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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回 一品官九重受命 两姓好千里来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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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谭绍衣在浙江藩司任所,日夜不暇,尽心竭力,无非上焉为德,下焉为民的事体。浙江合省属员服其正直,百姓悦其清廉。三年已届,颂声载道。谭绍衣仍是小心翼翼,不敢怠遑。忽一日皇上有旨:“着浙江左布政司谭绍衣进京陛见,问话来说。”命下之日,即刻就道,水舟陆车,星夜进京。陛见之时,皇上嘉其平倭辑民有功。未出三日,圣旨又颁:“河南巡抚,着谭绍衣去。钦此。”

塘报一到祥符,满城都谣起来,说如今新来的抚院大人,即是旧年北道哩那位道台。这属员中君子加庆,百姓们正人皆欣。可见正人做官,到重来时欢声遍野,若是小人,只得唾骂由其唾骂了。穿补衣的人,何可不惧!也可悟“得意夫妻欣永守,负心朋友怕重逢”这句俗谚,人世偶侣,作如是观也可。

却说二月初二日,谭抚台到任。先一日黄河大渡官船,彩画的如五色大虬一般,闯门大敞,纱窗四张,中间一根钻天高大桅,半空云中飘着一面大旗,上写“巡抚部院”黑布缝的字画。随带五六只大船,四乘轿,二马车,大车十辆,皮箱几百个,被套衣褡数十捆,从陈桥摇摆而来。这南岸鸾铃报马望见,早飞鞭向南跑讫。船至中间,又一匹报马望南电奔河南彩棚。

这数十员官员,文员之胥役是棍板,武职之目丁是弓箭,早在黄河南岸聚了几千人。

船将拢岸,手本重重,都是向船上递的。中军官尚且不看,何况大人。只听得道:“传河厅。”河厅飞奔上船禀见请安。

谭抚台吩咐道:“方才过景隆口,缕堤还可。月堤之外遥堤,却被牛牧踏溜了许多。目之所见如此,不见之处,或亦如此。贵厅不必进城禀见,可并为审视,有坍敝更甚者,即丈明长短若干。造确实清册,以便领带补修。南岸亦照此一例办理。”

河厅说:“是。”下船而去。

大人起身方欲下船,忽听有女人持纸呼冤者。衙役推阻,大人忙吩咐,连人带呈交祥符县,进署即行代为投递。

及下船时,跪下几十员官,中军官喝一声“免!”都起身雁行而立。所过村庄,俱有盒酒迎接,六十、七十老头儿,扶杖叩头,有跪下爬不起来的。总为大人做道员时,驿上草料豆子,公买公卖,分毫不亏累民户;漕粮易得交纳,只要晒干拣净,石斗升合不曾浮收;衙役书办犯了一个赃钱,立刻处死。

今日百姓所供的酒,大人跟随内丁,肩上挎一个大锡瓶,一桌一杯,俱贮在内。要知此等村酿,不减玉液琼浆,做公祖父母官,闻香早已心醉,与琼林宴上酒,恰好对酌。何也?人君为国求贤,无非为这几个百姓。百姓饱尔饮食衽席之德,你才得醉百姓曲跽擎拳之酒。你到殁世后,百姓还有俎豆哩。

旗帜前导,旌旄后拥,到了天王寺前。这天王寺,是宋朝行军,例在城北供奉天王。在当年为祷胜处,在今日为接官厅。

只见寺前一个大彩棚,两藩一臬出棚远接。大人下了八座,藩桌跪下请了皇上圣安,大人站答圣躬安和。藩臬望上叩贺福庆,然后按仪注行大僚相见之礼。进了彩棚,伺候官奉茶。茶罢,伺候官奉酒。酒过三斟,大人起身。这一条北门进城的路,轿马在前边抢奔,何尝是鱼队雁阵;旗伞在路上乱跑,不能分蝶素蛾黄。惟有将近大人时,乐班腾细响,长驺奋高呼,才有整齐严肃光景。

行不半里,见道旁案垂桌围,座铺椅褡,肴核满陈,酒醴全具,旁边站了一个七品补服官,一个穿襕衫的少年诸生。大人轿到,这两个道旁打躬,大人即忙下了八座,二人让至桌边,却是立谈。远远望见,有甚为亲密之状,又不敢近前,听不的说些什么。款曲半晌,大人上轿,二人恭送轿旁。顷刻间,人都知那是黄岩县公谭绍闻及儿子谭篑初秀才。

三声炮响,大人进了北门。迟了半晌,又九声连珠炮响,满城都知是大人进了衙门。这衙门前蜂屯蚁聚,纷纷攘攘。惟有谭绍闻桥梓,人人属目。少顷,只听得说:“大人内边请黄岩县谭老爷。”绍闻父子进署。外边禀见的,内边请会的,纷纷错错。时刻藩、臬、道。府,都晓的萧墙街黄岩公是大人的近支族好。那些微员未弁,腹内便有了萧墙街三个的印板。缘大僚位重,这门下的牛马走,官儿们还都要有以知其姓字为通窍之能员,何况大人之本族弟侄?

谭绍衣做了河南巡抚,这些善政,作者要铺张扬厉起来,不仅累幅难尽,抑且是名臣传,不是家政谱了。作文有主从,稗官小说亦然,只得从了省文。

单说谭绍衣莅任,应对少暇,与绍闻提起篑初姻事,说道:“皇上抚豫命下,论公事则陨越是惧,论私事则咄嗟可喜。篑初与薛甥女联姻一事,我在京已差人上浙江接家眷了,大约再迟一月必到。到了,咱先办聘礼,既聘咱即办娶事。《易》著乾坤,《诗》弁《关雎》,《书》美厘降,《春秋》重元妃,五伦六经的大义,叫八股子秀才写来套去,倒弄成老生常谈。即如薛甥女之贤德,及篑初侄之美材,我千斟万酌,看的至当,直是天作之合,非关人力所为。及年将及笄,而男女相隔数千里,且官场中北燕南闽,朝齐暮晋,毫不成定。忽而你有终养之请,我有抚豫之命,千里姻缘到六礼该完之时,俱以我兄弟二人君亲之义成之,将来桂兰繁衍,不烦蔡卜可决。但我向来不曾问你,这篑初是何姓所出?”绍闻道:“庶出,是一个房下生的。”绍衣道:“嫡室何姓?”绍闻道:“元配是父亲在日定的,姓孔。继室是父亲去世后母亲定的,姓巫。”绍衣道:“这可臆断:叔大人定的,必是士夫之族,我知叔大人学问性情。婶太太定的,必是市井之辈。若是女人管联姻大事,不是母家之瓜葛,必是殷实之小户,此不待问可知。不然,圣人何以有女不言外之诫?我且问你。篑初生母何姓?”绍闻道:“说来可笑,一向不曾问及。”绍衣道:“贤弟大差。经曰‘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卜必在问之后。篑初名列胶庠,而为之父者,尚不知其生母何姓,如此何以做官?即如异日修族谱,当注生母某氏出。若不知其姓,则须注‘绍闻庶子’,因子而填父讳,何以示后世?朱子云;家庭间没个礼字,定然是天翻地覆世界。咱家累代仕宦,现今你我兄弟,都蒙皇恩做官,家庭间不得不以礼为遵循,颧顸是行不得的。”绍闻口服心折,意中暗道:“无怪乎皇上大用,委以统驭百官,节制万民,抚绥一百二十府州县之重任。”绍衣道:“你今家居,别的没事,现这鸿胪派一支,又添了一辈人,你也做了黄岩知县,将来还要升迁。有了两个侄儿,该续在家谱上。你今日到家,问明白篑初生母姓氏,即刻写了,叫剞劂匠人刻板,续上一张,以继叔大人在丹徒写的族谱之后。将来篑初高发,族谱上晓然明其所出,异日居了大位,好特疏请封生母。若不问明,现今篑初就要写‘河南副榜、黄岩县知县谭绍闻庶子’,这父亲名字,唯君前可以直呼,《春秋左氏传》所以曰‘栾书退’也。若因篑初侄而书曰‘绍闻’,叫篑初心中何以克安?况咱丹徒一族,半城士大夫,岂不心里添个闷账?我看着,该把篑初、用威写在你的名子底下,用威写‘继嫡母巫氏出’,篑初注‘生母某氏’,圣人云‘必也正名乎’,圣人如神龙变化,万不迂阔。”

绍闻领命出衙,回家先省视了母亲。问了冰梅出身,进署禀道:“幸奉兄大人命,问了一个明白。篑初生母,原是一个世宦后裔。据他说,他是江南人,不记的什么县。他父亲是一个荫生,不能知他祖上是什么大官。他小时只知他家姓赵,他祖与内官儿争气,惹下正德皇上,打了一顿棍,又杀了。他奶奶与他母亲,还要发落什么司,说是怪不好。连他也解送京城。

走到半路,奶奶与母亲自尽,他母舅是个秀才,他记的叫葛子淹,跟着送京。婆媳既然自尽,他舅只叫他哭妗子。来了一个官,三绺长髯,他记的像戏台忠臣样儿,说既是赵姓外甥女,那得送入北京。他舅才领他走开。到背地里,引着他说:‘与那三绺胡子官多磕些头。’他舅只是哭。奔到河南省城,自己只假说姓刘。因无盘费,又不敢带他回南边,把衣服卖的吃荆他舅对人说,是赌博输了,人就叫他舅是槅子眼。把他寄在薛媒婆家,转卖到咱家。他舅分手时哭着说,万万不可提前事,露出一个字来,就不得活了。所以他在咱家多年,没人问他,他也不敢说。今日说时,兀自哭个不了。”绍衣道:“与闱宦争气惹出大祸,必然是个正直君子。他这舅曲全甥女名节,费尽苦心,也算个有本领的人。奶奶、母亲自缢,可谓节烈。只可惜那三髯官儿不知名子,他能顺水推舟,开笼放鸟,吾知此公子孙必然发旺。贤弟一问,万善俱备。怪道篑初才识卓越,器字谦和,咱家鸿胪派定长发其样。为兄的还要一与灵宝爷、孝廉公叩喜。”

正说话时,报镇江家眷船已到商水县周家口,沿河州县送下程、办纤夫,传牌已到朱仙镇。镇上官员催点拉纤夫一百五十名,预备伺候。飞马走报辕门,传宣官说,大船到周家口换小船,好进汴水。绍衣道:“这接嫂太太,须得贤弟引梅克仁去。自古叔嫂无服,何敢以琴瑟累埙箎。但此番来送家口,不知是丹徒那一个。这些属员必是接的。料送家口人必是侄辈之平常者,何能应答?况薛家姑太太,赶旧亲是姊妹,论新亲则贤弟与甥女有翁媳之分,是以兄弟而照应姐姐,以父母而照应儿女,于情为切,于理即为宜。贤弟等再有从周家口到朱仙镇报时,吩咐大轿十乘,连丫头养娘都有了。镇上必有备就的公馆,贤弟与梅克仁先到公馆里等候。舍舟而陆,早晨起身,傍午可以进城。”

果然又一日,报汴河船明日泊朱仙镇。这首县已将轿马伺候停当,谭绍闻坐轿,梅克仁及十个干役,各骑马匹,巳牌时到了朱仙镇。南船日夕方拢岸,轿子抬进公馆。谭绍闻禀见了嫂太太、姊太太,说了明日早晨起身的话。到了次日将午,已抵开封南门。许多微员末弁,随路陆续来迎,俱是谭绍闻应承开发。三声大炮,进了城门。不多一时,又三声大炮,太太八座大轿进了院署。那八九顶四人轿,俱自角门而入,通进了内宅。车上小厮幼婢,亦俱进内宅。

到了次日,藩、臬、道、府来贺,无不迎会。至于外府州县有进省者,俱有手本叩喜。其有政务商榷者,会见酌议。其余只签叩喜者,传宣官俱发还手本,概行免劳。午后回拜大僚,各有首领官拦路跪禀不敢当的话。日夕时谢步、谢光的手本,帙叠内送,传宣官登了堂簿,手本送还。

次日凌晨,宅门传出祥符阴阳官面话。这阴阳官是从来不曾傍院门的,一闻传话,直喜的不知如何是好,急穿补服,到院门伺候。少刻内催,阴阳官鞠躬奔进。引到花厅,一跪三叩首,站立恭听吩咐。抚台道:“有一事相烦,叫你择个嫁娶吉日。”阴阳官跪下道:“请示新男新女贵造。合了生辰八字,照天德岁德喜神方位贵神照临吉日,细写红鸾喜书进呈。”抚台道:“只要在二十日以内,十五日以外,寻个日期便是。速去办来。”

这阴阳官叩头起来,出的抚院大门,身上不肯宽了补服,街上匆忙而归,一似人人知其上院光景。到了家中,展开黄仪凤《选择全书》,抄些大吉大利话头。又急向书柬铺中买了销金龙凤大启,徽墨湖笔,抄到启上;写不甚端楷之字,录不甚明晰之文。抄完,穿上公服,跟个小厮捧着鸾书,又上院来。

上号房吏代为呈进。抚台只看一行“一遵周堂图,乾造天乙贵人,坤造紫微红鸳,谨择于本月十六日喜神照临,定于辰刻三分青龙入云吉时吉刻大利”,别行不曾寓目。发出喜礼四两一个红封。到了上号房,号房定索传递劳金,阴阳官失备,逼令解封捏了一块,方放去讫。

这院门前大小衙门听事哩,早各报本官大人,本月十六日有抚台娶嫁喜事。三日间布、按、道、府以及豫属进省官员,并武镇、参、游等官,绸缎绫纱珠翠钏环则书奁敬,外附银两则书年餪敬,大约共值五千有零。抚台那里肯收,众官那个肯依,再三往复,情不能恝,抚台只得收下。无可位置,乃分一半与姑太太做陪妆,分一半送与黄岩公作娶资。这男女二家,便顺水行舟,不费推移之力。不过针工裁缝,木柜皮箱,床几桌椅,衣桁镜架,铜盆锡灯之类,凡省会之所有者多钱善买,遇世家旧族所售之物,则不难以贱值而得珍货。

这谭家的聘礼,薛家的妆奁,俱已各备。单等吉日届期,好行奠雁、御轮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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