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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尔培·萨伐龙

亚尔培·萨伐龙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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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天,洛萨莉从父亲嘴里得知了亚尔培和特·葛朗赛神甫谈话的结果;她站在小亭上望着书斋里的亚尔培,想道:

“啊!我不惜把我父亲卷入诉讼!我花了那么大的气力想引你到我家来!啊!我不惜犯了该死的罪孽,而你竟不肯涉足特·吕泼的客厅,不让我听到你千变万化的声音?华德维和特·吕泼家求你帮忙,你胆敢提出条件!……唉!上帝知道,我本来只想得到一些小小的幸福来满足自己:看到你,听你讲话,和你一块儿上露克赛,使露克赛因你到过之后对我成为一块圣地。我原没有更大的愿望……但现在非做你的妻子不可了!好罢,你尽管望着她的画像,端相着她的客室,她的卧房,她的别庄四面的外景,她的花园里的景致。你还等着她的石像!好,让我把她本人替你变成了大理石罢,……并且这个女人也不爱你。艺术,科学,文学,歌唱,音乐,把她的感官和聪明已夺去一半。何况她已经老了,三十岁出头了,我的亚尔培一定不会幸福的!”

“你待在那儿干什么,洛萨莉?”母亲这样喊着,把女儿的思索打断了。“特·苏拉先生在客厅里,已留意到你的姿态,显见你在胡思乱想,那在你的年纪上是不应该的。”

“特·苏拉先生难道憎恨思想不成?”她问。

“那么你真是在思想了?”特·华德维夫人说。

“可不是么,妈妈。”

“啊!不,你并没思想。你望着律师的窗子,那种聚精会神的模样既不雅观,也不合礼,旁人见了已是难看,让特·苏拉先生发觉尤其不该。”

“哦!为什么?”洛萨莉说。

“喔,让你知道我们的用意也是时候了:阿曼台觉得你很好,而你做起特·苏拉伯爵夫人来也未必不快活。”

惨白像百合花,洛萨莉当下一句不答,情绪给刺激得那么厉害,竟把她呆住了。但面对着这个被她顷刻之间恨入骨的男人,不知她怎样会装出一副像舞女对观客所扮的笑容。终竟她笑开了,竭力掩藏着渐趋平复的愤怒,因为她决意要利用一下这个又胖又蠢的青年。

“阿曼台先生,”她趁着男爵夫人走在前面、故意把一对青年留在花园里时说,“您竟不知萨伐龙先生是一个正统派。”

“正统派?”

“一八三○之前,他是参事院咨议,和首相有密切关系,受着太子和王妃的信任。您一向不说他坏话,真是您的好处;但您还要更好,倘使您今年去加入投票,把可怜的特·夏洪戈先生代表勃尚松的资格取消,把萨伐龙捧上台。”

“您又为什么突然对这萨伐龙关切起来?”

“亚尔培·特·萨伐吕司先生,是特·萨伐吕司伯爵的私生子,(噢!您千万要守秘密,)如果他当选了议员,就答应接受我们露克赛的案子。露克赛,爸爸告诉我,将来是我的产业,我愿意上那边住,好幽美的所在!当年伟大的华德维创造的这份基业一朝毁掉的话,我真要绝望哩……”

“该死!”阿曼台从特·吕泼府第走出去时想道,“这丫头并不傻。”

特·夏洪戈先生是保王党,有名的“二百二十一个”里面的一分子。所以从七月革命以后,他就宣传效忠新王的主张,提倡仿照英国保守党与自由党对垒的办法来跟政府斗争。正统派并不接受这种主张,他们失败之后,不惜意见分歧,宁愿一无动静,听天由命。失去了自己本党的信任之后,特·夏洪戈先生在中间派眼中变成最适当的人选;他们宁可让他温和的主张得胜,不愿见一个共和党人把狂热者和爱国者的票数一齐抓去。特·夏洪戈先生在勃尚松是一个很受尊敬的人物,出身于一个老司法界的家庭;年收一万五千法郎的资产,谁见了都不会眼红,何况他还有一男三女。在这样的负担之下,一万五千法郎的岁收简直不算什么。可是一个父亲在这种情形中仍能廉洁自守,自然教选民们肃然起敬了。他们崇拜着议会道德的优美理想,其热烈的程度,不下于戏池里的观客叹赏台上所表现而自己很少实行的慈悲。特·夏洪戈夫人那时四十岁,被列为勃尚松美女之一。在国会开会期间,她省吃俭用的住在一所小田庄上,以便凑出那笔特·夏洪戈先生在巴黎使花的款子。到了冬天,她体体面面的每星期二招待一次宾客;但她很懂持家之道。年轻的特·夏洪戈二十二岁,跟另一个青年绅士,特·伏希尔先生来往得非常密切;这青年并不比阿曼台更有钱,和他是中学同学。他们一同到葛朗伐尔去散步,一同打猎;大家公认他们是形影不离的伙伴,邀请他们乡居时也把三个一齐请的。洛萨莉跟特·夏洪戈的两位女儿也是同样的密友,所以知道那三位青年彼此无话不谈。她心里想,倘若特·苏拉先生有什么冒失的举动,泄露什么话,那一定有他两个好友的份。而特·伏希尔先生,和阿曼台一样已给自己的婚事打好主意:他想娶特·夏洪戈家的长女维克多亚。她有一个老姑母,答应给她一块岁入七千法郎的田产,再加十万法郎的现款做陪嫁。维克多亚是这位姑母的教女,最受宠爱。所以年轻的夏洪戈和伏希尔,自然会向特·夏洪戈先生说出亚尔培的用心对他的不利。但洛萨莉还嫌这一着棋子不够,便用左手写一封匿名信给当地州长,下面用“路易·斐列伯的一个朋友”做署名。信中揭穿亚尔培·特·萨伐吕司的秘密竞选计划,让州长感到一个保王党的演说家将来和裴里哀勾结起来有何等危险,并且把律师两年来在勃尚松深谋远虑的布置和盘托出。州长是一个干练人物,天生是保王党的对头,一心忠于七月政府,一个教内政部长睡得着觉的人。他把匿名信读了,烧了,依着写信人的要求。

洛萨莉想教亚尔培选举失败,好留他在勃尚松多住五年。

那时候的选举实际是各党各派的斗争,为把握胜利起见,内阁在选择日期上用工夫。所以还要过三个月才实行选举。为一个等待选举等了一生的人,从召集选举社团的命令公布之日起,到实际施行之日为止,仿佛一切的日常生活都告中止。因此洛萨莉懂得在此三个月中间还有多少余裕可用来对付亚尔培。她向玛丽爱德许愿(这是她以后自己讲出来的),将来这个惊人的女子一面安排着她的计划,一面装着世界上最无邪的神气,绣着父亲的软鞋。她懂得无邪与坦白的神气对她如何有利,所以装得愈加无邪愈加坦白。

“洛萨莉倒变得可爱起来了,”特·华德维男爵夫人说。

选举前两个月光景,老蒲希先生家召集了一个会,出席的有指望承包亚西爱水管大桥的承揽商,有受过萨伐吕司好处而准备提他做候选人的葛拉奈先生,有诉讼代理人奚拉台,有《东方杂志》的印刷人,有商事裁判所主席。总之,这个集会包括二十七位外省人所说的“大头儿”。每个“大头儿”平均代表六票;但一经追问,六票便升到十票,因为人总爱夸张自己的势力。这二十七人中,一个是捧州长的,一个骑墙派的家伙,希望从政府方面替自己或亲属谋些好处。在这第一次的集会里,大家决定推萨伐龙律师做候选人,情况之热烈,在勃尚松是谁都不敢希望的。亚尔培在家等着阿弗莱·蒲希来带他去,一边跟非常关切他的雄心的特·葛朗赛神甫谈着话。亚尔培确认这位教士有极高明的政治手腕,教士也被这青年的请求感动了,很乐意在此生死关头的斗争里做他的参谋和向导。僧侣会方面不喜欢特·夏洪戈先生;因为他妻子的妹婿,法院院长,曾经在第一审时判决僧侣会败诉。

“您被出卖了,亲爱的孩子,”那个狡狯而可敬的神甫用着老教士惯有的那种柔和镇静的声音说。

“出卖了!……”他喊道,神甫的说话仿佛一支利箭直刺入这个情人的心窝。

“是谁干的,我也不知道,”神甫接着道,“州长得悉了您的计划,窥破了您的玄虚。如今我毫无意见可贡献。这类事情需要加以研究。至于今晚上,在这个集会里,您得挺身而出,准备接受人家的攻击。把您过去的生活一齐揭穿,这样之后,您的暴露真相,在勃尚松人心中可以减少许多作用。”

“噢!我本来就防这一著,”萨伐吕司声音异样的说。“您当时不愿接受我的劝告,您曾有机会在特·吕泼府上露面,您不知那样可占得多少便宜……”

“什么便宜?”

“保王党员的一致,暂时的蠲除私见,暂时团结起来对付选举……总之是一百多票!再加上我们所谓的‘教会票数’,固然您还不能就当选,但您凭着再选的机会已经是大局的主人翁了。在这情形中,再斡旋一下,事情便成功了……”

阿弗莱·蒲希兴高采烈的跑来报告预选会的决议,一进门,发现副主教和律师都冷冷的,镇静的,态度肃然。

“再见,神甫,您的事情等选举过后再彻底谈罢。”

律师跟特·葛朗赛神甫握手时暗中示意,然后搀着阿弗莱的胳膊出发。神甫望着这个野心家的脸色,那种庄严肃穆的神态,有如听见战场上第一声炮响的将军。教士举眼望着天,一边出门一边想:“他当起教士来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雄辩不在法庭上。一个律师很少在庭上施展出真正的心力,要不然他几年之中就会筋疲力尽。雄辩如今也难得在教堂的讲坛上;但在国会某些集会中间倒还遇得到,譬如逢着一个野心家孤注一掷的时候,受尽了毒箭而突然奋起的时候。但当一般优秀之士,临着千钧一发的成败关头,不得不开口的当儿,那的的确确有雄辩出现。故而在这次集会里,当亚尔培·萨伐龙感到必须造成他的一班党羽的时候,便把他的才气精力全部施展了出来。他郑重地步入客厅,既不张皇,也不骄矜,既不懦弱,也不畏怯,发觉三十多人在场也只做若无其事。会场上嘈杂的声音和刚才的决议,已把一部分人催眠,像跟着铃声就跑的绵羊似的。在蒲希先生想先来几句介绍,要他演说之前,亚尔培做着一个手势要大家静下来,和蒲希握了握手,似乎通知他突然发生了意外一般。

“刚才我年轻的朋友阿弗莱·蒲希来告诉我的消息,使我感到非常荣幸。但在诸位把决议作为定案以前,”律师又接下去说,“我认为应当对大家说明你们所推的候选人是怎样的人,使你们还来得及更改主张,倘若我的自述使你们良心上有何不安的话。”

这一段开场白使全场顿时寂静无声。有几位觉得这是光明磊落的举动。

于是亚尔培说明他过去的生涯,报出他的真姓名,叙述他王政时代的事业,到勃尚松以来的改头换面的做人方法,以及对于将来的志愿等等。这篇即席的演讲,据说,把在场的人听得凝神屏息。野心家从胸坎里灵魂里沸沸腾腾涌出来的这场滔滔雄辩,把这批利害关系那么分歧的人收服了。钦佩赞叹阻止了思索。大家只懂得一样事情,便是亚尔培心想灌入他们脑子里的事情。

为一个城市着想,挑出一个命中注定来控制全社会的人,岂不比一个光是投投票的机械家伙强得多?一个政治家带来的是一份权势,一个平庸而清廉的议员不过是一颗良心。普罗望斯的光荣,就因它在一八三○年上便识得了七月革命以来唯一的政治家米拉鲍,把他送到了巴黎。

被这场雄辩屈服之下,所有的听众都承认,这种才具在这个代表身上大可成为一种奇妙的政治工具。他们把亚尔培·萨伐龙看作萨伐吕司部长的前兆。而那个精明的候选人也猜透了听众的打算,告诉他们一朝登台之后,他将首先为他们服务。

据那个唯一能批评萨伐吕司、而从此成为勃尚松干才之一的人说,这一次的披沥信念,宣布志愿,过去生涯和他的性格的自述,简直是手腕、情操、热诚的杰作,意味深长,引人入胜。这阵旋风把选举人包围了。从没有人获得类似的成功。不幸言语是一件贴身的武器,只有面对面时的直接作用。言语不曾把思想打败的时候,思想会把言语消灭的。如果当场投票,当然亚尔培的名字会从票匦里一跃而出!当时当地,他是胜利者。但他还得这样地在两个月之间天天打胜仗。离场的时候,亚尔培心中忐忑地跳着。勃尚松人已经对他鼓掌叫好,他所获得的成就,是把他过去生涯所能引起的诽谤预先遏止。勃尚松的商界已举了萨伐龙·特·萨伐吕司律师做候选人。阿弗莱·蒲希的热烈,起先颇有影响,慢慢地却变得不讨巧了。

州长对着这个浩大的声势害怕起来,开始计算他政府党的票数,设法和特·夏洪戈先生秘密磋商了一次,以便为了共同的利益有所联络。蒲希小组会的票数一天天的减少下去,亚尔培也莫名其妙。选举前一个月,亚尔培发觉仅有六十票上下。什么都抵挡不住州长从容不迫的布置。三四个手段巧妙的人对萨伐吕司的主顾们说:“当了议员,他还能替你们的案子辩护,胜诉么?他还能给你们做参谋么?替你们订契约么?当调解么?如果你们不把他送进国会,只给他五年后可以进去的希望,岂不是还可有五年的工夫利用他?”这种计算对萨伐吕司尤其不利,因为有些商人的妻子已经对她们的丈夫说过这一套。一个狡黠的政府党人,对那般和亚西爱泉水及大桥问题有利害关系的人解释,说他们所需的支持要靠州公署,而非靠一个野心家,这等说辞他们听了委实有些心旌摇摇。多过一天,亚尔培就多一场败仗,虽然他一仗又一仗的天天指挥着,调兵遣将去作战,到处奔走,发动着言语与辞藻的斗争。他不敢上副主教那儿去,副主教也不到他这儿来。亚尔培白天黑夜,浑身灼热,满脑子烧着火。终于,到了第一次肉搏的日子,到了举行所谓预选会的日期;那时可以检点一下票数,候选人们可以预测一下他们的命运,一般有眼光的凭这一天的结果能预知成败。这是竞选运动的一幕,没有群众参加的,可是惊心动魄的:那时的情绪即使没有像英国那样的肉体表现,其深刻的程度也正不相上下。解决这些事情的方式,英国人用的是拳打足踢,法国人用的是舌剑唇枪。我们的邻居来一场全武行,法国人却用深谋远虑的冷静计划,来决定他们的命运。这件政治行为的演出,恰恰跟两个民族的性格相反。激进党的候选人提出了;特·夏洪戈先生露面了;随后是亚尔培,被左派和夏洪戈小组会指为极端的右派,裴里哀的化身。政府也有它的候选者,一个被牺牲的人,专门用来搜集纯粹政府党的票数的。票数这样一分散之后,便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共和党候选人得二十票,政府党五十票,亚尔培七十票,特·夏洪戈六十七票。但那虚伪的州长教手下最忠实的三十票投在亚尔培的阵营里,去欺弄他的敌人。特·夏洪戈先生的票数,加上州公署方面实在的八十票,再由州长从左派方面拉过几票来,就可定夺选举的大局。当时缺席的有一百六十票,是特·葛朗赛神父的同正统派的。预选会之于选举,有如最后排演之于正式上演,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局。亚尔培·萨伐吕司回到家里,神色不变,可是心如死灰。他费了心思,天才,或者说靠了运气,在此最后的十五天内收服了两个最忠实的人,一个是奚拉台的岳父,一个是非常机巧的老商人,特·葛朗赛神甫介绍的。这两个好汉替他当着间谍,面子上在敌人的阵营里装作亚尔培的死冤家。预选会终了时,他们托蒲希通知萨伐吕司,说他的票数内有三十票是敌人骗他的。亚尔培从刚刚搏过他命运的会场上回家时所感的痛苦,连上刑场的罪犯的痛苦也相形见绌。绝望之中的情人,不愿由任何人陪他回来。在十一点和半夜之间,他独自在街上走着。

早上一点钟,三天不曾睡觉的亚尔培,坐在藏书室中服尔德式的靠椅内,脸色惨白像要咽气似的,垂着两手,颓然沮丧的姿态像圣女玛特兰纳般动人。泪珠在长睫毛下打滚,那是只湿眼睛而不淌在面颊上的泪珠;思念把它们喝下了,心灵的火把它们烧干了!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可以哭了。于是他瞥见小亭下有一个白色的形象,使他想起法朗采斯加。

“三个月我没接到她的信了!她怎么了?我两个月不给她信,但我预先通知她的。她病了么?噢!我的爱人!噢!我的生命!你会有知道我的痛苦的一天么?我的身体真是该死!是不是生了动脉瘤呀?”他这么想,因为他觉得心跳得那么厉害,以致脉搏的声响,在静寂中听来,好似细沙撒在一口大箱子上。

这时候,悄悄的三下弹指声在亚尔培的门上响起来,他立刻走去开门,一见副主教露着快乐和得意的神色,他几乎高兴得发狂。他抓住特·葛朗赛神甫,一声不响,把他搂在怀中,紧挝着,让脑袋倒在老人肩上。他又回复了儿童的脾气,哭得像当年知道法朗采斯如·索但里尼已结了婚的时候一样。他只对这位面露一线曙光的教士,暴露他的弱点。教士风采潇然,高旷无比,而且法眼慧心,亦复犀利无匹。

“原谅我,亲爱的神甫,但您正遇到成人的意志消灭而至性流露的时间,请您别把我看作一个庸俗的野心家。”

“是的,我知道,”神甫接着说,“您曾写过《爱情造成的野心家》!唉!我的孩子,我也是为了情场失意而在一七八六年二十二岁上当教士的。一七八八年我当了神甫,我已拒绝了三次主教职位,我愿老死在勃尚松。”

“您来瞧瞧她可好?”萨伐吕司嚷道,一边端着蜡烛把神甫领到华丽的小书斋内,把烛光照着阿琪奥洛公爵夫人的画像。

“这是一个天生统治别人的女子!”副主教说,他懂得亚尔培这样默默无言的推心置腹,是对他表示何等的感情。“但这额角颇有高傲之气,顽强执着,得罪了她是永远不肯饶赦的!这是天使长米歇尔,是管执行的天使,不屈不挠的天使……宁为玉碎,毋为瓦全这两句话,便是这等天使型性格的铭赞。在这张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神明般的肃杀之气!

“您猜对了,”萨伐吕司叫道。“可是,亲爱的神甫;她主宰我的灵魂已经十二年多,而我从没一个对不起她的念头……”

“啊!要是您对上帝也这样虔诚的话?……”神甫天真地说。“现在且来谈谈您的事情。我为您已工作了十天。倘使您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您这次定会听从我的劝告。如果您在我跟您说的时候就到了特·吕泼府上去,就不致到今日这步田地;但您还可以去,明天晚上我来替您介绍。露克赛田庄受威胁了,两天以内就得开庭……而选举还要三天以后举行。我们设法使投票事务所第一天上组织不成;我们将有好几次投票,您可以靠再选而成功……”

“用什么方法?”

“露克赛案胜诉之下,您可得到正统派的八十票,加上我有把握的三十票,总数是一百十。您在蒲希小组会至少还可有二十票,那么您统共可有一百三十。”

“哦!喂,”亚尔培说,“还缺七十五票呀。……”

“不错,”教士说,“因为余下的票数都归了政府。但是,孩子,您可以有二百票,而州公署方面只有一百八十。”

“我可有二百票?……”亚尔培愕然站起,好比给一根弹簧抬起来似的。

“您还有特·夏洪戈先生的票数。”

“怎么会?”亚尔培说。

“您将娶西杜妮·特·夏洪戈小姐。”

“永远不!”

“您将娶西杜妮·特·夏洪戈小姐,”神甫冷冷地重复了一遍。

“可是您瞧?她是顽固执着的,”亚尔培指着法朗采斯加的肖像说。

“您将娶西杜妮·特·夏洪戈小姐,”神甫冷冷地说了第三遍。

这一次亚尔培明白了。在这桩对绝望的政治家终于露出一线希望的计划中,副主教不愿显出一些共谋的痕迹。再多说一句就会损害教士的尊严和诚实。

“明天您将在特·吕泼府上遇到特·夏洪戈夫人和她的第二位小姐,那时您将谢她对您的帮助,告诉她您的感激是无涯的,您将把身心一齐贡献给她,从此您的前途就是她家的前途,您是没有利害打算的,您有着坚强的自信,认为被任为国会议员就是一笔可观的陪嫁。您将跟特·夏洪戈夫人有一场争战,因为她一定要您答应一句。这一个晚上,我的孩子,便是您整个的前途。可是得知道,在这件事情里我是没有份的。我,我只负责正统派那条路线,我替您收服了特·华德维夫人,这就代表了勃尚松全部的贵族。阿曼台·特·苏拉和伏希尔都将投您的票,同时给您带来了年轻的一辈,特·华德维夫人给您张罗了年老的一辈。至于我那方面的票数是绝对不会动摇的。”

“那么又是谁游说了特·夏洪戈夫人呢?”萨伐吕司问。

“别盘问我这个,”神甫回答。“有三个女儿要出嫁的特·夏洪戈先生,没有方法增加他的财产。即算伏希尔娶了那个没有陪嫁的长女,为了有担负嫁费的老姑母之故;其余两个又怎么办?西杜妮十六岁,而您在您的野心里有着偌大一笔财富。某人对特·夏洪戈夫人说,与其打发她的丈夫到巴黎去虚耗金钱,毋宁把两个女儿嫁掉。这某人也者拉拢了特·夏洪戈夫人,特·夏洪戈夫人又拉拢了她的丈夫。”

“得了,亲爱的神甫,我懂得。一朝当了议员,我得替某人也者挣一笔家产,等到这笔家产可观的时候,我就可解除我的诺言。我不会忘掉您慈父般的恩惠,我的幸福都是您的赐予。天哪!我有什么功绩够得上这样真切的友谊呢?”

“您替僧侣会得了胜利呀,”副主教微笑着说。“现在大家得保守秘密,至死勿渝。我们得装作一无作为。万一人们知道我们预闻选举的话,那些格外凶狠的左派清教徒,会把我们一口生吞,我们中间意欲包办一切的自家人,会把我们骂得体无完肤。特·夏洪戈夫人全没想到这些事情的幕后有我在内。我只信任特·华德维夫人,我们可以相信她像相信我们自己一样。”

“将来我要把公爵夫人带来见您,请您祝福!”野心家叫道。

把老教士送走之后,亚尔培在权势的美梦中睡下了。

次日晚上九点,像大家可能想象到的,特·华德维男爵夫人的客厅里,挤满了临时召集的勃尚松贵族。大家谈着为了讨好特·吕泼家女儿之故,要破例参加选举的事情。他们知道,前任参事院咨议,最忠心于王室长房的一个部长的秘书,要被介绍到这里来。特·夏洪戈夫人带着盛装的女儿西杜妮到场,至于大女儿,因为未婚夫已经毫无问题,也就不在装扮上用工夫了。这些小枝节在内地是很触目的。特·葛朗赛神甫探着他那张美妙的机灵的脸,从这一组到那一组,听着人家说话,好似什么都没有他的份,可是说些一针见血的话把问题归纳起来,支配着宾客们的谈话。

“倘使王室长房重新登台的话,”他对一个七十岁的退休的政治家说道,“又将行些什么政策呢?”“孤零零的时候,裴里哀简直一筹莫展;但若有了六十票撑腰,他将随时随地跟政府为难,不知要给他掀倒多少内阁呢?”“斐兹·詹姆斯公爵要当多罗士的议员了!”“那您将使特·华德维先生打赢官司!”“倘使你们投萨伐吕司的票,共和党人大概也要学你们的样,而不去拥护中间派呢!”他说的尽是这一类的话。

九点已到,亚尔培还没来。特·华德维夫人认为这种迟到是傲慢无礼的表现。

“亲爱的男爵夫人,”特·夏洪戈夫人说,“我们最好别把一些小枝节搅在这么一件重大的事情里。也许靴子上了油不就干……也许什么案子的接洽,把特·萨伐吕司先生耽误了。”

洛萨莉斜着眼对特·夏洪戈夫人睃了一眼。

“她对特·萨伐吕司先生好得很呢,”洛萨莉低声对她母亲说。

“可是,”男爵夫人微笑着答道,“那是关系到西杜妮和特·萨伐吕司的婚约呀。”

洛萨莉突然向着面临花园的窗框走去。十点钟了,特·萨伐吕司先生还没出现,酝酿中的雷雨爆发了。有些客人玩起牌来,觉得这个局面简直受不了。一筹莫展的特·葛朗赛神甫走向洛萨莉躲着的那个窗框,大为错愕地听见她自言自语的说着:“他大概死了吧!”副主教走到花园里,后面跟着特·华德维先生和洛萨莉,他们三个一同走上小亭。亚尔培家门窗都关得紧紧的,灯火全无。

“奚洛末!”洛萨莉看见那仆人在院子里时喊道。特·葛朗赛神甫对洛萨莉睨了一眼。“您的主人往哪儿去了?”那时仆人已走到墙根。

“走了,搭着邮车!小姐。”

“他完了,”特·葛朗赛神甫叫道,“再不然他是幸福了!”

洛萨莉得意扬扬的神气不曾遮盖得好,被只做若无其事的副主教瞧在眼里。

“洛萨莉在这件事情里能够干些什么勾当呢?”教士心里盘算着。

三人回到客厅,特·华德维先生报告了那古怪的、奇特的、令人出惊的消息,说亚尔培·萨伐龙·特·萨伐吕司搭着邮车动身了,原因不明,十一点半时,客厅里的人只剩十五位,其中有特·夏洪戈夫人,特·高特那神甫,也是一位副主教,四十左右年纪而极想升任主教的,还有两位特·夏洪戈小姐和伏希尔先生,特·葛朗赛神甫,洛萨莉,阿曼台·特·苏拉,和一个退职的法官,勃尚松高等社会里最有势力的人物之一,极希望亚尔培·萨伐吕司当选的。特·葛朗赛神甫坐在男爵夫人旁边,以便注视洛萨莉,往常她的脸色是惨白的,此刻却兴奋得通红。

“特·萨伐吕司先生可能遇到什么事啊?”特·夏洪戈夫人说。

这时候,一个穿制服的仆人在银盘里托着一封信送给特·葛朗赛神甫。

“不客气,请看信罢,”男爵夫人说。

副主教读着信,瞥见洛萨莉顿时面白如纸。

“她认得他的笔迹,”他从眼镜上面睃了她一眼之后想。他折好了信,冷冷地纳入袋里,不做一声。三分钟内,洛萨莉望了他三次,他全明白了。“她爱着亚尔培·特·萨伐吕司!”副主教想道。他站起身来,洛萨莉浑身一震;他行过礼,往着门走了几步,在第二间客室里被洛萨莉追上了,说道:

“特·葛朗赛神甫,这是亚尔培的信!”

“怎么您对他的笔迹那么熟悉,能够远远地辨认?”

这位沉溺在烦躁和愤怒的大湖里的姑娘,被他揭破之后,竟说出一句教神甫惊叹的话来。

“因为我爱他!他怎么了?”她停了一会说。

“他放弃了选举,”神甫回答。

洛萨莉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

“我打听这个秘密好似打听一句心腹话似的,”她退回客厅之前又说,“倘使他放弃了选举,也就没有跟西杜妮结婚的事了!”

次日早晨,洛萨莉去做弥撒时,从玛丽爱德嘴里,探悉了促使亚尔培在危急存亡之秋悄然引退的一部分动机。

“小姐,昨天上午国家旅馆到了一位从巴黎来的老先生,坐着自己的车,驾着四匹马,前面坐着一个车夫和一个男仆。据眼看车子动身的奚洛末说,那准是位亲王或英国的勋爵。”

“车上有没有瓜棱式结顶的冠冕徽章?”洛萨莉问。

“那不知道,”玛丽爱德回答说。“两点钟光景,他上萨伐吕司寓所来,投了一张名片,先生一看名片,据奚洛末说,立刻面无人色;随后他就叫请。因为他亲自锁上了门,所以这位老先生和律师之间说些什么话,无人得知;但他们一起大概有一小时;以后,律师陪着老先生出来,招呼他随带的当差进去。奚洛末看见这仆人出来的时候,捧着一个四尺长的大包,看模样是一张大油画。老先生手里拿着一大包纸张。律师的脸色比死还要难看,他平时是那么高傲那么尊严的,那时的神气真教人看了可怜……但他对老人的尊敬,差不离对王上一样。奚洛末和亚尔培·萨伐龙先生把这个老人一直送上车,四匹马都已齐齐整整地套好在那里。车子在三点钟上出发了。先生立即上州公署,从州公署到昂蒂莱先生那里,买了一辆故圣·维哀太太的破旧的旅行车,到驿站去定了两匹马,说定六点钟准要。然后他回家收拾行李;当然也写了好几个条子;最后他跟奚拉台先生俩交代事务,奚拉台先生一直留到七点。奚洛末送了一个字条到蒲希先生家,本来约好上那边去用晚餐的。以后,在七点半,律师动身了,给了奚洛末三个月工资,教他另外找事。他把钥匙交给由他陪送回去的奚拉台先生,就在他家喝了口汤,因为奚拉台先生七点半还没吃夜饭。当萨伐龙先生上车时,简直像死人一般。奚洛末当然向主人行礼告别,听见他吩咐车夫说:‘上日内瓦。’”

“奚洛末有没有向国家旅馆打听陌生人的姓名?”

“因为老先生只是过路,所以人家没有请他留名。随带的仆役,大概是奉了命令,装作不懂法语。”

“那么特·葛朗赛神甫深晚收到的信呢?”洛萨莉又问。

“这一定是奚拉台先生转送的;奚洛末说这位可怜的奚拉台先生,一向非常敬爱萨伐龙律师,也跟他一样的失魂落魄。房东迦拉小姐说,神秘莫测地来的人,神秘莫测地去了。”

洛萨莉自从听了这段叙述以后,老带着凝神壹志,深思默想的神气,谁都看得清清楚楚。萨伐龙律师的失踪在勃尚松所引起的议论,不在话下。人家说州长客气到不能再客气地给他当场签了一张往外国去的护照,因为他这样可以打发掉唯一的敌人。次日,特·夏洪戈先生以一百四十票的多数当选了。

“约翰两手空空的来了,两手空空的去了,”一个投票人得悉了亚尔培·萨伐龙出走的消息以后说。

勃尚松历来对外方人的偏见,像两年前对付共和党报纸的,从此又加强了一层。然后,过了十天光景,亚尔培·特·萨伐吕司的问题消灭了。只有三个人,代诉人奚拉台,副主教,洛萨莉,对这次的失踪担着严重的心事。奚拉台知道白发的外乡人是索但里尼亲王,因为他曾看到名片,告诉了副主教;但洛萨莉比他们俩知道更多,大约三个月以前就已得悉阿琪奥洛公爵的死讯。

一八三六年四月,谁也没接到亚尔培·特·萨伐吕司的信息,或听到有人提起他。奚洛末快跟玛丽爱德结婚了;但男爵夫人暗暗教她的女仆等着洛萨莉的婚事,把两桩婚礼同时举行。

“替洛萨莉完婚也是时候了,”男爵夫人有一天对丈夫说,“她已经十九岁,而且几个月来,她性情大变,教人害怕……”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男爵说。

“做父亲的不了解女儿的心事,做母亲的却猜得到,”男爵夫人说,“应当把她出嫁才是。”

“我也乐意呀,”男爵说,“我这方面,我给她露克赛的产业,好在法院已给我们和李赛乡公所调解妥当,在离维拉峰山麓三百公尺的地方划了界。我们在那边掘一条沟来承接山上的水,引导入湖。乡公所没有上诉,判决已经确定了。”

“您还没得知,”男爵夫人说,“这判决花了我给香多尼的三万法郎呢。这个乡下人除了钱什么都不理,神气似乎相信他案子必胜,所以敲了我们一笔好价钱,卖给我们一个太平。倘或您给了露克赛,您便一无所有了。”

“我没有什么需要,”男爵说,“我也快完了……”

“可是您胃口好得像吃人的魔鬼。”

“就为此呀:我吃也是白吃,两条腿越来越没劲了……”

“那是车床工作累了您,”男爵夫人说。

“我不知道,”男爵回答。

“我们把洛萨莉配给特·苏拉先生;倘若您给她露克赛,至少得保留居住权;我么,我在总账上给他们二万四千法郎的岁收。孩子们住在这里,想来也不致怎样清苦了……”

“不,露克赛我是预备整个儿给他们的。洛萨莉欢喜露克赛。”

“您待您的女儿好不古怪——也不问问我爱不爱露克赛?”

洛萨莉立刻就被叫了来,得悉她将在五月初旬跟阿曼台·特·苏拉先生结婚。

“谢谢您,母亲,还有您,父亲,想到我的婚事,但我不愿结婚,我跟着你们很幸福……”

“废话!”男爵夫人说,“你不喜欢特·苏拉先生就是了。”

“如果你们要知道我的真意的话,那么,我永远不嫁特·苏拉先生……”

“噢!一个十九岁姑娘嘴里的永远!……”男爵夫人冷笑着回答。

“特·华德维小姐嘴里的永远,”洛萨莉加重着语调接着说,我想,父亲不至于不得我的同意就把我出嫁吧?”

“噢!我么,我不会的,”可怜的男爵温柔地望着女儿说。

“好罢!”男爵夫人斩钉截铁地说,胸中捺着一腔被女儿突然顶撞的怒火,“好罢,特·华德维先生,您去负责您女儿的婚事罢!洛萨莉,你去想一想:倘你不照我的意思结婚,那莫怪我在你将来出嫁的时候分文不给。”

特·华德维夫人跟特·华德维先生的不和,从他袒护女儿开场,越来越严重,甚至洛萨莉和她的父亲在特·吕泼府第里存身不住,不得不上露克赛去度那美妙的季节。于是勃尚松城里得悉特·华德维小姐干脆拒绝了特·苏拉伯爵。奚洛末和玛丽爱德结了婚,搬到露克赛来,预备日后顶补莫第尼哀的缺。男爵照着女儿的意思把庄子修葺过,改造过。这番工程化了六万法郎上下。洛萨莉父女俩又在建造一所花房,这些消息传到男爵夫人耳里时,她方才发觉女儿身上有着刁钻促狭的根子。男爵买了好几块外姓的田,和一处价值三万法郎的产业。人家对特·华德维夫人说,远离了她之后,洛萨莉显出当家小姐的样子,研究怎样可以增加露克赛的收入,学做男孩子家的模样,常常骑马;父亲被她哄得挺快活,不再抱怨身体不济了,人也胖起来,常常陪女儿出去玩。将近男爵夫人的圣名节的时候(她名叫路易士),副主教到露克赛来了,无疑是受了特·华德维夫人跟特·苏拉先生的嘱托,来替母女讲和的。

“洛萨莉那个小姑娘倒有她的那般蛮劲儿,”勃尚松城里有人说。

男爵夫人慷慨地付了露克赛的九万法郎开销,又给她丈夫每月一千法郎做露克赛的生活费,她不愿自己有甚理短的地方。父女俩也只想在八月十五那天回城,一直住到月底。副主教用过了晚饭,把洛萨莉带过一边,好谈她的婚姻问题,教她明白不能再指望亚尔培,他已经一年没有音信,说到此就被洛萨莉一个手势打断了。这个怪僻的姑娘搀着特·葛朗赛先生的胳膊,领他去坐在一张凳上,头顶上是一大片踯躅的浓荫,树隙间可以望见湖面。

“听我说,亲爱的神甫,我爱您像爱我的父亲一样,因为您对我的亚尔培那么恳挚,我应当对您承认,我犯了想做他妻子的罪,而他也应该做我的丈夫……您瞧!”

她从袋里摸出一份报纸授给神甫,指着五月二十五日翡冷翠一栏里的一段消息:

前任大使晓里安公爵的长公子,兰多雷公爵,和前索但里尼公主,阿琪奥洛公爵夫人的婚礼,盛极一时。各方因庆贺新人而举行的节会,使翡冷翠顿形热闹。阿琪奥洛公爵夫人的产业是意大利最大的财富之一。因为已故的公爵把全部遗产都赠与了他的夫人。

“他所爱的人已经结婚,”她说,“我把他们分离了!”

“您?用什么方法?”神甫问。

洛萨莉正要回答,忽然一个身体掉下水去的声音,接着两个园丁大叫的声音,把她打断了;她站起来,一边跑一边嚷:“噢!爸爸……”她不见了男爵。

特·华德维先生以为在一小块花岗岩上瞥见一个介壳类化石的痕迹,一件可能驳斥某些地质学理论的事实,他踏在一堆石子上想去拿来,失掉了平衡,一翻身便滚到湖里去了;暗礁下面往往是湖水最深的所在。园丁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在湖水打转的地方插下竿去想授给男爵抓住;临了,终究把他浑身淤泥的捞了起来,他已经在湖底陷得很深,再加拼命挣扎,愈加在泥中陷得深了。特·华德维先生晚饭吃得很饱,胃里已开始消化,可是中途停顿了。当他给脱下衣服,擦洗干净,放到床上时,情形显见很危险,两个当差立刻骑上马,一个上勃尚松,一个就最近的地方去请一个内科医生和一个外科医生。出事以后八小时,特·华德维夫人带着勃尚松最好的两个内外科医生赶到,发觉特·华德维先生已经无望,虽然李赛的医生作过很好的急救工作。恐怖在他脑里引起了渗血症,再加上中途停止的消化,把可怜的男爵断送了。

据特·华德维夫人说起来,男爵住在勃尚松是不会死的;她一边显然夸张着她的痛苦和惋惜,一边把这次的丧事归咎于女儿当初对她的别扭,所以把她看作仇敌。她称男爵为“她的亲爱的绵羊”!华德维家这个最后的子孙,给葬在露克赛湖中一个小岛屿上,男爵夫人替他用大理石立了一座莪特式的小纪念碑,和巴黎拉希公墓上的那些名人墓一样。

这件事情发生一个月以后,男爵夫人和女儿在特·吕泼府第里过着满怀恶意的静默生活。洛萨莉熬着极大的痛苦,面上一些不露:她责备自己送了父亲的命,疑心还有一桩祸事,在她心目中显得更大的,的的确确是她一手造成的;因为奚拉台和特·葛朗赛神甫都没接到一些有关亚尔培命运的消息。杳无音讯的静默使她毛骨悚然。在一次悔恨交迸,痛苦若狂的情形中,她觉得需要向副主教自首,揭穿她用着怎样的计谋,分离了法朗采斯加和亚尔培。那是简单不过的,但是骇人的计谋。她截留了亚尔培给公爵夫人的信,也截留了法朗采斯加给亚尔培的信。在那封信里,她通知爱人说丈夫病了,在服侍病人的期间,她不能再复他的信。因此当亚尔培忙着选举的时候,公爵夫人只给他两封信,一封告诉他阿琪奥洛公爵病势危急,一封报告她已身为寡妇,那是两封至诚而高洁的信,至今被洛萨莉保存着。洛萨莉费了几夜工夫,把亚尔培的笔迹模仿得一模一样。她截留了忠实的情人的真信,换上三封假信;她交给老教士看的假信的草稿,把作恶的天才表现的那么完满,以致他为之懔然。洛萨莉装着亚尔培的口吻,字里行间,把公爵夫人准备好接受他背约悔盟的假消息。对于报告阿琪奥洛公爵死耗的那封信,洛萨莉回复一封报告亚尔培和洛萨莉即将结婚的信。她计算好使两封信参商,而果然参商了。那些信件是她费尽阴险恶毒的心思写的,竟把副主教骇住了,不觉看了两遍。接到最后一封信时,法朗采斯加中了那个要在情敌心中斩灭爱根的女子之计,愤慨之下,答复了这么简单的一句:“您请便罢,永别了。”

“纯粹道德上的罪恶,非人间法网所及的罪恶,是最丑恶的,最卑鄙的,”特·葛朗赛神甫严厉地说,“上帝往往就在此世加以惩罚:就因为此,常有些令人不解的可怖的苦难。在一切埋藏在私生活中的秘密罪过中间,最不名誉的一桩是拆人的信,或是不合法地偷看。无论是谁,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一朝有了这种行为,他的清白便沾上永远不能磨灭的污点。一个青年侍卫,被人诬告之下,拿着一封内有处死他的命令的信,毫无邪念的上路,忽然受到上帝的保护,把他奇迹地救了性命,这件故事的悲壮动人,神灵不爽,您可曾感觉到?……我们说,奇迹地,您知道什么叫作奇迹?德行背后的那道灵光,和无邪的圣婴背后的灵光一样强烈。我和您说这些话,并没劝诫您的意思,”老教士用着非常悲哀的语调说,“可怜!我在这里不是一个听人忏悔的主教,您也不是跪在上帝面前,我只是一个受惊的朋友,担忧着您的刑罚。他怎么了,这可怜的亚尔培?他不曾自杀么?他镇静的外表下面藏着激烈非凡的性格。我懂得索但里尼老亲王,阿琪奥洛公爵夫人的父亲,是来讨回他女儿的信和肖像的。这便是落在亚尔培头上的晴天霹雳,他一定是去设法剖白的……但怎么十四个月之久,他没给一些信息?”

“噢!如果我嫁了他,他会那样的幸福……”

“幸福?……他不爱您。并且您也没有偌大的财产带给他。您的母亲恨透了您,您回答了她一句残忍刻毒的话,伤害了她而断送了您。”

“什么?”洛萨莉问。

“她昨天对您说,服从是补赎您罪愆的唯一的方法,她谈到阿曼台时又向您提及结婚的必要。‘要是您这样喜欢他,您自己去嫁给他罢,母亲!’您有没有当她的面说过这样的话?有没有说过?”

“说过。”洛萨莉回答。

“那么,好,我识得她的脾气,”特·葛朗赛神甫接下去道,“不出几个月,她将成为特·苏拉伯爵夫人!当然她还要生孩子,把四万法郎的岁收送给特·苏拉先生;此外,她将给他许多利益,尽量在她的不动产里减少您的一份。她活着的时候,您就得过贫穷的生活,而她只有三十八岁!您全部的产业不过是露克赛的田地,以及您父亲的遗产清算之后所能剩下的一些,就是这个,也还得您母亲对露克赛的权利肯全部放弃!在物质利益上,您已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很糟;在情操方面,我认为尤其七颠八倒,不成体统……您不向您的母亲……”

洛萨莉恶狠狠地把脑袋扭了一下。但副主教依旧接着道:

“您不向母亲,不向宗教去请示,听他们在您心灵初次有所动作的时候就来点醒您,劝告您,领导您,您只顾独断独行,完全不识得人生而只听从激烈的热情!”

这篇那么明哲的谈话使洛萨莉听了害怕起来。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她停了一会说。

“要补赎您的罪过,先得知道您罪过的范围,”神甫回答。

“那么我将写信给唯一能知道亚尔培生死下落的人,雷沃博·阿纳耿先生,巴黎的公证人,亚尔培从小的朋友。”

“除非为了剖白真相,您以后再勿写信,”副主教回答。“把真信假信一齐交给我,把一切细节向我供认出来,好似对您的忏悔师一样,然后再问我补赎您罪愆的方法,完全信任我。那时我看情形……因为第一,您应该让这可怜的男人在他奉为神明的人面前,还他的清白。即使已经失掉幸福,亚尔培一定还坚执着要洗刷自己。”

洛萨莉答应特·葛朗赛神甫听从他的劝告去做,心里希望她收拾残局的结果,说不定能把亚尔培拉回来。

洛萨莉吐露秘密以后不久,雷沃博·阿纳耿先生的帮办到勃尚松来,拿着亚尔培的全权委托书,先去见奚拉台先生,请他把萨伐龙先生买下的房子出售。奚拉台为了对亚尔培的友谊,接受了这件差使。那位帮办卖掉了家具,卖得的款子刚好偿清亚尔培欠奚拉台的债务;因为神秘地出走的时候,奚拉台给了他五千法郎,并答应代他收取人欠的账,当奚拉台问起他所关切的那位英勇的战士的下落时,帮办回答说只有他的东家知道,并说亚尔培·特·萨伐吕司先生最后的一信,使公证人大为伤心。

副主教得了这个消息,便写信给雷沃博。下面是那位正直的公证人的复信。

致勃尚松教区副主教特·葛朗赛神甫

可怜!先生,没有人再能教亚尔培回到红尘中来:他已舍弃浊世。现在他是格勒诺勃附近大修院中的修士。这座修院的大门是生死的分界,这一点我刚才知道,而您是应该比我知道更清楚的。预料到我会寻访得去,亚尔培把院长请出来,挡住了我们所有的努力。我对这颗高尚的心有充分的认识,可以知道他是牺牲者,做了卑鄙的、我们看不见的阴谋的牺牲者;可是一切业已完成。阿琪奥洛公爵夫人,现在是兰多雷公爵夫人了,我觉得她也过于残忍。亚尔培赶到倍琪拉德时,她已不在那里,但她留下话,教他相信她在伦敦。从伦敦,亚尔培又转到拿波里,从拿波里又转到罗马,在那边她已跟兰多雷公爵订了婚。亚尔培终于遇到她时,是在翡冷翠,正当她举行婚礼的辰光。我们可怜的朋友当场晕倒在教堂里,而且从没,虽然他曾不顾生命的危险,也从没获得和这个女人解释的机会,不知她是怎样的心肠。七个月中间,亚尔培仆仆旅途,追逐着那个残忍的造物,老跟他玩着捉迷藏戏:他不知到哪儿去抓她,也不知怎样去抓她。可怜的朋友路过巴黎时,我曾见到他;如果您那时也像我一样见到他的话,您定会觉得对他一字都不能提到公爵夫人,他会发疯。倘若他知道犯的是什么罪,他可能想出辩白的方法;但诬蔑他结了婚!那又怎办?亚尔培是死了,对于世界,他的确死了。他但愿休息,那么我们希望在他自己投入的深沉的静默与祈祷中间,获得他另一种方式的幸福。您既然认得他,您定会替他叹息,也会替他的朋友们叹息!专此奉复……

一接到这封信,苦心的副主教立即写信给大修院院长,下面是亚尔培的复信。

亚尔培修士致特·葛朗赛神甫

在院长神甫刚才转达给我的说话中,我认出,亲爱的副主教,认出您温柔的灵魂和不老的心。我心坎中对尘世的最后一个愿望,给您猜着了:教那摧残我那么厉害的女子明白我的情操!但院长让我自由利用您的提议,要知道我的意念是否坚决;当他看见我决意与世永诀的时候,他慈祥地对我说出了他的意见。倘我对回俗的诱惑表示让步的话,修士的资格就要被取消。那一定是靠了神明的恩宠;但内心的争斗,纵使为时不久,其剧烈和残酷并没因之而减少分毫。这不足以使您明白我绝不再回到人间了么?所以那犯了多少罪过的人要求我宽恕,我是完完全全、毫无遗憾地同意的。我将祈求上帝宽恕这位小姐,像我宽恕她一样,同时我也为兰多雷公爵夫人祈福。啊!死亡也罢,一个单相思的女子也罢,所谓命运的打击也罢,我们岂不该永远听命于上帝?苦难在某些灵魂中辟出一片无垠的荒漠,在荒漠里响亮着上帝的声音。此世生活和彼世生活的关系,我已认识太晚,因为我已心力交瘁。既不能为战斗的教会服务,我便把行将熄灭的生命的残灰余烬,献在殿堂脚下。这是我最后一次写信了。为了您,那么爱我而我也那么爱的您,我才破了进圣·勃吕诺修院时举世皆忘的戒律。您也将特别在我的祈祷之中。

修士 亚尔培

一八三六年十一月

“也许这样倒是最圆满的解决,”特·葛朗赛神甫心里想。

当他把这封信交给洛萨莉,她在宽恕她的段落上虔诚地亲吻时,他对她说:“那么!现在您对他已经绝望了,愿不愿跟您母亲讲和,嫁给特·苏拉伯爵?”

“那要亚尔培命令我才行,”她回答。

“您明明看见不可能再跟他商量了。院长不会答应的。”

“要是我去见他呢?”

“大修院是什么客都不见的。何况是女子,除了法国王后以外,谁都不能进去,”神甫说。“因此您再没理由不嫁特·苏拉先生。”

“我不愿造成母亲的苦难,”洛萨莉回答。

“你这个撒旦!”副主教嚷道。

这年冬季将尽的时候,善良的特·葛朗赛神甫死了。从此在特·华德维夫人和女儿之间,再没这个朋友替两个刚强如铁的人物折冲。副主教所预料的事情实现了。一八三七年八月,特·华德维夫人嫁了特·苏拉伯爵,在巴黎举行婚礼;上巴黎结婚是听着洛萨莉的怂恿,她这时待母亲很好了。特·华德维夫人当真相信女儿的好意;但洛萨莉的想到巴黎去,无非想找一个残酷的复仇机会来快意一下:她一心一念要磨折她的情敌来替亚尔培报复。

特·华德维小姐所受的监护给解除了,并且她不久就要满二十一岁。她的母亲为跟她清账起见,放弃了露克赛的权利;而女儿靠了父亲遗产的清算,也不再要母亲贴她生活费。洛萨莉且鼓励母亲去嫁特·苏拉伯爵,在财产上让他沾些利益。

“让我们各管各的自由罢,”她对母亲说。

特·苏拉伯爵夫人正在疑虑女儿的用意,对这番落落大方的处置更是奇怪起来;她在总账上划出六千法郎的岁收赠与洛萨莉,使自己良心上好交代。因为特·苏拉伯爵夫人有着四万八千法郎的田地进款,而且她也无法割让这笔利益来剥削洛萨莉的名份,所以特·华德维小姐还是一百八十万法郎的一头好亲事:露克赛略加整顿之下,除了居住的便利,租金,存款之外,可有每年二万法郎的收获。所以洛萨莉母女俩很快学会了巴黎的腔派和时髦,容容易易的跨进了上流社会。一百八十万法郎!这几个绣在洛萨莉胸衣上的大字,为特·苏拉伯爵夫人倒是一把金钥匙,比她装腔作势的以特·吕泼姓氏自豪,比她不得当的高傲,甚至比她转弯抹角攀认的亲戚都更有用。

一八三八年二月,被好几个青年人追得很热心的洛萨莉,把她来到巴黎的计划实现了。她一心要遇见兰多雷公爵夫人,瞧一瞧这个奇妙的女人,把她抛在天长地久的恨海里。所以洛萨莉想尽方法装扮,调情,以便和公爵夫人站在并肩的地位。初次的会面,是在一八四○年起一年一度的捐募王室恩俸的舞会上。一个青年人受着洛萨莉的指使,过去对公爵夫人指着洛萨莉说:“瞧这个了不起的女子,一个强项无匹的人物!她把一个前程远大的男人,亚尔培·特·萨伐吕司送进了大修院,断送了一生。那便是特·华德维小姐,勃尚松那个有名的独养女儿……”

公爵夫人面色惨白,洛萨莉奋激地和她交换了一眼,这种目光在女人之间是比男人们决斗的枪子更致命的。法朗采斯加·索但里尼,猜疑到亚尔培的无辜,马上退出了舞会。突然被丢下的青年,全没知道他怎样的伤害了美丽的公爵夫人。

如果您愿意多知道些关于亚尔培的事情,请您下星期二到歌剧院舞会中来,手执金盏花为号。

洛萨莉送去的这张匿名字条,把可怜的公爵夫人诱来了,洛萨莉交给她亚尔培全部的信,还有副主教写给雷沃博·阿纳耿的,雷沃博回复来的,以及她自己向特·葛朗赛神甫告白的信。

“我不愿一个人受苦,因为我们俩曾经一样的残酷!”她对她的情敌说。

洛萨莉把公爵夫人俊美的脸上骇愕的神色玩味过后,溜走了,从此不再在交际场中露面,随着母亲回到了勃尚松。

特·华德维小姐独自住在露克赛田庄上,骑马,打猎,每年拒绝两三头亲事,冬季上勃尚松去四五次,一心开垦着她的田地,被认为一个古怪得出奇的人物。她变成了东部名人之一。

特·苏拉夫人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她年轻了,但年轻的特·苏拉大大地变老了。

“我的财产使我花了很高的代价,”特·苏拉对年轻的夏洪戈说,“不幸得很,非跟虔婆结婚,就不能彻底认识虔婆!”

特·华德维小姐的所作所为,真配得上奇女子的称号。人们说:“她有她的疯癫!”她每年去瞻仰一次大修院的高墙。也许她想学曾叔祖的样,跳进修院围墙去找她的丈夫,好似当年的华德维跳出修院围墙来恢复他的自由。

一八四一年,她离开勃尚松,据人家说是为结婚去的;但至今无人知道这次旅行的真正原因;回来时的模样使她从此见不得人。由于特·葛朗赛神甫曾经暗示过的那种不测,她在洛阿河上坐着轮船,汽锅爆炸之下,特·华德维小姐大遭蹂躏,失去了右臂和左腿;脸上留着丑恶的疤痕,剥夺了她的美貌;她的身体给可怕地毁伤过后,很少日子没有痛楚。总之,她现在再也不出露克赛庄子的门,常年过着诵经礼拜的生活。

一八四二年五月 巴黎

一九四四年二月 译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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