且为治乎?贪墨官吏几遍天下,不谋之而民怨不消;水利不兴,田野不治,而民惰不改;商旅坐窘,器物窳朽,而民困不苏;赏罚不伸,而民不劝;不开诚布公,而民不信;不联络团练,而民气易溃。既曰载在《会典》,本有之政,而民隐犹若是种种者,其故可想也。使天子果施不测之威,赫然震怒,诏书一发,期在必行,则凡兹民隐,为之一伸。内政既修,气不中馁,外人虽欲窥伺,亦不敢轻于尝试。此无形之强,强之本也,强之道也。夫然后济之以术,讲求船炮器械,边衅将自兹泯灭矣。交涉易办而已哉。

抑尝闻之时人之论矣,狂悖者奉西法如神圣,诋古道如粪土;拘泥者读古书而不化,视西法若寇仇。此识时务者所以独为俊杰欤?唐虞以迄三代,因革损益以为治,原无变法之诫。夫所以因革损益者,因时制宜耳,因时制宜,无非取夫便国便民,便国便民即富强之基业。战国之世,七雄并起,急功喜利,动言富强。孟子生于其间,力排众议,而以王道、仁政导时君,陈词既毕,必以“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一语殿之,问有不富强而王,王而不富强者乎?故知仁政、王道为富强之本,苟能行之,有不期然而然者。以例今日,何莫不然?消民怨,裕民食,厚民财,劝民学,伸民气,联民志,此皆今日仁政之要图也。然而因时制宜,又非一纸具文所可行者,故贪官墨吏必曰诛曰杀,国家原有之赏罚必曰大曰严。盖幅员既广,民生既众,官吏既多,良莠贤否不一,非杂霸之术,无以济王道之穷。使犹曰草偃风从,是又迂腐之论矣。

圜 法

二三年来,物贵而钱荒,虽由当道往复接济,而钱价仍不平者,何也?盗销者多也。盗销何由多?铜价昂也。铜之昂,则由于金之昂。盖中国铜产不旺,民间日用铜器仰仗于外洋者久矣。而外洋行用金钱,往外洋购铜,彼以金钱之价来,中国以无金钱故,率以银折金价与之。近来金价,盖较之十年以前,不啻倍蓰矣,铜之价则不得不随之以昂。钱丰之时勿论矣。以近年论,每银一两,易制钱一千一百八十文,以每钱重一钱核之,得铜七斤六两。伸之每百斤约合银十三两五钱有奇,而市上铜价每百斤约值价二十余两。贵贱之悬绝如是,欲奸商之不觊觎也得乎?不及早维持之,其病国病民,将不知伊于胡底矣。而所以议维持之法者,又不一其说。时贤之建议者,或以银贵为病,或以银贱为病,窃尝非之。昔时黄金一两,易银十五六两,今且易二十五六两矣;是银之贱,未有贱于此时者也。昔纹银一两,易钱十四五千文,今只易十一千余文矣;是银之贵,又未有贵于此时者也。银亦贵亦贱,而国、民交困,故知二说皆非也。故以银贵为病者,谋在国;以银贱为病者,谋在民。

统国计民生而计之,统中外情形而观之,非有以持其平不可。以金易银,而银之贵贱,权操自外洋;以钱易银,而银之贵贱,权操在我。故欲持其平,非分外洋之权不可,非专我固有之权不可。何谓分外洋之权?曰:铸金钱也。通商以来,行用洋货,相沿成习。盖其物精而值廉,民趋之若鹜,不可禁遏。而彼以金钱交易,知金钱为我所无,是以彼国银行故昂其金值以谋利。盖中外交易,皆托之于银行。中国购一货来,付银入行时,皆以金价付银,故金价昂,其利愈厚。加以息借洋款,皆借镑还镑。彼于借出收还之时,故为低昂于其间,而我之隐受其亏,不可言喻。谓宜自兹以往,开采金矿者,皆酌提若干,鼓铸金钱。既可以流行民间,其成色与外洋一律,亦可咨准外洋政府,一体流通交易。然后银价之贵贱,乃不为彼族所挟制。此所以分外洋之权者也。

至于钱荒之病,忧愦之士有言宜专用银钱而废铜钱者,是则有激之言,不可以为法也。中国民情朴俭,物值细碎,使通用银钱,则物价工值,断难持平,此取乱之道也。是则钱荒不可以不救也。以银易金,银宜乎贱;以银易钱,银又宜乎贵。盖银贵则钱贱,钱贱则利在民也。以今日铜价之昂,盗销之多,盗铸之众(丙申岁游宜昌,见行用之钱,每缗中求一官铸者而不得,盗铸之众,令人寒心),欲求之于一旦诚难,而竟坐视而不救,又如国计民生何?无已,其惟有大变之一法乎?

按英国圜法,以二十先令为一镑,即金钱一枚是也;以十二便士为一先令,以八法令为一便士,一法令即如中国制钱一文之用。以时下金价伸算,一法令之值,抵中国银三厘有余,约合制钱四文。从前金价最贱之时,中国银价亦贱,亦将抵至四文之谱。物值细碎,此法断乎不行。

考香港通商之初,华人居其十九,英人察知此法不行,故别铸香港钱以便华民之用。其制以机器为之,细若鹅眼,重仅三分,而大小厚薄,万缗如一,使贯以绳而紧扣其两端,则其光泽竟若铜条然。间尝再三审度,而后叹其立法之善也。成以机器,大小如一,轮廓肉好,文肌理莫不细致绝伦。盗铸者无所施其技也。铜质既轻,盗销者莫由得其利,可不禁而绝也。谓宜仿其法,行之于京师及各省宝局,置办一式机器,务使各局所出之钱,大小、精粗、铜色、轻重,掺和之不能辨而后已。一面收回旧钱,改作新钱。如是而谓钱价有不平者,吾不信也。

虽然,此法亦曾行之矣。如粤东新铸,非不以机器为之也。初铸每钱重一钱者,幕有“库平一钱”四字。后以工本不敷,改作每重八分,则去此四字不用,而铜片过薄,文字笔画过粗,所入肌理不深,恐不数年而磨灭殆尽矣。即上海制造局亦尝为之矣,考求未当,率尔操觚,铜色不堪,姑置勿论,至面幕文字略具影响而已。知其不能行用,乃止而不铸。至今日各处之以旧法鼓铸者,竟与盗铸无异。盖泥于十分为钱之说,必求每重一钱,而铜价既昂,耗折无已,故杂以沙泥,遂使钱质之松,可手折为三,是自售其欺也。必如此重以售其欺,曷若减其轻以明其信之为愈哉?

咸丰间,京师初铸当大大钱,吴孙冯氏曾创“以工为币议”,即主此意。旋复自识云:“闻西人能以机器范铜为之,则此法败矣。”不知以机器范铜为之,恰此法之当行也。盖成于机器而工省,正杜盗铸之善法也。或曰:“自开银元局以来,奸民之仿式盗铸者有之矣,胡独于钱而可杜之?”不知盗铸银元者,工费虽大,而成一小元可值百文,成一大元可值千文,故为之也。今竭力制成而所值仅得一文,彼亦何所图而为之?且伪银元者以铜,钱而既铜矣,更将何以伪之?曰铅也,铁也,掺沙也,则官铸本大小、粗细、铜色、轻重如一者,盗铸乌能掺入?然则今之盗铸,非不一望而知也,而民间竟相沿行用者,斯又何故?是则立法之初,无以防微杜渐之故也。

国家全盛之时,铸钱皆以一钱为率,康熙间更加至一钱四分,未几复为一钱。轻重显出两歧者也。至如均轻、均重之时,则各宝局之大小、厚薄不一也:或偏厚而体小,或偏薄而体大。前后之铜色亦不一也:嘉庆钱每多红铜者,即有黄铜者,而较之雍、乾钱之色已殊绝;道光钱称是。如是而一朝之中,各局之制不同;一局之中,前后卯之制不同。流布民间,掺杂行用,参差大小,莫非官钱。此盗铸者所由而生心,乘间抵隙以入者也。今合天下而一之,彼亦从何得间哉?

铜贵之病,盖不自今日始矣。考唐开元间刘秩上议曰:“铸钱用不赡者,在乎铜贵,铜贵则采用者众。夫铜以为兵则不如铁,以为器则不如漆,禁之无害。陛下何不禁于人?禁于人,则铜无所用,铜益贱,而钱之用给矣。”文宗谓宰臣曰:“物轻钱重如何?”嗣后复对以当禁铜器。是盖议而未行者也。然亦有竟行之者。唐玄宗开元十七年,禁私卖铜、铅、锡及以铜为器;代宗大历七年,禁铸铜器;德宗贞元九年,禁卖剑铜器,天下有铜山,任民间采取其铜,由官价买,除铸镜,不得造铸;宪宗元和元年,禁用铜器;晋高祖天福三年,禁民作铜器;宋高宗绍兴二十八年,命取公私铜器悉付铸钱司,民间不输者罪之。凡此盖皆欲借以补救钱荒者也,在当日未始不以为本源之计。然由今观之,犹未治也。孟子有言:“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万。”固不能比而同之也。乃以钱贵故,欲贬天下铜价以裕之;贬之不得,又从而禁绝之:是扰民也。唐宋之后,未必无钱荒之患,乃不闻有踵行之者,其为扰民可知。是则唐宋之后,竟无法以救钱荒矣。

当今海禁大开,西人机器流入中国,此正宜反唐宋之道以行之,使铜价不必贬,而钱乃可裕之时也。且香港行之数十年,商民未尝以为不便,抑且未尝以其小而轻视之也,更未尝闻有盗销、盗铸者也。此吾所谓法无中西,善在则可师者也。天道千年一变,不宜于古者,或宜于今,固不得谓为近于鹅眼、环之币而斥之也。

邮 政

积弊相沿,习焉而不觉。上足病国,下足病民,为患于无形者,驿传其一端乎?

公牍往还,时有延搁。虽加紧文书,不敢任意耽延,而寻常文牍,非积至盈尺,不肯遂递交下站也。至下站矣,而盈尺之文牍,投递非出于一途,或东或西,或南或朔,彼递来者固盈尺,由此分之则皆未盈尺也。又从而搁之,必至盈尺而后去。一站如是,站站如是,贻误公事,乌有底止?此病国者一也。国家岁费钜万,设为驿站,将以便公事也。乃公事未见其便,举凡有司衙门,仆隶下人,偶有私出,皆得借驿马乘之,即仆隶之戚友亦得借乘之。置公事于不办,徒供若辈出入之需,不几若钜万之款,为若辈糜乎?此病国者又一也。

马料取自民间,立法之初,若曰:束刍之费有限,且刈自旷野,无俟种植,不足病民,故为之耳。乃乡民之供亿者,竭一人之力,肩挑以来,彼为吏胥者取而权之,唱报曰十斤,曰八斤。夫乡民能肩挑而至者,最轻不在百斤下,而必任情报少者,无贿故也。沿例日供若干斤,苟不以贿进,虽十数往返犹不足。此足以病民者一也。偶有公家物件,须以车载运者,车由民间轮出当差。有时所需不过一车,则附近村舍传唤迨遍,驿馆之门,差车云集,何止百乘?自早而午而暮夜,无所事事,又不敢他去,必守以候之。有进贿者,乃得及早归去;不及贿者,则虽至暮夜不得归。国家设立驿传,几若为此辈生息之地。此足以病民者又一也。

至置驿远近之不齐,每有过远者,动至马倒官逃,则病又在吏矣。

费帑钜万而举一事,使国、民、官、吏交受其病,倘亦立法之初所不及料者欤?抑使诸弊皆去,国民不病,而徒以传递公牍之故,岁费如此之钜,而不知所以筹善法而节省之,得不谓为畏难苟安之过欤?祛其弊病,节其费用,且藉以别辟一利源,非变制不可。按泰西有邮政之设,遍布各埠,无论公牍私函,皆得投递,取资甚廉,而视其事则甚重,往来传送,不稍延搁。闻日本仿而行之,初虽不见大效,不数年,岁收竟至二百四十二万余元之多。除官吏廉俸、局员薪工均取资于此外,如雇用西人津贴、轮船商务各公司捐助、学校经费,亦莫不恃为支销,尚岁得余利七万余元。此则明效大验著于日本者,泰西各国之利,从可想矣。

年来中国亦既仿行,第只于通商口岸兴办,内地概未筹及。论者谓:内地幅员广阔,一时未能遍设,虽亦议及,而任艰巨者无其人,迟迟吾行,职是故耳。愚则谓:是可并于驿传也。尽去其官吏、差役等人,即就各驿舍改设邮政局,收发改用司事,传送改用民夫。即以开支驿传之费,为开办邮政之资。遍谕民间信局,咸来入股,官商合办,信以孚之,坚以持之。东北用骡马,西南用舟船,各就地利所宜而为之;他日铁轨既通,则改由火车。务极妥速,必期便国便民而后已。行之久久,民间咸知其利便,而公牍往还亦无延搁之病。百姓免徭役供亿之苦,国家无虚糜帑项之费,商民享信息灵通之利,一举而数善备矣,亦何惮而不为哉?且尤有进者:以日本区区一岛国,行之获利如是其厚;中国幅员之广,且不止十倍东洋,其利岂可限计哉?虽然,创设之初,或不无耗折,坚忍定性以持之,以待收效于将来,是在夫能任艰巨者。

公 司

公司者何?聚众人之力,集众人之财,共举而成之局也。西人于商务之大者,一人之力所不逮,辄行公司法,著明效大验,历百十年而不改,有利无弊,此固昭昭在人耳目者矣。然而公司非易立者也。人事不齐,不足以立;大信不孚,不足以立;资本不足,不足以立。人事齐矣,大信孚矣,资本足矣,而总其成者非商务之斫轮老手,其不致于溃败也几希。甚矣夫公司之难立也!

迩者中土人士见夫公司之利,而未知其难也,率尔操觚,垂成辄败,以致公司之举,商民视为畏途。此非公司之罪,经理者之罪也。夫善谋国者,藏富于民。今五大洲之天下,商务之天下也,藏富于民,莫商若矣。中华商务之惫甚矣,所悉力以塞漏卮者,惟丝惟茶,尽丝、茶之全力,且不敌洋布、烟土二项。况近来印度、锡兰之茶,意大利、法兰西之丝,皆显见成效,蒸蒸日上;日本则兼有丝、茶之产。使不及时整顿,将来利权尽失,言之可惧,则公司又不能不亟亟讲求也。

谓宜明降谕旨,设立丝、茶两大公司,部拨钜款以为之倡,专设重臣为之监视,招令丝、茶各商咸来入股。公司董事由众商投票公举,以昭大信;有办理不善者,众亦得而废弃之。然后妥选干商分往产茶、产丝之区,茶则教以种植及采制之道,丝则教以种桑、饲蚕之法。不以琐屑生厌,不以艰巨息肩。其有能以机器制办者,购备用之,务极精美。凡是种种,皆由公司派人为之;每岁所产,均由公司承买,乡人商贾不得私相授受。然后由公司定价售诸洋商。夫如是,则庶乎利权自操,利益共享,利源亦可永固矣;反是则病莫大焉。

业丝、茶者,惟图成本之轻,而茶之色味或不足,丝之收成或不丰,洋商每不顾问。及至亏折,惟怨命运之不齐,而不知究由人事之不讲也。有公司以教诱之,则人事可讲矣。每届丝、茶入市之际,出产之区,商人麇集。洋商知华人之见小利也,故昂其值以招徕之;及其既至,又逆料其本薄不能持久也,故贬价以抑勒之。盖坐是致败者,岁有其人矣。有公司以维持之,则权自我操,洋商不能恣其伎俩矣;使洋商而仍其伎俩,而我固合众力以御之,彼将无如我何也。

或曰:“一切皆以公司为之,禁商人不得私相接受,毋乃迹近垄断乎?”不知丝、茶为商务之大宗,岁挟资以为是业者,可屈指计之,即集业此者之资以为公司,则公司之贸迁,亦即众商之交易也,于垄断乎何有?

或又曰:“我能为之,洋商亦能为之,不虑其闯入内地,先向乡农购买耶?是可查取植茶之地,育蚕之户,隔岁先预为购定,岁复一岁,如蝉之联,则洋商无所施其伎矣。推之,凡所有出洋各货,如驼毛、草辫之类,均可以公司之余力及之。商务之隆,计日可待。筹富民在是,筹富国亦在是,秉国钧策国是者,谅不以为逐末之谈也。

洋 税

封建之世,诸侯各自为治,关稽不征,泽梁无禁,取于民有制,此三代王道之治。暴秦坏法以来,殆不可复。明季之世,盗贼蜂起,军需、饷项难乎为继,乃加征田赋,农夫困蹶,流氓益众。皇朝龙兴之初,鉴及前辙暴征苛敛,痛去靡遗,与民休息,永不复加。岁岁度支,出入相抵;或有不足,别筹他法,田税一事,从不议及。咸丰之初,粤逆窃发,军务日亟,岁增饷项以千万计,司农仰屋,无所措手。一时在廷诸臣,建议于常关之外,创行厘金。于是一岁之中,骤增千余万,应付军饷,而大难得以削平。迩来垂四十年矣。原议军务敉定,即行裁撤;及既肃清,无以善后,不得不留以取资,坐使朝廷失大信于天下。此虽疆臣之过,而其不得已之情则可原也。

至若洋关之设,始于道光二十二年。当时海内晏安,在廷诸臣多讲理学,耻于言利,又不知欧西各国税例,故所定税款,一概从轻。当时未尝不以为意外骤增之款,置之不论不列。迨至修约之时,既不知与约加税,转订一先纳半税,统免子口再征之例。洋税非不略有起色,而内中隐有其欺者,已不可以数计。时贤论之甚详,可勿赘矣。

窃尝考之:地丁、盐课、常关,为中国本有之进款,即以供中国本有之支销。即各货厘金行之既久,亦已视为固有之利,坐享而忘之。惟关税一项,既为从前所无之进项,即当取作从前所无之支销,如出使经费、海军兵轮、各口炮台、船政制造、水师电报、各级学堂、国债利息等,莫不仰给于此。今天子励精图治,降明诏与天下士庶维新,加以各道铁轨,莫非借洋债为之,将来用度之繁,正难逆料。而岁入之款,仍率旧章。贪墨之辈未杀,吏胥之流未除,纵欲求诸民间,徒以肥若辈之私囊,而朝廷转博暴敛之名。是非惟皇上计不出此,即部臣亦不敢出此也,盖铺捐之辙可鉴也。无已,其仍望诸洋关乎?

考初设洋关时,以进口者皆洋货,所征者皆洋税,而所与交涉出入者皆洋商也。既恐华洋之性情不洽,又恐华人之工于舞弊也,故各口税务司,均以洋员任之,迄今几及六十年而不改。太阿之柄,隐然倒持,无异夫加税之说,屡议而屡梗也。或曰:“病不在是,夫税务司,特一司收纳之人耳,其力恶足以及此?”不知欧洲人士以保护同类为重,加税之说一出,彼国政府挠阻于上,旅华商人挠阻于下,而所以知内外之利弊,达上下之情谊者,则税务司也。其力虽不足以挠阻吾议,而足以达情于政府,以阻吾议;尤足以授意于商人,以阻吾议:而议以终于不成。

夫日本,蕞尔一岛国耳。其始也,为欧洲所愚,实与中国同。及其继也,奋然振兴,收回事权,西人无如之何也。盖公法,关税为自有之权,虽极苛敛,彼只能饬令商人裹足,而不能阻我不为也。堂堂大国,曾日本之不若,岂不能为哉?不为耳。

今制洋关于税务司外,别以道员监督,谓之关道,视成而已,无所谓监督也。谓宜于各关税务司外,别设一协理税务司,以华员之勤敏公正者为之。饬令于洋员应办之事,留心伺察,一意学习。数年之后,诸事熟手,然后收回事权,谢去洋员,统归华人经理。然后徐图加税,事或有济也。或谓:“事权旁落者已非一日,恐一旦必欲收回,彼族必有起而争者。”不知西人之遇事要挟,动加恫吓者,恃其势耳。今天子力维新政,惟日不足,中国之强盛,计日可待。数年之后,势与之均,彼虽欲如今日,不可得也。于何以证之?于日本可证之。求理财之道,而欲敛,不为苛,其在斯乎?其在斯乎?

专 利

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十七日,皇帝诏曰:

自古政治之道,必以开物成务为先。近来各国通商,工艺繁兴,风气日开。中国地大物博,聪明才力,不乏杰出之英,只以囿于旧习,未能自出新奇。现在振兴庶务,富强至计,首在鼓舞人才。各省士民著有新书,及创行新法,制成新器,果系堪资实用者,先宜褒赏,以为之劝:或量其才能,任以实职;或锡之章服,表以殊荣。所制书、器,颁给执照,酌定年限,准其专刊售卖。别有能独力创办学堂、开浚地利、兴造枪炮各厂,有裨于挽回利权、殖民大计,并准照军功之例,给予特赏,以昭鼓励。其如何详定章程之处,著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即行妥议具奏。钦此。

仰见圣天子鼓舞人才,收回大利之至意。旋读邸报,见议定章程,于制造新器、创行新法专利外,又能仿制洋器者,亦得与焉。在承议诸臣,固仰体皇上收回利权之心,将欲鼓励士庶,俾尽外洋所有之器物,中国皆能为之也。然而窃有进者。

制器,尚象之理,中国久经忽置。而通商口岸风气已开,不乏局厂。士庶之见闻日广,能融会贯通,自成新器者,当不乏人;而能仿照洋式,加法制造者尤众。既奉明诏鼓舞,必有应时而起者,虽然,聪明之士所在多有,而狡黠之辈尤遍地皆然。使聪明者竭尽心思智虑制得一器,告诸政府,验其所制确为有用之物,予以执照,准其专利。而狡黠者坐视其成,窃得其法,亦剽袭而为之,借一洋商之名,显然售卖。彼始创者将告之地方有司耶?有司将曰:“彼洋商也,吾无能为也。”将告之总署耶?总署恐亦无能为也,使总署而执以诘责彼国使臣,彼将曰:“中国仿制洋器而能专利,又乌能责我之仿制中器耶?”将无以应之也。故凡谋大事者,不宜授人以口实;今兹之为,是授以口实也。故谓不欲使国民专利则已,如欲使国民专利,必预有以策之。策安在?亦在布大信以服之而已。宜由总署备文布告各国,言中国将考试民智,仿行各国专利之法,以诱掖鼓励之,兼使之仿制各国器具。顾各国均有专利之条,深恐我国工商擅行仿制,有碍他国商务,用特行文咨询,其各国器物有尚在专期内者,请即开单咨复,俾得一律示禁仿造;其有以后造成专利者,亦宜随时咨告,亦俾得随时示禁。已逾专利之期者,乃令仿为之。我国工商自创新器,请各国亦如此约。

夫我制之器尚未有成,徒以一纸空文与之商榷,各国政府谅当允从;且措辞之间,亦皆大公无我,尤易动其听闻。俟其复允时,再行明降谕旨,宣布中外。则他日奸商无所施其伎俩,而聪明才智之士乃肯竭其所长,制造既成,乃得专享其利。朝廷鼓舞人才之明效大验,亦于此以著。借曰不然,则狡黠之伎必如所料,使有志之士穷其聪明,尽其财力,仅成一器、创一法,遽为他人豪夺,为之上者,又无力以维持保护之。前车既覆,后车鉴焉,不几使明诏空悬,士民观望耶?

或又曰:“以一纸空文行咨各国,恐各国徇商人之请,未必复允也。”不知泰西虽重商务,重视商人,而所维持者大局,非一二人之私情也。专利期内,彼此不得仿制,大局也。庇揽华商,收其私费,一二人之私事耳。且在中国庇华商、收私费者,类皆强项无赖之流,彼国政府之事,未必见其能挠阻也。且发言于未事之先,彼亦未必料及我因此而发也。愿为秉政者借箸一筹之。

劝 农

农者,上下千古,纵横万国,所恃以自立者也。古者劝农有专官,教农有专书,以保国本,以维民食。故《春秋》于“大有”则书,其重视农事有如此者,夫非独曰“民为邦本,食为民天”已也。民富则国裕,地利辟则国帑增,亦理财之本务也。井田废而水利坏,疆界漫,民之贫富不一,地之兴废不常。盖农政之不修,凡二千年矣。迄今而东南人满,西北土满,成一畸重畸轻之势。居西北者皆仰食于东南,而东南未必皆足食也。闽粤素称膏腴之地,而谷米不足自给,岁至江南贩运犹不足食,又以越南、西贡之米以济之。是中国之恃以自存,特江南数省耳。加以罂粟之禁既开,川、滇、徐、晋,遍地皆滋毒草,而民食益缺。故一遇荒歉,强者散而弱者委,饥馑相望,均付于天。呜呼!抑亦知人事之不齐有以致之欤?

人事惟何?水利而已。东南各省,熟于水利:官陂、官塘,处处都有;而民间自为之河堰、水荡,大者灌田以千亩计,小者亦可灌数十亩。故买卖田土者,先考问河堰之有无,水荡之大小,田价视为低昂。即保有其业者,亦必岁时修浚。视之似为弃地,实则善使地利者也。惟西北一带,地势高亢,置水利于不讲,既不知储蓄,更不知宣泄,旱干水潦,悉听于天,良可哀已。议者每以地势过高,无所措手为词。不知西北地势平衍而多散漫,河流飘劲而多浑浊,至有“黄河一石水,六斗泥”之语,从可想矣。他如陕西之泾、渭,山西之沁、汾,直隶之滹沱、永定等河,类皆与黄河无异。故涨则浑流汹涌,患冲决;退则河泥滞淀,患淤塞。故愚谓西北水利不患无所储蓄,患无以宣泄耳。苟能尽力沟洫,纵横相承,浅深相受:水涨则以疏泄为灌输,河无汛流,田无熯土;水退则以挑浚为粪治,土薄者可使厚,水浅者可使深。是昔之以决若淤为患者,今且由我御之,不独不足为患,转可借以为利,尚何有水土交病之虞哉?

若夫山岭之巅,水利所不及,人力所已穷者,又可以自来井一法以济之。(法以二三寸口径之铁管,一端剪之为三瓣,击之略如螺旋形。于山上转之使入土,旋转旋深,土已满中。另以皮带激水入管,则土随水反激而出。一管入尽,别以一管接其端,仍转使下,而激水如前。如是二三十丈或三四十丈,管之下端已及泉源,激入之水自为压力,泉水乃反射而出。然后于管端作门司启闭,须用则启之,勿用则闭之,尝考诸西人云:此井穷一日之力,能出水至三百余担云。)夫如是,则水利已尽,而后教民以种植之法。

江南数省已足敷天下之食,西北尽成沃野,其富余可知。自可择土性之近者,广为种植,以收地利。如若者宜桑,若者宜茶,若漆、若杉、若桐、若柳、苦樟、若松,是皆宜于山者。至于平地,则为麻葛,为蔬果,皆有所宜。即米麦之类亦有宜水、宜旱之分,宜春、宜夏之别。旁及牛羊畜牧,皆农功之事。所宜急为讲求者,为上者无以引导之、鼓舞之,为下者遂相率流于懒惰。谓宜特设劝农专官为之教诱,多设员董为之宣讲利弊宜忌,责成绅士为之奖勤惩惰。如是则多拓一尺之土,即多获一尺之利;多垦一亩之荒,即多增一亩之税。民食裕,国帑富,其在斯乎?其在斯乎?

至若西洋各国,多有以机器代农工者。议者多谓宜仿法制造,推广行之。愚则谓:即机器一事,亦有宜忌之处。盖宜于东南,而忌于西北也。何也?东南之民奢而勤,西北之民俭而惰。俭者,故不欲购办;即购办矣,是将以益其惰也:故曰忌。奢者,故厌常喜新,必乐于置办;置办之后,事半功倍,彼且可以藉其余力,以为别业:是非独无损其勤,且将以益其勤也。是在教导者,因势而施之耳。

酒 税

天下事,有虽妨民食而仍有益于民生者,听之可也;虽不妨民食而有损于民生者,禁之可也;而况既妨民食,又损民生者哉?厥事为何?罂粟是已。虽然,罂粟之为害,既已尽人而知之矣,故议者或谓罂粟宜禁,或谓罂粟宜种之。二说者,盖彼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彼一利害,此亦一利害者也。盖持禁议者,谓其妨民食;持种议者,谓可塞漏卮也。今者既种之后,洋药入口,果岁见其少矣,谓其不足以塞卮,不能也。然既种之后,山右一隅偶遇荒歉,流亡载道矣。川省岁凡三熟,昔者常出其余,以食邻省;今者且不足自给,仰食于邻省矣。谓其不妨民食亦不能也。夫然而欲求一尽善尽美之法,不可得也。意者其惟禁吸食乎?然而因循日久,吸食者众,流毒日甚,几若比户相接,视为故常,禁之又不可胜禁也。将谓比户稽查,禁未吸者不得试吸,已吸者听之终身耶?则户口繁多,徒滋骚扰,必不可行也。将谓一旦必欲禁绝,尽执吸食者而加之罪耶?斯罪人盈天下矣,势又不行也。

窃尝于此三致意焉,欲求一善法而终不可得也。然则将如之何?曰:仍使民间广为种植,薄其税敛,使民咸乐其贱而吸食之。行之日久,洋药入口益少,俟其少至将绝,然后于订约时,伸永禁入口之请;彼以无利可图也,必将乐从。约既定,而后雷厉风行,严禁种植,如有违者,杀无赦。如是,或可冀其根株净绝乎?虽然,此盖数十年后之事,非今日所可骤图者也。

尝默计:夫有妨民食、损民生与罂粟等,而人皆不之觉者,其为酒乎?先王有言:“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酒之为毒大矣,故古者有酒禁之令。降及后世,逐渐疏纵,而酒禁乃置而不讲。

吴县冯氏曾著《重酒酤议》,反复推论,言之最详。大旨谓:约以升粟成酒一斤有半为率,统万民约以十人而一饮,饮亦一升有半为率,是十人而糜十一人之食,亿万众必有十分之一受其饥者。如之何不禁?然而不能禁也。雍正中尝禁酒,乾隆初孙公嘉淦奏罢之。疏中言直隶省一年中被系者千数百人,不胜其株累,而酿酤如故。世宗朝当鼎盛之时,整齐严肃,中外咸若,宜可以令行禁止,然而不能禁。斯不能禁矣,皆前事之师也,又何论近年禁烟乎?故谓以为如酒者,止宜重酤以困之。厘金本抽百之一,独酒可令顿酤十之,零酤二十之,舞弊倍其罚。经三四厘捐而酒值倍矣。使贫者不能不节饮,尤贫者不能不止饮。但得减酿一分,即多若干米,亦即多活若干人,有利无弊者也。

是议也,窃尝读而善之,然未敢谓即可遽行也。及以厘金抵洋款,洋人承办厘务,入浙洋人有创加酒厘之说,窃闻之而益惧焉。已而寂然,谅事不果行矣。

或曰:“既善之,又恐其果行也,何故?”不知筹大计者,当念大局,维大势。我之与外洋订约也,税则之中,凡外洋食物均免征,而酒与列焉。幸也,其值较昂,嗜之者尚寡,然已有漏卮之憾。使一旦而我遽自加重内地酒税,则酒家势不得不取偿于饮者,其值必昂。使值昂而犹不足以偿其税,而掺伪起矣。掺伪则酒恶,酒恶其值仍昂,人谁乐饮?其势必至尽驱华人以酤饮于洋肆矣。不但未见其利,且睹其害哉!故不欲加酒税则已,欲加酒税,必先订洋税,凡烟酒食物之入口者,一律加征。先施于人,而后施于己,则其势顺而可行。夫然后若我土产之烟叶、玩物一切无关于民生者,均可类推而重税之。庶几得理财之道,无病民之患,且免漏卮之祸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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