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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史导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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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成稿後五年,獲讀美國耶魯大學諾索洛f. s. c. northrop教授所著東西相會(the meeting of east and west)一書,其論西方文化,謂西方人所謂之知識,不論爲科學,爲哲學,或爲宗教,皆非純粹自經驗所得之知識,亦即非全由直接感覺所供給之知識。其爲知識,實有超乎直接經驗之外者。換言之,西方知識,乃一種懸擬或假設,而非純粹事實或事實之積聚。因此其知識必多於事實,必有爲事實所不能完全證明之部分。惟其知識有不能純由人生經驗證實之部分,故西方人乃不敢視知識爲久遠不變,爲永真無誤。因此西方知識有其冒險性與可變性,或創新性。西方人之天才與光榮,實由懷黑德教授所謂「觀念之冒險」所構成,故西方人在政治、經濟、宗教、及藝術上之價值學説,及建築於其上之各種文化,在西方歷史上亦有如此多之分化與重造。諾氏又謂,東方知識則必以直接經驗所得,或直接會證所得者爲本,其知識來源全恃經驗或直覺。西方知識雖亦始乎經驗,且藉經驗而徵實,但西方人將知識表達於有系統之语言文字中。東方雖亦同有语言文字,卻不認语言文字爲即是知識。此種差別,正由西方人偏重事物中非直接經驗所能得之理論成分,此乃人生外面事物之共相,比較固定不變,因能爲固定概念或抽象之語言文字所表達。東方人所重視者,乃某幾種事物中必須直接經驗始能被知之美感成分。此種成分,任何語言文字均不能表達之。此乃一種不可言説之成分,東方文化如中國與印度,均以此種成分之認識與理解爲基礎,其倫理、宗教、藝術,亦悉建築於此種基礎之上。故東方人所研究者,大部分爲事物中之美感成分。而西方人所研究者,則大部分爲事物中之理論成分。東西文化差別即在此。惟其重視美感成分,或直覺之知,故常視直覺所得爲確定,其熊度較爲武斷,亦較固執或保守。東方科學之所以不發達,其文化之所以缺少進步全在此。

以上撮述諾索洛氏書中大意。竊謂此説與鄙見有相似而亦有不同。諾氏只就自然科學着眼,自然科學之一切知識及其方法,偏重於推概,即以一抽象之概念或形式;從理論上演譯引伸推概及於一切。故諾氏謂其常超乎直接經驗之外,常易變動。而中國人一向所重則偏在人文科學之具體而綜括的方面,其知識不能由抽象概念推演引伸而來。故中國人認语言文字不即是知識。語言文字最多只能傳達知識,決不能由語言文字之形式演變中獲得知識。故西方人之所謂「邏輯學」,中國古代之所謂「名家」,在中國文化思想史上不能占重要之地位。此層亦與余所論中西雙方地理背景有關係。

西方文化乃由一小地面醖釀成熟,推擴以達四圍。正猶其知識之獲得亦由一抽象之點或線,向外引伸推概以造成一有系統之理論,用此以侵入其前所未知之部分。中國文化則由一大地面融和凝結,向内充實,而非向外展擴,其知識之獲得,亦同樣爲全體之綜合與會通,而非由某一點或一部分直線引伸推演擴大。因此西方文化常易發生變動與衝突,中國文化則常見其較爲穩定與融洽。西方人常以其理論所得之知識領導人生冒險向前,中國人則將此人生投入大自然中,求其適應協調。故本書認中國文化之趨嚮,爲一種「天人合一的人生之藝術化」。與諾氏所分析,著眼稍有不同,其大體上則頗可借諾氏之意以闡吾説,故附錄於此,以備參證。

上面説的是中國人和西方人面對外界的興趣不同,西方人似乎偏好向自然科學的範圍探究,中國人則似乎偏好在人文科學的圈子裏用心,因此雙方所運用的求知識的方法及其積久養成的心習,亦顯有差異。

西方人的知識,大都由推概得來。此種推概而得之知識,常易超乎直接經驗之外,其出發點常爲一種懸擬或假設,直線引伸,愈推愈遠,既非純粹自實際經驗所得,亦不能爲實際經驗所全部證明。此種知識,其先固亦有一部分經驗爲基礎,但此後則知識自爲引伸,與經驗漸歧漸遠。此種知識乃一種邏輯性的理論的成分,超過了人生實際經驗之外,故常帶有一種冒險性。西方文化所以見爲常進取常變動,而且常易有正反極端之衝突與改革者在此。

至於中國方面,因其一向偏重在人文科學一邊,故其對於知識之獲得,常重人生實際經驗之綜括與會通,往往看不起抽象的由一個概念演繹引伸或偏於形式方面的邏輯和理論。因此中國人之思想,似乎只像是一種紀錄,具體而綜括的紀錄。他們既看輕了知識中之邏輯的理論的成分,因此也不易發展有長幅的有系統的純思辨式的语言和文字。

這一個分異,同樣也可由中西雙方地理背景上的相異來作説明。西方文化乃由一個小地面醖釀成熟,遂向外推廣以及其四圍,正猶其知識之獲得,亦由一抽象的點或線,作爲根據,向外引伸以造成一有系統之理論,再從此侵入其所未知之部分,他們的内心求知及其文化進動,正是同一形熊。再説到中國,他的文化演進乃由一大地面融和凝結,向内充實,而非向外擴張。其知識之獲得,亦同樣爲全體之綜合與會通,而非由某一點或某一部分直線引伸向外侵略。因此西方文化,常以其在某一點上所得之理論或觀念領導人生冒險向前。中國人則主張將此人生投入大自然中求其適應與協調。在西方文化中,因此有基督教與近代自然科學,而中國文化之趨嚮,則永遠爲一種「天人合一的人生倫理之藝術化」。此種心理差異,乃至演成文化分別。

若如上節所述,乃由人類對於天地間種種智識之一個長序列之某一端即自然科學之基本數學與幾何,至此序列之別一端即人文科學之文化哲學,之相差而形成。則此後把捉到此一長序之全體,此種差別自仍可調和融通,不相背害。而此種把捉此一長序列之全體而調和融通之的工作,實又與中國傳統心習相通惬。因此作者認爲中國文化之演進,儘可採取西方物質自然科學之一切成就而不致搖動其本己之傳統。

(一九八七年作者整理舊稿時獲此四十年前筆記兩則今重版此書補刊於后)

此書爲作者基於以下信念而寫成。

一、「文明」「文化」皆指人羣生活言。文明可傳播與接受,文化則必由羣體内部精神累積而產生。

二、人類文化大別不外游牧、農耕、商業三類型。游牧、商業型起於内不足、需向外尋求,文化特性常爲侵略的。農耕型可自給,無事外求,文化特性常爲和平的。

三、人類文化終必以和平爲本,故領導者必以大型農國是賴。

四、中國爲舉世農耕和平文化最優秀之代表,緜延五千年之久,若能配合新科技之裝備,而依然保有深度之安足感,則於世界人類文化和平必有大貢獻。

五、欲改進中國,使中國人回頭認識自己已往文化眞相,則爲絕要一項目。

六、除却歷史,無從談文化。故應從全部歷史之客觀方面來指陳中國文化之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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