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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居笔记(林近阳本)

新锲增补全相燕居笔记卷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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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锲增补全相燕居笔记卷之七 闽芝士 林近阳 增编

萃庆堂 余泗泉 梓行

七卷上层

【钟情丽集】下

正想玩间,忽见瑜至,相见之际,再拜再悲,遂相携手入于兰房之内,二人席地而坐,历道其梦想之苦,解盟之由,相对泣下。已而瑜收泪曰:“与兄别三年,别兄一日如隔三秋,今日相逢,将以为可喜则又可悲,将以为可悲则又可喜。悲耶喜耶,吾不得而知耶。”生曰:“苦尽甘来,一定之理。前日之别,固为可悲,今日之逢,则又可喜。可悲者既以过矣,可喜者当与卿共之。”瑜遂命绛桃取酒与生共饮,复命仙桃歌以侑觞。仙桃请以东坡《水调歌头》。生曰:“时势不同,情怀各异。彼词虽妙,非吾事也。”乃立缀《念奴娇》一曲,命仙桃歌之,绛桃和之。

牵情不了,叹人生无奈别离多少。一自殷勤相送后,天际归舟杳。倩女魂消,崔徽梦断,瘦得肌肤小。寒闺深闭,肠断几番昏晓。  怅望凤鸟不至,妖禽怪鸟,恣狂呼乱叫。悄悄忧心何处告,且喜故人重到。满酌流霞,浩歌明月,与尔开怀抱。等闲信笔,写出《念奴娇》调。

曲尽,二人相顾泪洒数行。已而,复相谓曰:“今夜相逢,何啻梦中,可无述作以记之乎?”生请命题。女曰:“《如梦令》为题,不亦宜乎?”生遂援笔书于纸屏之上,曰:

久别喜相逢,春从何处来?四眼频相顾,双睛何快哉!对此一盏灯,如醉又如痴。大旱见云霓,和羹得盐梅。忧心冰似泮,笑脸天如开。呼童且奉酒,与君开此怀。

写毕,忽听角起谯楼,钟鸣梵宇,推枕少身,乃是南柯一梦。且忆其诗词,因起录之。始欲治装,竟寻旧约,奈何秋闱在迩,正吾人当发愤之际,更兼有司催逼赴试甚急,生无奈何,只得起服回学肄业。故特命苍头北行,以申前好。岂知瑜父不以生为念,终无一言以及亲事,但厚赂以馈生耳。苍头临行之际,瑜乃以笺付之,命持以奉生。

苍头抵家复命,具言已结盟符氏,生心大恚。复闻瑜有书奉寄,生喜,拆而视之,乃情札一纸,并诗十韵,生读之,叹曰:“清才丽句,虽李易安、朱淑真不过是也。”书曰:

妻瑜盖尝目亲致亲,虽有惭于圣训,以义结爱,岂有负于初心,敬陈悃愊之诚,上达高明之听。伏念妾瑜三才末品,一介女流,愧无倾国倾城之姿,且有至愚至陋之累。叨蒙不弃,肯结契缘;复感纳聘,重申结好。知恩有自,报德无由。岂期凶变于门,山崩水竭,遂使信沉潮水,雁杳鸿稀。一别悠然,三年在迩。寸心千里。眼穷云海之微茫;一日三秋,肠断光阴之转递。前言难践,后会何时?风风雨雨不曾停,闷闷愁愁何日了!罄南山之竹管,写意无穷;决东海之洪波,流情不已。愁如云而常聚,泪若水而难干。春苑花开,怅满艳阳之景;夏凉燕乳,情嗟长养之天。秋观明月倍伤神,冬玩香梅增感慨。警于心,触于目,无非惆怅之时;俯乎人,仰乎天,尽是相思之处。一心怏怏,两泪汪汪。一日十二时,时时怅望;五更三四点,点点生愁。坐如尸,立如齐,形同枯木;瞻在前,忽在后,目若紫芝。簪折瓶沉,月下已辜前日约;香消玉减,镜中无复旧时容。密约成虚,怕过旧时游处;欢娱泯迹,难期后会何时。深怀千言万语,与谁说浼;决尽一心一意,惟子是从。愿若果乖,虽生无益;情如不遂,便死何妨!岂抛彩凤文鸾,去逐山鸡野鹭?父纵许盟于异姓,妾肯委质于他人?誓于此生,靡敢失节,皇天后土,实所鉴临!碧落黄泉,要同一处。天作比翼鸟,地成连理枝,允副王郎之愿;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鬼,毋为居易之言。赵壁重完,尚希躬往;昌镜再合,愿致良图。姑共挽桓君之车,庶免抱淑贞之恨。偿足死生之债,莫负锱铢;永终龟鹤之龄,长坚金石。诚能如此,妾虽垂首九原之下,亦且甘心矣。惟兄图之,毋使落他人之手也。临书肠断,不知所云。更有平日所作鄙句,并用奉呈,伏希采纳幸甚。

其一:

朝朝暮暮忆崔微,鬓雾蓬松泪雨垂。

蚕茧丝缠何日了,鹭鸶骨瘦几时肥!

西厢待月人何在?北里锵鸾事已违。

肠断画梁双紫燕,飞来飞去又飞归。

其二:

相思相望泪频倾,欲化云娘恨未能。

帘外厌闻无喜鹊,窗前愁伴有心灯。

千般娇媚颜何在?一种风流病又增。

可惜佳期成阻隔,愁愁闷闷几层层。

其三:

红颜薄命古今同,不怨苍天只怨侬。

松柏岁寒终不改,鸳鸯颈白也相从。

要知赵客终完璧,莫学陈王只赋龙。

今夜西厢门下过,汪汪两眼洒西风。

其四:

鸾凤分群天一方,朝思暮忆倍凄凉。

当时何啻鱼游水,今日翻成参与商。

流泪泪流流尽泪,断肠肠断断无肠。

风流有债难偿了,独对西风叹几场。

其五:

平生志愿未能酬,百岁姻缘一旦休。

火热柴干真好炭,灯残心在恨无油。

愁攒眉上铅难画,泪落床头枕欲浮。

倘若情缘中道绝,微躯此外复何求。

其六:

寂寂深闺尽日闲,伤情无语倚栏杆。

恨从别后生千种,愁拥心头结一团。

藕断也知丝不断,烛干诚信泪难干。

他时若落庸夫手,璧碎珠沉也不难。

其七:

雨打梨花倍寂寥,几回肠断泪珠抛。

暌违一载更三载,情绪千条与万条。

好句每从愁里得,离魂多自梦中消。

香罗重解知何日,辜负巫山几暮朝。

其八:

两地相思各一天,可怜辜负月团圆。

每盟金石坚孤节,生怕红尘堕俗缘。

鸾鸟柔肠虽断尽,鲛绡鲜血尚依然。

花开月白人何处,无奈千愁万恨牵。

其九:

蜀纸鲜鲜染泪红,遥传长恨寄匆匆。

须知身在情终在,务要生同死亦同。

苏雁影沉传去后,秦箫声断月明中。

云收雨散知何处,目断巫山十二峰。

其十:

如此钟情世所稀,这般心事有谁知?

丁香到死香犹在,竹节经霜节不移。

有意有心常怅望,无言无语但呆痴。

碧梧翠竹无由见,一日思君十二时。

生得书韵后,意欲治装,重寻旧约,奈何秋闱已近,不得已,与友人数辈,朝夕同学温习旧业。然而思慕瑜娘之心,每形于梦寐之际。或为词章诗赋,无非寄意于瑜娘而他不暇及也。尝集古人诗句十首,以思瑜焉。

其一:

岂是丹台归路遥,月魂潜断不胜招。

何因得荐阳台梦,几度难寻织女桥。

惨惨凄凄仍滴滴,霏霏拂拂又迢迢。

砌成此恨无量处,纵得春风亦不消。

其二:

丈夫身上泪沾襟,书尽谁怜得苦吟。

紫府有缘同羽化,瑶台无路可追寻。

能消造化许多力,不受尘埃半点侵。

惟有当时端正月,至今常照两人心。

其三:

花有清香月有阴,断肠魂梦两沉沉。

才开暖律先偷眼,莫为游蜂便吐心。

薄雾浮云愁永昼,落花流水怨离琴。

相思一夜梅花发,夕梦时时到竹林。

其四:

鱼在深渊月在天,魂归冥漠魄归泉。

相思相见知何日,多病多愁损少年。

独坐独行还独立,相怜相爱莫相捐。

两情宛转如心素,愿作鸳鸯不羡仙。

其五:

擘破云鬟金凤凰,离人别处倍堪伤。

双双瓦雀行书案,两两时禽噪夕阳。

谁爱风流高格调,我怜真白重寒芳。

而今往事难重省,说与流莺也断肠。

其六:

路隔星河去往难,罗裳不暖午风寒。

未经玉树三山祷,共待天池一水干。

阆苑有书难附鹤,碧桃何处共骖鸾。

山长水阔人还远,春色无由得再看。

其七:

临高万丈日斜西,相望长吟有所思。

白雪为肌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鸳鸯被合抛何处,红叶蛾黄化未迟。

独倚栏杆意难写,援毫一咏断肠诗。

其八:

云想衣裳花想容,美人千里思无穷。

春从流水三分尽,心有灵犀一点通。

长乐梦回春寂寂,馆娃愁重雨蒙蒙。

不堪吟罢重回首,更隔巫山几万重。

其九:

待语麻姑借大鹏,琼台重密许飞琼。

常疑好事皆虚事,谁识鸾声似凤声。

雾鬓云鬟嗟玉颈,云裾月珮想娉婷。

此时为汝肠千断,一片伤心画不成。

其十:

月窟孀娥不惜栽,天花冉冉下瑶台。

独教罗邺能吟毕,曾是刘郎旧看来。

满眼春愁无处着,半生怀抱向谁开?

此时愁望情多少,一寸相思一寸灰。

诗既成,乃命仆持书报黎,称将赴试,密付前诗,以寄瑜娘。瑜见之,不觉失声长叹,亦集古诗十首以复生:

其一:

故园东望路漫漫,泣血伤寒翠黛残。

去日渐多来日少,别时容易会时难。

春蚕到死丝方尽,沧海扬尘泪始干。

无可奈何花落尽,五更风雨五更寒。

其二:

玉容寂寞倚栏杆,抱得秦筝不忍看。

桂树参天烟漠漠,月娥霜宿夜漫漫。

春花秋月何时了,暮雨朝云去不还。

正是消魂时顷也,金炉香烬漏声残。

其三:

残妆满眼泪栏杆,睹物伤情死一般。

三径冷香迷晓月,十分消瘦怯春寒。

黄花冷落不成艳,青鸟殷勤为探看。

天若有情天亦老,可怜辜负月团团。

其四:

黄菊枝头破晓寒,此花不与俗人看。

车轮生角心犹转,蜡炬成灰泪始干。

云鬓懒梳愁拆凤,晓妆羞对怕临鸾。

故人信断风筝线,相望长吟泪一团。

其五:

署往寒来春复秋,故人别后阻仙舟。

世间美事难双得,自古英雄不到头。

豆蔻难消心上恨,丁香空结雨中愁。

欲知此后相思处,海色西风十二楼。

其六:

百岁中来不自由,同君身上属谁忧。

金丹拟注千年貌,仙鹤空成万古愁。

岂有蛟龙曾失水,敢教鸾凤下妆楼。

两身愿托三生梦,几度高吟寄水流。

其七:

枯木寒鸦几夕阳,自从别后减容光。

遥看地色连空色,人道无方便有方。

披扇当年叹温峤,此生何处问刘郎。

愁来欲对相思曲,只恐猿闻也断肠。

其八:

天上人间两渺茫,天涯一望断人肠。

多情不似无情好,尘梦那如鹤梦长。

沧海客归珠送泪,坠楼人去骨犹香。

人生自古谁无死,烈烈轰轰做一场。

其九:

天涯海角有穷时,此恨绵绵无绝期。

明月清风如有待,冷猿秋雁不胜悲。

曾听弄玉人间曲,只许高人个里知。

寂寞日长谁问我,每因风景寄君诗。

其十:

真成命薄久寻思,独立沧浪自咏诗。

粉面怕遭尘土浼,此心惟有老天知。

诗成夜月人何在,花落深宫雁亦悲。

今日春风亭上过,寒猿晴鸟逐时啼。

其十一:

高楼独上思依依,失伴鸳鸯一只飞。

玉枕夜残鱼信断,紫阳宫远雁书稀。

未免远别啼红颊,犹有微香在舞衣。

千古怨魂消不得,每将幽恨写金徽。

其十二:

风透疏帘月满庭,感怀心绪杳难平。

一春鱼雁无消息,两字相似写不成。

蝶粉蜂黄俱褪了,水流花谢两无情。

欲将心向神仙说,旧事凄凉不可听。

其十三:

挑尽残灯梦不成,百忧如草雨桃生。

莫将世事萦心事,能使无情更有情。

万事到头俱是梦,一毫荣辱不续惊。

满山明月东方夜,斜倚熏笼坐到明。

其十四:

花笺书个断肠文,欲寄音书那得闻?

满眼春愁无处着,恼人离绪不堪论。

江淹彩笔题新恨,荀令香炉可待薰。

两股金钗已相许,尽凭山鸟寄于君。

其十五:

夫子红颜我少年,与君相见即相怜,

媚光独染猩唇血,芳信虚劳蝶使传。

星斗寥寥波脉脉,微香丹丹月涓涓。

泪痕有尽愁无歇,万古知心只老天。

其十六:

莲渚愁红荡碧波,怜君一见一悲歌。

花须柳眼各无赖,蝶怨蜂愁知奈何?

玉筋微微湿红颊,幽窗轧轧动寒梭。

闺中只有空相忆,鸿雁不来风雨多。

右集古诗句一十六首,并前十首皆出于古今诗集词章,不及逐一赘注。观者于此以有详焉。则其时之先后,人之长幼可知矣。复令仆持报以复。仆归生见瑜诗,叹赏不已,思慕倍常,功名之心如雾之散,眷恋之情若川之流。不觉成疾,勿能言动。旁求长医,拱手默然,莫知所以。有一后至者,叹曰:“此必害相思之病也,虽卢、扁更生,亦莫能施其术。诚能遂其怀,不治而自愈矣。”初,生之遇瑜,人莫知之。至是,闻医者之言,举家失措,莫知其由。乃询诸仆,咸曰:“不知。”询之佑哥,始以实告。即时命仆往临邑,别以他事诣瑜父,而密以实告祖姑。祖姑知之,窃言于瑜。瑜惊惶即解玉戒指一枚并鱼笺一幅,以教仆曰:“效之即愈。”仆回抵家,遂以玉戒指磨水,与生饮之,顿觉轻减,稍稍能言。仆乃以瑜娘所与之笺呈上。生拆视之,乃诗一首云:

妾即君兮君即妾,君今有恙妾何安。

凤凰倒了连云翼,松柏须宜保岁寒。

当日造端良不易,从今燃尾谅犹难。

天应怜悯人辛苦,破月应知自有圆。

生览诗数次,不觉游魂复返,渐渐病安。时槐黄已过,生以病故,不克赴试,始有重访旧游之意。

又月余,乃整装复抵黎室。既至,表叔以生久别,眷待甚厚。延于宣抚外堂之西庑。生见颇有外之之意,意甚不快。黎以瑜平昔敬重于生,疑其必有交通,每使瑜弟黎铭伴生。生自念负疾远来,思欲与瑜一致款曲,留连半月,竟莫能得,悒怏殊甚。

忽值瑜母寿诞,夜间设醮庆寿,生入伴斋,至三更后,遂轻步直入瑜房。瑜正忧间,见生突至,相与唏嘘,叹息良久。已而,细诉其衷肠,详论其间阻言解盟之故、致病之由,不胜凄惨。言犹未尽,忽闻户外呼唤之声,生遂含泪而别。临行之际,瑜谓生曰:“兄姑留此,不数日父亲将有黎抚之行。”生曰:“诺。”

后数日,黎与子果去。生大喜。即日黄昏,外门未闭,生直至女室,相携玉手,同至剪烛西窗,生顾窗中诗画,宛如梦中所见,无有或异。于是始谋私奔之约,效长卿文君之举。生深然之。既而,参横斗落,遂不复寝,乃相送而出。东方渐白,门犹未启,二人相返于剪烛轩下。此轩幽僻,人迹罕到,瑜乃制《南宫一枝花》一曲,披之琵琶歌以赠生。瑜平昔善歌,恐闻于外,昔时生每强之不得,今乃自歌之。生心谛听。响遏行云,声振林木。骇然惊服。

《一枝花》带过《小梁洲》:

春愁艳色中,夏景繁华里,秋悲霜降后,冬恨雪零时。触目攒眉,许多情意,心事有谁知?三年里几不通,一日间百忧并集。

《小梁州》

望碧天,茫茫不尽;念青鸾,杳杳无期。可怜辜负深盟誓。玉人何处?招之不至乐昌镜破,凤钗双离。萧郎箫断,蔡琰笳悲。怪累朝鸟雀频啼,喜今宵玉手同携。《小梁州》,漫把曲儿歌,大都来细把离情诉,声声短叹长吁。锺情到此,悲欢离合都经历。怅杀我无双翼,安得双双花并蒂、对对凤于飞?古人言:在天愿作比翼鸟,入地愿成连理枝。这言儿也、君须记。死生随你。问我何归,相思而已。

歌作毕,天次晓,生乃出。瑜遂书前曲,命婢持示生。

生制《耍孩儿》一曲,暮复同游,命瑜歌之,生拂弦以和之。其曲并附于此。

《耍孩儿》

老天生俺非容易,把俺置入花天月地。欢娱正值少年时,况两人貌美才奇。我便是琼瑶藏里无双宝,你便是紫阳场中第一枝。往古谁堪比?冠世才、风流曹子建,倾城色、窈窕太真妃。

《五煞》

虽二人,只一身,十分佳,一样齐,根如连理花同蒂。琪花瑶草相辉映,玉蕊金英付护持。谁知得,真情意。博山下深深密约,洞房中悄悄幽期。

《四煞》

情乍深,渐亲昵,头始交,又解携,回头间别三年矣。尔思予两行红粉泪,予思尔几句断肠诗。鳞鸿绝,书难寄。万般离况,钟情千样,相思端绪。

《三煞》

无常事,可胜叹嗟!椿树倒,痛伤心碎,那堪芹泮严拘系。欲重来,奈多修阻,不克谐我的心意,秋冬春夏四时里,恨怨愁伤四字儿。此无聊不在心,便在眉。况那割人肠的花开月白,那更苦人心的燕语莺啼。

《二煞》

我只道破镜不圆,谁承望去璧重归。诉艰辛,一一从头起。耳才闻处肠先断,口未言时泪早垂。相对几声长吁气,哀哀怨怨,噫噫唏唏。

《煞尾》

此意儿,重若山,此情儿,融似泥。两人莫负平生志。情粘骨髓刀难割,病入膏肓药怎医?任生生死死,要一处相依。

《尾声》

如此如此,永由伊,由伊。肯嫁情人,殒身做一个风流鬼,休独使崔张卓司马专美。

自是之后,多会于漱玉亭上。

次夜,生复至,且约以是月中秋,相与践东门有墠之约。瑜允之。

次日,生将辞归,适黎亦回,乃设席以待生。酒至半酣,黎起举杯谓生曰:“往日时误结丝萝,有乖国法,今思改正。且瑜娘,老夫所钟爱者,不欲外适,恐致相见之难,将求佳婿以赘之。况且子既泮于文林,必历乎仕路,但与瑜娘相呼为姊妹,不亦宜乎?”生听其言,唯唯从命。复以红罗一匹以与生,曰:“劳子远来,无以为馈,聊以表吾违约之过。子其纳之。”生亦受之不辞。宴罢日已暮矣,生回寓,思欲与瑜一会,重申所约,奈何无间可乘,展转反复,滴漏竟莫成寝。既晓,瑜乃命碧桃以罗鳞趾一片并近体一首以别生云:

间阔三年始得逢,才逢数日却匆匆。

一身归去轻如叶,万恨生来重似蓬。

莫把仙机轻漏泄,好教云翼早相从。

夜来言约君须记,只在中秋一月中。

生归家数日,复往旧约。及至,不复露身,但寓于佃夫之家,阴使老妪为通情者。至中秋夜四更,赏月宴罢,俱以醉寝。瑜乃窃开后门走出。时生正伫立俟候,忽见瑜至,相与同到寓所,命佃夫扛轿,至海滨。时舟在岸,生乃抱瑜登舟,渡海而东。半月间,始得登岸。其舟中所作《八景》,附录于此:

兰房寂寞

素娥今夜到蟾宫,鹤怨猿悲惆怅中。

香冷博山人不见,秋风秋雨泣寒蛩。

花槛萧条

绕栏浓艳四时开,都是区区手自栽。

此生莺花谁是主,故园猿鹤不胜哀。

仙门夜月

惨淡中秋半夜天,相期私出小门前。

回头见月颜何厚,步未移时泪已涟。

古道秋风

野草寒烟望眼荒,秋风飒飒树苍苍。

不知此地是何处,怕听猿声恐断肠。

博浦开船

平生不省出门前,今日飘零到海边。

同驾木兰从此去,鹤归华表是何年?

扁舟驾浪

一叶轻舟鼓浪行,摇摇摆摆几层层。

也知平日优游好,怎奈安从险处成。

孤棹摇风

苦爱风流不肯休,西风吹起浪风流。

人言舟里黄泉近,终日昏昏怕举头。

烈楼登岸

沙白茅黄海气腥,人言此地是丰盈。

岸头举目非吾土,两泪汪汪别二亲。

登岸之际,忽见仆夫在彼俟候,迎瑜归家。

既至,择日设花烛之会,行合卺之礼。二人交欢之时,不啻若仙降也。乃于枕上共成一词,以识喜云。时值秋九月也。词名《一剪梅》。

金菊花开玉簟秋,鸾下妆楼,凤下妆楼。新人原是旧交游,鱼水相投,情意相投。  举案齐眉到白头,千岁绸缪,百岁绸缪。窃香待月旧风流,从此休休,自此休休。

自是之后,生闻瑜父使人缉捉,乃相舁瑜寄寓诸亲之家。未遑宁处,又月余符氏缉知,具状词告于郡。

时倅郡者由进士出身,博学好事,亦重风情,素闻生之才名、瑜之佳誉,勒生与瑜供状词。生与瑜供毕次第呈上。辜生供曰:

伏以不告而娶,固知获罪于圣门;窃负而逃,未免有乖于国法。虽然有咎,未必无因。谨具状由,备陈始末。缘念我祖之妹,我父之姑,早适临高之县,厥姓曰官,严官曰土,世居故邑之乡。所有女孙,正及可笄之岁;念予小子,先成结谊之盟。自是冰人亲断,金于一诺,复兼月老更交礼于双瑶玉镜之台,吾已下矣;芙蓉之褥,余得稳焉。讵念人心不测,天地无常,俄焉时候,倏尔云亡。若彼海翁遽然易虑,慕彼千金之值,欺予六尺之孤,弃旧好而结新欢,见小利而忘大义。父心母意虽欲更张,女愿男情粘滞不了。是以犯在色之戒,通和好之私。日盛月新,胶坚漆固,两情难舍,百计无由。万虑千思,惟恐破乐昌之镜;三更半夜,遂窃效卓氏之逃。自博浦而下船,至烈楼而登岸。艰于山,险于水,始克到家;寄诸东,转诸西,未遑宁处。冤家有头债有主,已被告明;官司无党亦无偏,从公勘审。今蒙唤问,所供是实,得罪惟甘。冀审缘由,果孰先而孰后;曲成斯美,俾有始而有终。望大人宽宏法之仁,小子遂宜家之乐。生则仰天而祈祷,死则结草以报恩。不在多言,伏乞台鉴。

瑜娘供状:

窃惟,告则不得娶,所以悖理而私奔;观过斯知仁,尚望容情而恕罪。请申悃愊,上渎高明。伏念瑜,父生母育,忝处中闺,师顺婉闲,谨训内则。先时结谊,已缔好于辜生;近日解盟,复许亲于符氏。欲从乎先进,则不顺乎亲;欲适乎后人,则有伤于信。是以犹豫而莫决,未知定向以适从,三思于心,两端互执。出乎此则入乎彼,理势必然;舍乎义而取乎利,心情方慊。况且符氏,粗粗鲁鲁,孰若辜子,顒顒昂昂。泾渭判然,薰莸别矣;难离难合,不得不然。所以月下花前,预许偷香之约;更阑人静,竟为怀璧之逃。驾一苇之仙舟,凌千层之碧浪;渡蓬莱之仙境,抵琼馆之明区。谁想洞房之乐方深,而符氏诬词已下;枕度之欢未已,而府中胥吏来拘。自作自欢,事已发矣;吐情吐实,伏乞鉴焉。尚冀秦台之镜照临,孟母之刀剖析。庶俾一段良缘,始终美满;免丧三分微命,翕剡云亡。夫如是,则妾再生之辰也。谨具厥由,详情乎理。

郡倅览毕,以朱笔判曰:

盖闻,《易》备三才,贵阴阳之正义;《诗》称四始,开男女之及时。《春秋》著谨始之文,经书重大婚之语。兹乃彝伦之大,实为风化之原。载于圣经昭昭者也;传诸后世,郁郁乎哉!矧今圣化之物,衣冠之盛,不异中州,尚期远迈于鲁邹,岂意犹存乎郑卫。切照书生辜辂,初知文墨,略涉诗书。况能怀席上之珍,何患无书中之玉?处子瑜娘,生长富华,性质婉娩,何不韫匮藏之宝,待夫善价之沽?却乃逞已私情,污吾淳俗,非独有违于国法,抑且有叛于圣经。揆诸理而罪固难逃,原其心而情实可恕。再照,土官黎稠,蠢尔黎蛮,野哉羯老,不能修理帏幕,安能制服黎庶?矧今背约欺孤,损贫就富,事由其始,罪所当先。原告符氏,猴头兽尾,狼子野心,不能揣己自量,却夺人匹配。且复捏虚词诬告,欺罔官司。理既有亏,法当坐罪。牵连之人数,各科断于本条。呜呼!一理所存,两端互执。欲断之符氏,恐开争占之方;欲断之辜生,虑起淫奔之路。是故,度以中正之道,所以归父母之家。风流案自此打开,陷人坑从今填满。旷夫怨女,永无间言;债主冤家,大家解结。一惟圣朝之律,深惩荡俗之非。凡诸后生,当鉴前辙。判语已毕,合属施行。

于是,命黎父领之回。

先是,二人淹滞囹圄,极情悽怆。乃至判断明白,将使瑜父领瑜前归,二人相语别曰:“妾与君历尽危险,备经辛苦,犹不得遂其美满之情,今日系于囹圄之中,此人之至恶者也。非缘兄,亦不致此。我父又将领妾远回,今夜与君在此,不知明日又在何处也。死则已矣,倘若不死,庶毋相忘于患难之中。”二人抱头大恸,绝而复苏者数次。既而,拭泪立会数次,以极其情。不觉钟敲谯阁,日上三竿。女遂自摘其发系生之臂,生亦摘其发以系瑜臂。仰天而誓曰:“虽今生不得为同室人,亦当死为同穴鬼;纵有死生之殊,永无违背之异;皇天后土其证之焉。”瑜乃口念《沁园春》一阕,歌以别生。每歌一句,长哭一声。满狱闻之,莫不掩泣。歌曰:

夫为妻亡,妻为夫死,死又何难?念狼虎丛中,曾经险阻,镬汤狱里,受尽辛酸。有口难言,含冤莫诉,碎了心肠烂了肝,愁杀处,见君尤缧绁,我独生还。  恩情万种千般,誓死死生生永不单。这三世冤家无解结,一条性命惜摧残!生不同衾,死当同穴,付与符氏冷眼看。须记取,绵绵长恨,天上人间。

瑜及临去之时,生之婢女以酒送瑜。瑜乃出一笺以付之,使之与生。乃《醉春风》词一曲:

玉貌减容色,柳腰无气力。可怜好事到头非。啾啾唧唧,彩凤分飞。宝镜坠井,魂招不得。  回头长叹息,血点垂胸臆。乾坤有尽意无穷,惜惜愁愁,嗟嗟叹叹,相思罔极。

瑜娘既出,生亦疏放,然溺于所爱,恩愈厚而情愈深,终日不食,终夜不寝,痴痴呆呆,如醉如梦,动静语默,皆思瑜之心所形也。甚至精神耗损,容有变色。所为之事,旋踵而忘,不知其与荀倩崔魄,果孰先而孰后也。尝作《玉蝴蝶》令一阕云:

憔悴玉人去也,深盟已负,幽怨难招。终日昏昏,无赖无聊。恨如山,重峰叠嶂;悉若线,万绪千条。想娇娘,眼波波深恨,旆摇摇难招,游魂飞散,金钗脱股,玉带宽腰。被冷香残,兰房寂寂,长夜迢迢。僧金迦,倩谁解结?风流案,何日能消?可怜俏玉人何在,风雨潇萧。

诗曰:

临风长叹息,好事到头非。

一点心难朽,千年愿已违。

离鸾终日怨,塞雁几时回?

寂寂寒窗下,无言但泪垂。

又:

谁想凤和凰,翻成参与商。

灯残心尚在,烛冷泪还长。

当日同司马,如今似乐昌。

相思成痼疾,自觉中膏肓。

瑜娘自归之后,黎幽之冷室,使之自尽。瑜终日悲吟,欲自捐命,以未得与生诀别,尚不能忍,乃作哀词八首以自吊云:

其一

暗室兮寥寥,长夜兮迢迢。欣欢兮今何在,天涯兮亦何遥。愁频结兮不能消,魂已飞兮不能招。风流债兮偿未了,鸳鸯颈兮何时交。

其二

妾心兮悲又悲,皇天兮知不知?相思兮此际,相见兮何时?雁儿东去,燕已西归,镜已分兮钗已离。心盟有在兮君应不违,灵神作证兮吾将谁欺?在天愿作兮比翼鸟,在地愿为兮连理枝。天地兮无穷尽,此情兮无绝期。

其三

日在兮青天,鱼在兮深渊。天与渊兮悬何绝,我与君兮合无缘!不怨父兮不怨母,不怨人兮不怨天。但怨红颜多薄命,倚门长叹泪涟涟。

其四

幽室无人兮与鬼相亲,微喘苟存兮与鬼为邻。愁眉兮终日颦,幽恨兮几时伸。誓此生兮不惜身,即与子兮合其真。生当为兮同室人,死当为兮同穴尘。

其五

春风桃李兮今何在,秋雨梧桐兮增感慨。填不平兮美满坑,偿未了兮风流债。香罗重解兮何时,佳期已失兮难再。

其六

百年伉俪兮一旦分张,覆水难收兮拳拳盼望。倘若不遂所怀兮死也何妨,正好烈烈轰轰兮便做一场。莫教专美兮待月西厢,何必偃仰兮苦恋时光。

其七

树欲静兮风不休,梗欲停兮波欲流。海纵枯兮心尚在,石虽烂兮情犹留。于今堪叹亦堪悲愁,无缘佳期不到头。甘向牡丹花下死,便为厉鬼也风流。

其八

只为君情兮苦牵缠,遂使今日兮受斯愆。窃负而逃兮真可嫌,缧绁而拘兮犹可怜。父兮母兮不相见,兄兮弟兮不相援。与其苟生于人世,孰若饮恨于黄泉!

词成,黎以公干之县,祖姑乃窃开纵瑜,瑜潜而出。时生家仆来探访消息,厚赂瑜家童,求以道意于瑜,瑜乃出一简付之,命送与生。生拆视之,不觉放声大哭。其书曰:

妾与君自交会以来,殆三四载于斯矣。吾兄与妾眷恋之心,始终弗替,绸缪之意,生死弗改。月下之盟,口血犹未干也;灯前之语,德音尚在耳也。妾拳拳是念,切切惟思,未尝一日而去怀,惟冀与子偕老而已。曩者中秋之行,始得遂志,自谓可以驯至百年,而不负灯前月下之心愿矣。奈何无知恶少,嫉妒顿生,构成官讼,遂至钗分镜破,簪折瓶沉。父母恶之,乡人贱之,臭秽彰闻,闺门骈笑,良可悲夫!妾今幽居别室,风月不通。正欲自尽也,则恐自经沟渎,人莫知之;正欲苟存也,则将何面目去见父母?是以犹豫未决,思欲与子一诀而后殒身也。呜呼!百岁伉俪,一旦分张;千载佳期,时难再得。想迎风待月之时,握雨携云之会,其可得乎?呜呼,不可得也。此妾之所以长叹郁结者也,所以饮恨长逝者也。妾所以作哀词录之以奉呈,为表生死不忘之志。瑜泣血谨书。

排律诗曰:

风流十载系遐思,此恨绵绵无绝期。

好事已随流水去,真心惟有老天知。

山遥海阔迷三岛,雨暗云收隔九嶷。

凤去丹山长鸣早,鹤归华表每逢迟。

空怀杜牧三生梦,谁说陈平六出奇。

飞絮落花谁是伴,冷雁秋莺不胜悲。

金盆覆水难收矣,锦瑟弦歌望续之。

点点镜鸾生障翳,范范意马失驱驰。

花残月缺增新怨,分瘦朱稀减玉肌。

荀友心情更悒怏,文君多病应支离。

焚香拜月佳期负,举案齐眉雅志亏。

切恨痛怨沦骨髓,阴因公事送头皮。

愁肠粉碎无堪断,病疾膏肓不可医。

交会一遭难再得,徒生十载又奚为。

重思密约绸缪处,复念生从患难时。

坎坷一生安足惜,须臾万死更何辞。

玉箫重合专期望,金镜分开好叹咨。

再再游魂归不得,悠悠往事去难追。

皇天有眼应怜我,风雨无情欲怨谁?

拭却两行红粉泪,吟成一首断肠诗。

聊传心事评长恨,寄于多情解闷萦。

生览诗毕,闷闷焉如有求而弗得,乃作《嗟嗟凤侣》一篇以自广云:

其一

嗟嗟凤侣,在天一方,思之不见,我心孔伤。

其二

嗟嗟凤侣,在天一涯。思之不见,我心孔悲。

其三

嗟嗟凤侣,非梧不栖。胡为乎哉,一东一西。

其四

嗟嗟凤侣,非竹不食。胡为乎哉,一南一北。

其五

嗟嗟凤侣,遭幽囚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其六

嗟嗟凤侣,落樊笼兮。一日不见,如三冬兮,

使我心忡忡兮。

生即日促装兼道而行,直抵黎之左右,潜居焉。令人以实告祖姑,祖姑密以告瑜。瑜闻生至,思得一见而无由,乃作《首尾吟》二律以馈生:

其一

生不从兮死亦从,天长地久恨无穷。

玉绳未上瓶先坠,金轸初调曲已终。

烈女有心终化石,鲛人何术更乘风?

拳拳致祝无他意,生不从兮死亦从。

其二

生不从兮死亦从,吁嗟好事转头空。

睽违已似河边柳,偶得全凭塞上翁。

幽怨未消幽恨结,此身虽异此心同。

拳拳致祝无他意,生不从兮死亦从。

是日,生得此诗,愈加忧惨。知瑜以死相许也,乃溺恨燥肠作赋,名曰《钟情》,并叙一简,密以馈女:

启引

予自与卿交合之后,悲欢离合,莫不备经。然后知吾二人钟情之至,亘古至今,天上人间所未有者也。自前寓此,埋身晦迹,一月余矣,思与子一会,以叙往昔之好,以成往昔之盟,以谐往日之愿,以践往日之言,不可复得,可胜叹哉!近得子所作《首尾吟》二律,感伤悲戚,怨恨悽怆,且以见吾子之无二志矣。读之再三,感之不已。呜呼!不知何时复得相见也。兹不揆愚鲁,强写情怀,作成鄙赋一篇,名曰《钟情》。夫情之所钟者,皆吾与子经历之所履也,不待赘言已可知矣,然未有不因言而见心者也。吁!韩子所谓‘物不得其平则鸣,’岂虚语哉!今因人便,敬述谬作以寄吾子,希吾子其采之。虽然,文笔虽工,无补于事,要在践言耳。

同生死人辜辂拜手

献赋曰:

心动为情,与生俱生。蕴之而为至中之德,发之而为至和之声。至微至妙,惟纯惟精。因乎万物之感,故有二者之名。嗟夫,人之所禀虽同,我之所钟独异。非忧欢之切心,匪爱恶之介意。杳杳焉莫究其由,茫茫焉莫窥其标。但见感乎物,应乎中,触于目,着于躬。乾旋坤转,吾情之无穷也;日往月来,吾情之交通也;春风和气,吾情之冲融也;骤雨浓云,吾情之朦胧也;泪之洒然,气之嘘然,吾情之所以如山如峰也。然一身之有限,而万状之无涯。既而乐之,乐忽变而哀,情之所钟,为何如哉!察其所由,源源而来。想其月明风清,寂无人声;兰扃启矣,情人止矣;尔乃一气潜消,两情不已;贯两玉而一串,洽两身而一体,翙翙焉,猗猗焉,不啻乎凤之鸣、枝之连理也。虽文萧之绊彩鸾,三郎之幸妃子,天下钟情之乐,又岂加于此哉!至若子规声苦,秋闺夜雨,人既归兮,臂既解兮,尔乃恨结于心,愁塞于眉,嗟赤绳之缘薄,叹鳞雁之音稀,肃肃焉,切切焉,奚啻乎雁之失群、鸾之分飞也。虽溺爱之荀倩多情之崔魄,天下钟情之苦,又岂有加于此哉!呜呼噫嘻!吾之与子,交情之至,止于此矣!方跨粉墙,游洞房,待月明,窃仙香,赴云雨之幽会,期天地而久长,此情之钟于乐之一也。及其辞阆苑,归琼馆,赴佳期,望穿眼,念日月之流迈,伤春景之不返,此情之钟而为苦之一也。及至久别而相逢,久窒而复通,携琴以随相如,举案以待梁鸿,此又情之钟而为乐之一也。讵意事发入于公门,身拘于囹圄,埋龙剑于狱中,分明镜于江浒,此又情之所钟而为苦之一也。情兮情兮,钟情至此当何如!乐极哀生,言既不虚;苦尽甘来,言岂我诬?悼往者之不可救,念来者之犹可图。望赵卿之返璧,期合浦之还珠。誓此心兮,生死不殊;誓此情兮,生死不踰。身虽异处,情非二途。卿其我乎?我其卿乎?钟情之赋,止于如斯,复可何言之可言欤!乃从而歌之曰:乾坤易尽兮,情不可极。日月易转兮,情不可易。云雾可消兮,情难释。江海可量兮,情难测。情之起,先天地而始。情之穷,后天地而终。微此人兮,吾谁与俦?微此情兮,吾何以终!

瑜览赋毕,不觉失声大哭,即而,援笔修书一封以答生云:

同生死人妾瑜拭泪含涕,谨布心声,特令便人代为申达微意,以渎情人辜兄:妾惟悲欢相继,虽事势之必然,生死同途,实人情之至愿。皇天后土,鉴一生无二之心;霜竹雪梅,秉万古不移之节。春情如海,永不枯干;盟誓若山,何由转动?但恐情长命短,物在人亡,空垂首于九原,枉分身于两处,为此悲尔,岂不哀哉!妾今在幽房,何殊地狱。吞声哽咽,绝如泣血之子规;顾影悲吟,恰似失群之孤雁。欲苟延性命,亲却不从;将殒灭微躯,兄又不至。伤心积恨,岂止一端;残喘微躯,惟欠一死。感兄不弃,幸特百里而来询;嗟妾无缘,不得一朝而相见。室迩人遐,空怀恨焉;月缺花残,实可伤也。近得情书飞坠,华赋传来,列亮新奇,悽凉惨切,备尽悲欢离合之状,极夫风流慷慨之言。蹙额开缄,含泪披读,泄胸中之苦趣,开笔下之陈言。奈何纸短情长。未克言穷意尽。伏乞采之,实为幸也。

黎归,闻其母纵瑜,大怒,愈加附锢,节其饮食。生潜住月余,不复通其消息,心甚忧怏。然奈祖姑时加通问,且命生,姑留于此,因便窃发。

又月余,会黎岳父诞辰,黎偕其妻俱往外氏。是夜,祖姑乃穴墙纵瑜令出,命佃人舁之,随生东归。

数日至生家,再设花烛之宴,重订山海之盟。生乃命婢把酒,与瑜共饮。欢甚,生口占一绝以奉女酒:

经霜松柏愈森森,足见平生铁石心。

今夜灯前一杯酒,故人端为故人斟。

瑜接卮,亦吟一绝以答生:

经霜松柏愈苍苍,足见平生铁石肠。

今夜灯前一杯酒,故人端为故人尝。

瑜复酌酒,再吟一绝以酬生:

经霜松柏愈斑斑,足见平生铁石肝。

今夜灯前一杯酒,故人端为故人谈。

生接卮,亦吟以复:

经霜松柏愈青青,足见平生铁石盟。

今夜灯前一杯酒,故人端为故人倾。

后黎归,觉女之亡,亦不甚怒,祖姑乘间屡劝黎,因许瑜归宁。祖姑密使人报生,夫妻遂备礼起行。既至,俯伏请罪。居月余方归。

时生交游闻生完璧而返,乃各牵羊携酒相贺,席间青门黄仁卿仵而言曰:“今日之饮,诚所谓不常之饮也,诸君可无一语,以庆辜兄之乐乎?”众曰:“诚哉是言也。”时玉峰主人在坐,因作一律以为首倡:

几回离合几悲欢,如此钟情世所难。

雪冻不摧松落落,蛾飞难掩月团团。

丰城龙剑分终会,合浦上珠去又还。

从此玄霜俱捣尽,好将诗句咏关关。

众客遂次第呈诗,诗多不载,玉峰主人又结一律云:

好将诗句咏关关,青鸟何方再探看。

无可奈何风太急,似曾相识月重团。

画蛇笑彼安蛇足,失马知君得马还。

好把风流收拾起,早携书剑上长安。

瑜娘重归之后,孝敬其姑,恭顺其夫,待姊妹以和友为先,遇仆婢以恩惠为本。一家内外,无不称之。机杼之精,剪制之巧,为一时之冠,时誉翕然。暇日,则与生玩绎诗书,吟咏情性,一唱一和,所作诗词,集为一稿,名曰《和鸣集》。厥后生掇巍科,跻大任于时,为名士大夫。夫妻偕老百年,未尝有问,永终天命云。

玉峰主人与生交契甚笃,生一旦以所经事迹、旧作诗词备录付之,命为之作传焉。既成,乃为之赞曰:

伟哉辜生!

卓冠群英,

玉质金声。

懿哉瑜娘!

秀出群芳,

国色天香。

曰英曰芳,

今古无双,

可羡可嘉,

千载奇逢,

意密情浓,

成始成终。

洋洋美誉,

流播乡闾,

莫不曰善。

斯色斯才,

生我琼台,

猗欤休哉。

玉峰主人,

笔力通神,

相像写真,

作此传记,

传之无涯。

【梦台子自家春意】

梦台子曰:“余将以男色风当世,先作占风以起詠赞之。”端占知云:“举世忧姬姜,惟吾怜籍贤。人皆慕重贾,吾独喜班迁。”《佞幸记》“清央宠爱耀遗篇”好弄称刘通,善歌号延年,宏孺通关说,韩嫣同起眠。元帝将裒断,彭祖借朱研,俗移情由后,风靡趣争先。吴越小官宠,闽广弱髻怜。人尽醉梦,处处皆倒颠。士妖倾女眉,男色赛妃妍。心招与目引,情牵而意缠。枕簟共卧起,轩榻与周旋。强就犹扦格,习惯若然连,理茅茹拔纳,交胶膝坚既,作童籍系竟,绎占风联三,诗詠齐治翼,易赞坤乾。吾亦意未尽,詠赞发新篇。将以绎系春之法,故继以春法。

【春法】

系春之法惟在于察知髻者之心。髻者之心多耻共知。事有所匿,他人偶及焉则以谓背而杨之。情有讳笑谈偶泄焉。则以谓向而毁之。彼有过端明言节义以挑其恶。如此者意忤彼或得计。自以为功而吾与知焉。如此者意忤强其所不欲与止其不能不与如此者,意忤此用法者不可不知乎心曲之微。髻者之心,多疑无定,与之论吾所爱,则以为歆已与之论吾所憎,则以为尝已略词陈。意则曰:“泛爱不切。“款然曲辞,则曰“虚之不情。”初交求之急,则以直骤不允,终至于忿激难合。求之缓则亦犹豫未允,终至于 前日遂。此用法者不可不知变通之宜,又必知彼有所好也。则以有名而授之。微见其合于私舍与人同行者,稽异事与同计者,有与同污者,必大其无伤有与讥者必明盖其无失,彼自娇其度,无以其拙而概之。彼自美其 ,无以其丑而状之。知彼有急而欲解,则微示其区画之方,使之资策于我。知彼有玩好而欲得,则微露其物曲之能,使之求技于我。如此则法巧而意不拂,机投而情有亲,故继以实投。

【春机】

系春之欲非其所自好也。或迫于不得已,或陷于不自知,或出于所深慕。不得已者,为势与利也。其说在石崇之聘绿珠,汉超之娶民女 于之贪于势利而相恋者亦多矣。不自知者,为醉于梦也。其说在明皇之捉醉鱼,襄王之梦高唐,髻士之由于醉梦而相好者亦若此矣。深相慕者,为 与貌也。其说在奔琴于司马,掷果于潘岳,髻士歆动于才貌愿交者,亦往往有之。故情虽不能必其皆通而其机可以权,其必得又继以尽权。

【春权,】

系春亦多端矣。其可以自必者,入其不可自必者,六以赏,少而乐于者有罚严而强应者。有恩之而必报者,有春之志不忘者,有先施而得反者,有后许而诲淫者,有启污而纳宠者,有名缘而致倖者。此八者,可以自必也。有欲害之而反利者,有欲全之而反失者,有爱之适而损之者,有憎之反以益之,有成人反致怨者。有败人而偶归德,六此者,不可自必也。何以明之?髻士多慕唐名应谷子以有道而美,以考文之赏,实以纳交之益,固宜其乐从也。髻士多耻蒙罚,尤君子以师道而严以考课之罚启之得避之方,则亦有强应者。髻士多虚心而易感见塘子。尝有出人于难之恩,莫不愿报而相从也。南轩子尝眷人于素莫不无志而相遇也。髻士多少情而易动,静峯子所求于友而能先施无不得其反焉?碧波子所许于后而先从亦可以歆其肯与焉。髻士多不忌搵兴。寒江子则假强假呆近其玩而狎焉。髻士多难辞恳倒愧,周子则东窥西伺,营其便而幸焉。是固其已试之验也。余初得文 同宿见蒋欲害其成,乃以张浩参之。将问我而伺 不知其两利 之间波子彼得杨惟芳。余为全同以邀酣饮使醉而易从,不知两醉而俱失矣。余素爱明辉,实欲聚乐于义重,不知燕辟废学,卒至无成。非所以损之乎?素憎时用,实欲弥等,能不知勉强学问以至于长进非所以益之乎?可大素称难合,余实为处置以与后洲至格不能严遂反怨余嫉妒之深。方与素号,善詈余伪为经营以戏西江虽被詈辱反德余为谋之周,是皆余所经历变化不当也。变不可先图,权亦难预设。在乎变其术之工拙,故继以辨术。髻士多

【春术】

余适遇上元春宵与吾肯二三君子聚会而乐,偶有一瑟,惟而次更鼓之以观其心术之微。南江子当先鼓之,恐其遽更心忙而多扰乱。后江次鼓之,素未学操缦,不安其絃,金峰虽未当次强而争先之,又多北图之音。秋谷则再图再鼓,不舍洋而旁若无人者。半池终焉,则从容唱和,得尽余音。余笑而评曰:“此一股色也。南江忌而自忙,后江好而不通,金峰刚而强取,秋谷僻而无惮。半池缓而不切。心术之变,尽于斯,义重之乐极于斯,乐极则离,必有赠,故继以春赠。”

【春赠】

李过春、赵晋卿在化南,一在平北,二子同时告归。余各有所赠。遇春受而进卿辞焉。余笑曰:“化南之士,从此而朋附多资,平北之士,从此而不亲好友矣。” 遇春受而欢爱,晋卿辞而沮情。夫受贪行也。辞,廉节也。而欢沮之反易何也?盖通者士之所惮也。利者人之所趋也。苟无所利,肯忍其所惮以相从哉?是故善似虬蚕,似蜗。人见虬则畏,见蜗则忌。渔者握鳝,妇人舎蚕,此亦利之所在,而志其所畏忌矣。有赠必有诗歌,以过其情故先之以诗。

【后庭春满诗】

性僻耽花春正回,罗裁玉树满瑶台。

自家春意自无限,随意妆排随意裁。

随意妆排随意裁,也分佳兴与人偕。

应知春色关难住,为嘱金峰过此来。

为嘱金峰过此来,可从秋谷共徘徊。

西园载酒呼童冠,引诱后生尽俊才。

引诱后生尽俊才,半池盛宴任诙谐。

簪花畅酒沉沉醉,嬉笑后庭花艳开。

此诗未足,故继以歌。

【物与同春歌】

有花有酒新样红,开向后庭色正浓。

隔江商女未绝唱,下地陈后若适逢。

呜呼

歌此花兮花与同,人生得意恋新红。

有鸟有鸟欲鸣春,并飞并坐两相亲。

坐上辂生 未得,车中贾妇笑方频。

呜呼,

歌此鸟兮鸟依人,人生得意恋新春。

有鱼有鱼恰有情,忘我忘渊两不惊,

阳图屡钓忧惫宠,妃子乘股醉未醒。

呜呼,

歌此鱼兮鱼弄情,人生得意恋多情。

既有诗歌,必有丝桐之声,钪锵之故,继以诗感操。

【春游诗感操】

琴操云:“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在少年游过此前川,去可有历苑花园,见那红杏梢头新雨过,绿柳枝上好风清。绿杨红杏举,游人景清明,岂那一朵微芳,岂那一萼少郁。枝枝交紫靥,处处闹红英。清明,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合色感得诗人道:“怕那忙忙风景逐流波,莫把青春年少闲过,云淡风轻”云正:“少年游过此前川去,别是阔野通衢。宝马嘶风夸豪富,香车逐坠竞俊英。豪富俊英摩肩清噱,拍手浩吟,摘梅掷鸟争前路,载酒寻芳肯后尘?岂但我童冠大观胜游,岂如我童冠意气相亲,正谓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

合前感得云:“少年少年游亦胜步而轻丘,见那高下草铺从牛伴,断续笛弄趁风随多少牧童,折花斗草奔峰逐队。他浪闹喧喧的都是他,野怀宿趣岂如我画房里品题是非。他吹得响叮叮的,都是宁戚,百里奚角韵。岂识我的张君瑞、相如那琴徽。正谓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

合前云:“少年游亦寻芳到水滨。日华新沼天光涣,风静芳塘云影徊。风静帆收昼闲鼓吹,想那吹箫秦女,羯鼓杨妃。昔日兴亡有几?倒不如我粉郎鼓瑟,玉人较箫,天怜人意,端为我好风光,驻云飞,正谓风日晴和人意好,玉人箫鼓几般归。”

合前:“少年游前川,兼尽日影将残坐久。落花细数归迟,芳草缓看归到华堂,月满珠栏,见那参云髻艳冶花颜,溶怀抱,趣阑珊,更深只恐花睡足,红烛高烧照枕簟。私语馨香整细细,多娇颠倒夜漫漫,正谓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

合前云淡云:“别离之唱调如此,既别不无触景之思,故继之以触景记。”

【春堂触景记】

系春之堂,建之乡人,乐之者吾辈之诸君子。吾辈诸君子知自适其乐之为乐,又知乐与多贤友共适其乐之为乐,则斯堂之乐,其共乐者众,其可乐者备,吾见层峦叠翠诸水环宗,天高鸟迥,土暖鱼肥,野横分草色,岸石湧潮声。此固春堂之大观也。方乎时和景明,春色假人,盆鱼自得,庭草抽新。蕉分窗,绿竹入帘青,红杏酣日,碧桃醉春。游斯堂也,则有尽态极妍,争怜妒宠,其乐融融者矣。时乎?何玉点水榴,火烧空天影徊堂。云色奇峰,柳牵烟翠葵,映日红。游斯堂也,则意足情弥,欣喜欢爱,此乐何极者矣。时乎?梧桐悲雨,芙蓉怨,风菊傲晚节兰郁。幽芳霞落飞粲云阻归鸿。游斯堂也,则去国怀乡,不忍离情,盖亦有忧耿耿者矣。时乎?浪打寂寞,树敲零汀。烈风海外,自雪江滨。霜微冷瓦寒迫。遨游斯堂也。则情人去后,暮忆朝思,盖亦颠倒难眠者矣。夫春夏秋冬者,遇也。悲欢离合者,情也,以适然者处遇,以无不然者初情,则无春夏秋冬,无悲欢离合,无不得其乐。无不得其乐,则吾心之春常在,吾心不可以名而名于斯堂。故谓之系春堂,堂之景物无尽,故继以系不尽之辞。

【系春不尽辞】

呜呼!系不尽兮无边春色,满郊毓梅呈玉于东岭,谷实于西畴,桃红李白相间,橙黄橘绿并侔。花烂漫而异香馥,草畅达而弱葳自,去来有轻盈,燕相亲近有忘机,鸥流莺和鸣于树畔。雎鸠相应于河洲。景清明而日暖,气融和而风柔。呜呼,系不尽芳道与世相隆。污身随时为沉浮喜相邀乎?童冠乐引类于朋俦,求渊明策之杖忆范蠡之扁舟,步后尘以偕往,问前路与共,由崎岖而舒啸,崇高窈窕而赋诗,清流觅松阴,而欲息极崖。下为同休袖来果而均分,携来酒以并 或唱一曲风光好,或和和调少年游。情乎笑学诙谐,摇头舞,类俳优,语涉诞,怕鸟听,戏近亵,为花羞。酒肠满而娉婷,诗思竭而穷搜,载斟载酌载詠载讵于遏飞云驻。声振林木,愁壶酒倾,重问杏花村,柚果尽遥想榕州。呜呼,系不尽兮,游人去而童冠追求,扶携同登高壑,援攀共下荒丘,村犬见熟而遥认,野荆意恋而扯留步来缓望。日沉镜归去迟,见月升钩心,大而刍狗,天地见彻。将糟粕斗牛,叹日月之盈又缺,谈寒暑之春复求委,大运于造化,乐童冠夫悉忧,难尽系可知,其情无涯,故继无涯赋。

【春海无涯赋】

潮海以区,平南之钟。夫缀险而形胜,地作限而路冲,南控四渔北枕让峰,三山半天外。二海平分洲,中凭溪水以流声鼓石,无须伐革。借日月以重明镜峰,何事磨铜,月朗风清,春堂送其调琴,星稀夜静福寺传,其钟鸣楼,不借而春暖埔含翠,而气温。门前四圆突起耸。甲第之体势,台下双塘静深汲世泽之浑溶。晴来水晶潋滟,雨后山色朦胧,高阁临江渚,万里济川舟楫,峻岭接云霞。九霄步月梯虹。披罗衣绮国族,朱紫之家,桃红柳绿圆囿花锦之封通途远而士夫,星拱春堂阔而童冠云从,明辉至自平比钟美,来自闽东,正色施惠言归止文,濬世英,莫不会同珍其味而号素梅香华其色而称小桃红相酬。寡和赞谓白灵畅春相亲,两美。命曰明月清风,牡丹芍药之并丽,粹兰佳桂之同芬。嗟夫,教从孔氏,学无二理,夫子从由后之礼,礼参悟一贯之旨,颜渊欲罢不生,子羽取貌悦己慕弥子而营缘主我悦宋朝而想象。赞美龙阳子都遂队而溃。籍孺鸿儒,闻风而靡,或冠鸲鹆,或佩俱带,或以脂粉,或同卧起,更有韩王孙李书之。爱方浓,亦有赵同子星气之幸未已。当时有冠玉求似,后世有,有花借比世人,三愈下俗,愈变愈鄙,悦舞霎之流风。乐同冠而远拟态度。娇杨遇为妩媚,笑语含春,妄称鄙俚,适楼台而连榻,游山水而接履为虚扬而倾脍炙,为系恋而难忘。葑菲月下轻调,模写桑间之曲,灯前清谑形状。中篝之耻,恩足以过后,何须楚士之摇头。文足以成篇。堪笑唐人之续尾,为皇朝槐棘为公门桃李。系不尽兮春辞春操情无涯兮春赋。函记无所极兮于斯而已。

【梦台子题秋江棹月】

余于庚子秋八月既望,尝与梦台子、平南子、牡丹主人泛舟游于沙江之浒,复招其密友林公默者而共此水天之乐焉。少焉,明月东出,清风南来,风悄兮吹面而不寒,月溶兮照人而有媚。帆映水而牵徊。云影棹穿波而摇动,天光乃铺肴酢酒,各赋其意。余先举酒而酌。梦台子曰:“曷赋诸梦台乃赋蒹葭。之水中央”,次酌平南子曰:“曷赋诸平南乃赋河广之不崇朝。”牡丹主人曰:“曷赋诸主人乃赋苦叶之邛须。” 次酌默子曰:“曷赋诸默子乃赋柏舟之隐忧。”又自酌而赋扬水之既见君子。义各释其意。盖以从亦上下伊人一方。此梦台子所 耶? 圣人跂望可及。此平南子之所以不崇朝耶?密友情多攀援无同济。此牡丹主人之所以邛须耶?遨游匪酒耿耿难寐,此默子之所以隐忧耶?君子相逢,云何不乐,此余鹭洲子之所以喜于既见耶?已焉。复洗盏斟酒更酌默子,默子不应而诵,错把黄金买赋之句。余解之曰:“子莫谓薄幸才子而恋眼前新宠乎?”又不应而诵露叶恨谁之句。又解之曰:“子莫请青春易迈,自恨不如年华妩媚乎?” 又不应而诵恼得梅花不睡之句。又解之曰:“子岂不谓昔日占断春关而今反不如微香小艳乎?”于是,梦台子亦解之,平南子、牡丹主人亦解之,皆指江水而誓之曰:“如不与同心,有如此水。” 默子乃喜而歌明月之诗,其乐也融融。诸君子亦喜而同詠窈窕之章其乐也泄泄。余乃复强之酒,默子饮而尽之,梦台子复强饮之平南、主人复强饮之。满面桃花依旧春风,相与枕籍舟中,重载乎清风明月作棹月记。

【梦台子题平台嬉舞】

余见梦台子读书与榕城精舍,有齐眉少弟王钟美者,与之共窗同帐,情投胶漆,百余与雪山子、牡丹主人赴省应试,求谒梦台子于王子书斩王子相谅梦台子之心,准其所爱之同寿其所乐之同备肴载酒游。余三子于平远台,则见夫亭榭壮丽,花鸟喧妍。游人邀朋而唱咏。闲僧念佛而营磬,诚亦都会胜游之佳境也。乃相与劝酬嬉戏,饮酒乐甚而王子载色载笑载歌载舞。雪山子笑问曰:“王子名钟美名,有取诸物为假王子无亦取诸此台以钟其美乎?其醉脸潮红两朵妆花,此台花所以钟其美色也。弱肢凝白,千娇斗柳。此台柳所以擅其美态也。”乐极浩吟唱一曲《风光好》和一曲少年游。此台鸟所以钟其美音也。王子之钟美其以此而得名者乎?余则更而释之曰:“以德名为义,王子无亦取诸友其德以钟美乎?”雪山子寒盟不谕,有其谅者也。王子知与游焉,则美钟王子矣。牡丹主人词丽枝叶备其多闻者也。王子又与游焉,则美钟王子矣。”余金峰子亦副德不秽,自信于直者也。而余亦得与游,则美钟王子矣。三益具而王子其取诸友以成此德乎?牡丹主人曰:“戏乎,以台为释,浅哉。以三子为释名固取诸同气为类。曷亦以梦台子为释耶?爱而久也,爱则相信笃而入易,九则渐磨深而可化。乃歌卫风之淇奥而释之。”曰有梦台子而琢磨有斐,则可以钟其文章之美,赓歌既醉之四章而释之,曰有梦台子而摄其威仪,则可以钟其气象之美,歌菁莪之见君子而释之。曰有梦台以锡尔百朋则可以钟其交游之美也。梦台子喜如揖余三子而请解其说矣。笑谓王子曰:“非得雪山子之说则遗子之色非得金峰子之说,则遗子之德,非得主人之说,则遗子之情。吾得三子则之钟为令名金峰子为记之。”

【梦台子忙蝶问】

丽日妆桃翠烟若 上林已报春回 见必重醉。下来满园关不住,一十四桥总 三十六宫都是生香不断。过花风来未佳乐意相关,茂时物与无私。余与梦台无访春南郊,折梅东岭,梦台兄为余插鬓一枝。赢春十分。余固满怀而怕怕,梦台若有求而皇皇。顷间,见一阵游蝶逐芳,上下着意,交加忙忙。然而,不忍舍余。余应进而问之曰:“粉蝶儿粉蝶儿,而有何求而不足却终日而忙忙,尔莫是为邻家春色,欲下而偷眼,莫是为上林花锦,一见而断魂耶。尔亦空自忙忙。他自由凤宿枝头,莺穿树畔,岂容尔过墙而纷纷去,穿花而款款飞也。” 蝶又忙忙不舍余,乃惧之而问曰:“粉蝶儿粉蝶儿,尔亦毋得妄自忙忙,尔曾不见心忙,玉女恐难一井得殉病丧生,皆由忙里错了,又不见心忙,佞幸宠禄,莫过籍裒短祚。亦由忙里错了,只怕尔遇着敲蝶公子在后,黄雀忙里错了,难迨尔何苦为此忙忙耶。” 蝶又忙忙不舍余,乃笑问梦台兄曰:“他莫是为我盈头春色,却意情多耶?”又笑问蝶曰:“此是人恋残花何足深迷耶?”又自小曰:“梦台兄,粉蝶儿,他却爱我是杨妃连理花枝,我却笑他是庄生与蝶飞扬。他却爱我是偷香贾女,我却笑他是傅粉何郎。人与物而皆春蝶与人而同情,人被色而相迷,蝶恋花而不舍我,不管尔村前野思,尔亦休想我头上花香。

七卷下层

【记类】

【成令言遇仙记】

处士(隐逸)成令言,不求闻达,素爱屷乩(音会稽)山水。天历(元文宗年号)间,卜居鉴湖之滨,诵“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之句,终日游赏不绝。常乘一叶小舟,不施篙橹,风帆浪息,听其所之,或观鱼水涯,或盟鸥沙际,或苹洲狎鹭,或柳岸闻莺。沿湖三十里,飞者走者,浮者跃者,皆熟其状貌,与之相忘,自去自来,不复疑惧。而樵翁、耕叟、渔童、牧竖遇之,不问老幼,俱得其欢心焉。初秋之夕,泊舟千秋观下,金风乍起,白露未零,星斗光辉,水天一色,时闻菱歌莲唱,恍惚在渊渚之间。令言独卧舟中,视天汉如白练万丈,横亘于南北,纤云扫迹,一尘不起。乃叩船舷歌宋之问明河之篇,飘飘然有遗世独立,羽化登仙之意。舟忽自动,其行甚速,风水俱驶,一瞬千里,若有物引之者。令言莫测。须臾,至一处,寒气袭人,清光夺目。如玉田湛湛,琪花瑶草生其中;如银海洋洋,异兽神鱼隐其内。乌鸦群鸣,白榆乱植。令言度非人间,披衣而起,见珠宫岌然,贝阙高耸。有一仙娥,自内而出,披冰绡之衣,曳霜纨之帔,戴翠凤步摇之冠,蹑琼纹九章之履。侍女二人,一执金柄障扇,一捧玉环如意,星眸月貌,光彩照人。行至岸侧,顾谓令言曰:“处士来何迟?”令言拱而对曰:“仆晦迹江湖,忘形鱼鸟,素乏诚约,又昧平生,何以有来迟之问?”仙娥笑曰:“卿安得而识我乎?所以奉邀至此者,盖以卿夙负高明,久存硕德,将有诚悃,藉之于世耳。”乃请令言登岸,入门行数十步,见一大殿,榜曰:天章之殿。殿后有一阁,题曰:灵光之阁。阁内设云母屏,铺玉华簟,四面皆水晶帘,以珊瑚钩挂之,通明如白昼。梁间悬香球二枚,兰麝之气,芬芳满室。请令言对席坐而语之曰:“卿识此地乎?即人世所谓天河,妾乃织女之神也。此去人间,已八万余里矣。”令言离席而言曰:“下土愚民,甘与草木同腐。今夕何幸,身游天府,足践神宫,获福无量,受恩过望。然未知尊神欲托以何事,授以何言?愿得详闻,以释疑虑。”仙娥乃低首敛躬,端肃而致词曰:“妾乃天帝之孙,灵星之女,夙禀贞性,离群索居。岂意下土无知,愚民好诞,妄传七夕之期,指作牵牛之配,致令清洁之操,受此污辱之名。开其源者,齐谐多诈之书;鼓其波者,楚俗不经之语;傅会其说而倡之者,柳宗元乞巧之文;铺张其事而和之者,张文潜七夕之咏。强词巧辩,无以自明;鄙句邪言,何所不至!往往形诸简牍,播于篇章。有曰:‘北斗佳人双泪流,眼穿肠断为牵牛。’又曰:‘莫言天上稀相见,犹胜人间去不回!’有曰:‘未会牵牛意若何,须邀织女弄金梭。’又曰:‘时人不用穿针待,那得心情送巧来。’如此例者不一而足,亵侮神灵,罔知忌讳,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令言闻曰:“鹊桥之会,牛渚之游,今听神言,审不诬(其妄)矣。然如姮娥月殿之奔,神女高唐之梦,后土灵佑之事,湘灵冥会之诗,果有之乎,抑未之乎?”仙娥怃然曰:“姮娥者,月宫仙女;后土者,地只贵神;大禹开峡之功,巫神实佐之;而湘灵者,尧之女舜之妃。是皆圣贤之伦,贞烈之辈,乌有如世俗所谓哉!非若上元之降,封陟麻姑之过,方平兰香之嫁张硕,彩鸾之遇文箫,情欲易生,事迹难掩者也。世人咏月之有曰:‘姮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题峡之诗曰:‘一自高唐赋成后,楚乡云雨尽皆(堪)疑。’夫日月两曜,混沌之际,开辟之初,既已具矣,岂有羿妻之说,窃药之事,而妄以孤眠独宿侮之乎?云者,山川灵气;雨者,天地沛泽,奈何因宋玉之谬侮之哉?辄指为房帷之乐,譬之衽席之欢?慢神渎天,莫此为甚!湘君夫人,贤圣之裔。李群玉者,果何人斯?敢以淫奔之词,溷于黄陵之庙曰:‘不知精爽落何处,疑是行云秋色中。’自述奇遇,引归其身,诞妄矫诬,名检扫地!后土之传,唐人不敢明斥则天之恶,故借此以讽之耳。世俗不识,便谓诚然,至有‘韦郎年少耽闲事,案上休看《太白经》’之句。夫欲界诸天,皆有配偶;其无偶者,则无欲者也。士君子于名教中自有乐地,何至造术鄙猥,诬谤高明。既以欺其心,又以惑于世,而自处于有过之域哉!幸卿至世,为一白之,毋令云霄之上,星汉之间,久受黄口之谗,青蝇之玷也。”令言又问曰:“世俗之多诳,仙真之被诬,今听神言,详其伪矣。然如张骞之乘槎,君平之辨石,将信然欤?抑妄说欤?”仙娥曰:“此事则诚然矣!夫博望侯乃金门直吏,严君平乃玉府仙曹,暂谪人间,灵性具在,故能周游八极,辨识诸物。岂常人之可比乎?卿非三生有缘,今夕亦乌得至此!”遂出瑞锦二端以赠之,曰:“卿可归矣,所托之事,幸勿相忘。”令言拜别登舟,但觉风露高寒,涛澜汹涌,一饭之顷,却回旧所,则淡雾初生,天星渐落,鸡三鸣而更五点矣。取锦视之,与世间所织不甚相异,藏之箧笥,以待博物者辨之。后遇西域贾胡,试出而示焉,抚玩移时,改容而言曰:“此天上至宝,非人间物也。”令言问:“何以知之?”曰:“吾见其文顺而不乱,色纯而不杂。以日映之,瑞气葱葱而起;以尘掩之,则自飞扬而去。以为幄帐,蚊蚋不敢入;以为衣服,雨雪不能濡。隆冬御之,不必挟纩,而附火盛夏披之,不必纳凉而投风矣。其蚕盖扶桑之叶所饲,其丝则天河之水所濯,岂非织女机中之物乎?君何从得此?”令言秘之不肯与语。遂轻舟短棹,长游不返。后二十年,有人遇之于玉笥峰者,颜貌红泽,双瞳湛然,黄冠布裘,不巾不带。揖而问之,则御风而去,其疾如飞,追之不能及矣。

【裴航遇云英记】

唐长庆中,有裴航秀才,因下第游于湂渚,谒故旧友人崔相国。值相国赠钱二十万,遂挈归于京,因佣巨舟,载于襄汉。同载有樊夫人,乃国色也。言词问接,帷帐比邻。航虽亲切,无计导达而睹面焉。因赂其侍婢袅烟而求达诗一章曰:

向为胡越犹怀想,今遇天仙隔锦屏。

倘若玉京朝会去,愿随鸾鹤入青冥。

诗往久而无答,航数诘袅烟,烟曰:“娘子见诗,若不闻,如何?”航无计,因在道求名酝珍果而献之,夫人乃使袅烟召航相识,及搴帷,而玉莹光寒,花明景丽,云低发鬓,月淡修眉,举止乃烟霞外人,肯与尘俗为偶。航再拜揖,腭眙久之。夫人曰:“妾有夫在汉南,将欲弃官而幽栖岩谷,召其一会耳。深哀草扰,虑不及期,岂更有情留盼他人。的否耶?但喜与郎君同舟共济,无以谐谑为意耳。”航曰:“不敢。”饮讫而归,操比冰霜不可干。夫人后使袅烟持诗一章曰:

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

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京。

航览之,空愧佩而已。然亦不能洞达诗之旨趣。后更不复见,但使袅烟达寒暄而已。遂抵襄汉,与使婢挈妆奁,不告辞而去,人不能知其所造。

航遍求访之,灭迹匿影,竟无踪兆,遂飾装归辇下。经蓝桥驿侧近,因渴甚,遂下道求浆而饮。见茅屋三四间,低而复隘,有老妪缉麻苎,航揖之求浆,妪咄曰:“云英擎一瓯浆来,郎君要饮。”航讶之,忆樊夫人诗有云英之句,深不自会。俄于苇箔之下,出双玉手,捧瓷瓯,接饮之,真玉液也。但觉异香氤郁,透于户外。因还瓯,遽揭箔,睹一女子,露裛琼英,春融雪彩,脸欺腻玉,鬓若浓云,娇羞而掩面蔽身,虽红兰之隐幽谷,不足比其芳丽也。航惊惧软足,缩不能去。因白妪曰:“某仆马甚饥,愿憩于此,当厚答谢,幸勿见阻。”妪曰:“任郎君自便耳。”遂饭仆秣马,良久谓妪曰:“向睹小娘子,艳丽惊人,姿容擢世,所以踌躇而不能适,愿纳厚礼而娶之,可乎?”妪曰:“渠已许嫁一人,但时未就耳。我今老病,只有此女孙。昨有神仙与灵药一刀圭,但须玉杵臼,捣之百日方可就吞,当得后天而老。若约娶此女者,得玉杵臼,吾当与之也。其余金帛,吾无用处耳。”航拜谢曰:“愿以百日为期,必携杵臼而至,更无他许人。”妪曰:“然。”航恨恨而去。

及至京国,殊不以举事为意,但于坊间闹市,喧哗而高声访其玉杵臼,曾无影响。或遇朋友,若不相识。众言为狂人。

数月余日,忽遇一货玉老翁曰:“近得虢州药铺卞老书云,有玉杵臼货之,郎君恳求如此,吾当为书道达。”航愧荷珍重,果获杵臼。卞老曰:“非二百缗不可得。”航乃泻囊,兼贷仆马,方及其值。遂步骤独挚而抵蓝桥,昔日妪大笑曰:“有如是信士乎,吾岂爱惜女子,而不酬其劳哉。”女亦微笑曰:“虽然,更为吾捣药百日,方议姻好。”妪于襟带间解药,航即捣之,昼为而夜息。夜则妪收药臼于内室,航又闻捣药声。因窥之,有玉兔持杵臼,而雪光辉室,可鉴毫芒。于是,航之意愈坚。如此日足,妪持而吞之,曰:“吾当入洞而告姻戚,为裴郎具帏帐。”遂挚女入山,谓航曰:“但少留此。”

逡巡,车马仆隶,迎航而往。别见一大第连云,珠扉晃日,内有帐幄屏帷,珠翠珍玩,莫不臻至,愈如贵戚家焉。仙童侍女,引航入帐就礼讫。航拜妪,悲泣感荷。妪曰:“裴郎自是清冷裴真人子孙,业当出世,不足深愧老妪也。”及引见诸宾,多神仙中人也。后有仙女鬟髻霓衣,云是妻之姊耳。航拜讫,女曰:“裴郎不相识耶?”航曰:“昔非姻好,不省拜侍。”女曰:“不忆鄂渚同舟而抵襄汉乎?”航深惊怛,恳悃陈谢。后问左右曰:“是小娘之姊,云翘夫人、刘纲仙君之妻也。已是高真,为玉皇之女吏。”妪遂将航妻入玉峰洞中。琼楼珠室而居之,饵以绛雪琼英之丹,体性情虚,毛发绀绿,神化自在,超为上仙。

至太和中,友人卢颢遇之于蓝桥驿之西,因说得道之事,遂赠蓝田美玉十斤,紫府云丹一粒,叙话永日,使卢颢稽首曰:“兄既得道,如何乞一言而授?”航曰:“老子曰:‘虚其心实其腹’。今之人心愈实,何由有得道之理。”卢子懵然。而语之曰:“心多妄想,腹漏精液,即虚实可知矣。凡人自有不死之术,还丹之方,但子未便可教,异日言之。”卢子知不可请,但终宴而去。后世人莫有遇者。

【崔生遇仙记】

开元天宝中,有崔书生于东州逻谷口居,好植名花。春暮之中,英华芬郁,远闻百步。书生每初晨必盥漱观之。忽有一女自西乘马而来,青衣老少数人从。女有殊色,所乘马极骏。崔生未及细视,则已过矣。明日又过,崔生乃于花下先致酒茗樽杓,铺陈茵席,乃迎马首拜曰:“某以性好花木,此园无非手植。今正值香茂颇堪流盼。女郎平日而过,计仆驭当疲,敢具箪醪,以候憩息。”女不顾而过。其后青衣曰:“但具酒馔,何忧不至。”女顾叱曰:“何故轻与人言!”

崔生明日先及鞭马随之。到别墅之前,下马拜请。良久,老青衣谓女曰:“马大疲,暂歇无爽。”因自控马至生花下。老青衣谓崔生曰:“君既未婚,余为媒聘可乎?”崔生大悦,再拜跪请。青衣谓崔生曰:“事亦必定矣,后十五六日大是良辰,君于此时,但具婚礼所要,并于此盛备酒肴馔。今小娘子有阿姊在逻谷中,有微疾,故日往看省。向某去后,便当咨启,期到皆至此矣。”于是俱行。崔生在后,即依营备吉席所要。至期,女及姊皆到矣。其姊仪质亦极丽,送女归于崔。生以不告而娶,但启以婢媵。母见亲妇之容,仪礼甚备。经月余,忽有人送食于女,甘香殊异。后崔生母不悦,慈颜衰败,因伏问几下。母曰:“有汝一子,冀得求全。今汝所纳新妇,妖媚无双。吾于土塑图画之中,未曾见此,必是狐魅之辈,伤害于汝,故致吾忧。”崔生入室见女,涕泪交下,曰:“本侍箕帚,望以终天,不知尊夫人待以狐魅辈,明晨即别。”崔生亦挥泪不能言。

明日,女车骑复至。女乘一马,崔生亦乘一马从送之。入逻谷三十里,山间有一川,川中有异花珍果,不可言纪。馆屋宇室,侈于王者。青衣拜迎曰:“无行崔郎,何必将来!”于是捧入,留崔生于门外。未几,一青衣传女姊言曰:“崔生遣行,太夫人疑阻,事宜便绝,不合相见。然小妹曾奉周旋。亦当暂进。”俄而,召崔生入,责诮再三,辞辩清婉。崔生但拜伏受遣而已。后遂坐于中寝对食,食讫,命酒,召女乐洽奏,铿锵万变。乐阕,其女姊谓曰:“须令崔郎回,汝有何物赠送?”女遂袖中出白玉盒子遗崔生,生亦留别。于是各呜咽而出门。至逻谷,回望千岩万壑,无有归路,因恸哭归家。常持玉盒子,郁郁不乐。

忽有胡僧叩问求食,曰:“君有至宝,乞相示也。”崔生曰:“某贫士,何有是请?”僧曰:“君岂不有异人奉赠乎,贫道望气知之。”崔生因出玉盒子示僧,僧起请以百万市之。遂往。崔生问僧曰:“女郎谁耶?”曰:“君所纳妻,西王母第三女玉卮仙子也,姊亦负美名于仙都,况复人间,所惜君纳之不得久远。倘若住得一年,君举家不死矣。”

【秋香亭记】

至正间(元顺帝时),有商生者,随父宦游浙西,寓居吴郡,其邻则弘农杨氏宅也。杨氏乃延佑大诗人浦城公之裔。浦城娶于商,其孙女名采采,与生姑表兄妹也。浦城已殁,商氏尚存。生自幼以聪敏为党所称。商氏即生之祖姑也。尝抚生指采采谓曰:“汝宜益加进修,吾孙女誓不适他族,当令事汝。”盖欲续二姓之欢,永以为好也。其父母乐闻此语,喜而从命,即欲归之,而生严亲以生年幼,恐其怠于笔砚,请俟他日。是时,生始弱冠,女年及笄,日相嬉戏,于宅中秋香亭上,有二大桂树,垂荫婆娑,中秋之夕,家人会饮,生、女私于其下誓心焉。自后,女年稍长,不复至宅,每岁时伏腊,仅以兄妹礼见于中堂而已。闺阁深邃,莫能致其情。后一岁,亭前桂花盛开,女以折花为名,以碧瑶笺书绝句二首,令侍婢春香持以授生,嘱生继和,诗曰:

秋香亭上桂花香,几度风吹在绣房。

自恨人生不如树,朝朝肠断屋西墙!

又:

秋香亭上桂花舒,用意殷勤种两株。

愿得他年如此树,锦裁步障护明珠。

生得之,惊喜,遂口占二首,书以奉答,付婢持去。诗曰:

深盟密约两情劳,犹有余香惹翠袍。

记得去年携手处,秋香亭上月轮高。

又:

高栽翠柳隔芳园,牢织金笼贮彩鸳。

忽有书来传好语,秋香亭上鹊声喧。

生始慕其色而已,不知其才华之若是也,既见二诗,惊喜欲狂。但翘首以待结褵之期耳,不记其他也。女后以多情致疾,恐生不知其眷恋之诚,乃以吴绫帕题一绝于上,令婢持以赠生。诗曰:

罗帕薰香病裹头,眼波娇溜满眶秋。

风流不与愁中约,才到风流便有愁。

生感叹再三,未及酬和。适高邮张氏兵起,三吴扰乱,生父挈家南归钱塘,展转会稽、四明以避难;女家亦北徙金陵。音耗不通者十载。

洪武初元,国朝统一,区夏道途,行李往来无阻。时生父已殁,独奉母居钱塘故址,遣旧使苍头往金陵物色之,则女已适太原王氏,生一子矣。苍头回报,生虽怅然绝望,然终欲一致款曲于女,以导达其情,遂市剪彩花二盘,紫绵脂百饼,以其负约,不复作书,但令赍耳物往以通音门。苍头至门,趑趄进退,未敢遽入也。值女垂帘呼问曰:“得非商兄家旧人也?”苍头曰:“诺。”遂以二物进,并致生意,女动问良久,泪数行下。具乃剪乌丝,折为简遗回生曰:

伏承来使,具述绸缪。昔日欢情,一旦终阻。遭丧乱,十载于此。偶获生存,一身非故,东西奔窜,左右逃逋;祖母辞堂,先君弃室;茕然形影,四顾无依。欲终守前盟,则鳞鸿永绝;欲径行小谅,则沟渎莫知。不幸委身从人,苟延微命。虽应酬之际,强为笑欢;而岑寂之中,不胜伤感。追思旧事,恍若前朝。华翰铭心,佳音在耳。每孤灯夜永,落叶秋高,往往目断遥天。情牵异域,半衾未暖,幽梦难通,一枕才欹,惊魂又散。岂意高明不弃,抚念过深,加深泽以旁施,广余光以下照,采葑菲之下体,托葛葛之微踪;复致耀首之华,膏唇之饰,衰容非故,厚惠何施!虽荷殊恩,愈怀深愧!盖自近岁以来形销体削,面目可憎,揽镜徘徊,自疑非我。兄若见之,亦当贱恶而弃去,尚何矜恤之有哉!倘恩情未尽,当结婚姻于来世矣!没身之恨,恨懊叹何言拜会,无期忧思靡竭。惟宜自保,以冀远图。无以此为深念也。临楮呜咽,情不能伸。复作律诗一章,上渎清览,苟或察其词而恕其意,使箧扇怀恩,绨袍恋德,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诗云:

好姻缘是恶姻缘,只怨干戈不怨天。

声断玉箫思再合,何时金镜复重圆?

彩鸾舞后肠空断,青雀飞来信不传。

安得神灵如倩女?芳魂容易到君边!

生得书,置之中箱,每一展玩,则郁郁不乐者累日。盖终不能忘情焉。尔遂其诗韵以见意云:

秋香亭上旧姻缘,长记中秋半夜天。

鸳枕沁红妆泪湿,凤衫凝碧唾花圆。

断弦无复鸾胶续,旧盒虚劳蝶使传。

惟有当时端正月,清光能照两人边。

生之友山阳瞿佑,与生同里,往来最熟,备知其详,既以理谕之,乃制《满庭芳》一阕,以悼其情。词曰:

月老难凭,星期易阻,御沟红叶堪标。辛勤种玉,拟弄凤凰箫。可惜国香无主,尽零落路口山腰。寻春晚,绿荫清昼,鶗鴂已无聊。蓝桥虽不远,世无磨勒,谁盗红绡?怅欢踪永隔,离恨难消!回首秋香亭上,双桂老,落叶飘飘。相思债,还他未了,肠断可怜宵!

又叙其始终离合之迹,以附于古今传奇之末,使多情者览之,则章台柳折,佳人之恨无穷;仗义者闻之,则茅山药成,侠士之心有在。又安知其终如人如已也!

【张老夫妇成仙记】

张老者,扬州六合县园叟也。其邻有韦恕者,梁天监中自扬州曹掾役满而来,有长女及笄,召里媒媪,令访良婿。张老闻之,喜而候媒于韦门。媪出,张老固延入,且备酒食。酒阑,谓媪曰:“闻韦氏有女将适人,求良才于汝,有之乎?”曰:“然。”曰:“某诚衰迈,灌园之士,亦可衣食,幸为求之。事成厚谢。”媪大骂而去。他日又邀媪,媪曰:“叟何不自度,岂有衣冠子女肯嫁园叟耶?此家诚贫,士大夫家之敌者不少。顾叟非匹,吾安能为叟一杯酒,乃取辱于韦氏!”叟固曰:“强为吾一言之。言不从,即吾命也。”媪不得已,冒责而入言之。韦氏大怒曰:“媪以我贫,轻贱我乃如是!且韦家焉有此事,况园叟何人,敢发此议!叟固不足责,媪何无别之甚耶?”媪曰:“诚非所宜言,为叟所逼,不得不达其意。”韦怒曰:“为吾报之,今日纳得五百缗则可。”媪出,而告张老,乃曰:“然。”未几,车载纳于韦氏。韦大惊曰:“前言戏之耳。且此翁为园,何以致此?吾度其必无而言之。今不移多时而钱到,当如之何?”乃使人潜候其女,亦不恨。乃曰:“此固命乎!”遂许焉。

张老既娶韦氏,园业不废,负秽钁地,鬻蔬不辄。其妻躬执爨濯,而无愧色,亲戚恶之,亦不能止。数年,中外之有识者责恕曰:“居家诚贫,乡里岂无贫子弟,奈何以女妻园叟?既弃之,何不令远去也!”他日,恕致酒召女及张老,酒酣微露其意,张老起曰:“所以不即去者,恐有留恋,今既相厌,去亦何难。某王屋山下有一小庄,明旦且归矣。”天将曙,来别韦氏曰:“他岁相思,可令大兄往天坛山南相访。”遂令妻骑驴戴笠,张老策杖相随而去,绝无消息。

后数年,恕念其女,以为蓬头垢面,不可识也。令长男义方访之。到天坛南,道遇一昆仑奴,驾黄牛耕田。问曰:“此有张老家庄否?”昆仑投杖拜曰:“大郎子何久不来?庄去此甚近,某当前引。”遂与俱东去。初上一山,山下有水,过水延绵,凡十余处,景色渐异,不与人间同,下一山,见水北朱户甲第,楼阁参差,花木繁荣,烟云鲜媚,鸾鹤孔雀,徊翔其间,歌管嘹亮耳目。昆仑指曰:“此张家庄也。”韦惊骇不测。俄而及门,门有紫衣人吏,拜引入厅中。铺陈之盛,目所未睹。异香氛氲,遍满崖谷。忽闻环珮之声渐近,二青衣出曰:“阿郎来。”次见十数青衣,容色绝代,相对而行,若有所引。俄见一人,戴远游冠,衣朱绡,曳朱履,徐出门。一青衣引韦前拜,仪状伟然,容色芳丽,细视之,乃张老也,言曰:“人世劳苦,若在火中。身未清凉,怨焰又炽,固无斯须泰时,兄久客寄,何以自娱?贤妹略梳头,即当奉见。”因揖令坐。未几,一青衣来曰:“娘子已梳头毕。”引入见妹遂于堂前。其堂沉香为梁,玳瑁帖门,碧玉窗,真珠箔,阶砌皆冷清碧色,不辨其物。其妹服饰之盛,世间罕见。略叙寒暄,问尊长而已,意甚卤莽。有顷,进馔,精美芳馨,不可名状。食讫,馆韦于内厅。

明日方晓,张老与韦生坐,忽有一青衣附耳而语,张老笑曰:“宅中有客,安得暮归。”因曰:“小妹暂欲游蓬莱山,贤妹亦当去,然未暮即归。兄但憩此。”张老揖而入。俄而五云起于庭中,鸾凤飞翔,丝竹并作,张老及妹各乘一凤,余伎乘鹤者数十人,渐上空中,正东而去,望之已没,犹隐隐有音乐之声,韦君在馆,小青衣供待甚谨。

迨暮,稍闻笙簧之音,倏忽复到,乃下于庭。张老与妻见韦曰:“独居太寂寞。然此地神仙之府,非俗人得游,以兄宿命,合得到此,然亦不可久居,明日当奉别耳。”

及时,妹复出别兄,殷勤传语父母而已。张老曰:“人世遐远,不及作书。”奉金二十镒,并与一故席帽,曰:“兄若无钱可于扬州北邸陈药王老家取一千万贯,持此为信。”遂别。复令昆仑奴送出,却到天坛,昆仑奴拜别而去。韦自荷而归,其家惊讶,问之,或以为神仙,或以为妖妄,不知所谓。五六年间,金尽,欲取王老家钱,疑其妄。或曰:“许取尔钱,不有一字,此帽安足信。”既而困极,其家强进之,曰:“必不得用,何伤。”乃指扬州,入北邸,而王老者方当肆陈药。韦前曰:“叟何姓?”曰:“姓王。”韦曰:“张老令取钱一千万,持此帽为信。”王老曰:“钱即实有,昔帽是乎?”韦曰:“叟可验之,岂不识耶?”王老未语,有小女出自帏中,曰:“张老尝过,令缝帽顶,其时无皂线,以红线缝之。线色手踪皆可验。”因取看之,果是也。遂得钱,载而归,乃信其神仙也。

其家又思女,复遣义方往天坛南寻之,到即千山万水,不复有路,时逢樵人,亦无知张庄者,悲思浩然而归,举家以为仙俗路殊,无相见期。又寻王老,亦去矣。复数年,义方偶游扬州,闲行琼花观,而行北邸前,忽见张家昆仑奴前曰:“大郎家中何如?娘子虽不得归,如日侍左右,家中事无巨细,莫不知之。”因出怀金十斤以奉,曰:“娘子令送与大郎君。阿郎与王老会饮于此酒家。大郎且坐,昆仑当入报。”义方坐于酒旗下,日暮不见出,乃入观之。饮者满坐,坐上并无二老,亦无昆仑。取金视之,乃真金也。惊叹而归,又以供数年之食。后不知所在。

【滕穆醉游聚景园记】

延佑初,永嘉滕生名穆,年二十六,美风调,善吟咏,为众所推重。素闻临安山水之胜,思一游焉。甲寅岁科举之绍兴,遂以乡书赴荐。至则侨居涌金门外,无日不往于南北二山,及湖上诸刹灵隐、天竺、净慈、宝石之类,以至玉泉、虎跑、天龙、灵鹫。石室之洞,冷泉之亭,幽涧深林悬崖绝壁,足殆将遍焉。七月之望,于曲院赏莲,因而宿湖,泊雷峰塔下。

是夜,月色如昼,荷香满身,时闻大鱼跳掷于波间,宿鸟飞鸣于岸际。生已大醉,寝不能寐,披襟而起,绕堤观望。行至聚景园,信步而入。是时,宋亡已四十年,园中台馆,如会芳殿、清虚阁、翠光亭,皆已颓毁。惟瑶津西轩,巍然独存。生至轩下,倚栏少憩。忽见有一美人先行,一侍女随之自外而入。风鬟雾鬓,绰约多姿,望之殊若神仙。生于轩下,屏息以观其所为。美人曰:“湖山如故,风景不殊,但时移世换,令人有黍离之悲尔。”行至园北太湖石畔,遂咏诗曰:

湖上园亭好,重来忆旧游。

徵歌调玉树,漫舞按梁州。

径狭花迎辇,池深柳拂舟。

昔人皆已没,谁与话风流。

生放逸者,初见其貌,已不能定情。及闻此作,技痒不可复禁耶。于轩下续吟曰:

湖上园亭好,相逢绝代人。

姮娥辞月殿,织女下天津。

未会心中意,浑疑梦里身。

愿吹邹子律,幽谷发阳春。

吟毕。即趋出赴之。美人亦不惊讶,但徐言曰:“固知郎君在此,特来寻访耳。”生问其姓名,美人曰:“妾弃人间已六十年矣。欲自陈叙,诚恐惊动郎君。”生闻此言,审其为鬼,亦无所惧。固问之,乃曰:“芳华姓卫,故理宗朝宫人也。年二十三而殁,殡于此园之侧。今晚因往演福堂访贾贵妃,蒙延久坐,不觉归迟,致令郎君于此久待。”即命侍女曰:“翘翘,可于君舍中取茵席酒果来,今夜月色清明,郎君又至,不可虚度,可便于此赏月也。”翘翘应命而去。须臾,以氍毹铺于中庭,设白玉碾花樽,碧琉璃盏,醪醴馨香,闻于空际,与生笑谑笑咏,言词清婉。复命翘翘歌以劝酒。翘翘请歌柳耆卿《望海潮》词,美人曰:“对新人,不宜歌旧曲。”即于席上,自制《木兰花慢》一阕,令翘翘歌之曰:

记前朝旧事,曾此地,会神仙。向月砌云阶,重携翠袖,来拾花钿。繁华总随流水,叹一场春梦杳难圆。废巷芙渠滴露,断堤杨柳垂烟。刃峰南北只依然,辇路草芊芊。恨别馆离宫,烟销凤盖,波没龙船。平生银屏金屋,对漆灯,无焰夜如年。落日牛羊陇上,西风燕雀林边。

歌毕美人潜然出泪,生言尉解,仍以微词挑之,以观其意。即起谢曰:“殂谢之人,久为尘土,若得奉事巾栉,死且不朽。且郎君适间诗句,固已许之矣。愿吹邹子之律,而一发幽谷之春也。”生曰:“向者之诗率口而成,实本无意,岂料便为语谶。”良久,月隐西垣,星沉北岭,即命翘翘撤席。美人曰:“敝居僻陋,非郎君之所处,只此西轩可也。”遂与生携手而入,息于轩下。交会之事,一如人间。将旦,挥涕而别。

明日,生往访于园侧,果有宋宫人卫芳华之墓。墓左,一小丘,即翘翘墓也。生感叹逾时。至墓,又赴西轩,则美人已见在矣。谓生曰:“日间感君相访,然而妾止卜其夜,未卜其昼,故不敢奉见。数日之间当得无间矣。”是后,生无夕而不往。一旬之后,白昼亦见。生遂携归所寓安焉。已而,生下第东归,美人愿随之去。生问:“翘翘何以不从?”曰:“妾既奉侍君子,旧宅无人留之看守耳。”生遂与之回乡里,见亲党诒之曰:“娶于杭郡之良家。”众见其举止温柔,言词慧利,信且悦之。美人处生之室,奉长上以礼,待婢仆以恩,左右邻里,俱得其欢心。且又勤于治家,洁于守己,虽中门之外,未尝轻出。众咸贺生得内助。

荏苒三载,当丁巳岁之仲秋,又治装赴外省乡试。行有日矣,美人请于生曰:“临安,妾乡也。从君至此已得三秋。今而君往,愿得一归,以访翘翘也。”生许诺,遂买舟同载,直抵钱塘,僦屋居焉。至之明日,适值七月之望,美人谓生曰:“三年前曾于今夕与君相会,今而适当其期,欲与君一往聚景园,再续旧游可乎?”生如其言,载酒而往。

至晚,东城月上南浦,荷香露柳,烟篁动摇,堤岸宛若昔时之景。行至园前,则见翘翘迎拜于路左曰:“娘子陪侍郎君,遨游郡邑,首尾三车,已极人间之乐,独不念旧居乎?”三人入园,同至西轩而坐。美人忽涕泪俱下,而告生曰:“感君不弃,侍奉许时,未遂深欢,又当永别。”生曰:“何故?”对曰:“妾本幽阴之质,久践阳明之世,甚非所宜。特以与君有夙世之缘,故冒犯条律以相从耳。今而缘尽,自当奉辞。”生惊问曰:“然则何时?”对曰:“正在今夕矣。”生凄惶不忍。美人曰:“妾非不欲终事君子,永奉苹繁。然而程命有限,不可违越。若更迟留,须当获咎。非止有损于妾,亦当不利于君。岂不见越娘之事乎?”生意稍悟,然亦悲怨凄切,彻晓不眠。及山寺钟鸣,水村鸡唱,急起与生抚抱为别,解所御玉指环系生衣带曰:“异日见此,毋忘旧情。”遂分袂而去,然犹频频而顾,良久始灭。生恸而返。

翌日具肴,焚纸钱于墓下,作文以吊祭之曰:

惟灵生而淑美,出类超群。禀奇姿于宇宙,钟秀气于乾坤。烂然如花之丽,粹然如玉之温。达则天上之金屋,穷则路左之孤坟。托松柏而共处,对狐兔之群奔。落花流水,断雨残云,中原多事,故国无君。抚光阴之过隙,视日月之奔轮。然而,三灵不泯,一性长存。不必仗少翁之奇术,自能现倩女之芳魂。玉匣骖鸾之扇,金泥扑蝶之裙。声冷冷兮瑶佩,香蔼蔼兮兰荪。方欲同欢而共老,奈何说合而复分。步洛妃凌波之袜,赴王母瑶池之樽。即之而无所睹,叩之而不复闻。怅后会之莫续,痛前事之谁论。锁杨柳春风之院,闭梨花夜雨之门。恩情断兮情漠漠,哀怨结兮云昏昏。音容杳而莫接,心绪乱而纷纭。谨含哀而奉吊,庶有感于斯文。呜呼,哀哉尚飨。

【田洙遇薛涛联句记】

五羊田洙,字孟沂,洪武十七年甲子四月,随父百禄赴蜀(蜀即今四川)成都教官。洙清雅有标致,书画琴棋,靡所不晓。诸生日与嬉游,爱之过于同气,凡远近名山胜境,吟赏殆遍。尝曰:“吾平生懒事声利,但长得好处登临足矣!”明年秋,百禄将遣回,洙母不忍舍,乃曰:“儿来未久,奈何使去?且官清毡旧,路费艰难,公宜再思。”百禄乃谋于诸生之亲厚者,使开馆于人家,一则自可读书进学,一则藉俸金为归计。诸生深幸洙留,遂荐于附郭大姓张氏,次岁丙寅正月十八日设帐,庠序朋好,群送以往;张大喜,开宴,待为上宾,且谓百禄曰:“令嗣晚间免回,可令就宿舍下。”百禄许之。至二月花晨,洙解涉归省,偶经一所,境甚幽偏,山下皆桃树,花方盛开。洙爱之,少立徘徊。忽见桃林中一美人,延伫花下,洙不敢顾而去。尔后经从,美人必在门首。一日,洙过,偶遗所得俸金。次日,美人命婢拾以还洙,洙感激;明日,诣谢。至门,丫鬟入报曰:“前遗金郎来矣!”请入内厅,美人出相见,笑问曰:“君非张运使宅西宾乎?”洙曰:“然!”且谢还金事。美人曰:“张氏一家亲戚,彼西宾即吾西宾也,奚谢为?”洙起揖曰:“敢问夫人名阀为谁?与敝东何亲?”美人曰:“此为平姓,成都故族也。妾文孝坊薛氏女,嫁平幼子康,不幸早卒,妾独孀居。”坐久,茶至再,洙辞出,美人留之曰:“今夕且宿寒舍,若盛东知君至此,而妾不能为一款曲,惶愧殊甚!”即陈酒馔,设二席,与洙耦坐。坐中劝酬极至,语杂谐谑;洙以真张氏姻娅,不敢少纵。美人曰:闻君倜傥俊才,雅能赋咏,何至作儒生酸乎?妾虽不敏,亦颇解吟事,今既遇赏音,而高山流水,何惜一奏!”因尽出其家所藏唐贤遗墨示洙,其中元稹、杜牧、高骈诗词手翰尤多,皆真迹,炳然如新,洙玩之不忍释手,美人挥婢撤去旧俎,别出佳肴,中间异味不能识;取玻璃杯酌洙。洙遂口占一诗曰:

路入桃源小洞天,乱红飞处遇婵娟;

襄王误作高唐梦,不是阳台云雨仙。

美人曰:“佳则佳矣,然短章寂寥,不足以尽兴;用‘落花’为题,共联一首如何?”洙曰:“谨如教。”美人倡曰:

韶艳应难挽(洙),

芳华信易凋(薛)。

缀阶红尚媚(洙),

委地白仍娇(薛)。

坠速如辞树(洙),

飞迟似恋条(薛)。

藓铺新蹙绣(洙),

草叠巧裁绡(薛)。

丽质愁先殒(洙),

香魂痛莫招(薛)。

燕衔归故垒(洙),

蝶逐过危桥(薛)。

粘帙将晞露(洙),

冲帘乍起飙(薛)。

遇晴犹有态(洙),

经雨倍无聊(薛)。

蜂趁低无絮(洙),

鱼吞细杂藻(薛)。

轻盈珠履践(洙),

零乱翠钿飘(薛)。

鸟过生愁触(洙),

儿嬉最怕摇(薛)。

褪英浮雨涧(洙),

残蕊漾风潮(薛)。

积径教童扫(洙),

沿流倩水漂(薛)。

媚人沾锦瑟(洙),

瀹茗入诗瓢(薛)。

玉貌楼前堕(洙),

冰容梦里消(薛)。

芳园曾藉坐(洙),

长路或追镳(薛)。

罗扇姬藏瓣(洙),

筠篱仆护苗(薛)。

折来随手尽(洙),

带处近环焦(薛)。

泥涴犹凄惨(洙),

瓶空更寂寥(薛)。

华浓阴自厚(洙),

蒂密子偏饶(薛)。

岂必分茵溷(洙),

宁思上砑硝(薛)。

香除何吝窃(洙),

佩解不烦忧(薛)。

冶态宜宫额(洙),

痴情妒舞腰(薛)。

妆台休浪拂(洙),

留伴可怜宵(薛)。

联成,美人出小笺写之,写讫,夜已二鼓,延入寝室,自荐枕席,鱼水欢情,极其缱绻。枕边切切叮咛洙曰:“慎勿轻言,若贤东知之,彼此名节丧尽矣。”

次日,以卧狮玉镇纸一枚赠洙,送至门外,曰:“无事再来,勿效薄倖也。”洙遂绐馆东曰:“老母相念至深。”洙由是常宿美人所。逾半年,人无知者。惟赏花玩月,举指弄琴,曲尽人间之乐。一夕,与洙论诗曰:“唐人喜作回文,近时罕见。”洙曰:“惟夫人柔情幽思,谈笑为之,若予荒钝,不复措辞。”美人笑曰:“请试命题,以求教益!”洙遽曰:“四时词也。”美人即赋诗曰:

花朵几枝柔傍砌,柳丝千缕细摇风。

霞明半岭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树松。

凉回翠簟冰人冷,齿沁清泉玉井寒。

香幕袅风清缕缕,纸窗明月白团团。

芦雪覆汀秋水白,柳风凋树晚林苍。

孤灯客里惊空馆,独雁征书寄远乡。

天冻雨寒朝闭户,雪飞风冷夜关城。

鲜红炭火围炉坐,莹碧茶瓯注茗清。

读与洙听,洙叹其敏妙,将濡毫属和。美人曰:“正所谓木桃琼瑶,敢望报乎?”洙答曰:“真乃是‘白雪’‘阳春’,难为和耳。”亦赓四韵曰:

芳树吐花红过雨,入帘飞絮白惊风。

黄添晓色青舒柳,粉落晴香雪覆松。

瓜浮瓮水凉消暑,藕叠盘冰翠嚼寒。

斜石近阶穿笋密,小池舒叶出荷团。

残日绚红霜叶赤,薄烟笼树晚林苍。

鸾书寄恨羞封泪,蝶梦惊愁怕念乡。

风卷雪篷寒罢钓,月霜辉柝冷敲城。

浓香酒泛霞杯满,淡影梅横纸帐清。

美人且读且笑曰:“绝妙好词,但两韵俱和则善矣。”洙曰:“君子不欲多上人,输一筹耳。”洙因曰:“蜀中山水奇胜,自昔以来,多产佳丽;若昭君、文君、薛涛辈,以夫人方之,迨亦有优劣乎?”美人曰:“昭君远嫁胡沙,卓氏当垆可耻,貌美命薄,俱受苦辛。使子遇薛涛,亦不啻如今日也。由是言之,固为优矣。”洙曰:“涛妓女,何敢上拟夫人,但其才貌,亦可谓难得者。余尝读秦再思《纪异录》云,高千里镇蜀,尝开宴,改一字令曰:‘口,有似没量斗。’涛曰:‘川,有似三条椽。’高曰:‘奈何一条曲。’涛曰:‘相公尚使没量斗,穷酒佐三条椽有一条曲,又何足怪!’妇人敏赡,诚未易比。”美人曰:“子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如此之类。特戏笑之语尔,若其‘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云万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之作,可以伯仲杜牧;而尤善制小笺,至今蜀人号薛涛笺;而子以妓女薄之,非知涛者也。”酒罢就枕,洙馈以八珠耳珰一对。美人谢曰:“谨当佩服,犹君子之常在耳边也。”又逾时,洙母病,遂辍讲,服侍汤药,如此三月余,方愈。美人讶其久不来,恐有他遇,乃作懊恼曲怨之。会洙母疾愈,复入斋,是夕,即造平氏。美人迎谓曰:“何久别耶?”洙以实告。美人曰:“三月不违人,今违人三月矣。”洙戏之曰:“三月不知肉味,知肉味在今夕矣。”谈谑间,出前曲示洙,曲曰:

黑铅铸剑难为锋,碧艾为衣宁御风?歙漆阿胶忽纷解,清尘浊水何由逢?请看绿草南园蝶,并宿花房花亦悦;鸳鸯头白不相离,那学秋胡便长别!东邻美女红玉梭,雪缕凤机成素罗。雨意云情肯轻许,纵然折齿将如何?深深永巷闲风月,锦帐罗缸泪如血,血点年深久尚红,至今洒在洞庭月。

洙爱其才色,眷恋愈深。美人亦重洙文采,倾竭不吝,谓洙曰:“向时联句,未尽高情,今夕当轻弹慢舞,浅酌微吟,再成一首,庶见吾二人劲敌也。”乃以睡鸭炉焚香,红蚌脯荐酒,钩帘望月,并坐前楹。洙曰:“昔韩昌黎与孟效在城南联句、斗鸡、石鼎、秋雨等作,宏词险韵,脍炙人口;今兹之赋,宜命作秋夜联句,以五十韵为率,夫人然之否乎?”美人曰:“吾意也。”洙乃请美人先赋曰:

庭月如铺练(薛),

池星似撒棋(洙)。

天空河影澹(薛),

节换斗梢移(洙)。

梨枣低垂树(薛),

藤萝密蔓篱(洙)。

草纷萤火乱(薛),

干翰鸟巢欹(洙)。

怪石形疑魅(薛),

芳花色胜姬(洙)。

髹盆凉沁水(薛),

纨扇静摇飏(洙)。

双陆收骰局(薛),

琵琶上练丝(洙)。

砌蛩音远近(薛),

檐马响参差(洙)。

银作弹筝甲(薛),

鼍为冒鼓皮(洙)。

秋筠斜织簟(薛),

暑帐薄裁絺(洙)。

宿燕栖还起(薛),

惊禽下复疑(洙)。

地幽尘阒寂(薛),

城远漏逶迤(洙)。

窈窕来红拂(薛),

雍容识紫芝(洙)。

缘深天作合(薛),

誓重鬼难欺(洙)。

幸已逢良夕(薛),

艰哉遇少时(洙)。

殷勤酬契阔(薛),

倾倒极淋漓(洙)。

莲实瑶琴轸(薛),

荷简碧酒卮(洙)。

鲙呼能婢斫(薛),

瓶唤小鬟持(洙)。

壳破开螃蟹(薛),

唇腥啖蛤蜊(洙)。

菱烦纤手剥(薛),

肉拔利刀披(洙)。

令急觥行速(薛),

讴清曲度迟(洙)。

劝酬兼尔汝(薛),

讲论杂乎而(洙)。

冷脆尝瓜果(薛),

咸酸啜醢醯(洙)。

艳杯浮琥珀(薛),

异器捧玻璃(洙)。

熊掌停犀筋(薛),

酥汤进蜜脾(洙)。

渴来便茗好(薛),

酣后快冰宜(洙)。

妙句联将就(薛),

狂心坐已驰(洙)。

歌筵浑可罢(薛),

卧具早教施(洙)。

不用寻桃叶(薛),

那须听竹枝(洙)!

媚人莺语滑(薛),

恼醉蝶情痴(洙)。

咳处珠凝唾(薛),

颦时黛蹙眉(洙)。

钗斜金溜髻(薛),

钏冷粟生肌(洙)。

小小真能谑(薛),

盼盼最解诗(洙)。

风流云雨梦(薛),

宛转艳阳词(洙)。

步缓腰肢袅(薛),

环低耳语私(洙)。

夜香防窃听(薛),

午浴避潜窥(洙)。

绣履含羞脱(薛),

银灯带笑吹(洙)。

素罗床畔解(薛),

粉汗枕前滋(洙)。

暖玉绡笼笋(薛),

春葱指露锥(洙)。

云偏松绿发(薛),

浪颭动青帏(洙)。

狎态堪归画(薛),

娇颜可疗饥(洙)。

袜尘新舞涴(薛),

鬓腻宿油脂(洙)。

荀鹤高文誉(薛),

崔莺绝世姿(洙)。

未夸连蒂好(薛),

只羡并头奇(洙)。

何处空题叶(薛)?

谁家谩结褵(洙)?

漆胶当自固(薛),

衽席只余知(洙)。

慎勿萌嫌隙(薛),

毋令惜别离(洙)。

芝兰同臭味(薛),

松柏共襟期(洙)。

永奉闺房乐(薛),

长陪楮墨嬉(洙)。

泰山如作砺(薛),

此志莫教亏(洙)。

或自洙馆东偶过泮宫,因劝百禄曰:“令嗣每日一归,不胜匍匐,俾之仍宿寒舍,岂不便益?”百禄曰:“从开馆之后,一向只寓公家,前者因其母病,暂辍一季尔,后并不曾回,何言之谬也!”张大骇,不敢尽其词而出。是晚,洙果告归,张潜使人视其所往,及途半,不复见矣;走报张,急遣人入城,问百禄,无有也。意其少年放逸,必宿花柳,然思此处又无妓馆,大以为怪。次日洙来,张问曰:“昨宵宿于何处?”曰:“家间耳。”张曰:“非也!某已令人踪迹先生,莫测所诣,学中亦不见?”洙诳曰:“因过一朋友处谈话良久,抵家,暮矣。”张知其诈,呼追洙仆,使面证之。洙叱曰:“汝到吾家,随即出城,比吾归,汝已去矣,何得妄言?”仆曰:“我昨夜宿先生家,今日早饭罢方回;老广文亦甚惊讶,要自来相寻。”洙窘甚,颜色陡变。张曰:“先生如有私眷,当以实告,勿隐也。”洙弗能讳,乃具道本末,且愧谢曰:“此令亲见留,非贱子辄敢无礼。”张曰:“吾家何尝有亲戚在此?兼诸房姊妹亦无事平姓者,必祟也。今当自爱,不宜复往!”洙唯唯。抵暮,私诣美人,道此意。然而美人已知,曰:“郎勿怨,且冥数尽于此也。”与洙痛饮,且叙欢情。将晓,美人语洙曰:“从此永别,后会难期,无以将意。”出洒墨玉笔管一枝为贶,云:“此唐物也,郎慎藏之。”遂饮泣而别。张料洙是夕必再去,自出觇之,果不在馆,因入谓其妻曰:“西宾此事,不可不使其父母知之。”乃以洙所为,备告百禄。百禄大怒,呼归杖之,洙遂吐实,且出所得玉镇纸、玉笔管及联句诸诗。百禄取视,管上刻“渤海高氏文房清玩。”。乃谓张曰:“物既稀奇,诗又俊逸,必非寻常怪也。”呼洙同往穷之,将近,遥指曰:“在此。”至则乃非前景,屋宇俱无,但水碧山青,桃株依旧。张谓百禄曰:“是矣,此地相传唐妓薛涛所葬,后人因郑谷蜀中诗有‘小桃花放薛涛坟’之句,遂种桃百株,为春时游赏之所。贤郎佳遇,必涛也。且所谓嫁平幼子康者,乃平康巷也。文孝坊者,城中亦无此额;而文与孝合为教,家谓之坊也,教坊,唐妓女所居,涛为蜀乐妓,故居教坊也。非涛而谁哉?况管上字刻高氏清玩,则唐西川节度使高骈千里所贮,当骈镇蜀,涛于诸妓中,最蒙宠待,笔与镇纸,皆骈赐也。兼所藏诸帖,又骈与元丞相、杜紫微最多,盖元与杜尝有诗赠之,即‘锦江腻滑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是也。其为涛之灵无疑,而物出于骈者审矣。无庸深究!”百禄甚以为然,然恐其终为所惑,急遣还广中,宝藏数物,常以示人。后二年,洙亦入学,为生员,中洪武甲戌进士,授山东曹县知县,竟亦无他焉。

【听经猿记】

庐陵之属邑吉水,有东山焉,根盘百里,作镇一方,秀丽清奇,望之如画。后唐天成间,有修成师者,结草庵于山之绝处,树木蒙密,路径崎岖,旷岁弥年,人迹罕至。惟樵夫深入时,见师坐松下。辄有群鸟衔果集于前,师一一取食,食讫,飞去。樵夫间以语人,好事者相率造庵访之。师方鼾睡,朴握暖足,伊尼卫床。众异之,竞为除地集材,建大兰若。兴工之始,师召匠戒之曰:“汝手作人,必饮酒食肉,此处山神利害,不可轻犯,如何?”匠齐应曰:“请断荤酒以从事。”师许之。经月余,一匠忽思肉不可忍,因下山数日复来,正斫削间,两虎逾墙而入,立匠者前,左右视,作哮吼声。其人惊怖。师曰:“必汝犯戒,首实为宜,吾当遣去也。”匠者解腰间布囊付师,曰:“适过醪桥市中,买熟牛肉一块,带来作下饭,无他也。”师曰:“是矣。”因截作二段喂虎,抚其背曰:“山子且去。”言讫,虎隐。人愈敬之。

由是金帛之施,川汇河输,栋宇庄严,不日而就,既落成,师说法以报檀施,讲演妙义,诸天雨花。俄而堂下涌出五井,皆满贮米、面、油、盐、菜,取以饭众,不欠不余。师曰:“此五方龙王献供,以济匮乏,可名此山曰龙济,寺曰清凉。”今四井已湮,惟一尚在。师庵前乔木千章,蔽翳云日,树下磐石坦平,师每据之诵经,日以为常。有老猿栖树间,潜听,且窥师熟。一日,师偶出,猿下著袈裟,取经石上,阅之。师还望见,猿踉跄走去,师不问,亦不以告诸僧,但心识之曰:“此已解悟矣。”明日,果有峡州袁秀才来谒。师知之,请入相见,缁衣玄巾,风致朴野。叙礼竟,白师曰:“逊姓袁,字文顺,峡中人也。族大以蕃,不乐仕进。独逊有志功名,求官辇下。明宗胡人,暮年昏惑,贤士良才,莫得而进,留滞数年,竟无所就。有知己者,荐为端州巡官。念瘴乡恶土,实不愿行。彼又劝之曰:‘子蹇困如此,尚暇择地哉?不得已挈家抵任。未逾年,妻妾子女丧尽,憔悴一身,遂不复仕。往来江湖间,惟寻山望水,谢扰扰于名场;问道参禅,谈空空于释部。侧闻尊宿建大法幢,不惮远来,求依净社。攒眉蹙额,固非嗜酒之渊明;举手推敲,颇类苦吟之贾岛。如蒙不弃,夫复何求。”即取书一幅呈师,乃贽启也。其词曰:

窃以生一拳梦幻之身,盖旬恶业;熟三峡烟霞之路,亦自善缘。凡居覆载之间,悉在轮回之内。恭惟龙济山主,修公大禅师座下:性融朗月,目泯空花。衍术数则允过于图澄,逞神通则端逾于杯渡。菩提本无树,机锋肯让于同袍;松柏摧为薪,泡影等观于浮世。十方瞻仰,四众归依。如逊者,天地毫毛,山林踪迹。悲来抱树,谁怜凄恻其伤弓;穷则投林,畴暇从来于择木。无家可返,有佛堪依。痛兹妻子之沦亡,坐此功名之汩没。逢人舞剑,素非通臂之才;过寺题诗,忽动归山之兴。乾旋坤转,无端于化几湮沉;春去秋来,管得繁华有枯槁。伊欲出类而拔萃,除非舍妄以归真。指引迷途,使入涅槃之路;引登觉岸,遄登般若之舟。惟愿慈悲,和南摄受!

师览毕,谓之曰:“绝好俊才,兼通内典,辱公不鄙,壮观山门。第有一事未便,不敢不以相闻。”逊曰:“何事?伏请见喻。”师曰:“公若顶巾束发,在我教谓之沐猴而冠;据使削发披缁,在公教谓之儒名墨行。若斯二者,何以处之?”逊踧踖若有惭色,久之,乃曰:“但使心向禅宗,何妨俗扮,愿勿以形迹见拘也。倘得食已残之芋,长源自是俗人;补未了之经,次律岂非道者?法门广大,何所不容?”师曰:“若公之言,真所谓朝三而暮四者也。”逊曰:“何见讥之深也!”师曰:“偶然耳。”遂留之西馆,俾教行童。逊虽性识聪明,文词敏捷,然戏舞跳梁,好为儿态,有时跏趺床上,以被蒙头,使僧徒礼拜,曰:“此白衣观音现身也。”有时箕踞龛中,以靛涂面,令厨人致敬,曰:“此洪山大圣监斋也。”或纳蛇钵中,谓之降龙;或缚猫座下,谓之伏虎,如此者不一。僧颇苦之,以白于师。师笑曰:“故态也,善视之。”众遂不敢言,逊亦自若也。然山中景物。经其题咏者甚众,多不悉录,纪其一二尤者焉。

题解空寺

古塔凌空玉笋高,斜阳半压水嘈嘈。

老禅掩却残经坐,静听松声沸海涛。

书方丈

几曲风琴响暗泉,乱红飞坠佛龛前。

白云深护高僧榻,不许人间俗客眠。

送僧出山

松翠侵衣屐印苔,杖藜几度此徘徊?

山僧忘却山中好,去入红尘莫再来。

咏鹤

远辞华表傍禅关,别却浮丘伴懒眠。

金磬数声秋日晚,双飞带得白云还。

赠僧

一瓶一钵一袈裟,几卷楞严到处家。

坐稳蒲团忘出定,满身香雪坠昙华。

布袋和尚

童子牵衣也不管,放下布袋打鼾睡。

萦缠只是贪嗔痴,解脱无过戒定慧。

毛女图

衣纫槲叶不须裁,萝月秋悬宝镜开。

鹤背几随王母去,蛾眉曾识祖龙来。

蟠桃结子三回熟,苦木为薪十度摧。

回首同时金屏伴,重泉玉匣葬寒灰!

落叶

万片霜红照日鲜,飞来阶下覆苔砖。

等闲不遣僧童扫,留与山中麂鹿眠。

方丈巢燕

花正开,雨霁春欲回,缉垒成双到,珠帘作对来。

飞上下,上下去又还,白门辞王谢,出入傍禅关。

钟梵定,长廊清昼静,远近雏学飞,呢喃语堪听。

栖寺好,画栋雕梁巢莫保,秋去春复来,永伴山僧老。

山中四景

门径苔深客到稀,游丝低逐软红飞。

松梢零落飘金粉,童子枝头晒衲衣。

又:

风敲窗竹惊僧定,鸟触残花坠涧香。

圆觉半函看已了,纫针自补旧衣裳。

又:

几点归鸦几杵钟,纷纷凉月在孤峰。

清霜独染千林树,明月漫山一片红。

又:

十笏房清百衲温,名香长是夜深焚。

道人爱看梅梢月,吩咐山童莫掩门。

师一日忽升堂,命侍者召袁秀才来,告之曰:“秀才,腊月三十日到矣。”逊曰:“某亦知之。”师即唱偈示之曰:

万法千门总是空,莫思啸月更吟风。

这遭打个翻筋斗,跳入毗卢觉海中。

逊言下大悟,亦作二偈答师,曰:

泉石烟霞水木中,皮毛虽异性灵同。

劳师为说无生偈,悟到无生始是空。

又:

万种喽罗林大节,千般伎俩木巢南。

侬今踏破三生路,有甚禅机更要参?

唱讫,端坐而化。师集大众曰:“此人有异,汝等不可草草,须要谛视。”僧乃群聚而视,则一猿也。师始为说前事,众皆嗟异!举火荼毗之际,师亲摩其顶曰:“二百年后,还汝受用。”至宋南渡末,有民家妇,怀孕将产,梦猿入室,而诞一男,貌与猿肖。及长,不乐婚娶,坚求出家,父母从之,送入龙济为僧,名宗鍪。其后道价高重,虎侍猿随,变幻神奇,不可胜述,世称为肉身菩萨。果能重修梵宇,大转法轮,如吉之螺山接待庵、永宁桥,皆其所建。号支云,丛林称为支云鍪禅公。有语录十卷,文集四卷,其《蛇秽说》,尤行四方。迨今龙济奉为重开山祖师。忌日,犹有群虎绕塔之异。后人以鍪生时计之,正协修公所记,亦神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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