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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尔培·萨伐龙

亚尔培·萨伐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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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情人这样地彼此倾吐以后,心中感到一种甘美的恬静,一种庄严的宁谧。确切的信念是人类情操所要求的基础,因为宗教情操就从不缺少这信念;人永远相信会获得神的酬报。唯有与神明之爱相似的时候,爱情才觉得稳固。所以必得把这两种爱情充分体验过来,才能了解这一刻的沉醉,人生独一无二的一刻,一去不返,如青春期的情绪一样。信任一个女子,把她当作个人的宗教,当作生命的意义,当作最微渺的思想的动力!……这不就是一种再生么?……这时候,一个青年男子多少把他对母亲的爱掺入了爱情。洛道夫与法朗采斯加深深地静默了一会,彼此用友善的充满思想的目光对答着。周围的景色是自然界最美的景色之一,他们俩在其中彼此了解;外界的庄严璀璨,一方面因他们内心的庄严璀璨而获得印证,一方面也帮助他们把这唯一的一刻的最飘忽的印象,镌刻在心版上。法朗采斯加的行动全没轻狂的样子;一切都显得阔大,丰满,胸无城府。这种豪迈之气深深地打动了洛道夫,认为这是意大利女子跟法国女子不同之处。水面,陆地,天空,少女,一切都巍峨雄伟,无限温馨;在此大处浩瀚小处富丽的场面中,他们的爱情也兼有雄壮与温柔的情调;积雪的峰顶那么峭厉,蓝天衬托着山岗起伏的线条那么强劲,使洛道夫想起他的幸福就该是这种境界:积雪环绕之下的一片富饶的原野。

然而心头这股甜美的醉意,不免受着骚乱。一条小船从吕赛纳那边驶来;已经凝眸远瞩了一会的奚娜,没有忘记她扮哑巴的身份,做了一个快乐的姿势。小船渐渐驶近,等到法朗采斯加终究分辨出面貌的时候,她对一个青年喊道:“蒂多!”她站起身子,不顾掉下水的危险,挥着手帕叫着:“蒂多!”蒂多命令他的船夫划近,两条船拢在一条线上了。法朗釆斯加和那男子用土话讲得那么起劲,使一个像洛道夫般只懂些书本上的意大利文而从未去过意大利的人完全没法了解,也没法猜测谈话的内容。蒂多的美貌,法朗采斯加对他的亲昵,奚娜的快活的神气,都教洛道夫闷闷不乐。而且没有一个爱人被对方为了无论何种原因而暂时丢在一旁时,会不觉得难过。蒂多使劲把一口小皮袋丢给奚娜,看模样是装满了金子,接着又有一包信件掷给法朗采斯加,她一边挥手和蒂多告别,一边就读起信来。

“赶快回越梭,”她吩咐船家。“我不愿让可怜的爱弥里奥多挨十分钟的苦难。”

“发生了什么事呀?”洛道夫等她读完最后一信时问道。

“自由啦!”她回答,兴高采烈得像艺术家。

“还有钱!”终于可以开口的奚娜像应声虫般答应着。

“是的,”法朗采斯加接着说,“苦难受完了!我工作到现在已经十一个多月,开始厌倦了。我绝不是一个干文学的女人。”

“那个蒂多又是谁?”洛道夫问。

“可怜的高龙那铺子里的财政部长,换句话说,是高龙那的儿子。可怜的家伙!他没法从圣·高太来,也没法走蒙·赛尼或桑·伯龙:他是从海路,走马赛,穿过法国来的。也罢,三星期内我们可以在日内瓦舒舒服服的过活了。喂,洛道夫,”她看见这巴黎人露出悲伤的神气说道,“日内瓦湖难道比不上四郡湖?……”

“让我对这座幽美的裴格曼庄子表示一番遗憾罢,”洛道夫指着土岬说。

“可怜的,来跟我们一起用晚餐,好增加您一些回忆,”她说。“今天是大庆,我们没有危险了。母亲告诉我,一年以内,我们或许会获得大赦。噢!亲爱的祖国!……”

这句话把奚娜听得哭了,说道:“再过一冬,我要死在这里了!”

“可怜的西西里小羊!”法朗采斯加一边说,一边抚摩奚娜的头,那种姿势和感情使洛道夫也愿给她这么抚摩一下,虽然其中并无爱的成分。

船一傍岸,洛道夫跳上沙滩,伸手挽着法朗采斯加,一直送她到裴格曼家门口,然后回去更衣,以便赶快再去。

书店主人和妻子坐在回廊上,洛道夫一眼瞥见九十老翁的面容因喜讯所致的变动,不禁做了个惊奇的姿势。他看到一个六十左右的人,保养得很好,冷冰冰的意大利人,身子笔直像个i,虽然稀少却还乌黑的头发,露出一个白的脑袋,犀利的眼睛,牙齿雪白完整,一张凯撒型的脸,一张外交家式的嘴巴上堆着一副近乎嘲弄的笑容,差不多是虚伪的,就像一般有教养的人用来遮盖真情实意的笑容。

“这是我丈夫的本来面目,”法朗采斯加郑重地说。

“简直是初会面的新交了,”洛道夫错愕地回答。

“一些不错,”书店主人说,“我一向在串演喜剧,而且很会化装。啊!在帝政时代,我在巴黎玩过这一套,跟蒲里安纳,缪拉夫人,阿勃朗丹士夫人,还有别的……年轻时所费心学习的事情,即使是无聊的,对我们都有用处。如果我的太太不曾受过男子的教育——那在意大利是反常的,——那么我非得去当樵夫就不能在这儿过活了。可怜的法朗采斯加!谁能说她有一天会不养活我?”

洛道夫听着这可敬的书店主人,那么自在,那么和善,那么健旺,相信其中还有什么别的玄虚,便像一个受骗的人那样一声不响地寻思着。

“怎么啦,先生?”法朗采斯加天真地问他,“我们的幸福教您不快活么?”

“您的丈夫是老少年,”他附在她耳边说。

她听了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坦白,那么撩人,弄得洛道夫更加愣住了。

“他只有六十五岁呀,”她说,“但我敢断言,这究竟还是……令人宽慰的事情。”

“在您提出的条件之下显得多么圣洁的爱情,我不愿您拿来开玩笑。”

“嘘!”她跺着脚道,一边望望她的丈夫是否听着,“永勿扰乱这亲爱的人的安静,像孩子一样纯洁的,我爱把他怎样就怎样的人。他是,”她又接着说,“在我的保护之下。您真不知为了我是自由党人之故,他以何等尊贵的精神把他的生命财产来冒险!因为他是不赞成我的政见的。这算不算爱,法国先生?但他们家里是这样的。爱弥里奥的兄弟,被他的爱人为了一个可爱的青年而欺骗时,他把剑插在自己的心窝里;十分钟前他对贴身的男仆说:——我很可能杀死我的情敌;但这太使我的‘女神’伤心了。”

这种高贵与俏皮,伟大与稚气的融合一片,使法朗采斯加这时成为世界上最动人的造物。晚餐和餐后的时间都非常快乐,在两个被解放的亡命者,这当然是应有的欢喜,但在洛道夫是可悲的。

“她会不会变成轻佻?”他在回到史多弗家的路上想。“她分担我丧母的哀痛,而我却不附和她的欢乐!”

于是他责备自己,替这个童心未褪的少妇作辩护。

“她没有一些虚假,全凭她的印象支配……”他心里想,“我难道要她变成一个巴黎女子不成?”

次日和以后的几天,总之在二十天内,洛道夫整日消磨在裴格曼家,无意之间观察着法朗采斯加。在某些心灵,赞赏之下绝不会没有明察。年轻的法国人在法朗采斯加身上看出轻率大意的少女成分,看出尚未驯服的妇人的真性格,有时和她的爱情挣扎着,有时又满怀乐意的在爱情中浮沉。老人完全像父亲对女儿一般的对她,法朗采斯加也对他表示十分真切的感激,显出她天生的高尚。这个局面和这个女子,为洛道夫是一个猜不透的谜,但要推究明白的心思使他越来越离不开他们。

这些前后的日子充满着幽密的欢欣,掺杂着哀愁,反抗,拌嘴,比洛道夫与法朗采斯加融洽无间的时候更可爱。总而言之,这种无思无虑的温情,对一些极其无谓的事情嫉妒(已经!)的温情,完全显露她的天真,越来越使洛道夫着迷了。

一天晚上,法朗采斯加表示希望早日离开越梭,因为她所需要的东西这里大都没有。

“您爱奢侈!”他对她说。

“我!”她说,“我爱奢侈,正像我爱艺术,爱拉斐尔的一幅画,爱一匹美马,爱一天晴好的日子,或拿波里的海湾。爱弥里奥,”她叫道,“我们在这儿过着艰难的生活,我有没有抱怨过?”

“那时您已不是原来的您了,”老书店主严肃地回答。

“话说回来,布尔乔亚羡慕豪华,不是挺自然的么?”她说着对洛道夫和她的丈夫狡黠地瞟了一眼。“我的脚,”她伸出一双玲珑的小脚说,“是不是为劳苦生的?我的手……”她伸出一只手给洛道夫,“这双手配不配做活?您走开,”她对丈夫说,“我有话跟他讲。”

老人非常乐意的走开了:他对妻子很放心。

“我不愿您陪我们到日内瓦去,”她对洛道夫说,“日内瓦是一个多是非的地方。虽然社会上的闲言闲语绝对惹不到我的头上,我却不愿给人家飞短流长,并非为我,而是为他。他究竟是我的唯一的保护人,我要使他能以我为荣,这是我的志气。我们走后,您在这儿再留几天。到日内瓦来的时候,先来见我的丈夫,让他把您介绍给我。在大众眼前,且藏起我们永矢勿渝的深刻的爱。我爱您,您已经知道;但我用来证明我的爱的方式,是您永远不会在我的行为中间,发觉什么能引起您嫉妒的成分。”

她把他拉到回廊一角,捧着他的头,在他额上吻了一下,一溜烟跑掉了,让他待在那里。

下一天,洛道夫得知裴格曼家的房客拂晓已经动身。

从此他觉得越梭再也住不下去,便绕着最远的路向凡佛进发,一路上是不必要的匆忙。意大利女郎等着他的湖在吸引他,十月底他到了日内瓦。为免得城里的不方便起见,他在城墙外活水镇上租了一间屋。安顿停当之下,他第一件事是打听房东,一个从前的珠宝商,问他最近有没有一批意大利的亡命者,一批米兰人到日内瓦来。

“没有,据我所知,”他的房东回答道。“罗马的高龙那亲王和公主租着耶勒诺先生的别庄,湖边最美的庄子之一,订了三年租期。它坐落在狄沃大底别墅和拉芬·特·第安先生的庄子之间。拉芬·特·第安先生的庄子是租给鲍赛昂子爵夫人的。高龙那亲王是为了女儿和女婿来的,女婿是刚道斐尼亲王,拿波里人,或者如果您喜欢说,是西西里人,从前缪拉王的党徒,最近一次革命的牺牲者。新近到日内瓦的就是这几个,却都不是米兰人。凭着高龙那家在教皇那边所得的庇护与有力的斡旋,才得到国外列强和拿波里王的许可,让刚道斐尼亲王与公主住在这里。日内瓦绝不干使神圣同盟不欢的事情。瑞士的独立就靠这个同盟保障的。我们的任务不在于批评外国朝廷。这儿有的是外国人:俄国人呀,英国人呀。”

“还有日内瓦人。”

“是呀,先生。我们的湖多美!拜仑勋爵在此住了近七年,在狄沃大底别墅,现在大家去走一走,好似去逛高贝和法尔奈一样。”

“您能不能知道,一星期前是否来了米兰一个书店主人和他的妻子,姓朗波里尼,革命首领之一?”

“我到外宾俱乐部去时可以知道,”这位退休的珠宝商说。

洛道夫第一次散步的目标,自然是狄沃大底别墅,拜仑爵士的寓所,因为大诗人最近去世之故而招引了很多游客的:天才一死,即便成圣。从活水镇起的沿湖的路是很窄的,像瑞士所有的路一样;但在某些区处,就着山地形势的分配,留有相当空间,刚好给两辆车子迎面驶过。他离开耶勒诺庄子只有几步路了,还不曾知道前面便是耶勒诺庄子;那时他听见背后有车子的声音,站的地方是两山之间的窄道,他便爬在一块岩石顶上让车。不用说,他望着车子驶近,一辆华丽的敞顶四轮车,套着两匹精壮的英国马。车子底上,装束如天神似的坐着法朗采斯加,旁边是一个僵硬若浮雕般的老妇;他一眼瞥见,不禁一阵眼花。一个浑身金线的小厮直立在车厢后面。法朗采斯加认出了洛道夫,看见他好似雕像站在底座上的神气,便微笑起来。洛道夫一面步上小坡,一面目送车子拐了弯,进入一所乡村别墅的门,他便也向着大门紧跟上去。

“谁住在这里呀?”他问园丁。

“高龙那亲王夫妇跟刚道斐尼亲王夫妇。”

“刚才回来的不就是她们么?”

“是的,先生。”

顿时洛道夫眼前去了一层幕,过去的情形全明白了。

“但愿这是她最后的一套玄虚,”这个情人错愕之下想。

他深怕成为女孩子家使性的玩具,因为他听见讲过意大利姑娘们的使性是怎么回事。但把一个生为公主的公主当作布尔乔亚看待,把中世纪最有名的旧家之一的女儿当作书店主妇看待,那在女子的心目中该是何等罪过!洛道夫为了自己的过失,更加想知道他是否被误解,是否要被摈。他掏出名片来求见亲王,立刻被引见了;那个伪充的朗波里尼老人迎着他走来,对他非常客气,表示拿波里人惯有的殷勤,陪他沿着阳台散步,从阳台上可以远瞰日内瓦,于拉,别庄林立的山岗,以及辽阔的湖岸。

“您瞧,我的妻子始终离不开湖,”他把各处的风景对客人指点过后说。“今天晚上我们有一个音乐会,”他向华丽的耶勒诺庄子走回头时又这样说,“希望您能来,让我们——公主和我——高兴。两个月共忧患的生活,和悠久的友谊没有分别。”

洛道夫虽然满腹的好奇心,却不敢求见公主,只一路想着夜会,慢慢走回活水镇。他的爱情,不论过去已如何广大,几小时内为了他的焦虑,为了等待什么变故发生,越发无限止地扩大了。如今他懂得有成名的必要,以便在社会上和他的偶像骈肩。在他眼中,因了她在越梭所表现的朴实与洒脱的行动,法朗采斯加愈显伟大。高龙那公主天生的傲态教洛道夫发抖,他要有法朗采斯加的父亲跟母亲和他为敌,至少自己是这么想。刚道斐尼公主的再三嘱咐他谨慎将事,至此才显出她是一往情深的证据。在不愿危害前途的条件之下,法朗采斯加不是明明说过爱洛道夫吗?

终于,九点敲了,洛道夫可以跨上车子,用着我们不难了解的情绪说:“到耶勒诺别庄,刚道斐尼亲王家!”终于,他踏入贵宾满堂的客厅,不得不站在门旁的一群人中间,因为那时场上正唱着洛西尼的一阕二部合唱。终于,他望见法朗采斯加了,却不曾被她瞧见。公主站在只离钢琴两步的地方。她的美妙的头发,那么浓那么长,用一个金箍拢着。烛光照耀之下的脸庞,映出意大利女子所特有的那种白色,只在灯光下面才充分发挥出它的效果。她穿着舞会服装,让人欣赏她的一对美艳的肩头,少女一般的腰肢,古典雕像上的胳膊。她的高雅庄严的美,这儿没有人可以匹配,虽然场中有着媚人的英国女子和俄国女子,有着日内瓦最美的妇人和旁的意大利闺阁,其中特别光彩照人的有那著名的华莱士公主,和这时正在演唱的女歌唱家丹底。洛道夫靠在门框上,瞅着公主,向她射着一道凝注的,固执的,撩人的目光,可以见出他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所谓“欲念”这个情操之上,有一股令人不得不注意的威力。法朗采斯加有没有受到这目光的火焰?有没有预备随时见到洛道夫呢?过了几分钟,她的视线溜到门这边来,仿佛受着这道爱的热流吸引,于是她的目光毫不迟疑地直注入洛道夫的目中去了。一阵轻微的颤抖,在这庄严娇艳的脸上和美妙的躯体上波动了一下:心灵的震撼起着反应了!法朗采斯加脸红了。在此疾如闪电的交流中,洛道夫仿佛过了整个的一生。他的幸福有什么可以相比?她爱着他啊!这位崇高的公主,在大庭广众之间,在幽美的耶勒诺别庄内,依旧信守着那个可怜的逃亡者所说的话,信守着那个寄居裴格曼家的任性女郎所发的诺言。此时此景的陶醉,使一个人甘愿做一世的奴隶!刚道斐尼公主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光,唇边浮着一副微妙的笑容,隽美而又俏皮,坦白而又得意,望着洛道夫,神气仿佛求他原谅她过去的隐瞒身份。一阕终了,洛道夫去找亲王,亲王殷勤地把他领到他妻子前面。洛道夫跟高龙那亲王夫妇与法朗采斯加,经过正式的介绍,寒暄了一番。之后,要轮到公主去加入著名的四部合唱了:mimancalavoce(《我声呜咽》),唱的人除她之外,还有丹底,还有男中音名歌家日诺凡士,以及那流亡的意大利亲王,——他要不是一个亲王的话,凭他的嗓子也会成为一个艺术之王的。

“您在这儿坐罢,”法朗采斯加说着,把自己的椅子让给洛道夫。“哎哟!我想姓名弄错了:从刚才起,我是洛道斐尼公主了。”

说这句话时有一种风趣,一种魅力,一种天真,令人在这句隐藏信誓的笑话之下,回想起越梭的快乐日子。和她挨得这么近,绮罗的裙角和轻纱的飘带,几乎拂着他一边的面颊,听着疼爱的女子歌唱,洛道夫不禁有销魂荡魄之感。但当着这种情景,唱的又是《我声呜咽》的曲调,由意大利最美的歌喉表现,洛道夫的热泪盈眶自是不难想象的了。

在爱情里,像几乎所有的事情里一样,有些本身极其渺小的事实,是从前千百件零星小事的结果,它们的内容在继往开来的作用上变得广大无边。爱人的价值早已感觉到千百次;但一桩细事,譬如散步中间凭了一句话或出其不意的爱的表示,所致的心灵交融的接触,能把爱情激荡到最高峰。这种精神现象,可用人类原始时代就很熟悉的形象来说明:在一根长的索链中,有些必不可少的交接点,它们的结合力特别牢固。那晚洛道夫同法朗采斯加在众人面前的确认,正是联系过去与未来的那种交接点,把实际的关连种在心坎中更幽深的地方。鲍舒哀是一个极懂爱情而又把爱情藏得极深的人,他提起人生中幸福的时光如何难得时,也曾说到这种承前启后的交接点。

由自己来赞赏一个所爱的女子是一种快感,看到了她被大众赞赏又是一种快感:这两种快感洛道夫同时兼而有之。爱情是回忆的宝库,虽然洛道夫的那所已经琳琅满室,他又加入些珍贵的明珠:例如专诚为他的微笑,迅速的瞥视,以及法朗采斯加受他感应之后的歌声的抑扬,听众热烈的掌声甚至引起丹底的嫉妒。因此他整个欲望的威力,他心灵的这种特征,全都倾注在此美丽的罗马女子身上:他一切思想一切行为,都把她当作不变的原则和终极。洛道夫的爱,就像所有女子都梦想的那种爱,那样的强烈,那样的坚贞,那样的凝固,把法朗采斯加化为他的心的本体;他觉得她好似一道更纯洁的血融合在他的血里,好似一颗更完全的灵魂融化在他的灵魂里;在他生命的最微末的动作之下,她的作用好比地中海底金黄的沙隐在波涛之下。总之,洛道夫最微渺的憧憬也是一种活泼泼的希望。

几天之后,法朗采斯加也确认了这股广大无边的爱;但它那么自然,那么为两人同感,所以她并不惊奇:她正配受这种爱。

她和洛道夫在园子里平台上散步时,发觉他如多数的法国人一样,表白情愫时有些自鸣得意的动作,她便说:

“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有相当的艺术天才可像丹底一般谋生,可以给虚荣心多少快感,您爱这样的一个女子有什么奇怪,有什么不可思议?那个伧夫不因之一变而为情种?这些对我们都不成问题。我们需要的是:坚贞地,固执地,远远地,长时期的相爱,除了知道彼此相爱的欢乐以外,没有旁的欢乐。”

“哎哟!”洛道夫说,“您看见我埋头于野心勃勃的工作时,您不会觉得我的忠实减少价值吧?您相信我会乐意看见您有一天把刚道斐尼公主这美丽的姓氏,换上一个无名小子的姓氏么?我要成为本国最优秀的人物之一,富有,伟大,使您对我的姓氏像对您高龙那的姓氏感到同样的骄傲。”

“倘我看不见有这样的情操存在您心中,我才大大地生气哩,”她露着一个迷人的笑容回答。“可是别把野心的工作过分苦您自己。得保持您的青春……人家说政治能把一个男人突然之间变老。”

女人们最难得的,是绝不妨害温情的那种快活的兴致。深挚的情操和少年的癫狂混合之下,使法朗采斯加这时候妩媚之上再加妩媚。她的性格的关键是:善笑也善感,兴奋过后能回复巧妙的俏皮,而且出之以洒脱自在的态度,使她成为魅力无边的女子,声名远播于意大利境外。在女性的爱娇下面,她藏有渊博的学识,得力于她在高龙那古堡所过的近乎修院的,极度单调的生活。这位遗产巨大的姑娘,最初被派定进修院,因为她是高龙那亲王夫妇的第四女儿;但她的两个长兄和一个姊姊的去世,把她突然从隐遁生活中拉回到俗世,一变为罗马诸州内妆奁最富的闺女之一。她的姊姊原来许配给刚道斐尼亲王,西西里最大财主之一;姊姊死了,就把法朗采斯加嫁给他,免得两家的原定计划有所更动。高龙那和刚道斐尼两姓是世代姻亲。从九岁到十六岁,在一个家庭教士指导之下,法朗采斯加饱览家中的藏书,研究着科学,艺术,文学,让她热烈的幻想有所寄托。但学问养成了她对于独立和自由思想的爱好,使她和她的丈夫一同投身于革命。洛道夫还不知道法朗采斯加除了现代五种语言之外,也懂希腊文,拉丁文,希伯莱文。这个可爱的女子深悟一个博学女子的主要条件,是深藏。

洛道夫整个冬天耽留在日内瓦。一冬过得像一天。春天来了,虽然厮伴着一个秀慧博学,年少痴憨的姑娘,洛道夫仍不免感到残酷的痛苦,他勇敢地忍着,但有时不由得在态度之间,眉目之间,言语之间流露出来,也许是因为他觉得对方并没分担他的痛苦之故。有时他对法朗采斯加的镇静佩服之余,竟至着恼,她像那些英国女子一样,以不动声色为尊严,澹泊宁静的态度大有摈斥爱情之概;洛道夫宁愿她骚乱不宁,所以埋怨她麻木,因为他存着世俗的偏见,以为意大利女子应该是狂热善变的。有一天洛道夫在这个问题上和她打趣时,她认真起来,严肃地说道:

“我是罗马女子啊!”

这答句的语调颇有深奥的含义,令人觉得它是生辣的讽刺,教洛道夫听了心悸。五月才开放出它嫩绿的宝藏,太阳有时已发出仲夏的威力。两个情人倚靠在石栏杆上,临着船艇上落的石级,那部分的平台刚好是从地面到湖面最陡峭之处。贴邻的别庄内也有一座相类的埠头,像天鹅般闪出一条快艇,挂着有飘带的旗子,张着暗红的天幔,下面一个妩媚的妇人懒洋洋地坐在红垫褥上,头上缀着鲜花,当船夫的是一个水手装扮的男人,他在这个妇人的目光之下划得特别优美有致。

“他们多幸福!”洛道夫辛酸地说。“格兰·特·蒲尔高涅,唯一能和法兰西王室竞争的名门望族中最后的一个女子……”

“噢!……她是私生子那支上传下来的,而且靠着……”

“她终究是鲍赛昂子爵夫人,并不……”

“并不踌躇!……对不对?那就老老实实地跟加斯东·特·奈伊先生隐遁了。”这位高龙那家的女儿说,“她是法国人,而我是意大利人呀,亲爱的先生!”

法朗采斯加离开了石栏,丢下洛道夫,一直走到平台的另一端,烟波浩渺,湖景辽阔的那一端;洛道夫望着她慢慢地走过去,疑心自己伤害了这颗那么天真又那么练达,那么高傲又那么谦卑的心灵。他觉得一阵寒冷,跟着法朗采斯加过去,也不理会她阻止他的手势,发觉她擦着眼泪,一个这样刚强的人的眼泪!

“法朗采斯加,”他握着她的手说,“你心里可曾有一点点的后悔?……”

她一言不答,挣出那只拿着绣花帕子的手,重新擦着眼睛。

“原谅我,”他又说。冲动之下,他用亲吻来替她擦掉眼泪。

法朗采斯加激动得很厉害,竟没发觉他这个热情的动作。洛道夫以为是默契,便大着胆子搂着法朗采斯加的腰肢,把她紧挝在怀里,攫取了一吻;但她挣脱了他的臂抱;那个壮美的姿势显出是她的贞节起了反抗;她站在两步以外,并不发怒但很坚决地望着他说:“您今晚动身,不到拿波里不再相见。”

这命令虽然严厉,仍旧虔诚地给执行了,因为那是法朗采斯加的意志。

回到巴黎。洛道夫发现家里已摆着刚道斐尼公主的肖像,是名画家希奈作的,像希奈所做的一切肖像一样的美。这位画家经过日内瓦往意大利。因为他曾坚拒给好几位太太的画像,洛道夫不信刚道斐尼亲王虽然那样热望要一幅妻子画像,能够说服这位名画家;但大概是法朗采斯加把他迷了,居然破例作了两幅,一幅是原本,精心杰构之作,就是送给洛道夫的;一幅是临本,留给爱弥里奥的。这些是她在一封美丽动人的信里告诉他的。当面为了顾虑体统的拘束,在信里不存在了,她的思想可在此得到些补偿。洛道夫复了信去。从此两人之间开始了更无穷尽的通讯,他们所能容许的仅有的快乐。

洛道夫存着他的爱情应有的那股雄心,立刻着手他的事业。他先是想要财富,把他所有的精力,连同所有的资本,一齐投到一桩企业中去冒险;但他不得不毫无世故地和奸险的骗局奋斗,终于战败了。三年的时间,努力和勇气,在一桩巨大的企业中消耗掉了。

洛道夫倒台的时候,正是维兰内阁倒台的时候。强项的爱人想向政治去要求实业所拒绝他的东西;但在投身于政治生涯的暴风雨之前,他带着浑身的创疤痛楚,先到拿波里去裹扎伤口,汲取勇气。那时节,当拿波里新王登极的时候,刚道斐尼亲王夫妇被召回国,没收的财产也发还了。在洛道夫的斗争中,这是甘美无比的休息,他充满着希望在刚道斐尼府邸逗留了三月。

洛道夫重新开始建造他的财富。他的才干已经显露,正当要实现野心的愿望,快要获得一个显要的职位来报偿他忠诚的服务时,一八三○年七月的暴风雨爆发了,他的船又沉了。

她和上帝!这两个证人鉴临着一个优秀青年的最勇敢的努力,最大胆的尝试,但至今为止,照顾愚人们的上帝——幸运!——不曾来照顾他。而这再接再厉的运动家,靠了爱情的支持,受着永远友善的目光和永远忠诚的心烛照,再开始新的战斗!但愿普天下有情人都为他祈祷!

一口气吞完这篇故事时,特·华德维小姐双颊炽热,血管发烧,哭着,为了愤懑而哭着。受着当时流行的文学影响的这个中篇,是洛萨莉在这类作品中第一次读到的东西,其中描写的爱情,不说是出于大家的手笔,至少是一个似乎讲述亲身经历的人的文学;而故事的真实,即使写得不巧妙,也已能打动童贞未失的心。洛萨莉可怕的骚动,发热与眼泪,原因就在于此:她妒忌法朗采斯加·高龙那。她完全相信这诗意浓郁的小说底下所有的真诚:亚尔培在叙述他热烈的初恋时,大概是故意把姓名隐瞒起来的,也许连地方在内。洛萨莉被一股阴险的好奇心抓住了。哪个女人会不像她一样的要知道她情敌的真姓名呢?因为她已经在爱了!念着这些富有传染性的篇章时,一路在心中念着这个庄严的句子:我爱他!她爱着亚尔培,胸中感到一股辛辣的醋意,要把他夺过来,从那陌生的情敌手里把他劫下来。她想到自己不爱音乐,想到自己生得不美。

“他永远不会爱我的,”她私忖着。

这个念头使她愈要知道自己有没有猜错,是否亚尔培真的爱着一个意大利公主,是否她也爱他。在此生死关头的夜里,当年有名的华德维高人一等的果断的性格,在此女承继人身上全部施展了出来。她想出奇奇怪怪的计划;而且,凡是少女被毫无远见的母亲幽禁在孤独中间,忽然被一件重大的事故,为平时束缚她们的教育制度不曾料到也不曾阻止的事故刺激起来时,她们的想象都曾在一些想入非非的计划四周打转。她想从假山上用一座梯子爬到亚尔培的花园里,趁他睡熟的辰光,从窗里瞧一瞧他书斋的内部。她想写信给他,想破坏勃尚松社会的封锁线,把亚尔培引入特·吕泼家的沙龙。这件工作,连特·葛朗赛神甫也要叹为观止的奇迹,一念之间已经确定了。

“啊!”她想道,“父亲在露克赛田庄上有些争执呀,让我到那边去!倘没有讼案发生,我可以制造,那么他可以到我们的客厅里来了!”她一边嚷着一边从床上跳起,奔向窗子,去看那半夜里照着亚尔培的迷人的灯光。一点已经敲了,他还睡着。

“我可以看到他起来,说不定他会走到窗前来!”

这时候,特·华德维小姐看到一件事情使她有方法探到亚尔培的秘密。在幽微的月光中,她瞥见两只胳膊从假山顶上的亭子里伸出来,帮助亚尔培的男仆奚洛末爬过墙头,钻到亭子里去。洛萨莉立刻认出,奚洛末的那个共谋犯是玛丽爱德,她们的贴身女仆。

“玛丽爱德跟奚洛末!”她心里想,“玛丽爱德,一个那么丑的女人!他们俩都该害臊呀。”

玛丽爱德固然丑得可憎,而且年纪已经三十六,但她所得的遗产却有好几块田。她在特·华德维夫人家已服侍了十七年,很受主母看重,为了她的虔诚,她的忠实,她的服务的年代:不消说她把工资和外快撙节下来,存放出去。拿每年大约二百法郎来计算,连利息和遗产,大概一共值到一万五千法郎。在奚洛末眼里,一万五千法郎简直更改了视觉原理:他发现玛丽爱德有美丽的腰身,天花在那张枯索平板的脸上所留下的窟窿和疤瘢,他再也看不见了;歪斜的嘴巴,他觉得是笔直的;并且从萨伐龙律师雇用了他,使他跟特·吕泼公馆接近以来,他便正正经经进攻这个和主母一样古板一样假贞节的虔婆了,她跟所有丑陋的老姑娘一样,倒比最美的女子挑剔得更严。这小亭夜会的一幕,对于一般明察的人固然很易分析清楚,对洛萨莉却还不甚了了,倒反受到最危险的教训,给她一个坏榜样。一个母亲严格教育着她的女儿,用她的羽翼庇护了她十七年,却在一小时内被一个女仆把这件长久而艰苦的作业给毁了,有时不过由于一句话,往往不过由于一个动作!洛萨莉重新睡下,盘算着怎样充分利用这次的发现。下一天早上,玛丽爱德陪她上教堂做弥撒的时候(男爵夫人那天不舒服),洛萨莉抓着女仆的手臂,使她大吃一惊。

“玛丽爱德,”她说,“奚洛末得到他东家信任吗?”

“不知道,小姐。”

“别跟我假惺惺了,”洛萨莉冷冷地回答。“你昨天夜里让他在小亭下面拥抱。莫怪母亲想这样那样装饰亭子时,你极力的赞成!”

洛萨莉从玛丽爱德的手臂上感觉到她的颤抖。

“我对你并没什么恶意,”洛萨莉接着说,“放心好了,我不对母亲提一个字,你要看奚洛末多少次都可以。”

“可是,小姐,那完全是诚心诚意的。奚洛末除了娶我以外并无他念……”

“那么为什么你们要在夜里相会?”

玛丽爱德狼狈之下,一句都答不出。

“听我说,玛丽爱德,我也在爱,我!我暗中爱着,独个子爱着。归根结底,我是父母的独养女儿;所以你对于我的希望,比对世界上任何人的希望都要大……”

“当然,小姐,您可以相信我们生死如一,”玛丽爱德对着这个意想不到的转圜大为高兴的说。

“第一,要不声张大家都不许声张。我不愿嫁特·苏拉先生;但我要,绝对的要一样东西:你答应了我这个条件我才替你包庇。”

“什么东西呀?”玛丽爱德问。

“我要看萨伐龙律师教奚洛末送到邮局去的信。”

“做什么用呢?”玛丽爱德骇然的说。

“噢!不过读一遍罢了,过后你再替我投到邮局。这不过把信略为耽搁一下,如此而已。”

这时候,洛萨莉和玛丽爱德进了教堂,各人肚里转着念头,再没心绪念弥撒祭里的日祷文了。

“我的上帝!这些事情里有着多少的罪过呀?”玛丽爱德心里想。

洛萨莉的灵魂,头脑,心,都给那篇小说搅乱了,终于明白那故事是专诚为她的情敌写的。像一般孩子一样,老对一件事情思索的结果,她想到《东方杂志》一定由亚尔培寄给他的爱人的。

“噢!”她一边想一边跑着,像一个苦恼万分的人祈祷的姿态,“噢!怎样能摆布我的父亲去翻阅杂志社的定户簿呢?”

午饭以后,她跟父亲撒着娇在花园里绕了一圈,把他带到亭子下面。

“我的小爸爸,你相信我们这份杂志会流传到国外去吗?”

“它才不过开头呢……”

“可是我打赌它已经寄到外国。”

“不见得。”

“那么你去瞧就是,把外国定户的名字记下来。”

两小时以后,特·华德维先生告诉他的女儿说:“我没有猜错,还没外国定户。他们希望在纽夏丹,在伯尔尼,在日内瓦会有。固然他们现在有一份寄往意大利,但是赠阅的,寄给一位米兰的太太,住在大湖边上倍琪拉德的别庄上。”

“姓名呢?”洛萨莉兴奋地问。

“阿琪奥洛公爵夫人。”

“您认识她吗,爸爸?”

“自然我听见人家提过。她未出阁前是索但里尼公主,翡冷翠人,一个门第极高的女子,跟她的丈夫一样有钱,丈夫在龙巴地有着最美的产业。大湖边上他们的别庄是意大利名胜之一。”

过了两天,玛丽爱德把下面的一封信交给洛萨莉。

亚尔培·萨伐龙致雷沃博·阿纳耿

啊!是的,亲爱的朋友,你以为我在旅行,我却到了勃尚松。没有一些成功的端倪时,我什么都不愿对你说,现在却已露出曙光来了。是的,亲爱的朋友,我消耗了我最纯洁的血,费掉了多少精力,糟蹋了多少勇气,经营着多少事情而都流产之后,我想学你的样:拣一条平凡的路,康庄大路,最长的,最稳当的。在你那张公证人的椅子上,我几曾看见你翻过筋斗?但别以为我内心生活有任何变化;那秘密,世界上只你一人知道,并且还在她给我指定的限度以内。朋友,过去我不曾对你说明,但我在巴黎的确厌倦得要死。我全部的希望所寄托的第一桩事业,弄得毫无结果,由于两个合伙人的恶辣手段,通同着来欺骗我,使我两手空空,不能再作左右全局的活动。那次的结局,使我不得不放弃寻觅金钱的幸运;可是我已为之蹉跎了三年的生活,其中一年消耗在辩护上。也许我的结果还要糟,倘使我二十岁上不曾被迫去学习法律的话。我又想成为一个政治家,单单为了能有一天名登贵族院,获致亚尔培·萨伐龙·特·萨伐吕司伯爵的头衔,把一个在比利时业已消灭的美丽的姓氏在法国复活起来,这姓氏不但在比利时已传不下去,而且我既不是一个合法的儿子,也不曾获得法律的追认。

“啊!我早就相信他是贵族!”洛萨莉叫着,把信掉在地下。

你知道我曾怎样用功读书,干着默默无闻的,但是忠诚的,但是有益的新闻事业,替那个在一八二九年上还对我忠实的政治家当过出色的秘书。正当我的名字开始显耀,正当我要以参事院咨议的资格,借着这必不可少的阶梯进入政治机构的时候,七月革命把一切都化为乌有,我又犯了忠于战败方面的错误,我为他们奋斗,他们消灭了,我还在奋斗。啊!为什么我那时只有三十三岁,怎么我不曾要求你替我造成候选资格?我把我一切的热忱和危险都瞒着你。为什么?我有着坚决的信仰!那时我们俩的意见绝不会一致。十个月前你看见我那样高兴、那样快乐、写着我的政论文章时,我正在绝望啊:我眼见自己到了三十七岁,全部的财产只有二千法郎,没有一些声名,刚刚在一件高尚的事业中失败下来,不去迎合当时的热情而只适应未来的需要的一份日报。我简直不知走哪一条路。可是我明明白白感觉到我的力量!忧郁而受伤之下,我在这个从我手里溜走的巴黎城中,拣些冷僻的地方闲荡,想着我受了欺骗的雄心,可是并没放弃。噢!那时我有多少愤懑不平的信写给她;写给我的这个第二意识,这另外一个我!有时候我对自己说:“干吗要替自己的生活定下一个如是远大的计划?干吗我样样都要?干吗我不去做些近乎机械的事情来等候幸福?”

于是我目光转到一个可以糊口的位置。我正要去主持一份报纸,跟一个见识有限,野心勃勃而崇拜金钱的经理合作,忽然我害怕起来。

“她肯不肯要一个屈膝到这步田地的情人做她的丈夫?”我问着自己。

这个念头使我回到了二十二岁!噢!雷沃博,这些彷徨困惑把一个人的心灵消磨得多厉害!鹰隼被囚,雄狮受缚,真是何等的痛苦!它们感到拿破仑所感到的一切痛苦,不是在圣·赫勒拿岛,而是在蒂勒黎河滨大道上,八月十日那天,他眼见路易十六的懦弱不知自卫而愤懑,而反映出他拿破仑壮志未伸的苦恼,因为他是有镇压暴动的力量的,就像他以后在十月里在同一地方所表现的那样。唉!拿破仑在那一天上所感受的痛苦,我已捱受了四年之久:这便是我过去的生活。我在蒲洛涅森林荒凉的走道上,作过多少次准备在国会讲坛上发表的演说!这些无裨实际的练习,至少训练了我的口才,养成了用言语表达思想的习惯。当我暗中受着这些磨难的时候,你却结了婚,付清了你受盘事务所的费用,在圣玛丽受了伤,得了十字勋章,当着你本区区公所的副区长。

听我说!我小时候捉弄金壳虫的辰光,这些可怜的虫有一个动作几乎使我浑身发烧。我看见它们再三努力想往上飞,虽然张开了翅翼,却始终飞不起来。我们那时说:它在计数!我看了心中难受,不知是为了同情心,还是为了这是我前程的一种幻影。噢!张开了羽翼而飞不起来!这便是我从那件美妙的事业失败以来的情形。使我憎厌的那件事业,现在却给四个家庭发了财。

七个月前,我决心在巴黎的法庭上露头角,因为眼见多少律师变了达官显宦,辩护士方面的人才一扫而空了。但我想起在报界里我有多少敌人,并且在此人才荟萃的巴黎舞台上,要得到无论什么成功都不容易,我便下了一个狠心,拣了一条有把握而比较最迅速的路。在我们的谈话中,你明白解释给我听勃尚松的社会组织,一个外乡人想要在那里出头,要想引起一些极其微末的注意,要想结婚,要想进入那边的社会,要想得到无论哪方面的成功,都不可能。但我还是拣了这个地方来树立我的大旗,很有理由想到在此可以避免竞争,可以单枪匹马的弄到议员资格。贡台不愿见外乡人,那么外乡人也不愿见贡台人好了!他们拒绝他进入他们的客厅,那么他永远不去就是!无论哪儿他都不露面,甚至连街上也不出去!但这里有一个制造议员的阶级,就是商人阶级。我要把我本来熟悉的商业问题再加特别研究,我将替人家打赢官司,调解争执,成为勃尚松最有权威的律师。过些时候,我再创办一份杂志保卫本地的利益,所谓本地的利益我可制造出来,教它存在或教它复活。等到我一票一票地赢得了相当的票数时,我的名字就可从投票匦中一跃而出。人家尽可在长久的时期内瞧不起一个无名律师,但自然会有机会给他出人头地,一件义务辩护啦,旁的律师不愿接受的案子啦。只要我开口一次,我便有十拿九稳的把握。这样思索过后,亲爱的雷沃博,我便把藏书装了十一口箱子,买了些一朝可能用到的法学书,加上我全部的行李,连同家具,一并交给运输公司往勃尚松送。我拿了文凭,搜罗了一千法郎,便来跟你告别。驿车把我送到勃尚松,三天之内找到了一所小小的屋子,面临着花园,我华贵地布置了一间神秘的书斋,为我日夜不离的,其中闪耀着我的偶像的肖像——我把生命奉献给她的偶像,是她充实了我的生命,成为我努力的原则,我勇气的密钥,我才具的因素。随后,当我的家具和书籍运到时,我雇了一个伶俐的男仆,于是我在家守了五个月,像一匹龈鼠过冬似的。其时我的名字早已登录在律师表上。终竟有一天,人家指定我在重罪法庭替一个可怜虫当义务律师,无疑是为了至少要听我开一次口!勃尚松最有势力的商人之一正在陪审官席内,他刚有一件棘手的案子。我替我的当事人花尽了心机,获得了最完满的成功。原来他是无辜的,我教庭上在证人栏中逮捕了真凶,经过的情形真像演戏一般。临了,庭上也和旁听的群众一样表示佩服。我还替预审推事遮了面子,说要发觉一桩组织那么严密的阴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接着我就赚得了那个大商人的委托,替他打赢了官司。大寺的僧侣会又选中我担任一件跟市政府争了四年的讼案:我又得胜了。在三桩案子里我一跃而成为法朗希–贡台地域最大的律师。可是我把我的生活隐藏在最深沉的神秘中间,遮掩着我的抱负。我养成了使我无须接受人家邀请的习惯。人们只能在早上六点到八点之间来和我接洽,晚餐过后我就睡觉,再在夜里起来工作。把僧侣会初审业已败诉的案件来委托我的那位副主教,是一个颇有思想颇有势力的人,他自然言语之间表示谢意。我回答他说:“先生,我可以替你们胜诉,但不愿收受公费,我要求的不止是公费……(神甫为之全身一震)得知道我出头跟市政府作对是大有损失的。我到这儿来,为的是要在离开的时候身为国会议员,所以我只愿接受商业案子,因为唯商人能制造议员,而假使我替教士们辩护的话,他们便要猜忌我,而你们在他们眼里确是教士啊。我肯接受你们的案件,因为我在一八二八年时当过某部长的私人秘书(神甫又做了一个惊讶的动作),以亚尔培·特·萨伐吕司的名字当过参事院咨议(又是一震)。我一向忠实于君主政体,但既然你们在勃尚松不是一个多数党,我不得不借助于中产阶级的票数。因此我向您要求的公费,是将来在适当的时机暗中替我张罗票数。我们彼此守着秘密,我将替本区里所有的教士当义务辩护。我过去的历史请您一字莫提,希望互相守信。”当案子结束,他来道谢时,给我一张五百法郎的钞票,附在我耳边说:“票数还是有效的。”在我们五次会谈中,我相信已赢得这位副主教做朋友。现在,手头堆满了案件,我只接商人们的诉讼,借口说商务诉讼是我的专长。这个手段替我抓住了生意人,使我能够寻觅有权势的人物。因此,一切都顺利。再过几个月,我将在勃尚松买一所屋子来完成我的候选资格。在这件买卖上面,我要你帮忙,借资本给我。如果我死了,如果我失败了,损失也不致巨大到在你我之间成为问题。房租可以抵补你资本的利息,并且我要等候一个好机会,使你在这笔押款上面没有损失。

啊!亲爱的雷沃博,拿一个赌棍来譬喻罢,当他袋里带着所剩的全部家业走进国际俱乐部,在最后的一夜去孤注一掷,去拼个倾家荡产或成家立业的时候,他也不会有我在此野心赌博的最后一局里所听到的无时或息的耳鸣,手掌里的冷汗,头脑的昏沉骚动,以及浑身内部的颤抖。唉!亲爱的唯一的朋友,我奋斗快满十年了。这场与人与事的斗争,逼我继续不断地倾注我的精力,使我欲望的机括日趋迟钝,把我的精神消耗殆尽。表面上是年富力强,内里我是觉得崩溃了。多过一天,我的内心便多摧残一天。每逢重整旗鼓,做着新的努力时,我总感到下次是没有力量再来的了。要说力量,我只有享受幸福的力量了;倘使它不把蔷薇的花冠加在我的头上,我之为我便要消灭,我将变成一件衰败零落的东西,在世界上更无希冀,我也再不愿成为任何东西。你是知道的,权威与荣名,我所寻访的这个巨大的精神财富不过是次要的:那为我只是获取幸福的手段,迫近我偶像的阶石而已。

像古代的竞走者一样,在断气的时光到达终点!眼看财富与死亡同时在门口双双出现!在爱情熄灭的时分得到他的爱人!挣得了过幸福生活的权利时,再没精力来享受!噢!注定着这种命运的人有多少啊!

当塔尔这个野心的神,一定有一个时候会停下来,交叉着手臂,不愿再演那永远上当的角色,不把地狱放在眼里。哎哟,我就会到这步田地的,万一有什么事情使我的计划失败,万一当我爬在外省的灰土里,为了选举票而像饿虎一般在商人四周选举人四周匍匐之后,万一把我可在大湖边上望着她所望的湖水,睡在她的目光之下,听她说话的时间,去消磨在辩护那些乏味的讼案之后,而我仍不能跃登宝座攫取一个光荣的姓氏,来承继阿琪奥洛这个姓氏的话,那么,我就会到那步田地!不但如此,雷沃博,有些日子我竟懒洋洋地觉得浑身软化;从我心灵深处升起一股憎恹欲死的情绪,尤其当我长久地出神之后,在想象中预先体味着幸福的爱情的时候!欲望的力量是不是在我们心中只有一定的容量,欲望过度的膨胀会不会使它根本消灭?总之,这时候我的生活是美妙的,受着信仰的光辉照耀,受着工作与爱情的光辉照耀。再会,朋友。我拥抱你的孩子们。替我向你贤惠的太太致意。

你们的 亚尔培

洛萨莉把这封信看了两遍,其中大概的意义都镌刻在她心里了。她一下子窥到了亚尔培过去的生活,因为她机灵的聪明替她解释了许多细节,给她瞭望到浩瀚的边际。把这封自白的信跟杂志上的小说参证之下,她对亚尔培整个的为人都了解了。这颗优美的心灵,这股坚强的意志,本已气势不凡,她自然还要加以夸张;于是她对亚尔培的爱恋一变而为激烈的热情了,再加她青年的锐气,孤独的烦闷,潜伏的魄力,益发火上添油,助长了这热情的猛烈之势。在一个青年人,恋爱本已是自然律的一种作用;但当爱情的需要把一个非凡的人物做了对象时,其中势必还要添入在年轻的脑中洋溢泛滥的狂热。所以特·华德维小姐几天之内便到了爱情高潮中非常危险而近乎病态的阶段。男爵夫人倒对女儿很满意,因为她一心一意转着自己的念头,不再和母亲别扭,仿佛用心做着各种女红,实现了母亲的理想,成为一个柔顺听话的女儿。

律师每星期出庭二三次。虽然忙得不堪,他对法院,商业纠纷,杂志,都能应付裕如,而且他深深地躲在暗里,懂得他的成功越是黠晦越是遮藏,越是来得实在。但他对无论哪条成功的路径都不曾疏忽,研究着勃尚松的选举人名单,探寻他们的利益所在,打听他们的性格,他们来往的朋友,以及他们嫌恶的对象。一个红衣主教觊觎教皇的宝座时,也不会像他这般设想周密!

一天晚上,玛丽爱德来替洛萨莉更衣去赴一处夜会时,授给她一封信;女仆心里对着这种背信的行为怀着鬼胎,而特·华德维小姐一见信封上的地址,也立刻气吁吁的,脸色忽红忽白起来。

意大利倍琪拉德

阿琪奥洛公爵夫人  台收

(前索但里尼公主)

在她眼里的这个地址,无异在伯沙撒王眼中闪耀的弥尼,提客勒,毗勒斯。她藏起信,下楼随母亲上特·夏洪戈夫人家。这晚上她心里又是悔恨又是焦虑。她对于刺探亚尔培给雷沃博信上的秘密,已经觉得羞愧。她好几次自问:倘若亚尔培知道了这桩罪行,因为非法律所能惩罚而格外卑鄙的罪行,这个高洁的男人还会不会爱她?她的良心坚决地回答说:不!她用苦行来补赎罪过:持着饿斋,跪在地下交叉着手臂,做着苦行,几小时的念着祷文。她也强迫玛丽爱德忏悔。热情中间添入了最真诚的禁欲苦修的成分,使热情变得格外危险。

“这封信我看不看呢?”她心里忖着,一边听着特·夏洪戈家姑娘们谈话。姑娘们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七岁半。洛萨莉把这两个朋友看作小丫头,因为她们不曾暗地里爱什么人。她在是与否之间踌躇了一小时之后想道:“要是我读这封信,当然也是最后一封了。既然我已费尽心机探听他写给朋友的说话,为何我不能知道他写给她的信呢?就算这是一桩丑恶的罪行,可也不是爱情的证据吗?噢!亚尔培,我岂不是你的妻子吗?”

洛萨莉一上床,便拆开信来,那是一天一天接着写的,以便公爵夫人对亚尔培的生活和情绪获有真切的形象。

二十五日

亲爱的灵魂,一切都顺利。在以往的收获中,我新近又加上一桩最可贵的:我对选举运动中最有势力的人物之一帮了一次忙。好像那些只能制造荣名而永远不能自己登龙的批评家一样,他制造议员而永不能自为议员。那个好家伙想用低价来表示他的感激,简直连钱袋都不打开,只和我说:“您愿意进国会吗?我能使您当选。”我假意回答道:“如果我决定干政治,那将是为了效忠于贡台,表示我对它的感激,报答它对我的赏识。”“好罢,我们来替您决定就是,那时我们可在国会里有一分势力,因为您一定会大显身手。”

这样看来,亲爱的天使,不论你怎么说,我的恒心终必获得胜利之冠。最近的将来,我将站在法兰西的讲坛上对我的国民说话,对全欧洲说话。我的名字将由法兰西报界无数的喉舌传到你的耳边!

是的,像你所说,我来到勃尚松时已经老了,而勃尚松使我更老了;可是一朝入选之后,我能立刻恢复青春,好似西施德五世一样。那时我将开始我真正的生活,进入我的世界。那时我们俩不是骈肩平等了么?萨伐龙·特·萨伐吕司伯爵,驻某某国大使,当然可以娶一个索但里尼公主,阿琪奥洛公爵的寡妇了!在继续不断的斗争中维护身心的人,能因胜利而恢复青春的。噢!我的生命!我多快活的从藏书室奔到书斋,在你的肖像前面,在写信之前把我这些成就先诉给你听!是的,我的票数,副主教的,将要受到我帮助的人的,还有上面所说的那个主顾的,业已使我有了当选的把握。

二十六日

自从那幸运的晚上,美丽的公爵夫人一瞥之下把流亡的法朗采斯加的诺言确认以来,已经到了第十二个年头了。啊!亲爱的,你三十二岁,我三十五岁;亲爱的公爵七十七岁,他比我们两人总加的年纪还大十岁,但仍是那样矍铄!请你替我祝贺他罢。我的耐性不减于我的爱情。并且我还需几年的光阴,才能把我的财产增高到堪和你的名字匹配。你瞧,我很快活,今天我简直笑了:这是希望的功用啊!我的忧郁或快乐,一切都是从你那边来的。登峰造极的希望,永远使我觉得第一次见到你,把你我的生命如土地之与阳光似的结合为一,还不过是昨日的事。这十一年真是何等的痛苦,今天又是十二月二十六了,我到你公斯当湖畔别庄上来的纪念日。十一年来我追求着幸福,受着你的照耀像一颗明星似的,可是你高高的挂在天空,不是凡人所能几及!

二十七日

不,亲爱的,不要到米兰去,留在倍琪拉德罢。米兰使我害怕。我也不喜欢可恶的米兰风气,天天晚上在斯加拉歌剧院跟一大伙人聊天,其中不免有人对你吐露一些温柔的字句。为我,孤独赛如那块琥珀,可使一条虫在它的核心保存它永远不变的美。一个女子的灵和肉,在孤独中间可以永久纯洁,不失她青春期的模样。

二十八日

你的塑像永远完不成的吗?我要你的大理石像,油画像,画在小古董上的工笔像,各色各种的肖像,来排遣我的不耐烦。我老等着倍琪拉德别庄南面的风景,回廊的风景:我所缺的就是这两幅。我今天特别忙,除了一个“无”字以外什么都无可奉告,但这“无”便是一切。上帝不是从无造出世界来的吗?这“无”是一句话,是上帝的一句话:我爱你!

三十日

啊!我收到你的日记了!谢谢你的准期!那么你真的高兴看到我们初会的细节用这种方式描写吗?……哟!我一边掩饰情节一边还大大的担心你生气咧。我们不曾有过短篇小说,而一份没有短篇小说的杂志,等于一个没有头发的美女。我天性不会无中生有,无可奈何,我便运用了我灵魂中唯一的诗篇,我回忆中唯一的奇遇,用可以公开讲述的语气来叙述,一边写一边不住的想着你,这是我一生唯一的文学作品,不能说出之于我的笔下,只能说出之于我的心坎。犷野的索玛诺被我变成了奚娜,你不觉得好笑吗?

你问我身体怎样?比巴黎时好多了。虽然工作繁重,究竟清静的环境对心灵大有影响。亲爱的天使,令人疲倦,令人衰老的,乃是虚荣未逞的悲伤,乃是巴黎生活的不断的刺激,乃是和野心的敌手勾心斗角的挣扎。宁谧却是镇静的油膏。你的信,把你日常生活中琐琐碎碎的事情告诉我的长信,它所给我的喜悦是你所想不到的。你们做女子的,万万不知道一个真正的爱人对那些无聊的事情感到何等兴趣。你的新衣的样品,我看了十二分的高兴!知道你的穿著,难道为我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吗?要知道的事多着哩;你的庄严的额角是否光彩奕奕?我们的作家能否给你解闷?诗人加拿利的歌唱是否教你兴奋?我读着你所读的书。联想到你在湖上游览我也怦然心动。你的信多美,和你的灵魂一样隽永!噢!你这朵天国之花,我日夜膜拜的花!没有这些可爱的信,我还活得成吗?十一年来,你的信在我艰苦的途程中支持着我,赛似一道光明,一缕香气,一支有规律的歌,一种神明的粮食,安慰生活,魅惑生活的一切!万万少不得啊!要是你知道我未接你来信时的怆痛,要是你知道一天的迟到所给我的苦恼!她病了吗?还是他病了?我简直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来回,我疯了!亲爱的女神!希望你在音乐上用功,锻炼你的歌喉。我很高兴彼此对工作和时间的分配一致,使你我虽然隔着阿尔卑斯山,仍过着同样的生活。想到这点,我便心神欢畅,有了勇气。我还没告诉你,当我第一次出庭辩护时,我想象你在旁听,忽然之间我就有了使诗人高出凡人的那股灵感。如果我进了国会,噢!你一定要到巴黎来听我的处女演说!

三十日晚

天哪!我多爱你!可怜,我寄托在我的爱情和希望上面的事情太多了。万一有什么不测把这条过于沉重的小舟倾覆了时,我的生命也要给它带走的了!和你离别已经三年,而一转到往倍琪拉德去的念头,我的心便跳得那么厉害,使我不得不停止再想……看见你,听你那儿童般的抚慰人的声音!用眼睛来拥抱你像牙般的肤色,在阳光中那么灿烂,令人猜出里面藏着你高贵的思想的肤色!赏玩着你抚弄键盘的手指,在一瞥之中接受到你整个的灵魂,在一声“天哪!”或一声“亚尔培多!”的语调中接受到你整颗的心,在你家满缀鲜花的橘树前面一同散步,在这清幽绝俗的景色中消磨几个月……这才是人生!噢!追求权势,名誉,财富,多无聊!一切都在倍琪拉德呀:这里才有诗意,这里才有光荣!我真该替你当总管,或者逞着爱情的意志,在你家里当骑士,可是我们热烈的情绪不容许我们接受。再会罢,我的天使,眼前的这种喜乐,仿佛是希望的火把投射下来的一道光明,一向我当它是磷火的;倘使我以后有表示忧伤的时光,那么,请你看在眼前的喜乐份上原谅我罢。

“他多爱她!”洛萨莉叫着,听让这封信从手里掉下,仿佛重的拿不住。“过了十一年,还写这样的信?”

“玛丽爱德,”洛萨莉吩咐女仆道,“明天早上你去把这封信丢在邮局里;告诉奚洛末,我所要知道的事已全盘知道,教他忠忠心心的服侍亚尔培先生。我们大家去忏悔这些罪过,可别说出那些信是谁的,寄给谁的。是我不好,是我一个人犯的罪。”

“小姐哭过了,”玛丽爱德说。

“是的,我却不愿给母亲发觉;替我去端些冰冷的冷水来。”

在热情奔放的暴风雨中,洛萨莉常常听从她的良心。两颗忠贞的心把她感动了,她做了祈祷,心想自己只有退让的份儿,只有尊重两个在德行上分不出高下的人的幸福,他们在命运之下低头,一切听凭上帝的意志,别说犯罪的行为,连恶意的愿望都没有。她受着青年人天然赋有的正直的感应,这样地决定过后,觉得自己高卓了些。下这决心的时候,也有少女的一种想法在鼓励她:她要为他牺牲!

“她不懂得爱,”洛萨莉想道,“啊!换了我,对一个这样地爱我的男人,我将牺牲一切。被爱!……什么时候轮到我呢?由谁来爱我呢?这个矮小的特·苏拉先生只爱我的财产;倘使我是一个穷人,他连睬都不会睬我。”

“洛萨莉,我的小乖乖,你在想什么呀?你绣到图样外面去了,”男爵夫人对她的女儿说,她正替父亲绣着软鞋。

一八三四到一八三五年间的冬天,洛萨莉心中老是思潮起伏,骚乱不宁;但到了春天四月里她刚满十八岁的时候,她有时私忖道:打败一个阿琪奥洛公爵夫人究竟颇有意思。在静默与孤独中间,对于这场斗争的默想,把她的热情和恶念重复燃烧了起来。左一个计划,右一个计划,她预先培养着她传奇式的胆气。虽然像她这种性格是例外,洛萨莉型的女子不幸还是太多,这件故事之中的教训正好给她们一个榜样。那个冬天,亚尔培·特·萨伐吕司不声不响的在勃尚松有了大大的进展。存着十拿九稳的心,他焦灼地等着解散国会。他在中间派里面,征服了勃尚松一个幕后操纵的人物,很有潜势力的一个有钱的承揽商。

古代的罗马人曾经到处费过很大的心机,花过数目很大的款子,使他们帝国境内所有的城市都有清冽甘美的水做饮料。在勃尚松,罗马人喝的是亚西爱山上的泉水,离城相当遥远。在杜勃河环绕之下,勃尚松坐落在一块马蹄铁地形的中心。所以在一座受着杜勃河灌溉的城里,要重建古罗马人的输水大桥来饮用当年罗马人饮用的水这回事,只有在这严肃气氛最标准的外省,才会鼓动人心。他们会一本正经的重视些无聊的事情,重建输水大桥之举便属于这一类。如果这荒唐的念头深深地种在勃尚松人的心坎里,那势必要筹措一大笔经费,让地方上有势力的人从中取利。亚尔培·萨伐龙·特·萨伐吕司一口咬定杜勃河的水只配在大桥下边流,可充饮料的只有亚西爱的泉水。一篇篇的文章在《东方杂志》上登出了,表示勃尚松商界的意见。不分什么贵族和中产阶级,中间派和正统派,政府党和反对党,大家一致要求喝罗马人喝过的水,要求有一座穿空而过的输水大桥来赏玩赏玩。亚西爱泉水问题变成了勃尚松的口号。好似凡尔赛的两条铁路问题,好像那些借名敛钱的事业,在勃尚松有些暗藏的利益把这个主意格外闹得有声有色。反对这计划的通达事理的人,其实也不过是少数,都被认为傻瓜。大家所关切的只是萨伐龙律师的两个计划。做了十八个月的地下工作之后,这位野心家在法国这最迟钝最排外的城里,居然掀风作浪,像俗语所说的执掌着晴天雨天,从没出门却有了实际势力。他定下一个古怪的方案,就是有势力而不出名。这年冬季,他替勃尚松的教士们打赢了七场官司。所以他有时已预先闻到议会里的气息。他一想到将来的胜利,心房便膨胀起来。这个宏愿使他鼓起了多少兴致,发明了多少手段,把他紧张得没头没脑的精神所剩的最后一些力量,整个地吞吸了去。人家赞美他轻财仗义,主顾们给他公费,他从不争多论少。但这轻财仗义实在是精神上的高利贷,他等着比世界上所有的黄金更贵重的报酬。他面子上说是为了帮忙一个境况窘迫的商人,在一八三四年十月,用雷沃博·阿纳耿的资金买了一所能完成他候选资格的屋子。这笔便宜的买卖,绝不显出是期待已久寻访已久的目的物。

“您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特·葛朗赛神甫对萨伐吕司说,他自然冷眼觑着律师,而且猜中他的心思。这次副主教是带一个修士来请教律师的。“您是,”他对萨伐吕司说,“一个变相的教士。”这句话使萨伐吕司心里一震。

至于洛萨莉方面,凭着她娇弱的少女的刚愎自用,决意要把萨伐吕司引到家里来,介绍给特·吕泼沙龙里那批贵客。这时她的欲望还不过是看看和听听亚尔培。可以说她这样是让步了,然而让步往往只是暂时的休战。

露克赛田产是华德维祖传的产业,每年的收入净得一万法郎;要是在别人手里,进益实在不止这一些。男爵的马虎,仗着妻子四万法郎的岁入,随便把露克赛交给一个老当差莫第尼哀经管。可是每当男爵和男爵夫人想起过一下乡村生活时,总上幽美如画的露克赛来。古堡,花园,全部出之于那个赫赫有名的华德维的经营,他在精神矍铄的晚年,在这块美丽的地方花过不少心血。

在阿尔卑斯的支脉上,有两座光秃的小山头,名叫大露克赛和小露克赛;两山的水到维拉峰为止,从一条峡口里往下流去,跟杜勃河的水源汇合。在两山之间,横跨着峡口,老华德维筑了一条巨大的堰,堰上留着两个出口,排泄过量的水。堰的上流形成了一口幽美的湖;堰的下流形成了两条瀑布,在几十步外汇合起来灌在一条小河里。从前被露克赛急流冲刷的荒芜的盆地,如今就靠这条小河灌溉。老华德维把这口湖,这块盆地,两座山,一股脑儿用围墙围起来;开掘河道及支流所得的泥土,把那条堰筑有三阿邦宽,堰上起了一座别庄。当特·华德维男爵在上流筑成那口小湖的时候,他是两座露克赛山的业主,但用作湖面的盆地并不属于他的,而是大众走惯的路,像一块马蹄铁般的地形,直到维拉峰山麓为止。可是大家对这凶横的老人害怕得厉害,在他活着的时候,坐落维拉峰山阴的李赛村上,没有人敢对他哼个不字。男爵去世的当儿,他已在两座露克赛的斜坡和维拉峰山麓之间,迤逦筑了一堵坚固的墙,使得维拉山崖左右两边冲着峡口的盆地不致被山洪淹没。这样,他就占据了维拉峰。他的子孙也俨然以李赛村的保护人自居,直到今日。那个老凶手,老叛教徒,老教士华德维,把他晚年的生涯消磨在种树筑路上面,筑了一条出色的走道,从一座露克赛山的山腰起直达大路。附属于这个花园和庄子的,有些荒芜的田,有些两山之间的木屋,和从未砍伐过的树林。一片荒僻幽静的境界,听让大自然控制着,任凭野草野木随意滋长,却尽有些奇妙的胜境。如今你们可以想象出露克赛庄园的风光了。

至于洛萨莉怎样运用惊人的手腕,怎着发挥天赋的机智来暗中达到她的目的,可以无须细述,免得使这件故事累赘:只要知道她在一八三五年五月中间,听从了母亲的命令,坐着一辆轿车,驾着两匹租来的肥马,随着父亲往露克赛进发。

爱情使少女们了解一切。到露克赛以后第二天早上,洛萨莉一边起床,一边从窗里望见汪洋一片的水,水上浮着一缕烟雾似的水汽,飘入松柏的密林,沿着两旁的石壁,往山顶袅袅上升;她看了不禁惊叹一声,想道:

“他们是在湖畔相爱的啊!她此刻还是住在湖畔。爱情竟离不开湖。”

一口有溶雪灌注的湖是蛋白色的,透明的,仿佛一颗其大无比的钻石;但像露克赛湖那样坐落在满布松柏的两座花岗岩中间,笼罩着大草原般的静寂,那是谁见了都要像洛萨莉一样惊叫起来的。

“这是鼎鼎大名的华德维的赏赐,”她的父亲对她说。

“据我看,”女儿答道,“他是想教后人原谅他的过失。我们上船去溜一趟罢,到尽头为止,回头吃中饭可以胃口好一些。”

男爵招呼了两个会划船的园丁,带着总管莫第尼哀同去。湖面宽六阿邦,有些地方宽十阿邦到十二阿邦,长四百阿邦。不久洛萨莉一行便到了湖的尽头,维拉峰的山麓。

“我们到了,男爵,”莫第尼哀说着,指挥两个园丁把船系住。“您愿意去看看……”

“看什么?”洛萨莉问。

“噢!没有什么,”男爵回答道。“但你是一个谨慎的姑娘,我们有着共同的秘密,不妨告诉你使我操心的事:从一八三○年以来,李赛乡为了维拉峰,跟我找麻烦,而我想不让你母亲得知,跟他们妥协,因为她固执成性,会像烈火似的烧起来,尤其当她一朝知道是李赛乡的乡长,那个共和党人,掀风作浪的策动这件争执来讨好乡民的话。”

洛萨莉竭力掩饰着心头的高兴,以便更能操纵她的父亲。

“什么争执啊?”她问。

“小姐,”莫第尼哀回答道,“李赛乡的人一向有权在他们那半边的山坡上放牧采柴。可是那一八三○年份当选的乡长香多尼先生,却说整个维拉峰都是他一乡的公产,坚持一百几十年以前大家还打我们的田地上过……这样说来,我们变了不是在自己家里了,您明白。而且这个野人,甚至跟李赛乡上老一辈的人一样的说,湖面这块地是当初华德维神甫强占的。这简直是露克赛的末日了!”

“不幸,我的孩子,在自家人中间说,这都是实在的,”特·华德维先生天真地说,“这块地当初是强占得来,因为年代久远而含糊下来的。所以为一劳永逸起见,我想提议以友善的态度,在维拉峰这一边划定疆界,然后砌起一堵墙。”

“如果您对共和政府让步,它将来会把您吞掉。应该由您去威吓李赛呀。”

“昨天晚上我也这么对先生说,”莫第尼哀回答,“但为坚持这种主张起见,我提议请先生来瞧一瞧,在维拉峰这边或那边,无论山腰山脚,有没有什么围墙的痕迹。”

一百年以来,维拉峰业已成为李赛乡和露克赛的分界,双方尽量在山上垦荒,可是谁也不曾得到什么大好处,所以彼此从没走极端。争执中的目的物,一年倒有六个月盖着雪,自然而然使问题冷下来。只要一八三○年的革命狂潮把平民的保护者煽动之下,才能旧案重提,给李赛乡乡长用来点缀一番他在此瑞士边境上的清静生涯,使他的治迹永垂不朽。香多尼,从他姓氏上就可看出,祖籍是纽夏丹。

“亲爱的爸爸,”洛萨莉回到船上时说,“我赞成莫第尼哀。如果您要获得维拉峰做疆界,必须打起精神来周旋,设法弄到一个判决,教这香多尼奈何您不得。为什么您害怕呢?赶快去请那个出名的萨伐龙律师,别让香多尼先把他请了去。替僧侣会打败市政府的人,一定会给华德维打败李赛乡长!再说,露克赛有一天要成为我的产业的(当然越晚越好,我希望),唔,那么别留给我什么讼累。我喜欢这块地,我要常常来住,我要尽可能的加以扩充。在这些岸上,”她指着露克赛两山下的低地说,“我将筑起花坛,辟出几所赏心悦目的英国园亭来……我们上勃尚松去,把特·葛朗赛神甫,萨伐龙先生,还有母亲,倘她愿意的话,把一应人众邀齐之后,再回到这里来。那时您才好打定主意;可是换了我,主意早已打定的了。您姓了华德维,您却害怕斗争!倘使您诉讼失败:您瞧,我绝没半个字埋怨您。”

“噢!你既然取这种态度,”男爵说,“那我也很乐意,我去拜会律师便是。”

“并且,打一场官司是挺好玩的呀。那会使生活更有意思,来来去去,到处奔走。您将投奔无数的门路去接近那批法官,对不对?……岂不是我们有过二十多天没看见特·葛朗赛神甫,讼案忙得他什么似的!”

“但那是为了整个僧侣会的生存啊,”特·华德维先生说,“再则,总主教的良心,自尊心,教士们赖以生存的一切都牵涉在内!萨伐龙还没知道他对僧侣会帮得是怎样的忙!他简直救了它。”

“听我说,”她附在他耳边说道,“倘若您请到了萨伐龙帮您,您就会赢,是不是?好罢,让我来替您出个主意:您唯有托特·葛朗赛神甫才请得到萨伐龙先生。如果您相信我,那么让我们俩一同跟神甫谈一谈,别教母亲参加,因为我知道一个方法,可以教他答应去把萨伐龙律师请来。”

“要不跟你母亲说明是不容易的!”

“回头特·葛朗赛神甫会替您代庖,可是您得决定在下届选举中投萨伐龙律师的票,您就可见到他了。”

“参加选举!宣誓!”特·华德维男爵嚷道。

“对啦!”她说。

“那你母亲又怎么说?”

“说不定她会吩咐您这么办呢,”洛萨莉回答,她从亚尔培给雷沃博的信里知道副主教早已有约在先。

四天之后,特·葛朗赛神甫老清早溜进亚尔培的寓所,他隔夜已把这次的访问咨会过。老教士这次是来替华德维家征服这位大律师的,这一个举动显出洛萨莉暗地里用了手腕和策略。

“我能给您帮什么忙呢,副主教?”萨伐吕司说。

神甫非常亲切地叙述了事由,亚尔培冷冷地听完了,答道:

“神甫,要我担任华德维家这件案子是不可能的,您可以明白为什么。我在此地的角色是要保守绝对的中立。我不愿沾染色彩,而且到选举前夜为止,我应当继续成为一个谜。为华德维家辩护,在巴黎毫无问题;但这里样样事情都被猜疑,在大众眼里我势必成为贵族阶级的御用人物。”

“啊,喂!”神甫说,“在选举的日子,当候选人们互相攻击的时候,您以为还能躲着不让人知道吗?那时大家都将知道您姓萨伐龙·特·萨伐吕司,当过参事院咨议,王政时代的人物!”

“到了选举的日子,”萨伐吕司说,“我什么都可以不顾虑了。我准备参加预选会的演讲……”

“如果特·华德维先生和他的党派拥护了您,您还可以十十足足多添一百票,而且比您所预算的那些票数更可靠。以利益为主的阵营老是会动摇,但以信念为主的是分化不了的。”

“唉!要命!”萨伐吕司说,“我很敬爱您,肯帮您很大的忙,我的神甫!也许有法子跟魔鬼妥协。不论特·华德维先生的讼案怎样,我们可以交给奚拉台,指点他去办,把诉讼程序拖延到选举之后。我只能过了选举出庭辩护。”

“那么答应我一桩,”神甫说,“您到特·吕泼府上去一次;那边有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将来有一天可有每年十万法郎的收入,您装作追求她的样子……”

“啊!那个我常常看见站在小亭上的女子……”

“正是,正是那位洛萨莉小姐,”特·葛朗赛神甫接着说,“您是有野心的;如果您博得她的欢心,您将成为一个野心家所期望的人:部长。在十万法郎的岁收之外,加上您惊人出众的才干,区区部长是不成问题的。”

“神甫,”亚尔培兴奋地说,“特·华德维小姐哪怕有三倍于此的财产,哪怕对我五体投地的崇拜,我也不可能娶她……”

“您已经结了婚?”特·葛朗赛神甫问。

“不在教堂,也不在市政府,”萨伐吕司回答,“但在精神上。”

“像您这样信誓旦旦的情形,精神上的结婚比什么都糟糕。凡是生米不曾煮成熟饭的事都可以不做的呀。明哲的人从不光着脚上路。切勿把您的财富把您的计划建筑在女人的意志之上。”

“我们不谈特·华德维小姐,”亚尔培严肃地说,“且把正事决定下来。为了您,为了我所敬爱的您,我答应给特·华德维先生辩护,但要过了选举以后。到那时为止,他的案子将由奚拉台依照着我的意见去办。我所能效劳的就是这样了。”

“但有些问题是要实地视察以后才能决定的,”副主教说。

“让奚拉台去就是,”萨伐吕司回答道,“在一个我认识非常清楚的城里,凡是性质足以损害我选举利益的行动,我都不愿意干。”

特·葛朗赛神甫离开萨伐吕司时,狡狯地望了他一眼,仿佛笑这个青年战士的毫不通融的政策,同时仍佩服他的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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