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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尾龟

第二十六回 费太太欣逢大王会 梅心泉拳划满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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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费太太正在日新里醉芳楼院中,喁喁情话。忽听相帮报说客来。娘姨大阿巧忙去迎接,费太太侧耳听时,只听大阿巧声气道:“哎哟费大小姐,太太在里头呢,请房里去坐。”门帘启处,费大小姐早笑着进来了。一见费太太就问:“昨晚没有回去么?”费太太道:“回去的。”

费大小姐道:“我不信。”

费太太道:“你自己被叶小月迷昏了,日夜浸在那里,家都不要了,不回公馆,不瞧见我,反倒不信起我来。”费大小姐道:“哎哟,好嫂子,今天在姑娘面上摆出嫂子眉眼,居然教训起我来了。我原是荒唐,嫂子是规矩人,足迹不到花丛的。我从今后总也要学学嫂子的好样子了。”

说着,不觉扑嗤的笑了出来。费太太也笑道:“利口丫头,谁有工夫和你两个辩,静点子,坐坐儿好多着呢。”费大小姐道:“嫂子,我正经问你句话,后天新闸大王庙听说要出会了,你可高兴去瞧瞧。高兴时你我一同去。你我在上海,别的好玩所在总算都玩过了,只有出会没有瞧过,不知上海的会,比了永康如何?”

费太太道:“出会有甚瞧头,总不过是点子旗锣伞扇,几个人抬着一尊神像,绕街上走一转罢了。”醉芳楼道:“大王会不比三节会,热闹的很,十分好看。会里头有龙船、台阁、龙灯、高跷、看马、阴皂隶、大锣班、解饷官、花十景牌、逍遥伞、并臂香、地戏三百六十行等,种种名色,不瞧倒是错过的。”费太太听了,欢喜,忙问:“可晓得甚么时候出的,经过的是些甚么地方?”

醉芳楼道:“每年总是早晨出的,走的地方多在新闸张家滨白克路芦花荡静安寺路一带,倘然真个要去看会,正好坐了马车,到静安寺门前去看,那地方会最整齐。”

费太太道:“你到了那一天也去看么?倘然你也要去看,我一定与你同去。”醉芳楼道:“一年一回的事,不去也错过了。”

费太太道:“那么我准定去。”

费大小姐道:“究竟相好的话,比我要灵许多。”

费太太只是笑,并没有一语回答。费大小姐道:“嫂子,我想索性约了大姨、二姨、小妹全伙儿同去,有兴点子。”

费太太道:“你总喜欢成淘结队的,看看会也用不着阖第光临。”

费大小姐道:“去不去由他们,知照总要知照一声儿。不然只道我们瞒着他们呢。”

费太太道:“也好,你就去知照一声儿罢。”

于是费大小姐亲到南平安、普庆里、清和坊三处关照大姨太、二姨太、二小姐,都是喜欢热闹的。听说看会,那有不高兴之理,齐应准期各带相好坐马车到静安寺取齐。

流光如驶,转眼会期到了。费太太隔夜住在醉芳楼院中,天明起身,两个人梳洗过了,换好衣服,吃了点子早点,那马车是预定的,早巳放在巷口,两人登车而去。到得静安寺,时光还早,会还没有来,却已人海人山,挤得水泄不通。费大小姐和叶小月同坐一部马车,先自来了。费太太看见,叫应二人,并问大姨太太等可曾来。费大小姐道:“大约都在后面,大哥哥和马静斋的马车我倒瞧见。”费太太听说春泉也来,忙问:“他们带局没有?”

费大小姐道:“没有。我见大哥哥和马静斋同坐在一部马车上。”

费太太才放了心。醉芳楼道:“太太为甚不许老爷带局?正合了两句俗语,叫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费太太道:“你缠错了,老爷可比不得我们。他们男人家自应趁年轻时候,干点子事业,没的钻在堂子里,胡闹瞎缠,耽误了一辈子。况且老爷身子素来不很结实,他自己又没什么清头的。万一淘坏了,叫我们几个人都靠谁。外边不知道的人,只道我是含酸吃醋,我若果然吃醋时,也不许他娶妾了。家里头两位太太,又怎么来的呢。你见我待他们怎么样,可曾同他们吃过一回儿醋。没的屋里头人不吃醋,屋外头人倒吃起醋来。所以外边人加我凶悍妒忌许多坏名儿,都是不体谅的话儿。我的心肝脾肺,又不能挖给人家瞧,这哑苦儿吃的真是没处申诉。”醉芳楼听了,深为抱屈不置。两人言谈有顷,只听得众人齐说一声会来,万头攒动,众人的视线齐注在马路那头。只见一面三角绣旗,远远而至。接着便是冲风弯号,四匹白马,两面大锣,与清道旗、飞虎旗、肃静回避牌及敕封金龙四大王,黄河之神,奉旨出巡,赈济孤魂等各牌,又是一道邀锣,以后是马吹手马执事,宣令厅,风雷火电马、十二旗牌马、对子马、皇命马等,约共八十多匹,走得尘埃滚滚,一线齐的按辔徐行。

马后随着一排轿子,乃是敕厅、印厅、令旗、令箭、巡捕、中军、掌案各官,会轿子过完,听得人丛中忽起一阵哗笑的声音,见来了几个一丈多高的长人。费太太心里诧怪,问醉芳楼道:“这几个人怎么这样高法,真有点子野气。”醉芳楼道:“是踏高跷呀。”

说着高跷走近了,乃是几出戏。

第一出是《三戏白牡丹》那装着吕纯阳的肩背葫芦宝剑,手捏拂尘,一拂一拂,装出种仙风道骨样子。那装扮白牡丹的,搽了一脸浓脂厚粉,手里拿着一方白洋巾,把身子扭得柳条儿似的引人发笑。

第二出是《打斋饭》一个扮着和尚,一个扮着女娘,那扮和尚的还敲着木鱼,向看客道阿弥陀佛,化点子斋米,引得众人齐声哗笑。

第三出一个武旦打扮,一个武生打扮,一个开口跳打扮,是一出《三岔口》京戏。还有两人一个装着大头鬼,一个装着小头鬼,怪模怪样,看的人齐声拍手。

高跷过去,解饷官来了。先有几块衔牌,瞧见了先要发笑。只见上面写着的字什么钦加六十四品衔汤水县正堂王府解饷大臣,衔牌后就是十二个护饷兵,穿着号衣,掮着鸟枪,押着一车冥镪。缓缓行走。随后一肩显轿,解饷官巍然高坐,人中上带着个哈哈笑,眼睛上用黑笔画着个眼镜圈儿,手里拎着个便壶,望嘴里不住的倒。众人见了,又一齐拍手狂笑。解饷官过后,锣鼓声喧,龙灯来了。舞龙灯的那班人,都一色的穿着雪青绉纱小袖紧身,蓝摹本缎小脚夹裤,双条短梁挖花京鞋,年纪都在三十上下。一个执旗的打头,高喝一声闲人站开,一条十八接雪湖绉纱扎成的龙灯,身上钉着几百面白铜小镜,当做龙鳞,映着日光,翻腾飞舞,耀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来。

龙灯过后,就是一班清音,那胡琴、琵琶、笙箫、管笛上都扎着素色绒球,就这几个人也打扮得十分漂亮。

清音后却是一出荡河船地戏,又有几部小车子,小车上都坐着几个乔装的湖丝阿姐,倒也十分相像。接着两座台阁,一座扮的是借茶,一座扮的是风仪亭。台阁后底,又是一座秋千架儿,四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双手搭在架上,一路翻筋斗而过。秋千架的后面,乃是全副銮驾,二十顶逍遥伞,四顶万民宝盖,都是五色缎子做成的。末后又有两顶大伞,四面方旗。伞后两座亭子,一座乃是香亭,一座是万民衣亭,亭中供着一件万民朝衣,绣得花团锦簇。

万民衣亭过去后,又听得锣声大震。只见几个很霸霸的人,赤着臂膊,臂膊上吊着面大锣,足有二尺来围圆,吊得臂上的肉一块块宕下来,一路敲动,接接连连,共有十六七个。接着就是臂香,约有二三十个,与吊锣一般的用铜钩子钩在臂上,也有四五斤重的,也有六七斤重的,最重的有到十多斤分量。这般人名为还报娘恩,实是卖弄本领。

臂锣臂香过后,就是大锣班了。两面大锣,四个人扛着,一路敲动而行。那两面锣,足有四尺开外围圆。大锣班后是拜香会,每人手中捧着一张小小香几,几上供着香烛,沿途朝拜而行,约有五六十名,走得街上香烟缭绕。后随一班鼓乐,一路吹弹而过,声音悠扬,颇堪入耳。鼓乐过后,就是阴皂隶了。那八对阴皂隶,手里都捏着几件小东西,目不转睛的向东西瞧着,头与身子,竟像木雕泥塑一般,一动都不动,只不过两只脚在移动罢了。

费太太道:“这阴皂隶本领真不小,怎么活人竟会练得像死人一样。”

醉芳楼道:“练到这地步也不是一日两日之功。”

阴皂隶过完,来了十块鲜花扎就的花十景牌,花香触鼻。接着就是大肚皮刽子手,各人坦开肚腹,肚脐上贴一张小圆膏药,手执雪亮钢刀,十分威武。刽子手后边,一人敲着大鼓,一人牵着一匹看马。费太太道:“这会花头倒大的很,出了半天还没有完么。”醉芳楼道:“还有许多呢。”

说着,三百六十行早到了。见扮着的医卜星相,渔樵耕读,与那卖杂货、卖耍货、缝穷婆、剃面婆、摇船娘、采桑女等老着老皮,倒也根像。中间还夹着许多小武松,都是九、十岁的孩子装扮的。有的掮在肩上,有的跨在马上,更有几乘犯人轿子,都揭去了顶行走,轿里头坐的犯人,披枷戴锁,很是相像。这班人平日享福享的太透了,所以出会时光特罚他扮作犯人,当街出出丑。犯人过完,方是六房书史,二班、三班、判厅、朝房、六执事、提炉、符节、冲天棍、舍工、奶茶、军健、遮头伞等各种仪仗。一顶绿缎绣龙神轿,八个人抢着,缓缓而至。看会的人见了,忙都合掌礼拜。轿后两匹跟马,这会方才过毕。足走了一个多钟头,看会的人一哄而散。

费太太道:“我们回去吃饭还怎样?”

费大小姐道:“马小姐马车在面前,可要招呼他一声?”

费太太道:“在那里?”说着时,马小姐早瞧见了,叫马夫赶车过来,向费太太点头儿招呼,笑问到那里去。费太太见马小姐车上合坐的并不是马太太,是位绝标致的丽人,估不透他是小姐还是奶奶,那面庞儿好生厮熟,只是一时间再也想不起。遂答:“我们想回去了,你们如何?”

马小姐道:“时光已晚,肚里头有点子饿了,想与凤姑姊雅叙园吃局去,你们可肯同去?大姨二姨已经答应同往。”

费太太听说凤姑姊,方才想起就是张园碰见的周凤姑,是周介山的令妹。忙与周凤姑点头招呼,一面问他嫂子可曾同来?凤姑回说:“我们嫂子身子有点子不快,没有来。”

马小姐道:“我们一块儿去罢。”

费太太问费大小姐如何?费大小姐道:“马家姐姐赏饭,天生总要领他的情,不然他就要说我们坏话的。”费太太道:“人家请吃饭,客气也不客气一声,倒还要说这种体面话。像你这种老面皮人,真是少有出见的。”

一面道:“我们二丫头呢,也应知照他一声儿。我们都去了,他一个子落了单要惹怪的。”马小姐道:“二姐姐我已经邀过了,他与大姨姨二姨姨在一块儿,三部马车都在前面。”

费太太道:“这么说是扰定你的了。”

马小姐道:“也许不是我做主人呢。”

于是费太太、醉芳楼、大姨太、谢絮才、二姨太、赵三宝、大小姐、叶小月、二小姐、十里红、马小姐、周小姐一共六部马车,尘埃滚滚,走成一线。从静安寺路过泥城桥,经大马路至五龙日升楼,转弯向丹桂戏园街来。到得雅叙园,下车入内。菜是隔日预定的,不用重点。堂倌先泡上茶,然后摆上圆台,围上台单,问一声客齐没有?马小姐道:“齐了。”于是把台面摆起来。马小姐要醉芳楼等同坐,醉芳楼、谢絮才等都不肯。周凤姑道:“这里都是熟人,又没什么外客,拘泥点子什么。”

费太太道:“既是周小姐这么说了,你们就坐坐罢。”

于是十二个人团团坐定,说说笑笑,很是有兴。大姨太问马小姐道:“曹云生那桩案子,可曾审结?”马小姐道:“还没有呢,先是包打听不肯动身,骗子如何促的住。”

大姨太道:“包打听为甚不肯动身?”

马小姐道:“总要了盘费才好动身,没有盘费难道叫包打听白贴盘费办公事不成。”

吃过饭,堂倌呈上帐目。周凤姑道:“写珊家园周公馆。”

堂倌答应去了。马小姐道:“怎么真要你破起钞来。”周凤姑道:“你的我的,又有甚么两样。”马小姐道:“请客请客,倒叫客人会了帐去,不是笑话儿么。”

周凤姑道:“你说笑话,梅心泉昨天闹的才是笑话呢。喝得个稀泥烂醉,躲在酒店里地上,众人扛着他送来送去没处送,几乎弄到巡捕房里去。亏得碰着了我们老人家,才把他送回了公馆。”费太太道:“梅心泉酒量很豪,如何会醉得这么地步?”周凤姑道:“梅心泉这人本有点子怪气,他的言谈举动总是另有一工。前儿在我们家里叉麻雀,赢了三百多块钱,他就拿了钱独个子走到王宝和酒店里,踞坐独酌,喝了两三斤花雕。忽地发起性来,喊了堂倌来,问‘楼上楼下共有多少酒客。’

堂倌道‘现在正上市时光,约摸总有两三百人么。’

心泉道‘楼上楼下众酒客喝的酒钱,通是我的,你去关照一声。’堂倌听了这种不可思议的吩咐,怔怔的只向心泉瞧看,一声也不言语。心泉道:‘只顾向我瞧什么,向你讲的话听见没有听见?’

堂倌道:‘老爷是真话是玩话。’心泉笑道:‘怎么连我的话都会不信起来,可见你们这种人都是说谎惯了的。你去喊帐房来。’

堂倌听了,半疑不信,只得到帐房里,向帐房道:‘上头有一个酒客,来得有点子尴尬,说他痴不像痴,说他呆不像呆,对我说今日楼上楼下众酒客的酒钱,通我一个子来惠帐。我见他身上衣衫又不十分阔绰,问了他一句是真是玩,他就把我排喧了一顿,现在请你老人家自己去定夺。’

帐房道:‘管他痴的呆的,只要他拿出钱来就完了。’

堂倌道:‘我看他身上这几件衣服剥下来不值几个钱,就告他到巡捕房也不过关这么几天,酒和菜吃了人家肚子里去,挖是挖不出来的,这事你老人家自去做主,我可不敢管。’

帐房道:‘你说的也是,我去瞧瞧,这个人是甚么样子?再行定夺罢。’帐房跟着堂倌走到楼上,向梅心泉打量了一会子,开言道:‘堂倌说尊客要替众酒客会帐,可真有这句话?’

梅心泉道:‘你是何人?’

堂倌道:‘这是我们帐房先生。’

梅心泉听毕,并不回话,随在身边摸出一卷钞票来道:‘这是一百块钱你先收着,不够吃过后再找。’

帐房见了花刺刺的钞票,顷刻眉花眼花,点了点数目不错,忙问可要出一张收条。心泉笑道:‘怎么这样的小派,收着就是了,何必多噜嗦。’帐房就叫堂倌一桌桌酒客前去知照,说酒钱有了,通是靠阳台穿布马褂那位爷会去的。堂倌尊命去知照众酒客,无一个不称奇怪,都起来向心泉道谢。有几个并过来周旋请教心泉尊姓台甫。

心泉笑道:‘喝杯巴酒,值得甚么,何用称谢。我也叫一时兴之所至,更不必称名道姓。众位,来来来来我和你们划几拳,大家热闹热闹。’众酒客都各欢喜,于是你也伸手来划,我也伸手来划,五魁八马平拳三星之声,喧然震耳。梅心泉双手并举,十指齐张,却还照顾不暇。(有趣有趣。妙人,妙事,妙笔,妙文。)赢着便划,输着便喝,直闹到夜。也不知喝了几多的酒,喝得身子站都站不住,却还张手乱着划拳。划到后来,颓然醉倒,呼呼地卧在地板上。众酒客都想散去,堂倌拦住道:‘这个醉人睡在这里,如何处置?’

众人道:‘我们不认识他。’堂倌道:‘你们酒怎么扰他的。既然不认识他,就不该把他灌得稀泥烂醉。’众人没的回说,只得把心泉抬着出门,想送他回公馆。怎奈不知他公馆在那里,送来送去送了好一会,刚刚碰看了我们老人家,才把他送回了公馆。”费太太道;“梅心泉真是个奇人,干出这种奇事来。慢说没有瞧见过,连听也没有听见过。”

赵三宝道:“周小姐所讲的梅心泉,可就是发起国货会的梅心泉?”

凤姑道:“正是此人。”

赵三宝道:“这梅心泉真是罢了,惯会杀风景。去年秋季里大跑马,人家兴兴头头,打扮好了,坐马车兜圈子。他老人家也轧在里头,出起风头来了。”

费大小姐道:“他有钱出他的风头,你有钱出你的风头,两不相干,你怎么忽的要禁止他。”

赵三宝道:“你知道了也要不服气的,你道他真个出风头么,无非要败掉人家的兴致。梅心泉这厮,预定了二十部绝斩绝斩橡皮轮皮篷马车,到跑马这几日,他自己并不去坐,却喊了几个推小车江北佬和花烟间里的烂污货,一男一女,合坐一部马车,二十部马车,共载了四十个怪模怪样怪丑不堪的怪东西,轧在出风头队里,也出他的怪风头。到了张园,也在安垲第泡茶。那衣香鬓影,极繁华极富丽极洁净的地方,忽然轧了这么一班恶魔在里头,晦气不晦气,懊恼不懊恼。跑四天工夫马,四天都是这样,你想可恶不可恶。”

费太太道:“这真是可恶,不知他为甚要这么的扰。”

赵三宝道:“当时大家不晓得,后来才知春季里跑马,梅心泉同着太太在张园泡茶,因为梅太太衣裳不时路,被几个滑头讥诮了两句,心泉恨极了,特地想出这个恶计来报仇。”

叶小月道:“这个人真是个恶魔,文桂香也吃过他的苦头呢。”醉芳楼道:“文挂香怎么也会吃起他苦头来?梅心泉这人应酬场中是不很来的。”

叶小月道:“此人惯会替朋友打抱不平,有一个江西绰老,在桂香身上花掉了一二千洋钱,想转桂香的念头。碰着这桂香,也是刁钻不过,偏偏推三阻四的不肯。”

大姨太道:“为甚不肯?”

叶小月道:“想来总为这绰佬土头土脑,土的利害。江西佬偏偏是心泉的朋友,哭诉了心泉,心泉就想法子把桂香摆布,叫江西佬在桂香院中摆酒请客。这日齐巧是宣卷日,江西摆的是双台,请的客人你道是谁?”

费大姨太道:“我又不在席,这个我如何会知道。”

叶小月道:“请来的客人真叫做体面,都是些拉包车、拿轿饭帐朋友,吃起来那副狼形极相,真是难说难描,咬嚼的声音连房门外都会听得。”费大小姐道:“难道这江西佬自己也与这些人同席么?”

叶小月道:“起初时候他自己应酬,客齐了却就叫车夫代应酬。这日齐巧是宣卷日,来的客人齐巧多,这间正房间,偏偏被这起体面客人占住了,吃又吃得个长久,这苦头真吃的无可言说。”

费太太道:“此计真恶。”

谈笑一回,众人都欲散去。周凤姑定要邀费太太等,公馆中去坐坐。费太太本来也久慕周公馆大名,晓得他们的公馆是上海著名俱乐部,只因没有机会,不曾观光过。现在见凤姑竭力邀请,就应允了。费大小姐也愿问去。大姨太因谢絮才那里应下一个和局,决意缓日登门。拖了二姨太、二小姐去了。醉芳楼、叶小月也各辞着回院。这里马小姐、周小组、费太太、费大小姐分坐两部马车,径投珊家园来。

大新衔到珊家园,为路无多,一瞬眼就到了。马车到周公馆门口停住,周凤姑就让费太太、大小姐进内。费太太举眼瞧时,见一所五幢四厢的大宅子,当门一盏电灯,白瓷罩上盛泽周公馆五个黑字。门口一块金星玛瑙木牌,也标着周公馆三字。走过门房,就是大天井,两边摆列着几盆鲜花,还有松柏桐椿四个大盆景,分四角摆着。天井里收拾得纤尘不染,客堂长窗开着。望进去,见向外挂着一轴丹凤朝阳,配着泥金对联,几椅台凳,摆列井井,一色都是红木的。白铜大痰盂,擦得耀眼生光。

周凤姑引着,不走客堂,从东次间进去。东次间里收拾得愈加精致了。地上铺着织花地单,向外摆着红木嵌大理石炕榻,两边几椅也是红木的,炕榻两头摆着两只高几,几上都摆着盆鲜花。中间一只碰和台、花瓶、古鼎、痰盂、帽筒无一不有。四壁都是名人字画,十分幽净。凤姑就分请太太等在东次间坐下,娘姨泡出茶来,大家喝着。只听得东厢房里,场宕场宕,牙牌声响,知道有人在碰和。

费太太道:“令嫂有点子贵恙,我想上去瞧瞧他,相烦引领则个。”

凤姑道:“不敢不敢,家嫂睡是没有睡倒。太太要见他,我去喊他下来是了。”

费太太道:“这个可以不必,既然不便相见,替我致意一声儿是了。”

正说着,只见东厢房门帘启处,走出一个人来,向费太太道:“哎呀,费太太也会请列这里来,真是梦也做不到的。我们碰和正在缺人呢,你来得正好,如今可以成功了。”

费太太认得此人,就是住在同春坊的沈彩林。马太太陪着自己,曾去打过两回茶会。因嫌他飞扬荡逸,没有攀成相好。沈彩林见了,自己却很托熟的。当下费太太听了彩林的话,尚未回答。忽见外面走进一个十八九岁姑娘来,浑身衣服耀眼生光,走几步路也十分的风流跌宕。细柳柳身子,乖玲玲面孔,眉梢眼角显露着十二分聪明。只见周、马二小姐同时站起,不约而同的齐称妹妹。费太太、费大小姐只得也站起身来。那位姑娘笑盈盈的向众人点了一点头,只见周凤姑问他道:“今天大王会看不看,花色倒多的很。”

那姑娘道:“大王会闯了大祸,你们知道么?”

凤姑道:“什么祸?没有晓得。”马小姐道:“我们才看了会回来,没见闯甚祸?”

那姑娘道:“不多会子的事呢,你们会在什么地方看的?”

马小姐道:“静安寺门前。”

那姑娘道:“自然不会晓得了。祸是回庙时候闯的,苏州河里溺死了二三十条人命。”周凤姑道:“如何溺死的?”马小姐笑道:“凤姑姐姐,亏你问出来的,自然跌了水里去才会溺死。”

凤姑道:“我也知道跌了水里去会溺死,我问的是为甚跌下水里去的?”

那姑娘道:“回庙时,新闸桥上挤了许多的人。这新闸桥栏杆,年分本是多了,怎经得人山人海,拼命的拥挤。轧轧两响,桥栏干挤断了,桥上人就像落叶般跌下去,扑通扑通,水面上连起几个大水花,二三十个人都跟金龙四大王,龙府去过逍遥日子了。这祸闯的真不小。”

周凤姑道:“这么一来,这个大王会恐怕就此要禁掉了呢。”

费太太道:“我们眼福真不浅,倘然今天不去看,岂不从此没得看了么。”

那位姑娘问:“贾家嫂子来了没有?”

周凤姑回说没有。那姑娘道:“贾嫂子真也鸭尿臭,通只输了五百多块钱,唬得胆子都炸了,约着也不来。”周凤姑道:“这倒不能够怪他,贾箴金在电报局充当文案,一个月通赚得几个钱,经的他这样挥霍。”

那姑娘笑道:“他又不是光靠箴金一个,箴金做他的丈夫,也不过名义上罢了。倘真个靠箴金时,这几十两银子一月的薪水,给他做马车钱都不够呢。”

欲知周凤姑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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