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颠罗汉净慈寺显圣记
诗曰:
裂风掀番出爱缠,金田得入效金仙。
发随刀落尘根净,衣逐云生顶相圆。
悟处脱离烦恼海,定来超出死生关。
皇恩佛德俱酬足,一朵争开火里莲。
此八句诗,见三教中,惟禅最妙,能离凡证圣,亦能临凡显圣。话说南宋光宗时,浙东台州府天台山国清寺,有一长老,名一本,号法空,乃累劫修来活佛。时值年终,密布彤云,扬扬飞雪。长老在方丈中独坐,令厨下整晚饭。一声云板,众僧皆集,至斋堂。饭罢,长老仍于方丈禅椅上坐,侍者进茶。忽闻一声响如霹雳。长老曰:“是甚么响?”乃与侍者同行至法堂,转上佛殿,入罗汉堂,见一罗汉连椅仆地,惟长老阴知,佯曰:“另作理会。”回至方丈,令寺者拈香点烛。此时雪下愈大,有诗云:
姑射真人宴紫薇,双成击碎玉琉璃。
朗然宇宙难分辨,大地众生正路迷。
长老危坐禅椅,闭口垂眉入定。少顷回来,曰:“也去不远。”众僧曰:“某等心愚道浅,不谙禅机,愿闻其详。”长老道:“便说无妨。适来紫脚罗汉,厌静思动,已投胎去了。异日你等亦有知者。老僧待一月余,亲往吩咐吩咐他一言。”众各散讫。
且说台州府天台县,有一人姓李,名茂春,乃高宗朝李驸马之后,官拜春坊赞善,为人纯厚,不愿为官,辞职隐于天台山。止有夫人王氏,年三十余,未曾生养,每每祈神求佛。忽一夜,王夫人梦吞日光,自此得孕,十月分娩。时值宋光宗三年十二月初八日,一更时分,产得一男,俗名踏莲花而生,双手合掌,红光满室,瑞气盈门。赞善大喜。渐至月余,有国清寺长老来谒。赞善迎接上堂。茶毕,长老曰:“近闻相公弄璋,特来拜贺,就求一观。”赞善曰:“承吾师盛意。奈小儿离胎日浅,身体未净。”长老曰:“愿见何妨。”赞善曰:“吾师少坐。”即入内宅来问妻兄王安世,道:“国清寺长老欲见小儿,不知可否?”安世曰:“向闻此僧道高德厚,欲见此儿,君勿吝也。”赞善乃令丫鬟捧出。长老忙接过手曰:“你好快脚,不要走差了路头。”儿但微笑。长老看讫,递与丫鬟曰:“此子日后通天达地,入圣超凡,老僧送一名曰修元,令他修本命元辰。”赞善起谢,长老作别。赞善曰:“本留吾师素斋,奈舍下荤筵,尚容叩刹。”长老曰:“老僧来年正月西归,大人不弃,愿一送为感。”赞善曰:“吾师春秋未盛,正当安享清福,何故遽发此言?”长老道:“时至难留。”当下相别回寺。赞善是日广设华筵,管待亲友,到晚而散。
长老回寺,光阴荏苒,不觉已至来年正月,时届上元。长老于法堂升坐,击鼓三通,众僧云集,鱼贯焚香,两行排立,大众静听。长老云:
正月半,放华灯,黎民处处乐升平。
元辰令节无敷演,归去来兮话一声。
既归去,弗来兮,自家之事自家知。
若使他人知得此,定被他人说是非。
故不说,只成呆,生死事,不须猜。
山僧二九西归去,待报诸山次第来。
话生死,谁谙悟,个个原来有此路。
光阴趱过几多人,绿水青山还似故。
山色清,水光绿,阎罗老子无面目。
寄与大众早修行,来此同登极乐国。
长老念罢,众皆跪下,告曰:“我师愿再留数十载。”长老曰:“死是定数,焉可稽留。”众僧泪下。长老令侍者抄录法语,速报诸山,令十八日午时来送我。是日长老下法座,遂令置龛毕。至十八日,诸山人等咸至,李赞善亦来。斋罢,入方丈相见。长老嘱赞善曰:“令公子诚非官吏,但可为僧。倘若出家,可投印别峰远瞎堂为师。”赞善应允。长老沐浴更衣,到安乐堂禅椅上危坐。诸山和尚一应人等,左右站立,后先发进。长老呼五弟子,吩咐衣钵之类。”若等均派监寺可记数,若等五人各宜谨慎为人,毋得放肆。”弟子大恸。长老曰:“时候已至。”急焚香点烛,众僧辞拜,同声诵经。长老令取纸笔,遂作一绝云:
耳顺之年又九,事事性空无丑。
今朝撒手西归,极乐国中闲走。
书毕,正值午时,下目垂眉圆寂讫。众各举哀,请法身入龛。后二月初九日,已三七矣。是日天朗气清,远近毕至送殡,乃请祗园寺道清长老指路。长老立于轿上曰:“大众听着:
柳媚花娇二月天,绮罗绵绣簇名园。
士人不爱春光好,撒手西归返本源。
恭惟国师长老,性空和尚觉灵,本性妈蓉,事情可有。争奈禅心,明明不朽。经诵《楞严》,字书蝌蚪。佛氏为亲,泉石为友。六十九年,无妍无丑。天命临终,自知弗守。约死期生,果然应口。稳坐龛中,便不须走。休得痴呆,听吾指剖。
咦!西方是你旧路,弗用弥陀伸手。”
赞罢,众人悒悒不已,迤逦而行,到山化局,停下龛子,松林深处,五弟子遂请寒石岩长老下火。长老立于轿下,手执火把曰:“大众听着:
火光焰焰号无名,若坐龛中惊不惊。
回首未知非是错,了然何必问他人。
恭惟圆寂紫霞堂上性空大和尚,本公觉灵,原是南昌儒裔,皈依东土禅宗,脱离尘俗性皆空,真是佛家之种,无喜无嗔和气,有才有学从容,名山独占乐其中,六十九年一梦。咦!
不随流水入天台,趁此炎光扫净土。”
念罢,举火烧着,舍利如雨,火光中现出一和尚,腾空而去。观者无不嗟叹。
赞善蒙长老临终之嘱,折折不忘。不觉修元年登八岁,有舅王安世一子名王全,年十岁,赞善与世安共延师教子。修元入学读书,过目成诵。读毕,静坐终日不言。自小会饮酒,父母禁之,故不至醉。年十二,吟诗作对,举笔成章,时时偷看佛门经典,累夜不倦。小时听人述性空和尚之语,欲见印别峰远瞎堂,无由相会。节届清明,先生假馆,赞善令二子送先生回家。转来,在祗园寺门首经过,修元拉王全同进寺中游玩。二人携手入寺,升阶登殿,遍绕回廊,遂入方丈。但见一床于中,左坐一官,右坐一僧,两边排立数十行童,各执纸笔。修元向前揖曰:“许多行童在此何为?”长老曰:“在此争功。”修元曰:“学生年幼,不识所争何功?”长老曰:“此位大人乃王太尉,因下海至黑水洋,蓦然波浪狂起,许出一愿,方得平安。还家乃舍财一千贯,请道度牒,开剃一僧。为见行童多杂,乃成一对对得好者,便剃为僧。”修元曰:“对在何处?见赐一观。”王太尉因见修元人物俊雅,语言洒落,遂取所出对与修元看之。对云:
茫茫欲界,总□□水狂波,谁人脱离。
修元不假思索,即援笔对曰:
攘攘浮生,只有青山净土,凭我逍遥。
王太尉并长老一见骇然,便请修元、王全坐定。长老曰:“二位小官人请问姓名居住。”修元曰:“表兄王全,学生乃李赞善之子李修元。”长老曰:“可知可知。十余年前,国清寺长老归天之日,曾与尊府言,公子只可出家。今日既成此对,理合剃为僧矣。”修元曰:“出家亦美事,但未奉父命,不敢自专。”长老曰:“贫僧自造宅见令尊大人礼请,今日岂敢造次。”二子告别,长老送出山门,回方丈对王太尉曰:“此子慧性非凡,异日不可量也。倘剃度得此子,山门有幸。明日且看赞善主意如何。”
且说修元兄弟二人回府,参见父母。赞善曰:“汝二人归来何晚?”修元将祗园寺作对之事叙了一遍。赞善曰:“天台山有三百僧众,曩时国清寺长老性空禅师,并寒岩和尚皆已西归,近今却尊祗园寺长老,孩儿不可轻薄。”修元道:“孩儿随口一对,四坐皆惊。那长老约明日来见父亲,要孩儿出家。待他来时,孩儿自有答应。”是夜无话。
次早,忽报祗园寺长老至。赞善出迎,相见礼毕。长老曰:“日昨敝寺考对,令公子佳对先成,度牒有分。但不知大人肯舍令嗣出家否?”赞善曰:“荷上人厚德,奈下官只此一子,难以奉命。”长老曰:“谚云,一子出家,九族升天。况且十余年前性空长老之言,大人何故顿忘。”话间,忽屏风后走出修元,向前行礼毕,曰:“感蒙长老盛情,学生有三事,难以出家。”长老曰:“那三事?”修元曰:“一者学生年未及冠,不谙正事;二者父母在堂,乏人奉养;三者天台僧众无可为师。有此三事,难以奉命。”长老曰:“贫僧年老,岂不能为汝师?”修元曰:“学生有名言语,动问长老,如说得明白,愿为弟子。”长老道:“你且说来。”修元曰:“长老高寿?”长老曰:“年六十二矣。”修元曰:“年既六十二岁,不知前此一点灵光在于何处?”长老赧然无答。良久,修元曰:“只此一句,尚未省悟,焉能为我师乎。”长老惶愧,置身无地。赞善留斋,长老紧辞还寺,于心不乐,连卧三昼乃起。
忽报观音寺长老道净相探。坐定茶罢,道净曰:“闻知师兄清体不快,特来拜访。不知因何染病?”道清曰:“多感雅意,一言难尽。”遂叙李公子之话。道净曰:“若此何难。”道清曰:“贤弟毋得小视此子,才学诚然拔萃。”话间,又报李赞善及子二人来访。长老曰:“请进。”礼毕,献茶。赞善曰:“小儿昨日狂妄冒犯尊师。释怒为爱。”道清曰:“惶恐惶恐。”道净曰:“此间公子就是?”道清曰:“然。”道净曰:“公子甚表?”元曰:“名修元。”道净曰:“字号修元,本命元辰修未易”修元勃然曰:“名为道净,净生极乐道须成。”二上人悚然起敬。道清待斋罢,赞善辞别回家。
修元每日在书院吟咏,不觉年已二九。岂料夫人王氏卧病不起,时年五十一岁而亡。比及母服方阕,乃继父丧。倏忽三年服满,母舅王安世累与元言婚事,元不肯依,时往诸寺,但觅印别峰远瞎堂二长老,不知下落。又过半年,始知音耗。印别峰和尚在临安径山寺住持,远瞎堂先在苏州虎丘住持,今在灵隐。修元禀知母舅,欲去寻师。王安世再三苦谏,修元执意要行,收拾随身细软,约有千金,其余财产,尽付表兄王全。择二月十三日,拜别起行。安世曰:“我已年迈,可令王全送去。”元曰:“不劳贤兄,只带一二侍者足矣。”王安世嘱付道:“贤甥早去早回。”不觉泪下,修元全然不顾。
迤逦过钱塘江,登岸入城,径到新宫桥客店安歇。问主人曰:“久仰临安胜概,小子特来闲玩。”主人曰:“此城市中,无非官府衙门,街坊市店,有何好处。若要闲戏,可往西南二山诸寺。西湖胜景,天下罕有。”元曰:“有一灵隐寺却在何处?”主人曰:“此寺正在西山飞来峰对过。”元曰:“路从何达?”主人曰:“出一塘门,便是西湖。过保叔塔下,沿湖北山,至岳武穆王坟,入西,乃是灵隐寺。前有石佛洞、冷泉亭、呼猿洞,无穷佳景,水明山秀。”元曰:“此寺有几多僧众?”主人曰:“约有三五百僧。上年殁了住持长老,往姑苏虎丘山请得一僧,名远瞎堂。此僧善知过去未来之事。”元曰:“来早即当往见。”元乃扮一秀士,同侍者沿路出钱塘门。时当三月,风日晴和。元顾谓侍者曰:“闻说杭州西湖景致,果然不谬。”入昭庆寺,见大悲像,颂曰:
一手动手千手动,一眼观时千眼观。
既是名为观自在,何须拈弄几多般。
题毕,行至大佛寺,见大佛半身,颂曰:“背倚寒岩,面如满月,尽大地人,只见半截。”题毕,迤逦过飞来峰,坐冷泉亭。元观亭侧,有唐白乐天诗曰:
朔月凛凛雪漫漫,未比清泉一道寒。
六月炎天不飞雨,请君就此倚栏干。
修元称羡好景不已。但见许多和尚随一长老径进寺去,惟一僧在后。修元急向前施礼曰:“适此长老从何而来?”和尚曰:“是本寺新住持远瞎堂长老。因径山寺印别峰西归,请去下火方回。”元曰:“学生欲见长老,敢烦引进。”和尚向前复长老。长老令请进。元乃进见,行礼毕,长老曰:“秀才何来?”元曰:“弟子李修元,天台县人,系出李驸马之裔,赞善之子。不幸父母双亡,一意出家。近闻我师飞锡,特来拜投。”长老道:“你未知出家容易坐禅难。彼此天台山三百余寺,何为舍近而趋远?”元曰:“幼奉国清长老遗言,故特投礼。”长老曰:“后侍者谁也?”元曰:“弟子家中携带贱仆。”长老曰:“人有贵贱,佛性一般,急可遣还。”元乃取出所带钱钞,付了仆人归途之资,其余尽数纳付长老,以为度牒常住公用等费。元发付仆人曰:“你只合速回,传语舅氏,我在杭州灵隐寺出家。”二仆劝元回家,不从,流涕而别。
且说长老在方丈中,令侍焚得点烛,危坐禅椅,入定半晌,乃曰:“善哉,善哉!此种姻缘,却在斯乎。”遂拣吉日修斋,请度牒。斋完,鸣钟击鼓,会众于法堂。长老令元跪在法座下,曰:“出家容易还俗难,汝知之乎?”元曰:“弟子诚然心悦,非勉强也。”遂将发分绾五髻。长老曰:“此五发,前是天堂,后是地狱,左为父,右为母,中者本命元辰也。”元曰:“弟子已理会矣。”方落发毕,长老摩顶受记,名为道济。长老曰:“汝受三皈五戒,杀盗淫酒气,自后俱要除下,每日在云堂坐禅。”道济曰:“如斯而已乎?”长老令监寺送道济入云堂。道济坐定,监寺吩咐曰:“汝宜谨慎,休得跌地。”道济坐至三更,身渐疲困,忽从禅床跌下,连声叫苦,头上跌起一大疙瘩。监寺曰:“道济汝何故跌下,姑恕这次。倘后定行痛治。”道济起来再坐,睡意昏昏,甚难消遣,连跌二次。监寺只做不知。少顷又跌,如此三次,跌得七头八块。监寺曰:“道济新剃光头,正好吃几竹篦。”道济曰:“跌了许多疙瘩,又加一竹篦,打一大块,我去告诉师父。”监寺曰:“我看你新来只打一下,你倒要去告诉师父。”道济曰:“阿哥,是我不是。”监寺含笑而去。渐渐天明,道济起来,头上摸着疙瘩,连声叫:“苦恼苦恼!坐得一夜,头上许多块起,若坐几月,头上块子无处安顿了。”只得又熬两月。
道济暗思:“未出家时,大块肉,大碗酒,任我意吃。如今只是粥菜,要多吃半碗,也不能够,身渐黄瘦,如何受得过。不如辞别长老,还俗去罢。”于是急跳下禅床,走至云堂门首。二监寺曰:“适间已去小解,今何又去?”道济曰:“牢里罪人,也放水火,你何多管闲事。”监寺道:“放你去便来。”道济出得云堂门,径入方丈。先是伽蓝已告知长老,言天台山出家的罗汉,近差念头。我师可点化他,休得放去。只见道济已到面前问讯。长老曰:“道济,你不坐禅,来此何干?”道济曰:“告我师,弟子出家不得,正欲还俗。”长老曰:“快休出此言。我前日曾与你说,出家容易还俗难,汝既出家,岂有还俗之理。”道济曰:“都是弟子不是,望我师慈悲,看弟子苦恼面,饶了。”长老曰:“有甚苦恼?熬守二年,管职事。”道济曰:“弟子守不过,寺中酒肉不曾见面,粥又吃得不饱,禅床上坐不稳,跌下来,又被监寺大竹篦打,遍身黄瘦,如何熬得过。”长老道:“我吩咐监寺不打你便了。”道济曰:“便打几下无妨,只是无东西吃,熬不过。弟子有两句佛语。”长老曰:“说与我听。”道济曰:“一块两块,佛也不怪,一星两星,佛也不嗔,一碗两碗,佛也不管。”长老道:“你凑得虽好,不要差了念头。”正说间,只见斋堂敲云板。长老令侍者将粥来,就令道济同吃。道济见长老变无受用,碗内只有些粗麸筋,余外是黄酸齑菜,道济遂念四句云:
小黄碗内几星麸,半是酸齑半是瓠。
誓不出生违佛教,出生之后碗中无。
长老曰:“善哉善哉,汝却晓得。”道济曰:“晓便晓得,只是熬不过。”长老乃吟四句:
月白风清凉夜何,静中思动意差讹。
云山巢顶芦穿膝,铁杵成针石上磨。
道济曰:“弟子自礼长老为师之后,并不曾开发,如何得成正果。”长老曰:“汝忒性急。既如此可近前来。”道济向前被长老扯住,只一掌道:“此人必悟。”只见道济爬将起来,看看长老胸前,只一头将长老撞翻,跌下禅椅,径奔走了。长老高叫有贼,一时众僧云集,问曰:“偷去甚物?”长老曰:“禅门大宝。”众僧问:“是谁偷了?”长老曰:“道济。”众僧曰:“不妨,某等即便拿来。”长老曰:“且休,老僧明日自问他。”
众皆散讫。惟道济一径直入云堂内,口言妙妙,爬上禅床,看看上首坐的和尚,只一头撞去道:“妙妙。”和尚曰:“道济甚么道理?”道济曰:“闲耍何妨。”须臾,又将次首坐的和尚,亦撞一头,道:“妙妙,好耍好耍。”众僧曰:“道济疯了。”道济曰:“我痴则痴,自家知。”是夜,道济在禅床上戏了一夜,监寺亦不能禁约。次早,长老方丈独坐,寻思道济虽如此,未知他参得透否,且问他几句佛语,便知端的。遂令侍者往云堂内擂鼓敲钟会众。长老升法座,念了一遍净土咒,众僧焚香。长老曰:“众僧听着:
昨夜三更月正明,有人晓得点头灯。
蓦然思起当时事,大道方知一坦平。
念罢,道:“大众,有记得当时事者么?”道济此时在浴堂洗浴,听得了,连忙系了浴裙,穿上直掇,直奔入云堂,问讯道:“弟子记得当时事。”长老曰:“既然晓得,何不在大众之前发露。”道济就法座前打一筋斗,正露出当中物事。众僧俺口而笑。长老曰:“真乃吾家之种。”遂下法座,众僧都散。长老入方丈中,只见监寺等职事僧,皆侍于前。长老曰:“汝等何事?”监寺曰:“告我师,适间道济已犯禅门正法,该责二十下,特取我师法旨。”长老曰:“单子在何处?”首座呈上单子。长老接过手,令取文房四宝,乃于单子后面批十字云:“禅门广大,岂不容一颠僧。颠者乃真字也。”批讫,付与首座。首座接过与众僧看曰:“长老何亦护短如此!”自后众僧都叫他做济颠。每日发疯恼得满寺僧也无奈何,难过活。或告长老,长老只是护短,济颠越疯起来,常去呼猿洞引猿猴翻筋斗,引小儿们上酒店唱山歌。有时众僧在殿看经接施主,他却托着一盘肉,手敲引磬儿,搅在众内,口唱山歌,塌地坐在佛殿上吃肉。众僧告长老。长老曰:“他是疯子,汝等休得与他一般见识。”忽一日,长老在方丈中坐,只见颠济手拿着一顶伞儿灯,引着七八个小儿,口内唱山歌曲儿,舞将入来。长老曰:“道济,你没正经,连累老僧忍气。”济颠曰:“我师不可信这干贼秃,做一路,只顾难为我。今日是正月半元宵,因此闲戏。”长老曰:“今日既是正月半,令侍者擂鼓撞钟。”须臾众僧俱到法堂焚香。长老升座,念净土文曰,大众听着:
闲处莫入头,静处着眼看,明暗不相干。比各分一半,一半作贵人,教谁卖柴炭,不可毁,不可赞,望着虚空无边岸。相呼相唤去来休,看取明年正月半。
长老念罢,下法座大众都散。
看看过了一年,又是正月半,有临安府知府来望长老,教请人来方丈相见了。长老道:“相公无事,同往冷泉亭上盘桓。”知府道好。侍者随到冷泉亭去。这灵隐寺有个金丝猿,时常侍奉长老。长老叫他做猿行,当时也立在面前。两个下了两盘棋,侍者报道:“诸山各刹长老都到,十六厅朝官,二十四太尉齐来。”长老道:“如何今日大众齐到?”侍者道:“我师只因去年正月半升法座,道相呼唤去来休,看取明年正月半。语录批了,告报诸山大刹今日都来相送。”长老道:“我又不死哩。罢了,既是众人都来了,岂可教他空回。”提起袖来,把棋子都拂在地下,念道:
一局残棋犹未了,又被波岩请涅槃。长老起身,便去出恭,洗浴,换了干净衣服,作文自赞道:“大众听着,
正月半,又见一年时节换,今年不见去年人,不觉风光似轮转。眼前大众息喧哗,且听山僧自决断。大众如何是,山僧自决断。咦!
白云吹散大虚空,皎洁一轮呈碧汉。”
长老念罢,道:“贫僧有些衣体,千万留与道济,我只要道济下火。”又对十六厅朝官、二十四太尉说:“列位官长,看道济如看贫僧。”说罢,坐化而去。
却说冷泉亭猿行听得,走到方丈中,绕着长老走三遭,立地而化。众僧大惊,合龛子盛了。看看五七日到举殡,济颠不回。却待要起龛子,只见那济公一双脚,穿着蒲鞋,一双手提着草鞋,口内唱着山歌,望冷泉亭来。侍者道:“你好放得落,你师父圆寂了,今日举殡,师父吩咐专望你来下火。”济公听得大笑。众僧却请金牛寺松隐长老挂真起龛。长老立在轿上,道大众听着:
诸佛灵山建法筵,上人特特去攀禅。
料应定入龙华会,故使丹青仔细传。
远瞎堂,远瞎堂,这般模样甚猖狂,方袍圆领如来相,皓齿明眸尊者装。无嗔怒,有慈祥,神心耿耿只如常。不但真容传得好,名字从来到处香。咦!
他年若在灵山会,认得今朝远瞎堂。
松隐赞罢,鼓乐喧天,簇拥龛子到佛国化局松柏亭下,解扛索。济公下火,手执火把,道大众听着:
师是我祖,我是师孙,着衣吃饭,尽感师恩。临行一别,弃袖断襟,火把在手,王法无亲。咦!
与君烧却臭皮袋,换取金刚不坏身。
举火烧着,舍利如雨,隐隐现远瞎堂长老凌空而去。斋毕各散。
济公从长老死后,愈加发疯。首座曰:“你师父衣钵交付与你。”济公曰:“我不要。”首座曰:“师父严命。”济公曰:“如此,且抬出来看。”首座令人一一扛出来。济公曰:“与我一一都开了锁,分作四份,把这一份送去炭桥河下沈提点弟兄分用,时常蒙他请吃酒,以后免得白吃他的。又有飞来峰门下住的张公,长桥堍下卖馉饳的王公,新宫桥下卖生药的沈公,升阳宫前开酒店的王公,望仙桥开茶店的陈干娘,还有周画工、徐裱褙,一班儿都是我朝夕吃酒吃茶之处。把这一份散与各家用度,下次好扰他。余二份,大众要的各自来抢。”说罢,众僧打成团扰做块,济公只拣光头上凿栗暴,一时把剩下的二份抢尽了。
先是有例,寺中住持若死过数日,请诸山会汤,议论别请长老住持。首座曰:“众位和尚在上,自长老西归之后,这道济越疯,搅得禅门不成规矩。今日列位在此,烦劝谏他。”监寺令侍者去寻济公时,济公在飞来峰牌楼下,引领许多小儿,在溪中摸鹅卵石。侍者曰:“济公,首座请许多和尚在方丈会汤,特令我来请你。”济公道:“必然请我吃酒。”便同侍者入方丈相见了。济公呵呵大笑曰:“你们团团坐在这里,好似子孙堂,只少个大均娘娘。”首府曰:“你且莫疯,也学做些正事,与师父争口气。”济公曰:“争气争气,你们方才会汤吃酒,便不叫我,我偏是无分子息。我若争气,与你们每日打闹。”众僧曰:“某等清净禅门,如何用得这等无正事的。”济公曰:“看你这伙秃驴,理甚正事。”众僧都忿然有不平之色。
是日,济公就收拾了包袱,拿了禅杖,别诸山和尚,师父骨塔前拜了几拜,便走离了灵隐寺。过了六条桥,径到净慈寺投宿一宵。次早到浙江亭趁船,取路回到台州。时有人报知王安世舅舅,合家来接,喜不自胜。济公拜见舅爹舅母、王全嫂嫂,都相见了。舅舅曰:“闻知你在灵隐寺出家,十分好缘,何不辑理身上,这般模样。”济公曰:“舅舅差矣。出家人要好做甚么。我只吃几碗好酒,过得终朝便了。”济公连过十余日,舅舅要做衣服与他发誓不要,只要吃酒,或往诸山寺院闲走,作些诗赋。忽一日,济公对舅氏曰:“我回天台已一年余,明日还杭州去。”舅氏曰:“你平日说与本寺僧众不睦,不如只在家。”济公曰:“这个使不得。”舅氏舅母苦劝不住,乃任他去。付与盘缠,济公并不受,曰:“出家人做甚么要银两,安在身边,到担干记。”当时辞舅氏,离了天台,趁了江船,到浙江亭上岸。济公自思:我若别处去挂褡,又不怯气。我系灵隐出身,径到那里,看这伙秃驴肯留我否。”乃过慈云岭,径投灵隐寺。到飞来峰,见一藏主,藏主曰:“济公,你回天台去许多时,寺中换了住持昌长老,混名叫做檀板头。”济公曰:“如此却难打伙。”径投寺来到山门下,见一首座曰:“济公,你来了。如今长老利害,不比你师父。”济公道:“利害的好,不怕你们欺侮我。”首座曰:“我同你入见长老。”二人到方丈见长老。济公拜了。首座向前曰:“此僧乃先住持远长老的徒弟道济。因还天台年余才回。”长老曰:“莫不是能吃酒的济颠?”济公曰:“弟子出游一年,酒肉俱戒了。”长老曰:“若如此可挂名字,收了度牒。”济公但在云堂坐禅,闲时在殿上念经,两月余再出山门。
时值残冬大雪,济公觉身体冷,来到香积厨下向火,露出一双精腿。火工曰:“你师父有许多衣体与你,倒令人抢去,如此大雪,一双精腿,好不冷也。”济公曰:“冷冰冰受冻也无妨,只是多时不吃酒苦恼。”火工等见说得伤心,便道:“济公,我们有瓶酒在此,请你吃,只怕长老知道。”济公曰:“阿哥,难得你好心。我躲在灶下吃。”一个便遮了,一个筛酒。济公吃了,便走出厨下来。原来这酒不吃便没事,但吃便胆大,不顾长老的言语,径出山门前,恰好撞见飞来峰牌门下住的张公。张公道:“济公,多时不见你。”济公道:’阿公,说不得,自台州来,在寺多时长老拘束得紧,不敢出寺门。今日偶到厨下,火工请我吃了一瓶酒,觉有滋味,特出来寻个主人。”张公曰:“到我家吃三杯何如?”济公曰:“最好。”跟了张公,径出飞来峰。张婆在门前见老子领济公来,千欢万喜曰:“和尚多时不见了。”连忙炒两碗豆腐,烫一壶酒来。二人对坐,儿子筛酒。济公道:“阿公,难得你一家好心。”阿婆道:“和尚,别样便没,只这酒有在此,你只顾吃。”你一碗,我一碗,各吃十五六碗,觉得醉了。济公起身叫:“聒噪。”阿婆曰:“这等晚了,现今长老不许你吃酒,你今回去,倘查出来,连我也不知重。”济公曰:“阿婆说得是,我只在这里,同你儿子歇一夜。”明早,济公见天色已晴,道:“多时不入城相望朋友,今日走一遭。”在张公家吃了早饭,一径来岳坟,正撞两人对头踏过。济公立住看时乃是王太尉。济公叫:“太尉,认得李修元么?”太尉慌忙下轿,叙了寒温,问其出家之事。济公将前事细说。太尉曰:“我等承令师长老临终之嘱,还不曾看觑得。下官今日又要去天竺,不得相邀。有暇时,千万不顾。”济公道:“多感,多感。”太尉上轿,去讫。济公自入钱塘门,径到炭桥河下沈提点家。此时提点不在。管店人请济公进店吃茶。坐了一会,正欲回寺,忽然天降大雪。济公仰视,作一词,名《临江仙》:
凛冽彤云生远浦,长空碎玉珊瑚,黎花满目泛波澜。水深鳌背冷,方丈老僧寒。渡口行人嗟此境,千山变作银山,琼楼玉宇水晶盘。王维饶善画,下笔也应难。
济公就店中借宿。寻思:沈提点定在漆器桥小脚儿王行首家。
次日起早,径望漆器桥来。到了王行首家,问奶子曰:“沈提点在你家么?”奶子曰:“方才出去洗浴。”济公曰:“如此我等他。”但上楼去,见王行首睡熟。济公轻轻揭开被儿,踏床上拿双小鞋儿,放在阴门上,便下楼。却好撞着沈提点,问:“济长老那里来?”济公曰:“特来寻你,撞碗酒吃。”提点曰:“失迎,且上楼去。”二人同上楼时,王行首正睡觉,见不便处夹这鞋,问曰:“谁上楼来?”奶子曰:“济公。”提点曰:“出家人甚么道理?”济公曰:“冲撞冲撞。不是我无礼,有一段因缘。”提点曰:“愿闻。”济公念出《临江仙》词云:
蝶恋花枝应已倦,睡来春梦难醒。罗衣卸下不随身,三魂游阆苑,七魄绕蓬瀛。故把罗鞋遮洞口,须知觉后生嗔。非因道济假人情,断除生死路,绝却是非门。
提点大笑曰:“佳作。”奶子托三碗点冻酒至,济公吃了一碗,曰:“不济事。”行首曰:“我不吃,你都吃了。”济公又吃一碗。奶子搬早饭来,二人吃了。济公曰:“多谢多谢。万松岭王太尉望我今日来,且去见他一面。”提点曰:“回来到我家走一遭。”
济公径投清河坊来,行至申阳宫酒库对门,见个豆腐酒店好买卖,推出涌入。济公见雪飘将下来,且去买几碗吃。济公坐定,酒保问和尚吃多少。济公曰:“胡乱吃些。”酒保将四碟菜,一盘豆腐,一壶酒,一只碗。济公吃了一壶,觉酒有滋味,再取一壶吃了,再要一壶。酒保曰:“和尚,我家酒味重,只好吃两壶。”济公曰:“干你甚事,只顾筛来。”又吃了两壶。济公身边无一文钱,一眼只望门前施主。正值雪落,过往人少。酒保来会钱,济公曰:“我不曾带得来,且赊这一次。”酒保曰:“这和尚好没来由,认得你是何人。”济公道:“我是灵隐寺的僧,着人跟去便有。”酒保曰:“那有许多工夫。可脱这直裰来当下。”济公曰:“我叫做菜馄钝,只有这片皮包着,如何脱得。”二人在门首撕扯。对门申阳宫酒楼上人,望见酒保扯的和尚,好象济公,便令侍者去请济公上来。酒保同济公到对门楼上。济公看时,乃是沈提点兄弟沈五官,同李提点饮酒。济公曰:“好好,你在此快活,我被他拖住讨酒钱。”沈五官曰:“便是望见,因此特来相请。”济公曰:“再迟些,我这片黄皮子,被脱去了。”众人大笑。沈五官吩咐酒保回去,“少的钱,我自送还。”
酒保去了。济公曰:“聒噪,阿哥解了这结。”沈五官曰:“如此大雪,同陪提点一坐。”三人从头又吃。济公已有酒,略吃几杯,便觉道醉。五官曰:“你方才吃这样亏,何不作首诗?”济公便吟四句云:
惯会饕斋觅主人,身边零钞没分文。
谁知撞见真经纪,不遇檀那怎脱身。
五官道:“你吃几碗?”济公又念四句云:
平生只爱呷黄汤,数日无钱买得尝。
今幸见君君莫阻,再求几碗润枯肠。
五官大笑,令酒保只顾筛酒。济公吃了十余碗,又作四句云:
昔日曾闻李谪仙,饮酒一丰诗百篇。
感君慨赐无悭吝,贫衲何尝出口涎。
李提点大笑。五官又斟酒与济公吃。济公大喜,又作四句云:
自来酒量无拘管,惟有穷坑填不满。
要同毕卓卧缸边,告君再觅三十碗。
五官见济公醉了,叫当直的,吩咐三个唱的来。不多时,三个唱的来到。五官身边坐一个,李提点身边坐一个。五官曰:“济公,我见你清净,特请娘子相陪。”济公曰:“好好。”作诗一首云:
每日贪杯又宿娼,风流和尚岂寻常。
袈裟常被胭脂染,直裰时闻腻粉香。
五官曰:“这里无人,济公可同娘子一睡。”只见酒保上来道:“使不得。”济公吟诗一绝云:
满坐群芳斗色鲜,就中一朵最堪怜。
任伊万种风流态,惟有禅心似铁坚。
五官喜曰:“真佳作也。”济公又吟一绝云:
昔我父娘作此态,生我这个臭皮袋。
我心不比父娘心,我心除酒都不爱。
吟罢,又吃几碗,渐渐天晚,五官曰:“济公,晚了,回寺不得。”五官令当直扶济公下楼,与李提点别了。
二人径到新衙刘行首家。虔婆接见,十分欢喜道:“五官人,今日如何带这醉疯和尚来?”五官曰:“他晚了,回寺不得,同来借歇。”虔婆曰:“无碍。”便叫两个女儿来相见,令安排酒。五官曰:“我们已醉。”五官令大姐同济公去睡。五官与二姐睡了。大姐推济公入房中,坐在床上,关了房门,与济公脱衣裳。济公曰:“啊呀罪过。”却被大姐缠得酒醒,起身开房门欲走,又怕巡夜的捉住,只见春台畔大火箱有些热,便爬上去,放倒头睡了。大姐推唤不醒也自去睡了。
济公听得朝天门钟响,急爬起来,推窗一看,东方已动,遂题一绝云:
暂假夫屯一宿眠,禅心淫欲不相连。
睡宵姑顺君尊意,多与虔婆五贯钱。
题罢,见台子上有昨夜剩的酒一壶,乃饮毕,又吟一绝云:
从来诸事不相关,独有香醪真个贪。
清早若无三碗酒,怎禁门外朔风寒。
济公写讫,遂开大门,一径去了。虔婆听得门响,急起来看,只见台子上一幅字纸。大姐孤身睡着。问时,大姐曰:“夜来如此如此。”虔婆曰:“好个真童男子。”须臾。五官起来问济公。虔婆曰:“早去了。桌上遗幅字纸在此。”五官看了,道:“不枉了出家人。”
却说济公踏冻出清波门,自思如今身又寒,肚又饥,且去万松岭寻个施主,讨些早饭吃。径赴王太尉府前,见门公扫地。济公曰:“烦与我通报。”门公乃丢箕帚,入报。太尉慌忙出厅。济公向前问讯。太尉曰:“如何久不下顾?”济公曰:“归家一年回寺,被长老拘束得紧。数日前,得火工三碗酒吃,吊动念头,连日在城中,只是撞酒吃。今日特到府中。”太尉大笑道:“取汤来。”济公曰:“汤不要吃。”太尉曰:“我理会得,你只要酒吃。”命当值的事治肴馔酒果。济公吃了十五六碗。太尉曰:“你身上冷否?”济公曰:“顽皮袋,由他冻。”太尉曰:“你身上穿一领破直裰,脚下着一双破僧鞋,赤条条露双腿。我今送你一匹绫子,一个官绢,做件衣服,银一两作裁缝钱。”济公曰:“无可报你,你明年冬有场大灾。你将纸笔过来,取个香盒,闲人暂退。”济公遂写字放在香盒内,如法封固,付与太尉,令安在佛前,明年有灾时,可开来看。其后太尉忽患一发背,大如茶瓶,痛不忍,百般医治不瘥,猛然思起济公留下香盒,急取来看,见盒内写着一方。太尉如法修合,遂果获效。此是后话。
且说济公得了绫子官绢银两,遂拜谢太尉出门。才下岭,见一伙乞儿冻倒在地。济公曰:“苦恼,我有些东西与你。”袖中摸出银子,连绫子官绢尽与众人。迄逦归到灵隐寺,首座曰:“你连日在何处?”济公曰:“我连日在升雁楼饮酒,新街里宿娼。”首座曰:“好你又吃酒,又宿娼。”济公曰:“我明里去,不强如你们黑地里去。”首座曰:“长老昨日问我,我说你十六厅朝官处探访,原来这样胡行!”急拖入方丈,见长老,言济公私自出去吃酒宿娼。长老大怒,令侍者打二十。众僧即忙拖倒,揭起直裰,济公却不穿裤子,转身露出面前那物事。众僧大笑。长老曰:“这厮如此无礼。”首座曰:“先师护短,容他惯了。”长老曰:“疯颠之人,不必打他,且放起来。”济公呵呵大笑,出方丈来,曰:“你们拖我见长老,却不打我,好汉子和你跌三交。”众僧曰:“不打你这疯子。”济公曰:“贼牛们,却又怕我。”自此,愈加疯颠。众僧皆来同长老计议,怎样逐得他出去。长老曰:“他是先师徒弟,如何逐得。”监寺曰:“某有一计,自然使他安身不得。”众僧曰:“却是怎么?”监寺曰:“比先寺中有个盐菜化主,每日化来常往公用。此职事最难,如今可买一樽酒,整顿齐,使他大醉。倘若应允,后来他化不得,自羞回也。”众僧曰:“妙计。只恐他不允。”监寺曰:“他只要酒吃。”
是日整斋置酒,叫侍者去请济公来吃。济公到方丈坐定,曰:“长老唤我做甚么?”长老曰:“众僧买酒在此请你。”济公曰:“却又蹊跷,你且说为何请我?”长老曰:“我初住持,不识前事。先是此寺有个盐菜化主,如今一向无人。今欲立个化主,要你开疏头,因此请你。”济公曰:“既在写疏,且只吃酒,若醉了,方有文章。”长老曰:“你只顾吃。”当时行童将只大碗,放在济公面前。一上吃了三十余碗,暂住。侍者遂将文房四宝,放在桌上,浓浓磨墨。济公指开纸,文不加点。
伏以终朝易过,衣食难求。空门内皆倚檀那,寺院中全凭施主。倘无施主,房子便东倒西歪;若没檀那,和尚就忍饥受饿。衣非绫锦,也须得绵布遮身;食匪珍羞,亦必用酸齑过粥。费用虽不奢华,人多也难挣挫。辄持短疏,遍叩高门,不来求施衣粮,但止化些盐菜。灶户口烧造殷勤,园圃人种栽劳碌,羞将痴脸恳求他,全仗欢欣资助我。莫怪贫僧朝朝饶舌,曾因敝寺日日用他。一碗糙米粥,无他怎送人饥肠;半碟黄菜齑,有你乃能充饿口。和尚个般苦恼子,达官普发欢喜心。日化八贯赀财供,人常住增富贵;朝参三宝圣贤,愿祈施主永安宁。谨疏。年月日。
济公写罢,济公并众僧都喝彩,令行童取酒来。济公又吃了十余碗,长老曰:“一客不烦二主,再:你做个化主。”济公曰:“我是疯子,如何做得。”监寺曰:“济公结识的十六厅朝官,十八个财主,莫言一日八贯,便是八十贯,他也化得。”长老曰:“原来恁地。”济公曰:“相识家只好求他些酒吃,如何又化他钱财。”长老曰:“你胡乱化半年,三个月,我这里别令人代换。”济公此时已醉,应道:“吃了你们酒,如何推得过。”长老大喜,便教铺香花灯烛,请济公坐了,受长老三拜。收拾斋衬,遂别长老出方丈。心内暗思:我反被局了,在这里亦不秀气,不如一发起了度牒,别处去罢。转入方丈。长老问何又回。济公曰:“我思做此化主,未免要各处去化,身边又无度牒,只道我是野和尚,那个肯舍,故此回取度牒。”长老曰:“说得是。”即令监寺取度牒付与济公,收了自去。
且说济公出山门,径到白乐桥,坐思这伙秃驴合成圈套,明是逐我出来。净慈寺德辉长老平素与我契合,我往投他,必然见留。遂望净慈寺来,入见长老问讯。长老曰:“济公何来?”济公曰:“说不得。弟子被众局我做盐菜化主,弟子初时不肯,后被他灌醉,一时应承。今思明是逐我出门,故特来投。希留为爱。”长老曰:“你是灵隐寺有分子孙,如何空身出来。”济公曰:“我不要他东西,只因被这伙欺侮过不得,望我师慈悲。”长老曰:“留自留你。只是昌长老面上不好看。老僧明日写一柬去,他若回字来,那时收你,两家都好看。”济公曰:“我师见是。”当晚济公就方丈中暂歇。次早,长老写了书,差传使诣灵隐寺。时昌长老正在方丈中坐,侍者报净慈寺传使在此。长老教进来,传使将书呈上云:
南屏山净慈寺住持比丘德辉稽首师兄昌公法座前,即晨新篁渐长,绿树成荫,恭惟尊候,安享禅规,倍增清福。上刹散僧道济,到敝寺言,蒙差作盐菜化主,醉时应允,醒却难行,避于侧室,无面回还。特奉简板,伏望慈悲,念此僧素多酒症,倘觑薄面,明日自当送上。
昌长老一见大怒曰:“道济受某三拜,不曾化得半文钱,便来讨饶,我寺决不用他。”令侍者取笔,就简板后批八字云:
似此颠僧,无劳送至。
批罢,付与传使自回。
且说德辉长老,正与济公话间,忽见传使至前施礼,将前言细说,呈上简板。长老大怒曰:“我又不属你管,如何这等无礼。”济公曰:“便是檀板头不晓事,只为我,教长老受气。”长老曰:“济公,我收你在此。替我争气,就升你做本寺书记,一应榜文开疏俱是你。”济公谢了长老,自去选佛场,坐禅念经。
不觉已过月余,忽一日,济公闲步出山门,走至长桥堍下,只见卖馉饳儿的王公在门首播豆。王公曰:“济公多时不会。”济公曰:“我被灵隐寺赶出来,如今和你是邻舍。”王公曰:“你坐一坐,待我买卖净些,同你下棋。”就掇条凳子在门前,安下棋盘。济公曰:“我赢得,吃一碗馉饳。若输了,你便打我一个栗暴。”王公大笑。二人下了五六盘,济公却输了一盘。王公曰:“出家人不打你,只与我写一招牌。”济公曰:“我无酒却写不得。”王公便与济公到对门方家店里。济公一下吃了十五六碗,曰:“你要写甚么招牌?”王公拿出一幅纸,济公提起笔便写下十字云:王家清油细豆大馉饳儿。写毕,济公曰:“我吃你酒,无物相谢,我将方才下棋为题,写一篇文在粉壁上。”词云:
无为堂上,敌手相逢,移来一座水晶盘,倾下两行碧玉子。聚三掣五,夺角争先。静悄悄向竹坞松轩,冷清清对茅亭菊槛。排成形势,黑丛丛万里干戈,摆定机关;白皎皎一天星象,休言国手,谩说神仙。遍九州,夺利于蝇头;布三路,图名于蜗角。纵横在我,敲磕由他。个中诀破看精神,要使英雄满天下。咦!除非有个神仙路,冲破从来七九关。
济公写罢,相谢出门,径往万松岭,望毛太尉。太尉却好在那里射箭。济公向前施礼,曰:“太尉射得好。”太尉急忙歇箭,曰:“何故久不会?”济公将前事细说。太尉曰:“今日热,同你竹园中乘凉吃酒。”至晚而散,仍于府中歇住五七日。济公曰:“我还要去望陈太尉。”遂别。径到陈太尉府前,门公通报,太尉出迎。茶罢,便令安排品馔饮酒。至晚,又留在府中歇住二三日。济公猛省曰:“长老知我为人,连出来十余日,他必嗔怪。”遂别太尉,径来净慈寺。
却说德辉长老,数日不见济公,心中嗔恼,差火工四下寻觅。到长桥,只见济公在馉饳铺中。火工向前曰:“济公,长老有请。”济公便起身,入方丈见长老。长老曰:“老僧再三嘱咐,缘何不改前非?”济公跪在面前曰:“告我师慈悲。弟子许久不去望相识,偶至万松岭,蒙毛太尉留住五七日,陈太尉府里住二三日,故此担搁了。”长老曰:“我闻得二位太尉,是朝廷近侍官,如何敬你。且说你的本事,我便饶你打。”济公请纸笔,便作一词,名《临江仙》云:
粥去饭来何日了,都缘皮袋难医。这般躯壳好无知,入喉才到腹,转眼又还饥。惟有衲僧浑不管,且须慢饮三杯。冬来犹挂夏天衣,虽然容丑陋,心孔未尝迷。
长老大喜曰:“既然朝官与你好,如何做不得盐菜的化主?”济公曰:“做倒做得,争奈不怯气化来请这伙贼秃。若是长老这等相爱,休说盐菜,便一日要十个猪也有。”长老大笑道:“我寺中原有寿山福海藏殿,如今塌坏,若得三千贯钱,便可起造,你化得否?”济公曰:“非是我弟子夸口,三千贯只消三日便完。”长老便令侍者请监寺买办酒肴素食,罗列于方丈。长老亲陪济公,吃得大醉。长老曰:“要开疏头。你醉了,明日写罢。”济公曰:“我是李太白,但酒多越好。”乃令行童取过文房四宝,浓磨了墨。济公提笔,一挥而就。
伏以佛日增辉,法累长转。夫佛日者,乃佛光洞照;法轮者,是法力传流。切见南屏山净慈寺,承东土之禅宗,禀西湖之秀气,殿阁轩昂,门楼高大。近因藏殿倾颓,便觉僧家寥落,是以法轮不动,食轮怎得周全。藏殿若完,福殿自然气象,欲得寿山福海庄严,须仗达官长者欢喜,舍金赐钞。须休心下踌躇,运木担泥,且便眼前成就。轮转无休,檀那永固。募缘化主书记僧道济谨题
写罢,长老大喜。
次早济公到方丈,别了长老出门,径投万松岭来。忽听一声喝道,言太尉朝回。少顷,毛太尉近面。太尉曰:“这早何处去?”济公曰:“我早,太尉又早。”太尉曰:“我是官身,朝里去方回。你出家人,正好稳睡。”济公曰:“适有一事,睡不能熟,进府诉禀。”太尉便令整治早饭,问济公欲说甚话。济公曰:“敝寺有座寿山福海藏殿跌倒,今欲修造,须三千贯钱,因此特来。望太尉一力完成。”将出疏簿,递与太尉。太尉曰:“我那有三千贯,少些布施使得?”济公曰:“教我再化何人?”太尉曰:“既如此,可停一两月待下官凑集。”济公曰:“这个却使不得,三日内便要。”太尉曰:“你正是疯子,三千贯钱如何便有。”济公撇了疏簿,急急起身。太尉赶出去,将疏簿丢还他。济公拿起又丢入去,一径奔走。太尉吩咐门公,今后济疯子来,休放进府。
且说济公径自回寺。首座问曰:“化得若干?”济公曰:“后日皆完。”首座曰:“今日无一文,后日那得完。”济公曰:“不要你忧,我自有道理。”首座说与长老,长老亦不信。次日,众僧咸对长老,言济公今日不出去化,只在灶下捉虱子,明日如何有。第三日,毛太尉早朝,但见一皇院子来,道娘娘有旨宣。太尉急忙到太后宫中。拜舞罢,太后曰:“毛君实,梓童夜来三更时分,见一金罗汉,言净慈寺寿山福海藏殿崩塌,化钞三千贯。再言疏头在汝家,后有名字。”太尉大惊,暗思济公,非凡人也,乃启奏曰:“娘娘,两日前,净慈寺书记道济有疏头留于臣处。”太后曰:“定库内有三千贯脂粉钱。梓童共你到净慈寺,认此金身罗汉。”太后懿旨,备办鸾驾,嫔妃彩女随往净慈寺行香,毛太尉押解三千贯钞。此日济公在房中曰:“此时将及来也。”行出房门,高叫都来接施主,便去擂鼓撞钟。长老听得,急使侍者问消息。只见门公报道:有黄门使来,说太后娘娘行香。长老忙披袈裟出方丈,引满寺五百余僧迎接。只见太后凤辇到来,长老等于山门外接见。娘娘谓长老曰:“梓童昨夜三更时分,梦一金身罗汉,来化钞三千贯,修造藏殿,今日送钞在此。梓童要认这尊罗汉。”长老见说,抬着香炉,引五百余僧,团团在佛殿上看经。此时济公夹在数内,却从面前过。太后指曰:“正是此僧。”方欲下拜,济公急忙打个筋斗,裤儿不穿,露出前面这件物事,扒起便走。长老就奏娘娘曰:“此僧平日有些疯症。”太后令毛君实将三千贯交与库师收了。太后自回。长老众僧送出山门,自回方丈,令寻济公不见。忽一侍者来曰:“济公引领一伙小儿,撑一只船到西湖采莲。长老想道:济公要这藏殿完成,一时遂显灵感。今恐被人识破,故作此态。”
济公将船划地石岩桥登岸,令小儿划船回去。却自望古荡里摸去教场桥,登东厕,只见尿缸内一个虾蟆浸得涨涨的。济公曰:“苦恼亦是轮回,我与你下火。”作颂云:
这个虾蟆,死也崛强,瞑目并牙。趺合掌,佛有大身小身,即非我相人相。一念悟来,离诸丛障。咦!
青草岸边寻不见,分明月夜梨花上。
济公念罢,只见半空中有青衣童子,叫曰:“多亏师父,已得超升。”众皆喝彩。忽一人拖住济公曰:“师父同你前面行一步。”济公回头,认得是徐提点。问曰:“你要我那里去?”徐提点曰:“西溪安乐山永兴寺长老,闻清溪道士徐公,说上人清德,累欲一见,每托小子相邀。今日有缘,且去饮三杯。”二人行过古荡,径望永兴寺来。此时长老正在山门下乘凉。济公向前施礼。长老曰:“师兄何来?”徐提点曰:“此位便是济长老。”长老大喜,请入方丈,宾主坐定。茶罢,问徐提点何处相遇。徐提点述虾蟆下火之事。长老叹羡不已,令整酒馔。济公任意饮了一夜。次日又请徐提点陪侍。长老要造安乐桥,济公开疏云:
伏以山藏古寺,水接平桥,西溪市北,安乐山桥,塌损年深,往来不便。欲建连云之势,全凭驾石之功,赀金浩大,独力难成。辄持短疏,遍叩大檀。诚哉劝资,慨然乐助。叠石横空,杜预建时从古有;跨溪通道,相如题后迄今无。不惭风漱石,还爱月盈河。水流碧草环中过,人在苍龙背上行。桥梁万代,福禄无穷。
写罢,二人迤逦行至崇真寺夜宿。次日又到清溪道院。连日只在这几处盘桓,不觉过了四个月。
时值初冬天气,济公觉到身冷,思量走出来长久,须回寺去。于是别了长老并徐提点,便向石人岭来时,见上天竺忏首同一道人忙忙而走。济公认得,一把扯住,问曰:“汝等何来?”忏首曰:“你不知,我寺讲主,九月二十夜,被贼偷得一空。闻知西溪街上郑先生卜得好卦,故令我问课回来。”济公曰:“我实不知,既如此,且同你去望他。”二人落了石人岭,径至宁棘庵。讲主正在方丈中烦闷。济公向前施礼。讲主曰:“久不相会,何故来看我?”济公曰:“我今日偶遇忏首说,特来望你。”讲主曰:“老僧挣了一世,今一夜皆空。”济公曰:“出家人要财物何用,待他偷去,倒省得记挂。”讲主曰:“我积攒来,要修葺僧房,起造钟楼。今被偷去,与外人说不得,只好自知,故此烦闷。”济公曰:“如此,我作一律替你解闷。”随口题八句云:
哑吃黄莲苦自知,将丝就纵落人机。
低田缺水遭天旱,古墓安身着鬼迷。
贼去关门无物了,病深服药请医迟。
竹筒种火空长炭,夜半描龙尽向谁。
讲主大笑曰:“妙哉!双关二意。我心中多闷,你休回去,且在此相伴,闲讲一两月。”济公曰:“只怕无酒吃。”讲主曰:“别物没有,惟酒你吃不了。”济公曰:“既有酒,莫说一两月,便是一两年也在此。”众人大笑。自此济公又在天竺过了两月。看看腊近,讲主留过年。济公曰:“这却使不得,须回寺过年。”乃别了讲主,向净慈寺来。山门口撞见监寺曰:“济公一向在何处?”济公曰:“我在老婆房里。”监寺曰:“你是疯子,我不理你。”济公径入方丈,见长老施礼。长老曰:“你不告老僧,一直出去半载,是何道理?”济公曰:“偶然闲走,望长老慈悲。”长老曰:“我却不怪,反被众人笑。”济公曰:“今后再不敢如此。”自此济公只是坐禅念经。
时值三月天气,济公对长老说:“我从归寺,并不曾出门。今欲出去望望相识,特禀长老。”长老曰:“你去只可一两日便回。”济公曰:“谨领。”乃离方丈,径投万松岭来,至毛太尉府,令门公通报。太尉忙出迎接入坐。茶罢,太尉曰:“自从同太后娘娘到你寺,已半载余矣。”济公曰:“向日深亏相公完成这桩胜事。近思饮酒,特来相探。”太尉曰:“你且坐,今日园子掘得些笋,将一半进朝,一半在此,令煮与你尝新。”济公大喜,一上吃大半碗,道:“滋味极美。佛语云一寸二寸,官员有分,一尺二尺,百姓得吃。和尚要吃,直待织壁。我亏太尉得尝新,长老在寺梦也梦不见,我且盛几块持归奉长老。”太尉道:此是残剩的,不好将去。”另取一盘来,用荷叶包固。济公提荷叶包,作谢遂行。一路向净慈寺来,山门下首座曰:“手里包的,莫非狗肉?”济公道:“不是包肉之物,你们梦也梦不见。”众曰:“却是甚么??济公把包儿塞将过来,曰:“你们且闻一闻。”径入方丈。长老曰:“你今如何便回?”济公曰:“我一径到毛太尉府中去,却好尝新笋,便讨得一包与长老尝新。”长老曰:“难得。”济公令侍者取一盘来,将荷叶包解开,倾在盘内,托在长老面前。长老吃了三二块,侍者各分了些,众僧皆来讨笋吃。长老曰:“有数吃些,都分了。”济公曰:“我在毛太尉府中说禅机漏将笋来,你们只顾白口要吃。”长老曰:“你说甚禅机?”济公曰:“一寸二寸,官员有分,一尺二尺,百姓得吃。和尚要吃,直待织壁。”长老曰:“绝妙,绝妙!”众僧曰:“你化些来与我们尝新也好。”济公曰:“众僧有将新笋为题,作得一诗,我便化两担来。”长老便吟一绝云:
竹笋初生牛犊角,蕨芽新长小儿拳。
旋挑野菜炊香饭,便是江南二月天。
济公曰:“今日不许,明日也无,后日还你两担。”长老曰:“这新笋初生,如何论担?”济公曰:“休要管。”次日,济公径投万松岭毛太尉府里来。太尉迎到厅上坐定。济公曰:“昨日蒙赐笋,长老吃了,众僧都讨。我一时说了口,今日故来化两担缘。”太尉曰:“若过十余日出得广时便有,如今初放标,如何论担。”济公曰:“太尉只问园子自有。”太尉叫园子问时,答道:“昨夜笋都钻出来。”太尉大喜曰:“要化笋也要疏头。”济公请纸笔,一挥而就。疏云:
锦屏破土,便宜我等斋盂;粉节出墙,已属他人风月。正好拖泥掘出,那堪带露担来。盐油锅内,炙就黄金,汤水釜中,煮成白玉。满满盛来,没底碗子,齐齐吃去,无心道人,趁嫩正好结缘,到老难得进口。味属山僧暂尔,福归施主千秋。
太尉喜曰:“今日方透芽,且养他一夜,明早掘去,还多得些。”济公曰:“正好正好。”太尉当晚留济公在府歇了。次早同济公步入竹园中,只见掘起约有五担,发五个当值人挑送。济公谢了太尉,投净慈寺来。众僧在山门下,遥见济公领五担笋来,急报长老。济公曰:“笋便化了,你等可出三百文钞,还脚钱。”长老曰:“老僧自有。”令侍者取钞五百文,送五个送笋人去讫。长老令人煮笋与众僧吃。不在话下。
却说济公猛思灵隐寺昌长老已死,不去送得丧;闻得印铁牛做长老,要去望他。离寺过六条桥,徐步至灵隐寺前。见侍者,曰:“烦希通报。”侍者入方丈曰:“净慈寺济书记来访。”长老曰:“疯子不要睬他,你回去报不在。”侍者回报济公。济公大怒,便走到西堂房里,望小西堂亦不在,问行童借笔,去冷泉亭下作诗一律云:
几百年来灵隐寺,如今却被铁牛闲。
蹄中有漏难耕种,鼻孔无皮不受穿。
道眼如何驴眼瞎,寺门常似狱门关。
冷泉有水无鸥鹭,空使留名在世间。
写罢,付行童,又于西堂粉壁题云:
小小庵儿小小窗,小小房儿小小床。
出入小童并小心,小心伏事小西堂。
济公题毕,回寺去讫。
却说灵隐寺行童将诗白知长老,长老怒曰:“临安府赵太守是我故交,:他砟去净慈寺门外两旁松树,破他风水。”德辉长老一日共济公在方丈中,忽见侍者报曰:“山门外赵太守带百余人,要砍两旁松木。”长老曰:“如何是好?”济公曰:“长老休慌,待我去见他。”长老曰:“这官十分厉害,汝去见他,须用小心。”济公曰:“我师宽心。”言讫,出山门。太守在外叫和尚。济公向前施礼。太守曰:“你便是甚么济颠。今来见我怎么?”济公曰:“闻知相公要伐敝寺松木,小僧有诗呈上。”太守曰:“久闻你善赋诗,今日且看你的诗做得如何。”诗曰:
亭亭百尺接天高,曾与山僧作故交。
满望枝柯千载茂,可怜刀斧一齐抛。
窗前不睹龙蛇影,耳畔无闻风雨号。
最苦早间飞去鹤,晚回不见上时巢。
太守见诗,默然有惭愧之心,吩咐砍木之人,且不要动手。遂谓济公曰:“此寺山环翡翠,屋隐烟霞,汝可再作一诗。”济公又呈诗云:
白石磷磷积翠岚,翠岚深处结茅庵。
煮茶迎客月当户,采药山门云满篮。
琴挂壁间鸣素志,拂悬窗左罢清谈。
今朝偶识东坡老,四大皆空不用参。
太守叹赏不已,曰:“下官亦续一律。”太守诗云:
不作人间骨肉僧,霜威隐隐骨棱棱。
金芝三秀诗檀瑞,宝树千花法界清。
得句逃禅宁缚律,即心是性不传灯。
我来问道无余事,云在清天水在瓶。
济公曰:“相公佳作,小僧诚抛砖引玉矣。”太守曰:“下官原无砍伐松树之意,只因灵隐寺印长老有言,下官特来一观。”济公曰:“君子所至,必有恩泽。敝寺松下少一条石子街,既蒙相公光临,伏乞布施。”太守大笑,便许施五百贯,写钧帖差人库上支取送寺。济公留太守素斋,须臾斋毕,太守自回。长老入方丈谓众僧曰:“今日若非济公,谁人解得此难,反得五百贯砌街。”自此,益敬济公。
一日,济公闲行至长桥,见卖馉饳儿门上贴着斗书,吃了一惊。走入,见王婆在棺材边哭。王婆曰:“阿公和你素好,后日出殡,你来送丧,就请你下火。念阿公平日之情,说两句禅机,令他西方去。”济公曰:“如此准来。”
行到长桥上坐着。只见卖萝卜的沈乙挑了空担曰:“师父多时不见,同你饮一碗何如?”济公曰:“甚好。”二人走入酒店坐定,沈乙筛酒。济公一上吃了几碗。济公曰:“难得你这片好心,我看你巴巴碌碌,何时是了,不如随我吃几碗安乐饭也罢。”沈乙曰:“我久怀此意,若师父肯提挈,今日便跟师父。”济公引沈乙来寺参见长老。济公曰:“我寻一徒弟在此,望长老容留。”长老遂与他摩顶授记,改名沈万法。次日饭后,济公令沈万法爬起火来。万法曰:“要火何用?”济公曰:“我今日闲坐,烘几个虱子。”少顷,万法掇一盆火来。济公脱下直裰,在火上一烘,两个虱子做一块儿钻出来。济公曰:“虱子也有夫妻,我欲咬死,又恐污了口,不如就火中烧化。”便放虱子火中,口念云:
虱子,听我语汝。取类虫蚁中,只与血肉处。清净不肯生,来生我裤里。大不大如麻,亦有夫和妇。宛转如是生,咂我何时悟。我身自非久,你岂能坚固。向此一炉火,切莫生惊顾。抛却蠕动形,莫复来时路。咦!
烈焰光中爆一声,刹刹沉沉无觅处。
是日济公吩咐沈万法道:“我去长桥送王公丧了,便回。”径至长桥,丧事将起身,济公曰:“我一发替他指路。”遂念云:
馉饳儿王公,秉性最从容。擂豆擂了百来担,蒸饼蒸了千余笼。用了多少香油,烧了万千柴头。今日尽皆丢散,日常主顾难留。灵棺到此,何处相投?咦!
一阵东风吹不去,鸟啼花落水空流。
一壁起材,行至方家局烧化。济公手提火把,道大众听道:
王婆与我吃粉汤,要令王公往西方,
西方八万四千路,如今端只在余杭。
念罢,只见一后生来,在王婆面前作揖,乃是女儿的邻居。先时王婆有一女嫁在余杭,此时有孕不来送丧,昨夜五更,养得一个男儿,肋下有四朱字,写道“馉饳王公”,因此特央邻人报生。王婆听得大喜,众人大骇。济公被众人围住,便跳在桌上,打个筋斗露出下面物事来。众人大笑。济公趁笑间,一径走了。乃入清波门新官桥下,沈平斋生药铺里。他家妈妈尊敬济公,见他来,忙请入内坐定。茶罢,妈妈便令安排酒来,将一只大碗,安在济公面前。济公一上吃了十余碗,已有醉意。养娘又托出一碗辣汁鱼来。妈妈道:“再吃几碗。”济公又吃了十数碗,十分酩酊,作谢妈妈,撞到清波门,一跤跌倒。把门的并过往人围住。其中有认得的,道:“这是净慈寺济书记,能吟诗,极好,只是吃酒没正经。”济公听见说,傲起头来,曰:“谁人说人没正经?”便歌云:
本是修来四男身,疯癫作逞混凡人。能施三昧神通力,便指凡人出世津。经卷无心看,禅机有意亲。醉时喝佛骂天真,浑身不见些儿好,一点灵光绝胜人。
认得的,扶起济公,搀到十里松,又跌倒了。直到净慈寺报知长老,叫沈万法急出山门到十里松,向前道:“师父回寺去。”济公曰:“贼牛驮我去。”把沈万法吐累了一头一脸。沈万法驮到厨下面床上,放师父睡了,方去洗脸。一更时分,众人都去睡了。济公跳起来,高叫:“无名,呀呀呀!”众人都道济公酒狂,不理他。济公不住口叫:“无名发,呀呀呀!”便去敲各房门。众僧都乱起来,只见罗汉堂玻琉灯下长幡脚火起,猛火随风,焰腾腾延烧佛殿,两廊各僧房,都成灰烬。济公曰:“烧得这秃驴们好。”忽然弓兵入来,捉了两个监寺,只寻不见长老。这火直烧到次日午时,还不灭。止留得出门一境。众僧对济公曰:“许多佛力,如何不能护持。”济公口占四句云:
无名一点起逡巡,大厦千间尽作尘。
非是我佛不灵感,故要楼台一度新。
话间,官府救灭了火,就将两个监寺枷在长桥上。众僧在火场上商议,不知长老在何处,怎生救得两个监寺。济公曰:“监寺且迟迟,寻长老要紧。”众僧曰:“必定睡熟在方丈,被火烧死了。”侍者曰:“我们真个不曾见长老出方丈门。”济公说既然如此,且着火工去扒地。扒了多时,并无踪迹,只见一块砌平砖上面,惟留下八句云:
一生无利亦无名,圆顶方袍自在行。
道念只从心上起,禅机俱向舌根生。
百千万劫假非假,六十三年真不真。
今向无名丛里去,不遗一物在南屏。
济公曰:“长老自归天台山去了。”只令火工收拾些烧不尽木头,搭起几间茅屋,众僧安身。济公行至厨下,见一大锅热汤,高叫:“此间好热汤,且来洗面,我有一只曲儿,唱与你们听,可解闷。”
净慈寺,盖造是钱王。佛殿两廊,都烧了,止留得两个金刚。佛也闷,放起玉毫光,平空似教场。却有些儿不折本,一锅冷水换锅汤。
众僧齐笑:你便疯癫。两个监寺枷在长桥,你须救他。”济公一程走到长桥,见两个监寺枷在那里。济公曰:“你两个板里钻出头来,好像架子上安炮灯。”监寺曰:“阿哥,你不救我们,反来戏谑。”济公曰:“我救你,救你。”径投毛太尉家来。太尉接见曰:“回禄回禄。”济公曰:“说不得。”二人坐定,太尉便教安排酒吃。至半酣,济公曰:“多感太尉在此吃酒,两个监寺枷在长桥,望太尉一救。”太尉曰:“不妨。我写一封柬去与赵太守,就放。”次早,济公对太尉曰:“我且去火场上看看。”行至寺门,只见两个监寺回来,众僧大喜,问道:“如何得放。”监寺说:“亏了济公,央毛太尉一柬,吩咐赵太守,因此放回。”众僧俱谢济公。
首座曰:“兀谁做得本寺长老?”济公曰:“必须是蒲州报本寺松少林长老可做。”监寺曰:“此长老实好,只是年纪高大,如何肯来。”济公曰:“你们要他来,必须买酒请我。”监寺曰:“此系大家之事,见今无钱,那得酒请你。我自修书令人去请。”济公曰:“请不来时,休怪我笑。”一径望太尉府去了。
寺中众僧,修成书柬,令传使至蒲州报本寺,见了长老,呈上书柬。长老曰:“老僧年迈,如何去得。”传使再三求请。长老曰:“非为他故,实难行动。”命知客管待斋毕,传使辞谢。回至本寺,将前事惜陈一遍。首座曰:“必须济公写书,再令传使去。”众僧曰:“是。”买一坛酒请济公,一上吃了十来碗。济公曰:“前日请少林长老,传使回来,如何说??前座曰:“前日空走了一回,今特要你写书柬子?”济公笑道:“怪道你们无故请我吃酒。”即时写成封固,付与传使,起身来到蒲州投见。长老曰:“老僧前日吩咐你了,如何又来?”传使曰:“济书记今有简版在此,呈上。”长老拆开,一见大喜。书云:
象法清明,宗风淡荡。往往来来无发落,纷纷漫漫自寻芳,须仗本色高人。今日大家公议,恭惟少林大和尚,行光先哲,德庇后昆,施佛教之金锤,树法坛之鼻祖。休负诸山之望,莫辞一水之劳。惠日峰前,识破险崖之句;南屏山畔,愿全灵壁之光。慨顺人情,毋劳牵鼻。
少林长老看罢道:“此回只得去走一遭。”便令擂鼓撞钟,聚大众,选有德行者,住持本寺。押了牌,吩咐传使先回,教济书记休要出去。“老僧收拾行李,只在月内便到。”传使作别先回本寺报知,众僧大喜,留济公在寺。济公曰:“若不出去,那得酒吃。”一径便走,叫他不住。监寺曰:“若留他,每日那有钱买酒,不留他,长老来又不欢喜。”首座曰:“容易,我有一大空坛,寄在人家,将去盛了湖水,泥了坛头,只做赊的酒,直待长老来,方开,可取一笑。”监寺曰:“最好便去寻济公回来。”首座曰:“我们无钱,赊一坛好酒,你看过了,直待长老来方开。”济公曰:“不妨,你们赊来。”须臾,两个火工扛到济公面前。济公曰:“打开来尝一尝。”首座曰:“新泥的,开了要出气。”济公曰:“也说得是。”便掇一掇道:“也了得我一醉。”令火工扛在草屋下安着。过了数日,有人报长老到。众僧都远接。少林长老到寺,众僧参拜长老毕,就与济公讲话。济公曰:“不要慌,且了正事。”便将一块砖打开泥头。但闻水气,大怒,一下打碎了坛,骂道:“这伙秃驴分明弄我。”少林长老听得,问曰:“做甚么?”侍者曰:“济公要酒吃作闹。”长老曰:“济公要酒吃,胡乱买两瓶请他。”忽济公到长老面前曰:“可耐这些秃驴弄我。”长老曰:“休要与他们一般见识,我自买酒请你。”济公曰:“不曾与长老接风,甚么道理反要长老买酒请我。”少顷酒来,济公吃了,长老曰:“老僧初到,不知本寺曾立被烧募缘榜疏否?”济公曰:“这般秃驴各自做家火,那管正事。”长老曰:“今日你就与我写。”令侍者取文房四宝来。济公挥笔立就,云:
伏以祝融作衅,’一万顷之平湖;风伯助威,卷五百间之大夏。烈焰星飞于远汉,嚣尘雾琐于层峦。各携于锡以随身,共驾牛车而出宅。向来金壁,并作烟煤。过门孰不惊心,闭眼尤疑是梦。切念阿罗汉不能冷坐,放起玉毫光;可怜调御师也被熟熬,失去金花座。虽经世教,未厌人心。钟鼓重警,发于虚空,香火复追,崇于先代。毗耶城里,从来大有檀那;给孤园中,指日可成兰若。金刚不坏,铁塔证明。
长老看了,大喜,教侍者把榜挂在山门,往来看者如蚁。
越数日,济公曰:“我已化了,明日施主至了。”次早,果见朝廷差陈太尉,押到宝钞三万贯,言夜梦金身罗汉募缘,故朕助成胜事。长老众僧谢恩讫,库师收了三万贯钞。斋了太尉,送出山门,择日兴工。诸府州县官员财主无不布施。不二年间,殿宇房廊屋舍皆已落成。只有正殿上三尊大佛,不曾装金,唤匠手未来。济公曰:“装金甚么难事,也去求人。”监寺道:“济公,莫非你自家会装。”济公道:“不打紧,只将钱粮算与我,我包了工罢。”监寺禀知长老。长老已知济公手段,吩咐把工料只管付他。济公收了,尽数派在酒店上。日日去吃酒。约有月余,并不提起装佛之事。忽一日,晚间吃得大醉回寺来,大惊小怪的叫骂。众僧禀长老,道疯和尚将装佛的钱粮都吃在肚子里了,反来寺里闹吵。长老被众僧说不过,只得唤济公来,埋怨了他几句,问装佛一事几时完工。济公带醉应道:“目今就完。”长老问道:“金在那里?”济公道:“在肚里。”济公走到大殿爬在佛头上去,放喉大吐。众人听得吐音,走来看时,只见三尊佛,都被济公吐得淋淋漓漓的一般酒气冲天,兀自在佛头上说酒话。众僧想道:“莫说装金,就是洗刷干净。也得好几日。长老护短,今番看他如何。”说罢,自去了。济公就在佛桌上,睡了一夜。次早,便去撞钟击鼓,请长老上堂拜佛。长老和众僧登殿看时,吃了一惊,三尊佛遍体金装,光华照目。众僧方信济公是个活佛。
又一日,济公闲步至雷峰塔,望常长老。长老曰:“济公一向监工辛苦,今日共你作杯。”济公曰:“多感。”长老令侍者置酒于云轩下。时济公已醉,曰:“恼你多次,题诗相谢。”乃写:
极目烟波远接天,红尘疏处结三椽。
不忧风景来朝没,只恐水云到晚连。
青黛山边飞白鹭,绿杨堤畔泊渔船。
悠然此地真堪乐,半是人间半是仙。
写罢,又饮酒。只见火工来道:“长老有请。”济公忙起身谢了常长老,便回寺,入方丈来,长老曰:“那里去来?”济公曰:“闲行到常长老寺内,蒙留我饮。”长老曰:“我有酒在此,特请你。”少顷,侍者将酒至。济公又吃了十余碗,醉了,口中道:“本寺多亏长老做主,我也用心,马得这模样,只有两廊涌壁不完,我心放不下。”长老曰:“既如此,烦你完成亦好。”济公曰:“各处皆化了,惟有临安府新任王安抚,未曾化他。”长老曰:“我闻此官不及第时,去寺院投斋,被僧哄弄躲过,曾怒题其壁云:‘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至今恨着和尚,你休化他。”济公曰:“不妨,我务要化他。”众僧劝不住。济公离寺,径到府前,立于宣化桥上。安抚正在厅上,望见桥上一个和尚,探头探脑,吩咐虞候悄的捉进来。四个虞候行至桥上,一把捉住,把济公推到厅上跪下。安抚曰:“这秃驴敢如此大胆。”济公曰:“贫僧是净慈寺书记僧济颠。有段姻缘,只是相公省得,特来计较。”安抚听得,便令放起,说道:“昔日东坡居士,与秦少游、黄鲁直、佛印禅师四人共饮。东坡行一令,要一般物,两个古人名,后两句诗。你若说得好,便饶你打。若说得不好,加力重打。”众人都替济公担忧,济公不慌不忙,道相公听着:
苏东坡道:“笔毫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管仲问鲍叔,因何不种竹?”鲍叔曰:“只须三两竿,清风自然足。”秦少游道: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因何不养鹅?”廉颇曰:“白毛浮绿水,红掌漾清波。”黄鲁直道:“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孔子问颜回,因何不种梅?”颜回曰:“前村深雪里,昨夜一邀入。”佛印禅师道:“天花落地无声,抬头见弥陀。弥陀问维摩,如何话更多。”维摩曰:“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
安抚听了大笑,请济公入后堂坐定。茶罢,便令整酒,安抚陪侍。济公曰:“敝寺因遭风火,今得十方施主鼎建一新,但有两廊涌壁未完,特求相公慨然乐助。”安抚曰:“下官到任未久,那得布施。”济公曰:“若得发心,不愁无钞。佛语云,明中舍去暗中来。”安抚曰:“既如此,下官有处。”天晚,安抚留济公宿了。次早,安抚整理俸钞三千贯,差人押送。济公径投净慈寺来。长老众僧接见,尽皆喝彩。库司收贮了钞,整斋管待来人回府。一壁请画师装画。
济公连日在寺看画,忽思量酒吃,走至九里松。有一人家起盖三间厅屋,要求两句佛语上梁。济道:“将酒来。”少顷,酒到。济公一上吃了十二三碗,忙教匠作一齐动手,将梁撑起。济公立在凳上念道:
今日上红梁,愿出千口丧。
妻向夫前死,子在父先亡。
那财主听了,心中不悦。未几,这财主有个儿子做亲不多时,死了。父哭其子,妻哭其夫,方省得济公的话都是先见。
济公又过一馄钝铺。店公是旧相识,邀入店内,请吃馄钝。济公吃了,遂把馄钝为题,借笔写在壁上云:
包罗万象,有操有守,清净为根,礼恭入手。通身上缝隙无余,镬汤里倒翻筋头。把得定横吞竖吞,把不定东走西走。宜是山僧嚼破时,泥牛满地频哮吼。
写毕,相别。又行几步,忽见一个店门前,众人围住,扰扰嚷嚷,却为有一个走路人,到店门前发急病死了。店主愁这无头人命,如何是好。济公道:“不妨,我与你做好事。”遂向死人作颂曰:
死人你住是何乡,为因何病丧街坊。
我今指与一条路,向前静处好安藏。
只见那死人爬将起来,径奔山脚下空处死了。店主并四邻十分欢喜。
却说济公取路回寺,只见四下云布,一人忙奔躲雨,头上插着号旗。这旗众人都不见,惟济公见之。济公便问高姓,后生道:“小人姓黄,在竹竿巷粜米。只有一母,现年八十。”济公道:“你平日孝顺么?”后生道:“生身父母,如何不孝顺他。”济公道:“你前世业重,今该雷震死。我救你,随我到方丈来。”摆下桌子,袈裟围了,令后生躲在桌子下。济公桌子上盘膝而坐,念云:
后生后生,勿犯天真,前生业恶,今世缠身。
老僧救汝,归奉母亲,诸恶莫作,免得祸临。
只见霹雳一声,将一株老松树打碎,那后生起来作谢而去。
济公一日离寺到前洋司尼姑寺前。那尼姑一向闻人说济公净慈寺装佛一事,甚是灵异,因寺中要换铜钟,欲央:济公开疏。那日济公却好走到寺前,门公看见,便道:“院主正教我来请你。”济公曰:“可是请我吃酒么?”一径入内,见了院主,坐定。济公曰:“要请我,须醉便休。”院主曰:“我们女僧,不用酒。”济公听得就走。院主曰:“你却忒性
急,且坐。”少顷,罗列酒肴。济公走上,吃了二十多碗曰:“如今好了,你有甚话快说。”院主曰:“敝寺原有口铁钟,如今破了,今要铸铜钟,特:你写个疏头。”济公将过纸笔,写云:
师姑铸钟,有铁无铜,若要圆成,连松智松。
写罢,不别而行。院主见了不悦。
却说王太尉出丧,到虎跑寺下葬。石太尉二舍人,一名连松,一名智松,兄弟二人亦来送殡。闲行至尼姑寺内,看见桌子上疏头,内有连松智松四字。大惊问曰:“何人写的??院主曰:“济疯子。”连松曰:“他真是活佛,预先写我兄弟两人。名字既如此,这口钟,我兄弟一力完成。”院主起身相谢,遂备斋款待二人。斋罢,辞去。次日,二人一力铸成。
却说济公回寺,有个老儿赍一片香,来寻济书记,径入云堂里,只见济公打睡。听得有人脚步响,开眼看时,那老儿胸前摸出一片香来,朝着济公便拜,道:“小人特来烦师父与我女儿下火。”济公问道:“兀谁?”老儿道:“小人是抱剑营蓝行首蓝月英的父亲,不幸我女儿得病身死,来日出丧。今日特请师父下火。”济公应允。次日竟觅一只小船,渡到石岩桥上了岸。只见那送丧的人都来了。济公随着棺材,到金牛寺来。济公道:“老儿,你要我下火,把几贯钱与我?”老儿道:“有百贯钱在此。”济公道:“不消这许多,我只要五贯钱,买两瓶酒吃了,然后下火。”须臾,酒到。济公吃了。将火把在手,念道:
绿窗深锁画蛾眉,万态千娇谁得知。
此景此时人已去,空对孤鸾独自飞。
蓝行首,蓝行首,梅花标格,蕙性温柔。鸳鸯帐里作生涯,锦绣丛中为活计。卸下石人帽子,脱却金刚草鞋。用恩情索缚住薄情,使五欲箭射入骨髓。琉璃瓶子击碎,方知总是虚花;几年闺阁风流,尽属落花流水。山僧为汝脱骨洗肠。咦!
扫尽百年脂粉气,如今遍体自馨香。
念罢,下了火,又吃几碗酒就走。
忽思起飞来峰住的张公。走去望他。见了张公,只见张婆在里面走出来道:“济公,你好哩。阿公去年七月间痢疾,争些死了,你也不来看一看。”济公道:“我时常记挂你们,只是不得工夫。”张婆忙整酒肴。济公任意吃了一回,道:“我扰你多次,明日做个东道请你,你可到东华园前十字路口来寻我。”济公作谢出门回寺去了。
却说张公,次日径到园前,不见济公,肚里又饥,只得买此面吃了。出门,便寻东厕。正走入去,抬头只见矮柱上,挂着个料绞。张公解开海青,束于腰间,一径回家,看时,十锭白银。两口儿都惊呆了。当晚欢天喜地。次日天明,只见济公慢慢走来。张公道:“济公,你好不老实,教我丢了一日工夫,那里等得你来,只得自去买了面吃。”济公道:“吃来吃去,还是我请你吃的。明日准准等你。”阿婆道:“昨日真个亏了你,拾得些东西。”济公道:“也够买酒吃。”作别回寺。
且说张公次日径到园前,只见济公先在。二人径入酒店来吃酒。济公一连吃了二三十碗,即便起身。张公会了钞。二人出店,只见东厕门首许多人团团围住扰嚷。张公近前望一望,只见一个人吊死在昨日挂料绞的矮柱上。张公见了,吃了一惊,对济公道:“这个罪过,怎么是好,冤业都在我身上。”济公道:“放心,一些罪过也无,自有一段因缘,我说与你。你前世是个贩茶客人,这人是个脚夫,因见你是孤客,谋了你五千贯钱,害了你性命。今世起利送来还你,一命填了一命,后世与你无冤仇。因此我要你来这里,替你善解交了这业。”张公听说,嗟呀不已。二人各别,济公自回寺去。
一日,济公入城,来到清河坊升阳宫前王家酒店。原来店主人有个女儿,年方一十九岁,害了怯病,已经半年,日轻夜重,服药无效,父母昼夜啼哭。济公便问,主人把前事说了一遍。济公道:“不妨,我医得。你先将两瓶酒来吃了,然后医治。”店主人吩咐酒保烫酒。济公一上吃了十四五碗,就教店主人快把女儿的卧房四周窗楞纸糊了,不要一些通风,把香汤浴了女儿,关上房门。济公与女儿贴脐坐了,口占八句道:
痨虫痨虫,身似蜜蜂。
患者难救,我为汝攻。
钻入骨髓,食人血脓。
三昧火发,逐去无踪。
济公坐了一夜。只见那女子脊梁内虫钻上钻下。此时济公吃了酒,三昧火发,那虫都逼出来了。济公忙要收治,不期窗外有人把纸窗剜破,这虫从窟窿里都飞走了。至今患者,病真药假。王家女子幸遇济公救了,满门拜谢。又将银五两送与济公。济公一文不要,吃了些酒,作别出门,不在话下。
且说济公,在周画工门首过,见画一个神像在壁间。画工曰:“济公你看,这是兀谁喜神?”济公曰:“倒像我的嘴脸。”画工曰:“你为人好,我白替你画,如今你也自赞几句。”济公道:“容易。”便题云:
面黄似蜡,骨瘦如柴。
这般模样,只好投斋。
也有些儿差异,说禅不用安排。
画工大笑。济公将了神子,作别入城。径到裱褙铺徐家。徐裱褙见济公来,千欢万喜,道:“连日少会,且请坐吃三杯。”济公道:“且慢着,待我干了正事,吃也未迟。”袖中摸出神子,道:“这幅小像,就要与我裱一裱。”徐裱褙接来看了一看,放在一边,道:“裱是小事,且吃酒。”济公曰:“难消。”一边吃了三四十大碗,大醉起身,脚高步低,撞到清河坊。正值新到行的冯太尉过,虞候喝他起身。济公曰:“你自过去,管我怎的。”渐渐太尉至近,喝道:“你这和尚。系是出家人,如此无礼。”济公曰:“多吃了一碗,在此眠一觉,干你甚事?管我不着。”太尉大怒曰:“且看管得你着否。”四五个虞候,把济公扛到府中,当厅跪下。太尉曰:“你这和尚,既入空门,须持五戒,却恣意嗜酒,醉卧街坊。是何处野僧,好好供来。”济公接过纸笔,供云:
南屏山净慈寺书记僧道济,幼生宦室,长习儒风。自威育王已前,神通三昧。至传灯佛下世,语戏辩才。暗通三藏法,背记十车经。善译五天竺书,能翻六国梵语。清凉山一万二千人同过滑石桥,天台寺五百余尊者齐登灵鹫岭。圆通才见竖降旗百僚闻知皆拱手,云居罗汉慢说点头赵州石佛休夸大口。光剃头,卖响卜,也吃得饭;净洗手,打口鼓,也觅得钱。倔强赛过德州人,跷蹊压倒天下汉。有时清河坊,说些三四,恣逞风狂;有时尼姑寺,讲些禅机,稍知颠倒。放出无限佯狂颠,笑杀文殊狮子吼。唱小曲,行云遏住;对洪饮,酒量难降。佛印如此聪明,未尝脚跟点地。袈裟常被胭脂染,直裰时闻粉腻香。禅床上醉翻筋斗,钵盂内每放荤腥。禅杖打倒庞婆,共道风流和尚。十洲三岛,恣意遨游;四海五湖,无些拘束。卷衫袖卖弄多少风流,系脚絣尽得些儿参透。今蒙取供,所供是实。
复有一律云:
削发披缁已有年,只同诗酒是因缘。
闲看弥勒空中戏,困向毗卢顶上眠。
撒手便能欺十圣,低头端不顾三贤。
茫茫宇宙无人识,犹道癫僧绕市尘。
写罢,呈上太尉,接过一看,道好,将济公放了。济公得放,摇摇摆摆回到本寺安歇。
次早起来,闲行湖边,只见许多人簇拥。乃是王员外子王宣教,陶师文女陶秀玉,二人往来发愿,一不娶,一不嫁。父母得知,逼令别行嫁娶。二人计极,于黄昏时分,逃往涌金门,一双投河而死。两家各自捞取,买棺盛贮。陶秀玉放在金牛寺,王宣教放在兴教寺,两处下火,皆烧不着。来请济公。济公命移秀玉棺材往兴教寺同化。济公立于轿上,手执火把道大从听着:
切见王生宣教,陶氏秀玉,男女情深,鸳鸯债夙。
荆棘丛里连枝,爱欲池中比目。
双双共堕波心,两两同沉沙渎。
今朝带水捉泥,怎免这场劳碌。
王公呜呼且住,陶母暂停悲哭。
徒赖这些公案,山僧与你开读。咦!
凭此火光三昧,各人本来面目。
念罢,只见两道红光合做一处,化毕各散。
且说济公来到沈提点宅上相探。提点接见,同到官巷口徐裱褙家。只见挂着济公神子。提点道:“赞得好,上面空纸再赞几句如何。”济公再赞云:
远看不是,近看不象。费尽许多工夫,画出这般模样。眉如扫帚,一张大口。不搬是非,只会吃酒。看看白头,常常赤脚。有色无心,有染无着。醉眠不管江海波,浑身蓝缕害风魔。桃花柳叶无心恋,月白风清笑与歌。倒骑驴子归天岭,钓月耕云自琢磨。
济公写罢,提点同邀徐公到通津桥酒楼上。三人依次坐定,痛饮一日。是晚就宿徐提点家。自此济公连日在城中。
且说东华园前,土地庙隔壁,有个卖青果的王公,儿子王二,专喜养虫蚁。时遇八月,王二一日起五更出正阳门捉促织。行到苎麻边,听得一个叫得好。分开苎麻看时,吃了一惊,这促织在一条火赤练蛇头上。王二取块石头打去,蛇便走了,促织儿已跳在地上。王二腰间取出罩儿拿了。看时,十分生得好,大喜回家,教二嫂取碗井水,浴了一浴,放在盆内。吃了早饭,拿出去与人斗。一连赢了数次,以此闻了名。一日带了,径到望仙桥上,见两对虞候喝道而来。站在旁边看时,乃是张太尉。这太尉亦喜养促织儿,见王二手提两个盆,便令虞候唤进府中。王二将虫儿呈上。太尉一见大喜曰:“你卖与我要几多钱?”王二曰:“这个虫儿,父亲所爱,相公要买,不敢不从。我与父亲说知就来。”太尉曰:“若肯卖,与你父亲十两银子,一副寿材板。”王二回家,见父亲说知。王公曰:“不卖,怎的。”王二曰:“我去讨赊帐,他差人来讨回话。你说等我回成交。”
却说张太尉,心爱这虫儿,吩咐干办叫栅头同来王二家。王公曰:“其实好个虫儿,我掇来你看。”掇出盆儿揭起盖来,促织一跳,直跳出门外去,被邻舍鸡儿吃了。干办曰:“王公没了十两银子、一副寿材板。”栅头曰:“王二回来,怎肯罢休。”王公曰:“我是爷,他是儿子,不怕他。”二人自去了。只见王二大醉回来,问太尉府里有人来否。王公曰:“有个干办同栅头来,要过一目。我掇出去,说不得这样苦,一跳出去,被鸡吃了。”王二听得说,把桌子一掀,碗碟盘子尽行打碎,锅子水缸不留一件,跌得满身疼痛。在地一觉,睡到五更。只听促织儿叫,便慌忙爬将起来。窗外微有,先揭起盆盖一看,正是原旧好的,日间鸡吃的乃是聒子。王二大喜,叫曰:“阿公你且来,不要躲我。日间鸡吃的乃是聒子。”王公曰:“好呀。”各自去睡,到天亮起来,吃了早饭,提起盆儿,径投张太尉府中。门公报知太尉。王二到厅。太尉曰:“昨日干办说你的虫儿被鸡吃了。”王二曰:“日昨父亲不知,却将聒子出来,被鸡吃了,这个虫儿在此。”太尉大喜,叫当值唤栅头看了,交十两银子,一副寿材板使人扛送。王二拜谢自回。次日,就与石太尉虫儿斗赢了。一连斗了三十余场,无有不胜,共赢得四五千贯钱,因此取名王彦章。渐养至秋深,大限已到。太尉打个银棺材盛了,香花灯烛,供养三七日,出殡。众太尉都来听济公指路。济公曰大众听着:
促织儿王彦章,一根须短一根长。只因全胜三十六,人总呼为王铁枪。休烦恼,莫悲伤,世间万物有无常。昨宵忽值严霜降,好似南柯梦一场。
棺至方家峪,张太尉请济公下火。济公手执火把,念云:
这妖魔本是微物,只合在石窝泥穴。时当夜静更深,叫彻风清月白。直聒得天涯游子伤心,寡妇房中泪滴。不住的只顾催人织,空费尽许多闲气力。又非是急夺田园,何故乃尽心抵敌。相见便怒尾张牙,扬须鼓翼,闭过数交,赶得紧急。赢者扇翅高声,输者走之不及。财物被人将去,只落得些食吃。纵有金玉雕笼,都是世情虚色。倏忽天降严霜,彦章也熬不得。今朝归化时临,毕竟有何奇特。仗此无名烈火,要判本来面色。咦!
托生在功德池边,却相伴阿弥陀佛。
济公念罢。张太尉曰:“一发相须检骨。”济公曰:“个样物事,也要我费心,胡乱撮些灰土包了。”济公立在船头,手拿促织灰道大众听着:
一夜青蛾降晓霜,东篱菊蕊似金妆。昨宵稳贴庄周梦,不听虫吟到耳旁。大众万物有生皆有死,鸟雀昆虫亦如此。今朝促织已身亡,火内焚尸无些子。平生健斗势齐休,彻夜豪吟还且住。将来撒在五湖中,听取山僧吩咐,汝冤为业皆消灭。咦!
一轮明月浸波中,万里碧天光皎洁。
济公念毕,把灰向湖中一丢,一阵清风过处,现出个青衣童子,合掌当胸曰:“感谢我师点化,弟子已得超升。”言讫,风息。是日,尽醉。济公回张太尉府中歇了。
次日回寺。路由王太尉府前过,听里面鼓钹响,哭声盈堂。虞候道:“太尉儿子小童死了。”济公走入后堂,正见太尉道:“你来得正好。烦与小童入土则个。”济公道:“这样小孩童只好烧化了,等他托生去。”太尉道:“也说得是。”就扛出,放下棺材。济公手拿火把,念道:
神童子,神童子,来何迟,去何速。咦!
烈焰光中唤不回,银盆又向谁家浴。
念罢下火了。太尉请济公吃了酒,辞别回寺。见了长老,问道济公你连日在何处?”济公将连日事,说了一遍,长老大喜。
忽一日,济公立于山门下,觉身上痒,到厨下,脱直裰,令沈万法捉虱子。却说一个少年居士手执一书,径入寺内,问济书记在否。知客曰:“在厨下。”居士一径走到厨下,只见一个和尚在那里捉虱,向前施礼曰:“师父莫非济书记否?”济公曰:“你问我何为?”居士曰:“小道是讲西堂之侄,徐道成也。出家数年,今欲剃度。师叔西堂特致书,令小道求师父开疏。”济公接书看了,曰:“你要开疏,何不买酒请我。”徐居士道:“请到酒店中去。”济公忙披直裰,径出山门,至王家店中。二人坐定。原来徐居士身边钱钞有限,济公刚吃得七八碗,酒门才开,正要吃时,居士叫住,还了两贯钱。济公就酒店里借了笔砚,居士取出疏头,放在桌上。济公写云:
本是居士身,何苦作比丘。
袈裟未曾制,祠部价难酬。
我劝徐居士,只好罢休休。
徐居士见了,不悦。济公曰:“你要做和尚,须请我吃得大醉。”居士无奈,遂脱下夹道袍,当三贯钞酒吃了。济公乃提笔续二句云:
出门撞见庞居士,一笑回来光却头。
徐居士得了疏头,与济公谢别,望六条桥来。身上又冷疏头又写坏了。一路头也不抬,到岳坟前,正冲了王太尉马头,喝声拿住。徐居士跪下,告曰:“相公,小道因往净慈寺,:济公写疏头,被他写坏了,心下闷,因此冲了相公的节。”太尉曰:“拿疏头我看。”居士袖中取出呈上。太尉看了,大喜。便令虞候带进府。太尉入府升堂,居士跪下。太尉曰:“你真实有缘,太后娘娘昨日与我一百道度牒,未曾舍动,你却好是第一名。”便叫左右取一道付他。居士接得大喜,拜谢而去。
且说济公一日吃了早饭,行至长桥,乘只船,划到钱塘门上岸,望竹竿巷内张提点生药店来。只见张提点浑家立于店内。济公施礼曰:“孺人,提点在否?”这娘子所恶是僧道,回言不在。济公却待要行,布幕内张提点钻出来,呵呵大笑,曰:“济公久不会,请吃酒。”济公曰:“我怕你娘子,吃不下。”提点曰:“街上店中去,可乎?”济公曰:“甚好。”二人径到申阳宫酒楼上饮酒。济公一上吃了二十多碗,对提点曰:“汝娘子怪我们每日吃酒,我如今有一词,唱与你听。”
每日终朝醉似泥,未尝一日不昏迷。细君发怒将言驾,道是人间吃酒儿。莫要管,你休痴,人生能有几多时。桂康会唱莲花落,刘伶好饮舞罗哩。李太白豪吟倾百斗,陶渊明赏菊醉东篱。今日皆归去,留得好名儿。
提点曰:“绝妙绝妙,我带有四幅笺纸在此,你与我写四幅吊子,安在家中。你百年之后也是一念。”济公口里不说,心下思量,这言语分明是催我死。提点袖中取出笺纸,问酒保借了笔砚。济公遂援笔写四绝。
其一云:
几度西湖独上船,篙师识我不论钱。
一声啼鸟破幽寂,正是山横落照边。
其二云:
湖上春光已破悭,湖边杨柳拂雕阑。
算来不用一文买,输与山僧闲往还。
其三云:
山岸桃花红锦英,夹堤杨柳绿丝轻。
遥看白鹭窥鱼处,冲破平湖一点青。
其四云:
五月西湖凉似秋,新荷吐蕊暗香浮。
明年花落人何在,把酒问花花点头。
济公道:“我今日作诗没兴,写亦不美,胡乱将去遮壁。”提点曰:“有劳大笔,再吃几杯。”济公曰:“心下不乐,莫饮罢。”二人便行到望仙桥下。有个开茶坊的婆婆,叫做陈干娘,看见济公,便留吃茶。济公曰:“正好。”同提点入去,婆婆点了两杯茶来。济公曰:“阿婆,难得你好心,时常请我,没甚报答,你去省马庙前杜处士家,讨我神子头儿来,爱好安在家里,以后自有好处。”婆婆道:“他须不肯。”济公便写个帖子与了。明日婆婆去讨将来,看时,却是个病恹恹瘦和尚。婆子道:“这样冷货,要他何用。”撇在壁边。谁想后来济公死了,众太尉要寻济公神子,教干办裱褙铺里买。杜处士曰:“只有望仙桥下,陈干娘茶坊里有济公的神子。”太尉就差干办,挑三千贯与婆子买了。这是后话。
却说济公谢了茶,出门撞见一个挑海蛳担的。张提点曰:“济公做只海蛳颂。”济公随口念云:
此物生在海东西,又无鳞甲又无衣。
虽然不入红罗帐,曾与佳人做嘴儿。
提点大笑。此时正是五月天气,忽然下一阵好雨,二人便入茶坊来避雨。壁旁见有一柄雨伞。济公遂题云:
一竿翠竹,巧匠批栾。条条有眼,节节皆穿。四大假合,有柄无权。撑持费力,放下安闲。直饶瓮泻盆倾下,一搭权为不漏天。
题毕,雨住。行不过数间门面,只听得铙钹之。提点问是甚处做道场。济公曰:“这是行户中王妈妈家,与王公做小祥功德。”提点笑曰:“这亡八人家,也做功德斋僧。”济公作诗云:
唐家街裯闲游赏,妈妈家中请和尚。
三百衬钱五味食,羊毛出在羊身上。
提点大笑曰:“还他道场钱也无。”济公又云:
妈妈好善结良缘,不信斋僧比俗凡。
经资斋衬明施舍,少间暗里送来还。
二人过一古董铺门首,见挂着一幅墨竹。济公口占云:
数枝淡竹翠生光,一点无尘自有香。
好似葛坡龙化后,却留清影在虚堂。
又见店内有一条三股麻绳,济公拿起便把口咬。店主人忙抢过手,扯住济公要赔。提点再三劝散了。一路行着,济公道:“他妻该死在这条麻绳上。还有一股不曾咬得,这业冤还不肯散。”谁想过了数日,古董铺娘子与丈夫争论,把这条麻绳缢死了。
且说济公与提点径投清波门去。有一家门前放着一缸酱。济公看一看,爬上大解,地下拾一块炭来,去壁上写下四句云:
你家酱一缸,内有毒蛇藏。
若无老僧说,人口俱被伤。
其家得知,叫苦连声。忙去倒时,只见倒出两条火赤练来。吃一惊,才知济公救了一家性命。
二人走得身上烦热,提点袖中取出扇来扇,上有小画。济公口占云:
一枝风柳一蝉鸣,画出规模宛似生。
莫谓其中绝音响,报君消息甚分明。
题毕,见一后生挑担辣齑粉。济公曰:“怎么卖?”后生曰:“百文钱一筛。”济公要提点作一辣齑主人。提点曰:“你只顾吃,我还钱。”那后生盛一碗来,济公做两三口吃了,教只顾盛来,一上吃了半筛。提点曰:“此物只宜少吃。”济公道:“好吃。”又吃了半筛。提点还了那后生钱。二人径往前去,却好撞见沈万法。济公遂别了提点,同沈万法出清波门回寺。济公吩咐沈万法:“我不吃晚粥了。”入房眠至初更,肚内碌碌响起来,便叫沈万法快搀我东厕上去。沈万法急忙起来,搀至房门外。济公忍不住,却有一火工打铺在那里睡,被济公撒了一头一脸。火工叫起来。济公曰:“阿哥休要骂。我急了,没奈何。”火工只得自去洗了。
济公一夜泻到天明,饭食不进。长老得知,自来探望。济公曰:“长老,我年六十岁,不好也。”教沈万法扶到安乐堂去。渐渐病重,万法只是哭。济公曰:“你休得哭。我实亏你,无物可报,你将纸来,我写个疏头,你去王太尉处讨了度牒。”沈万法曰:“谢天地,得师父病好,却取度牒与我未迟。”济公曰:“我已要休矣,你取纸笔来。”沈万法去取纸笔。众僧曰:“沈万法,汝师父平日不曾有衣钵在寺。今既不好,恐有衣钵在外,死后难讨,亦须写留一执照。”沈万法曰:“我师父素不曾有衣钵,怎生问人讨。”监寺曰:“汝师父日常往来者十六厅朝官、二十四太尉、十八行财主,便要三万贯亦有,何为无衣钵。”沈万法曰:“也是。”取二张纸入安乐堂。济公教取纸笔过来,写下一张求度牒的疏。沈万法又放一张纸在前。济公曰:“再要我写甚么?”万法曰:“众僧说师父有衣钵在外,师父归天之后,胡乱把两件与弟子作忆念。”济公曰:“我写与你。”遂写云:
来时无一物,去时无一物。
若要我衣钵,两个光卵子。
长老曰:“沈万法,你师父平日只贪杯酒,实无衣钵。将疏头去王太尉府中取度牒,便是你出家之本。”沈万法复到安东堂。济公曰:“如何你又来?”沈万法曰:“恐师父要汤水吃。”济公曰:“你去万松岭报知各太尉,就讨度牒来。”沈万法星飞去了,少顷乃回。济公病势转加。是时嘉定二年五月十六日也。济公叫起无名发来,众僧只道有火,长老都到。济公曰:“我今日归去也,可叫一剃头的来,与我剃头。就烦长老与沈万法取一法名,亦就今日剃度。”长老乃令剃了济公、万法头。济公曰:“我心今已放下。”
当时朝官太尉相识朋友尽至。济公令沈万法烧汤洗浴,取件洁净衣服穿了,却无僧鞋,长老自取一双与济公换了。济公坐禅椅上,令取文房四宝来,写下一绝《辞世颂》云:
六十年来狼籍,东壁打倒西壁。
如今收拾归来,依旧水边天碧。
济公写毕,下目垂看,圆寂去了。沈万法大哭一声。众官僧道俱来焚香。
至三日,正欲入龛,时有江心寺全大同长老亦知,特来相送。会斋罢,全大同长老与济公入龛,焚了香曰大众听着:
才过清和昼便长,莲芰芬芳十里香。
衲子心空归净土,白莲花下礼慈王。
恭惟圆寂书记觉灵,原系东浙高门,却来钱塘挂锡。参透远老葛藤,吞尽赵州荆棘。生前憨憨痴痴,殁后奇奇特特。临行四句偈云:今日与君解释,从前大戒不持,六十年来狼籍,囊无挑药之金。东壁打到西壁,再睹旧日家风。依旧水连天碧,到此露出机关,殁后好个消息。
大众道:如何是殁后消息?
弥勒真弥勒,化身千百倍。
时时识世人,世人俱不识。咦!
玲珑八面起清风,天地山河无遁迹。
全大同长老念罢,众皆叹赏。
第二日,起建水陆道场,助修功德,选日出丧。届八月十六日百日之期,灵隐寺印铁牛禅师与济公起龛。禅师立于轿上,迎香云大众听着:
一百光钱挂仗头,前街后巷恣遨游。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钱明日休。
恭惟圆寂书记济公觉灵,世居东浙,祝发西州。逆行顺行,凡圣莫测。横说竖锐,耸动王侯。天魔为伴侣,佛祖是冤仇。正好逢场作戏,俄然野壑归舟。天堂收不得,地狱岂能留。
大众道:既不能收又不能留,毕竟何如?
咦!
信步出门行大道,更嫌何处不风流。
印铁牛长老念罢,众团头做索起龛,扛至法阴寺山门下。请上天竺宁棘庵长老挂真。宁棘庵立于轿上,手持真容道大众听着:
鹫岭西风八月秋,桂丛香内集真流。
上人身赴龙华会,遗下神容记玉楼。
恭惟圆寂书记济公觉灵,一生只贪浊酒,不顾禅师道友,到处恣意疯狂,赢得面皮粗丑。眼上安着双眉,鼻下横张大口。终朝撒手痴癫,万事并无一有。休笑这个规模,真乃僧家之首。咦!
现在曾过天台,认得济颠面否?
宁棘庵长老念罢,鼓乐喧天,迎丧入虎跑山门烧化。宣石桥长老与济公下火,手拿火把道大众听着:
济颠济颠,落脱多年。喝佛骂祖,唤死如眠。是天台山李驸马之裔,是灵隐寺远瞎堂之禅。以护身符牒为常物,一火还能洞然。以丛林规矩为鄙吝,疯狂行遍市廛。迅手写出大道,向人博换酒钱。皮子队里逆行顺化,散圣门前掘地讨天。临命终时,坐脱立亡,已纳败阙。殁后句中,隔凡成圣,也是搭虔。还他本色草料,方能灭尽狼烟。咦!
火光三昧连天碧,狼藉家风四海传。
宣石桥长老念毕,举火烧着,舍利如雨。众僧拾骨,宁棘庵与济公起骨道大众听着:
天台散圣无人识,卧柳眠花恣飘逸。如今脱却旧皮囊,无位真人赤骨律。济书记,得得得,平生不露锋芒,末后尾巴露出。咦!
这个雪骨起风云,一笑出门横玉笛。
念罢,沈万法捧了骨头。宁长老道:“贫僧一发与他送骨入塔。”道大众听着:
冷泉参透瞎堂禅,到处逢人夸唧溜。胸藏万卷书,笔扫三千首。放憨在短巷长街,说法向茶前酒后。火烧舍利灵牙,可啻八斛四斗。不撒向月底波心,不殡在山腰谷口。今朝率堵以成,且要还他窠臼。咦!
没须锁子两头摇,无缝塔中长保守。
宁长老念罢,把骨送入塔了。
回丧至净慈寺山门前,只见二行脚僧问曰:“那位是少林长老?”长老曰:“和尚何来?”行脚僧曰:“小僧从六和塔过,遇上刹济书记,有一书,一双僧鞋,令小僧寄与长老。”长老接过一看,大惊曰:“济公临终时,无僧鞋,老僧取此一双与他穿,今已烧化,如何原物还我。”且拆书看,书云:
愚徒道济,稽首焚香,拜手少林大和尚座右。伏以山遥路远,急难会面。即辰仲秋,桂子将残,黄花欲放。城中车马人烟杂,湖上清风明月闲。区区钻开地孔,推倒铁门,针尖眼中走将出来,芥菜子内寻条大路。折了锡杖,不怕上高下低。破却草鞋,管甚拖泥带水。飏下竹笠,不要衣包。当行即行,要住便住。约莫西天十万里,迅步虚空在目前。正行大道,忽遇魔君,托寄咫尺之书,送与故人相看。照管铁笼马,一脚踢倒泰山。提防碧树猿,双手劈开金锁。大笑万山黄叶落,回头千派碧泉流。冗中不及一一,数字以代面言。传与南北两山,常教花红柳绿。
又颂云:
看不着,错认笊篱是木杓。睡夜三更月正西,麒麟撼断黄金索。幼年曾到雁门关,老去分明醉眼看。忆昔面前挡一箭,到今犹自骨毛寒。只因面目无人识,又往天台走一番。
二行脚僧在寺安歇,众官员人等各散。
忽一日,有钱塘县一走差的,来见长老曰:“小人因往天台下文书,遇见上刹济公,小人寄封书在此。”长老接过拆开看时,内诗二首云:
其一:
片帆飞过浙江东,回首楼台渺漠中。
传与诸山诗酒客,休将有限恨无穷。
其二:
脚饼紧系兴无穷,拄杖挑云入乱峰。
欲识老僧行履处,天台南岳旧家风。
少林长老曰:“济公如此来去明白。”走使惊曰:“小人只道是活的,却乃死了。”不在话下。
后五十年来,净慈寺崩损,无人去化木植修葺。忽一日,有范村人送木植来,言说济书记募化来的。长老大骇,遂令监寺收了。一寺僧人无不感仰。后济公徒弟沈万法,升至本寺监寺,寿年九十三岁而终。济公累累显应,书不能尽。有诗为证云:
黄金百炼费工夫,下得工夫价自无。
若是昔年留得种,任君千遍去耕锄。
无竞斋赞湖隐:
非俗非僧非凡非仙。打开荆棘林,透过金刚圈。眉毛厮结,鼻孔撩天。烧了护身符,落纸如云烟。有时结茅晏坐荒山巅,有时长安市上酒家眠。气吞九州,囊无一钱。时节到来,奄如蜕蝉。涌出舍利,八万四千。赞叹不尽,而说偈言。呜呼,此其所以为济颠者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