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首页

燕居笔记(林近阳本)

新锲增补全相燕居笔记卷之六
关灯
护眼
字体: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新锲增补全相燕居笔记卷之六 闽芝士 林近阳 增编

萃庆堂 余泗泉 梓行

六卷上层

【钟情丽集】上

时,海宇奠安,黎民乐业。百年间,耳不闻金戈铁马之声,目不观烽火狼烟之警。诚至治之期,太平之日也。呜呼,人生值此,既乏南山之寿,须闲北海之樽。可信是轻尘弱草,休辜负美景良辰。

百年春露与春花,展放眉头莫自嗟。

吟诗几首消尘虑,酒酌三杯度岁华。

闲敲棋子心情乐,慢抚瑶琴兴趣赊。

分外不须多着意,且将风月作生涯。

溺水访三神

时有辜生者,辂其名。本贯广东琼州人氏。丰姿冠玉,标格魁梧,涉猎经史,吞吐云烟,真丈夫中之卓伟者也。一旦,父母呼而命之曰:“尔有祖姑,适临高之黎氏,乃子奉朝廷命而为土官,即尔之表叔也。经今数载,音问杳然。皆尔亲之薄倖,以致暌违,违之久疏间之甚也。孔子云:‘亲者毋失其为亲,故者毋失其为故。此人道之当然。’即辰春风和气,景物熙明,俺备微贽,代我探访一度,以将意尔。”生唯唯听命,收拾琴书,命仆童佑哥随从其行。生即至,入谒表叔,见之尽礼。乃引赴中堂,进拜祖姑暨婶,并诸兄弟皆相见毕。于是诸亲劳苦再三询及故旧,生一一答之,尽恭且详。乃馆生于西庑清桂西轩之下。

明日侵晨,踵春晖堂揖祖姑,适瑜侍焉。将趋屏后避生,祖姑止之曰:“呵呵,出拜四哥。都是一家人,何避嫌之有。”瑜得命,即下阶与生叙礼。生窃视之,颜色绝世,光彩动人。真所谓入眼平生未曾有者也。

厥后,祖姑甚钟爱辜生。凡晨昏,命生与瑜侍食左右。

一日谓生曰:“诸生久失训诲,汝叔屡求西宾无可意者。幸子之来,可姑舍此以发其蒙,一二年间回,不晚矣。”复顾瑜曰:“四哥寒暑早晚,但有所求,汝一切与之,勿以吝啬。”女唯唯听命,生亦拜谢。然生虽慕瑜娘之容色,及察其动静有常,言词简约,知其决不敢犯。又以亲情之故不敢少肆也。

表叔择日设帐,生徒日至。虽用意于书翰之间,而眷恋瑜娘之心则不能遏也。累累行诸吟咏,不下二三十首。不克尽述,特摘其尤者,以传诸好事者焉,以见他作亦皆称是也。其夜坐,书怀二律,诗曰:

连城韫匮已多时,耻效荆人抱璞非。

白璧几双无地种,灵台一点有天知。

青灯挑尽难成梦,红叶飘来不见诗。

寂寂小窗无个事,娟娟斜月射书斋。

多愁多病不胜情,怅味萧然似野僧。

绿绮有心知者寡,箜篌无字梦难凭。

带宽顿觉诗腰减,身重应知别恨增。

独坐小窗春寂寂,感怀伤遇思匆匆。

生自得祖姑言之后,凡有需求,无不得之者。一日,生命其侍童佑哥问瑜娘取槟榔,遂以蜡纸封蜜酿者十颗馈生,并标书于其上曰:“进御之余,敬以五双奉兄,伏乞垂纳。”生但谓其有容色,不意其亦识字也。见之大喜曰:“西厢之事,可得而谐矣。”乃制《西江月》词,命佑哥持以谢云:

蜡纸重重包裹,彩毫一一题封。谓言已进大明宫,特取余甜相奉。

口嚼槟榔味美,心怀玉友情浓。物虽有尽意无穷,感德海深山重。

女见之,微微而哂,就以云笺裁成小简,书数字以复。云:

感承佳作,负荷良多。第以白雪阳春,难为和耳。

生得此简,欢喜欲狂,不觉经史之心顿释,花月之思愈兴,他无所愿也,惟属意瑜娘而已。朝夕求间寻便,欲以感动于瑜。然瑜训谨稳实,生挑之不答,问之不应,莫得而图之。

一夕,月初出,叔婶会饮于漱玉亭上,命使女召生。生以手挥之,使先行。生徐徐后赴。至兰房东轩之隅,海棠树下,遇瑜独归。生曰:“五姐何归之速耶?”瑜曰:“倦矣,故归。”生曰:“久怀一事,欲以相闻,不识可乎?”女以他辞拒之,曰:“昨承佳作,健羡,健羡!”生曰:“不为是也。”女不答而去。生大惭,悒悒而赴宴,半酣而归。自思棠下之遇,不果所怀,遂制平韵《忆秦娥》词,以泄其悒怏之意。云:

忆秦蛾,忆秦娥,无意奈渠何!奈渠何,一场好事,从此蹉跎。  茫茫日月如梭,悠悠光景逐流波。花天月地,毕竟闲过。

一日,生就外馆。女窃入其所居之轩,发其书笥,见所作之诗词,知生之意有在也,默记归,感叹移时。见生之容色变常,饮食减少,颇怜之焉。

一夕,女晚绣绿纱窗下。生行过窗外,偶念周美成词“些小事,恼人肠。”之句,瑜隔窗问曰:“四哥何事恼愁肠也?盍为我言之?”生曰:“子自思之。”女曰:“兄欲归乎?”生曰:“不然。”女又曰:“兄思兄之情人乎?”生又曰:“非也。”女又曰:“春寒逼兄耶?”生曰:“非寒也,愁也。”女曰:“何不拨之乎?”生曰:“谁肯与我拨之?”女笑而不答。生欲进而与之语,自度不可,于是退居轩间,思向者窗前之言,乃作词以识其事,名曰《花心动》:

万绪千端,恼人肠肚事,有谁共说?多丽多娇,有意有情,特地为人撩拨。绿纱窗晚珠帘卷,绣床貌如花模月。如簧语,一声才歇,千愁顿雪。  惟恨衷肠未竭。空惆怅,归来又成间绝。一片乍消,千种仍生,拥就心头成结。琴心未必君知否,何日也?山盟同誓。休猜讶,不是狂蜂浪蝶。

生浓墨楷书,命侍童持以示女。

女览毕,掷地曰:“我本无此意,四哥何苦诬人也!”侍童归以告。生殆无以为怀,乃于轩之西壁画一莺,后题一绝于其上云:

迁乔公子汇金衣,独自飞来独自啼。

可惜上林如许树,何缘借得一枝栖?

见者谓其题莺,殊不知觉其托意于中也。

一日,瑜之侍女碧桃偶过生轩,归谓瑜娘曰:“适来见西边轩里琼州官人画一鸟于壁上,甚是可爱。”瑜因伺生出,遂到生轩,玩索良久,知其意也,乃和一诗,书于片纸之上,置于几间而归。诗曰:

金衣今已换缁衣,开口如啼却不啼。

自是傍墙飞不起,休悲无树借君栖。

生归,见瑜所和之诗,正想玩间,忽见碧桃持一简至。生启之,鱼笺烂然绚目,乃是《喜迁莺》词也。词曰:

娇痴倦极,正柳困花柔,东风无力。桃锦才舒,杏花又褪,种种恼人春色。不恨佳期难遇,惟恨芳年易掷。堪据处,有东流逝水,西沉斜日。记得此去,早筑盟坛,共定风流策。也不难愁,更休烦梦,务要身亲经历。欲使情如胶漆,先使心同金石。相期也,在西厢待月,蓝田种璧。

生得此词,大喜过望,愿得之心,愈于平昔,每寻间便,思与女一致款曲,终不可得也。

过数日,表叔赴县,婶又宁归,女乃潜出,直抵生轩。生偶辍讲而归,适瑜在焉,揖而谢曰:“往日之词,直中阿堵中事,诚能践之,虽死无憾。”瑜曰:“前词聊以宽兄之意耳,岂有他哉?”生曰:“所谓‘身亲经历’者,果历何事耶?”女不答,遂欲引去。生掩窗扉而阻之,因谓之曰:“辂自二月来抵仙乡,今则蓂荚已三更矣。自从见卿之后,顿觉魂飞魄散,废寝忘餐,奈何无间可乘。今蒙下顾寒窗,而辂偶出适归,抑且不先不后,岂非天意乎?而卿又欲见拒,此辂之所深不识也。”女曰:“兄言良是,妾岂不知而为是沽娇哉?抑以人之耳目长也。”生曰:“为之奈何?”女曰:“俗语:心坚石也穿,但迟之岁月而已。”生曰:“青春易掷,若迟之以岁月,岂不错过了时节哉!”女曰:“妾,女子也,局量褊浅,无有深谋远虑,在兄图之则善矣。”言未已,忽闻众声喧哗,遂遁去,不得再语。生乃制《浣溪沙》以纪其事。云:

云淡风轻午漏迟,昼余乘兴乍归时,忽惊仙子下瑶池。  有意鶬鶊窗下语,无端百舌树梢啼,教人如梦又如痴。

一日,生陪叔婶宴于漱玉亭上,生辞倦先归。至和乐堂侧,闻有讽诵声,生趋视之,见瑜独立蔷薇架下,拂拭落花。生曰:“花已谢落,何故惜之?”女曰:“兄何薄倖之甚耶!宁不念其轻香嫩色时也?”生曰:“轻香嫩色时不能伫赏,及其已落而后拂而惜之,虽有惜花之心,而无爱花之实,与薄情何异?”女不答。生曰:“往日图会之言,今何如也?”女曰:“惟兄主之,非妾所能也。”忽觉人声稍近,遂引去。

又一夕,叔婶俱赴邻家饮宴,生独坐若有所失。正忧闷间,忽见瑜娘掀扉而入,谓生曰:“兄何忧之多耶?”生曰:“愁何足惜。但肠断为可惜耳。”女曰:“何事肠断?”生曰:“尽在不言中。”女曰:“妾试为兄谋之。”生起而以手作抱颈状,向瑜曰:“卿言既许矣,不可只作一场话柄,恐断送人性命。惟子念之图之。”女曰:“兄尚不念图,况妾乎?”生曰:“辂图之熟矣。”女指墙,谓生曰:“奈此何?”生曰:“事至如此,虽千仞之山,尚不足畏,数仞之墙,何足道哉!”女曰:“所谓图者,其计安出?”生乃以扇指示所达之路。女笑曰:“恐不然也,妾之一心,惟兄是从而已。事若不遂,当以死相谢。第恐兄之不能践言耳。”生以手抱瑜,欲求合欢,女不从。正反复间,忽闻叔婶回,遂出迎接。次日,生乃作《凤凰台上忆吹箫》之词以示女云:

水月精神,乾坤清气,天生才貌无双。算来十洲三岛,无此娇娘。堪笑兰台公子,虚想象,赋咏高堂。何如花解语,玉又生香。  茫茫!今宵何夕,亲曾见姮娥,降下纱窗。又以将合,风雨来访。记得何时,约言难践,空断愁肠。肠断处,无可奈何,数仞危墙。

生念瑜娘之言,欲实其心,奈何无路可达。将欲越危墙,恐伤身命,终日沉思,计无所出。惟有得向春晖堂安寝,则身可通矣。遂称病不起。表叔省之,生诈之曰:“近来数夜卧此轩间,才瞑目,便见鬼魅,或牛头或马面,来相击闹,心甚怖焉。但以精神恍惚所至,不以为意。昨夜又梦一长牙者,语余曰:‘明日大王来请你,你勿复起。’不觉今日身体沉重,不能起止。”叔闻此语,大惊,遂移之东轩,命其小子名铭者伴生寝焉。生私念:“本欲设计寻入中堂,只将移向东轩,无以异于西轩也。”至夜半,佯狂大叫,举家惊视。生良久始言曰:“向见一人冠黄巾,同昨所见长牙者坐,骂余曰:‘我叫你莫起,你强要起。’黄巾者曰:‘大王请先生去作平贼露布耳,无他也。’言未已,又见一红发尖嘴者至,促曰:‘连忙去,无羁滞。’将扶余出,余与之勍敌良久。喜诸人起来快。不然,被伊捉去矣。”祖姑闻言大恐,令人请良巫厌禳。生乃厚赂巫者,命伊言曰:“若在此宿卧,恐性命难保。除非移入中堂,则自无事矣。”此时即移生入中堂。生病亦寻安,日则肄业于轩间,夜则居宿于堂上。

后第三夜,生谓诸侍伴曰:“今宵服药,忌人见,你辈回后间宿歇。”。至夜静,生遂步入兰房西室之前,正见女于月桂丛边焚香拜月,生潜出,立墙荫以俟之。闻其微吟云:

炉烟袅袅夜沉沉,独立花间拜太阴。

心事不须重跪诉,姮娥委是我知心。

瑜吟讫,突见生至,且惊且喜曰:“闻兄被魅,今夜乃得至此耶?”生曰:“若非被魅,安能得会卿于此乎?”相与携手入室,明灯并坐。生熟视之,容貌愈娇,肌肤愈莹,情不能忍,乃曰:“我肠断尽矣。”欲挽女以就枕。女坚意不从,因谓生曰:“妾与兄深盟密约,惟在乎情坚意固而已,不在乎朝朝暮暮之间也。苟以此为念,则妾淫荡之女也。淫荡之女,兄何取耶!”生曰:“卿虽不从,然辂之至此,设使他人知之,宁信无他事也?”女曰:“但秉吾心而已。”生虽不能自持,然见其议论,生亦喜其秉心坚确,不得已从之,遂相与终夜坐谈。女曰:“妾尝读《莺莺传》、《娇红记》,未尝不掩卷叹息,自恨无娇、莺之姿色,又不遇张、申之才情,缘自见兄之后,密察其气概文才,固无减于张、申,第妾孱陋之质,有愧二女不足以感君耳。”生曰:“卿知其一,未知其二。当时,莺莺有自送佳期之美,娇娘有血渍其衣之验,今宵之遇,固不异于当时也。而卿之见拒,何耶?抑亦以愚陋之迹,不足以当清雅之意,将欲深藏固蔽,以待善价而沽也?”女厉色言曰:“妾岂不近人情者,但以情欲相期,美满于百年也。假使今日苟图片时之乐,玉壶一缺,不可复补,合卺之际,将何以为质耶?”生曰:“此事辂任之,勿虑也。但不如此不足以表情之交孚,卿请勿疑。”女曰:“谚语有云:‘但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正此之谓也。兄自此勿复举矣。”生兴稍阑,乃口念《菩萨蛮》词以赠女,云:

不因色胆如天大,何由得入天台界?辜负阮郎来,桃花不肯开。  芳心空一寸,柔肠千万束。从此问花神,何苦逼人情?

女亦口念《西江月》以答生,云:

借问云朝雨暮,何如地久天长?殷勤致语示才郎,且把芳心顿放。

苦恋片时欢乐,轻飘一点沉香。那时三万六千场,乐尔无灾无瘴。

自后,生凡数次就瑜,瑜终固执如前,委道百端,略不经意;或与并坐,或与并卧,见生才有异意,即厉色正言以拒之。生作《望江南》词以示女:

堪叹处,到碧纱厨。一寸柔肠千寸断,十回密约九回孤,夜夜相支吾。驹过隙,借问子知乎?弱草轻尘能几许,痴云阁雨待何如?后会恐难图。

生情不能已,复继之以诗一绝云:

青鸾无计入红楼,入到红楼休又休。

争似当初不相识,也无欢喜也无愁。

女见词与诗,笑曰:“兄言不喻往夜之言乎?”生曰:“余岂不喻?但以兴逸难当,姑排遣之耳。”暨晚,生归独坐,自思:“费尽心机,得达女室,终不见从,必无意于己也。”

至夜,复思:不如与女作别。至则长吁短叹,凭几而卧,终不与女一言,女问之亦不答。百般开喻,逼勒再三,始一启口曰:“我今夜被你断送了也。”女大悟,谓生曰:“兄果坚心乎?”生曰:“若不坚心,早归去矣。”女因呼碧桃添香,呼生共拜于月下,祝曰:“妾瑜,生居深闺,一十七岁于兹矣。今夕以情牵意绊,不得已,以千金之体许之于情人辜辂者,非惟有愧于心,亦且有愧于月也。敬以月下共设深盟,期以生死不忘,存亡如一,无负斯心,永远无斁也。苟有违者,天其诛之。”祝罢,挽生就寝,因谓生曰:“妾年殊幼,枕席之上,漠然不知,正昔人所谓‘妖姿未惯风和雨,吩咐东君好护持。’望兄见怜,则大幸矣。”生笑曰:“彼此皆然。”遂相与并枕同衾,贴胸交股。春风生绣帐,溶溶露滴牡丹开;檀口吻香腮,淡淡云生芳草湿。曲尽人间之乐,不啻若天上之降也。虽鸳鸯之交颈,鸾凤之和鸣,亦不足形容其万一矣。展转之际,不觉血渍生裙。女乃起而剪之,谓生曰:“留此以为他日之验。”生笑而从之。女以口念《虞美人》词以赠生,云:

平生恩爱知多少,尽在今宵了。此情之外更无加,顿觉明珠减价玉生瑕。 霎时丧却千金节,生死从今决。嘱君千万莫忘情,坚着一钩新月带三星。

生亦口念《菩萨蛮》词以答女:

春风桃李花开夜,烛烧凤蜡香燃麝。鱼水喜相逢,犹疑是梦中。

感情良不少,报德何时了。细语问莺莺,何人解此情?

瑜得生词,谢曰:“妾今夕溺于兄之情爱,就致丧身失节,殊乖礼法,非缘兄亦不至此也。幸为后日之图,则妾之终身庶得所托矣。”生曰:“五姐千金之身为我而丧,犹当铭肝镂骨以报子之深恩矣,岂肯负月下之盟耶。”

自后,生夜必至。一夕,谓女曰:“我以亲舅托于门下,人皆罔知,诚恐他日此事彰闻,亲庭谴责,何颜重上春晖堂乎?”瑜曰:“妾虽女流,亦颇知礼,岂不知韫椟之可嘉,失节之可丑!以兄之情牵意绊,遂至于斯,倘他日事情彰闻,寻奉巾栉于房帏之中。事若不果,当索我于黄泉之下矣。”相与泣下数行。

又一夕,生复赴约,女目生良久,曰:“观子之容色辞气,决非常人,他日得侍房帏,则虽不得为命妇,亦不失为士夫之妻耳。苟流落俗子手中,纵使金玉堆山,田连阡陌,非所愿也,惟兄之是从而已。”生感其节义,作诗以赠。云:

水月精神冰雪肤,连城美璧夜光珠。

玉颜偏是书中有,国色应言世上无。

翡翠衾深春窈窕,芙蓉褥软兴模糊。

何当唤起王摩诘,写出和鸣鸾凤图。

瑜娘亦吟一律以答生:

多感阳春一气嘘,吹开玉砌未生枝。

合欢幸得逢箫史,快睹曾应识紫芝。

碧沼鸳鸯交颈处,妆台鸾凤下来时。

此情纵有成终始,莫把平生雅志亏。

初,瑜父选民间女之艳丽者以为媵,得八人焉。分四与瑜:曰碧桃,曰绛桃,曰仙桃,曰小桃;分四与琼:曰腊梅,曰月梅,曰春梅,曰素梅。父命姆训之,皆颇识字晓音律。自瑜交通生后,四桃心怀忧惧,惟恐事泄,罪及于己。一日,四桃上书谏曰:

娘子生长名门,深居幽阃,世荣封袭,家极华腴。况且仙态芳菲,懿德清淑,才华充赡,妙于精工,芳名洋溢乎三洲,美誉昭彰乎十邑。尚不保身律己,却乃失节丧身,理义有亏,彝伦攸斁。倘或闺中事露,门外风闻,非惟有污于己身,抑且玷辱于父母。亲庭谴责,他人笑讥,名节荡然,性命难保。诚恐楚国亡猿,祸延林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后悔难追,噬脐莫及。苟能先事改过自新,勿蹈前非,待时而动,则娘子幸甚,妾辈亦幸甚!

瑜得书,览毕,喟然叹曰:“尔言良是,但余既以死许辜生,背之不祥。今日之事,其咎在余,谅必不致相累也。”碧桃曰:“其然,岂其然乎!娘子若不自新,我辈终有去志。”瑜泣而谕之曰:“余与辜生牵情溺已而成痼疾,身可死而情不可解。虽苏、张更生,不能移吾之初志也。汝欲去则去之。”四桃同泣而应之曰:“妾辈侍奉闺帏,已非一日。娘子开心见诚,推恩均惠,感戴不已,补报无由。倘若事露,娘子捐身,妾辈安能独存,誓必不相负也。”乃相抱唏嘘而泣久之。至暮,生至,女乃出四桃所谏书以示生。生读之赧然。

诗曰:

一轮明月本团圆,才被云遮更觉残。

欲把相思从此绝,别君容易望君难。

自后,暮聚晓散九月余,温存缱绻之情,蔑以加矣,不觉大火西流,金风又起。父母以生久别,遣仆持书促归甚急。生得书,言之叔婶,治装将为归计。生至夜复抵女室,告以将别之由。二人不忍离别之情,见于颜色,短叹长吁,悲不能已久之。女徐拭泪曰:“第无伤感,且尽绸缪,未知后会何时也?”生曰:“我去三两月,必定再来,子无劳苦构思成疾,此特暂别而已。”女乃吟诗二绝以别生:

乌啼月落满天霜,执手相看泪满眶。

明月相如归去也,文君从此倍凄凉。

秋雨梧桐叶落时,悲愁怀抱正凄凄。

多情自古伤离别,莫笑莺莺减玉肌。

生乃以玉耳环馈女,并留题一绝云:

黄雀衔来已数年,别时留取赠婵娟。

莫将闲事萦衷曲,常把佳音在耳边。

暨晚,生以他事不果行。至夜,女命侍女以白金十锭、青布四端、花巾二十条、裙带二十双并词一阕以赆生。词名《柳梢青》:

南陌花残,西厢月暗,风雨凄凄。见说君归,明松金钏,暗减玉肌。  吁嗟后会难期,将何物表人别离。万斛离愁,千行情泪,两地相思。

生亦立缀排十韵以赠女别云:

驱驰来戚里,特地探仙乡。

推馆开纱帐,兰阶随雁行。

二天恩不断,一德感难忘,

况复蒹葭质,亲陪兰蕙旁。

尘埃沾洁节,襟袖染余香。

月下深盟固,花边思语长。

绝胜鱼得水,何异凤求凰。

只等欢娱永,谁知归思忙。

百年终有在,一别来须伤。

若问重来日,橙黄与菊香。

生别,到家之后,行止坐卧,食息起居,无非为女记忆也;经史家事,略不介意,终日昏昏而已。先是,城之西北隅有村曰迈游,山明水秀,多生佳丽。有名小馥者,字微香,亦美丽超群。其俗有纺纱场之习,生尝游畋其间,与之亦相好。生有诗以赠之曰:

生长茅茨在迈游,微香两字动炎舟。

玉般温润兰般馥,花样娇娆柳样柔。

巧笑千金苏氏小,清歌一曲杜家秋。

也知好事人多爱,不可明知但暗求。

微香缉知生归,意其必访己也。日日候待,杳无消息,疑其必有他遇而忘己也,乃效温飞卿体作《懊恨曲》以怨之云:

莲藕抽丝那得长?萤火作灯那得光?

薄倖相思无实意,可怜蝶粉与蜂黄。

君何不学鸳鸯鸟,双去双来碧沙沼。

兰房白玉尚抛捐,何况风流云散了。

大堤儿女抹翠娥,贵财贱德君知么?

夭桃浓李虽然好,何似南山老桂柯。

悠悠万事回头别,堪叹人生不如月。

月轮无古亦无今,至今长照丁香结。

微香亲书于鸾笺之上以寄生。适生之友王仲显者,与生检阅诗书,得此曲,问:“谁之笔也?”生以实告。遂与王生共探之。微香以生久别,见生至大喜,而生忧闷之怀凄然可掬。微香以王生在,微亦不诘。

迄至夜分,王生倦而就寝,微香乃谓生曰:“自从君之别妾也,不觉乌兔沉东西矣,以妾思君之心不啻若大旱之望云霓也,深藏固蔽以待君久矣。近闻君归,喜动颜色,思得一见而无由。今夜既蒙垂顾,正当缱绻以偿契阔之情,而君之短叹长吁,愀然不乐,何也?岂非疑妾有外意,抑亦君有外遇乎?”生曰:“感子之情,亦已多矣。奈何将新变故易,以故变新难。”香笑曰:“妾之言果不差矣。君盍均而惠乎?”生不答。微香曰:“君寓临邑,所遇者得非临邑人乎?”生曰:“然。”复问:“女为谁名?何氏之女也?”生不肯言。再三逼勒,良久生始言曰:“子亦我之情人也,语亦无害。子宜秘之,勿言其姓名于人,斯可矣。”微香指灯而誓,曰:“我若违君之嘱,有如此灯。请言之,勿虑也。”生乃曰:“黎氏,名瑜娘,字玉真。”微香叹息而言曰:“此女无双也。其面团而光,其质富而润,其目凝而澄,其声清而婉,果然乎?”生曰:“子之言,如亲见。何以知之?”微香曰:“妾之表亲有善穿珠者,前日往临高,知黎土官家有此女也。且闻其善诗,有作赠君否?”生乃诵其《柳梢青》与微香,微香击节叹曰:“才貌兼全,真天上人也。子之视我如土块,不亦宜乎!”乃缀《满庭芳》一阕自歌以贺生:

月下歌声,风前笛韵,遥思当日风流。枕边言语,犹记在心头。玉珮玎珰,别后空惆怅,永巷闲幽。行云去,才离楚岫,却又入瀛洲。  仙境里,奇逢姝丽,端好绸缪。羡金桃玉李,凤偶鸾俦。一个文章清雅,一个体态娇柔。引得我,雕栏独倚,一日似三秋。

生观讫,起谢曰:“余爱卿之情不为不多,负卿之罪亦不为不少。”立缀《木兰花》词一阕以答之。

念当时行乐,乌乍落,兔乍生,向花下重门,柳边深巷,弄笛三声。筚声断,柴门启,见花颜玉脸笑相迎。喜气春风习习,歌喉山溜泠泠。自从别后阻归程,非是我无情。奈故思漫漫,新欢款款,誓下深盟。情已固,心意谁评?从今长揖谢芳卿。肠断纺纱场上,月轮依旧光明。

明日,生与王仲显归。抵家后,因念微香之语,乃赋长歌一篇以贻之:

我生幸值升平时,春风和气长熙熙。

幸今喜在繁华地,山水清佳人秀丽。

此生此世岂徒然,好展情怀乐所天。

不须贪富贵,何必求神仙。

万岁虚生耳,纵有千金亦须虚死。

世间万事非所图,惟慕娇娆而已矣。

君不见,卓文君,至今千载芳名传。

古人今人同一致,有能逢之亦如是。

人生少年不再来,人生少年早开怀。

黄金买笑何须吝,白璧偷期休更猜。

我曹本是风流客,懒向金门献长策。

脚跟踏遍海天涯,久慕倾城求未得。

亲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十八龄。

蕙性芳心真慧默,玉颜花貌最娇婷。

春山远远秋波浅,嫩笋纤纤红玉软。

暗麝芬芬百合香,绿云绕绕双乌绾。

上追能字卫夫人,下视工诗朱淑真。

柳絮才华应绝世,梅花标格更超群。

云闺雾阃深深处,罗帏锦帐重重贮。

绝似姮娥住广寒,世人有眼无由觑。

记得春光三月天,曾寻流水到桃源。

春晖堂上分明见,晚绣窗前款语言。

童仆往来传意绪,诗词络绎通情素。

数向花前密约时,同于月下深盟处。

烛摇红影照兰房,香喷清烟袭象床。

一线枕痕生玉晕,碧梧枝上凤和凰。

芳情百纽丁香结,真心一点蔷薇血。

个中顿觉两心知,妙处偏难向人说。

朝朝暮暮恋高唐,忘却人间日月忙。

回望白云归思切,金刀寸寸断人肠。

美满恩情呻吟绝,销魂怕唱阳关叠。

依依牛女隔星河,杳杳行云归楚峡。

香罗重解又何时,惆怅西风泪湿衣。

旧恨牵连推不去,新愁郁结有谁知?

惟有知情旧知己,每思甘言慰愁耳。

多承佳惠感难忘,自觉违心惭不已。

徐徐思后更思前,回首西风亦惘然。

应是前生曾种福,今生偏得美人怜。

微香得此歌,以示其同伴,众口称夸,乃共作手卷以赠生,名《双美》,请善画者绘图于其首。微香又摅妙思,作《并美序》一篇以冠其端,复继之以长歌一篇,文多不载,聊录歌诗,以传好事者:

琼南人物倾天下,才子佳人两无价。

吴门锦里何足数,蓬岛瑶池此其亚。

画堂重重闭广寒,青聪白马跃金鞍。

奇才美貌皆潘岳,腻体香肌尽弱兰。

弱兰潘岳今何许,听说琼林鸾凤侣。

凤友鸾交绝世无,一双两好真无比。

天与风流年少郎,声名籍甚动炎荒。

凤雏骥子麒麟种,绘句文章锦绣肠。

往来洒落起尘俗,绣虎雕龙总入目。

万卷诗书刘曾风,千首词曲要同淑。

清风明月四清香,胜景名山足遍经。

曾向朱崖开绛帐,忽从戚里遇娉婷。

娉婷自是豪家子,长养绮罗丛队里。

天上丽质自超群,百媚千娇谁与比。

水月精神冰雪肌,芙蓉如面柳如眉。

春山淡淡横蛾黛,秋水盈盈漾碧漪。

飘飘柳絮才情绝,戛玉铿金满箱帙。

光风溜溜泛崇兰,碧涧溶溶涵皓月。

久擅芳名荡海天,风流年少总夸妍。

笑他有眼何曾见,羡子相逢岂偶然。

偶然相逢真奇遇,时人那得知幽趣。

红叶飘时传丽情,绯花泛水知山路。

直入蓬莱第一层,云轩谒拜许飞琼。

鲛绡帕上题佳句,鹊尾炉前结好盟。

黄莺唤友迁乔木,丹凤求凰栖翠竹。

醉风芍药暗生香,着雨夭桃红杏肉。

绝似姮娥下月宫,宛如神女在巫峰。

翻嫌月殿非人世,却笑巫山是梦中。

何似相逢明盛世,早能偿此风流债。

负兹通古通今才,遇此倾国倾城态。

倾国倾城世无多,通古通今谁复过。

绝胜兰香伴张硕,宛然箫史共秦娥。

秦娥箫史虽无比,不过如斯而已矣。

天香国色产南方,不让中州独专美。

嗟予与子素相知,记得纱场夜月时。

浪作狂歌赞并美,聊传盛事记佳期。

善儿者,字纯叔,微香之侄也。年最妙,亦善歌词,继诗于卷上曰:

才子风流正少年,佳人窈窕更婵娟。

一双两好真无比,百媚千娇出自然。

瑶树琪花欺众卉,金山玉海冠群贤。

闻君此遇真奇异,故献风流并美篇。

团团,字玉轮,诗曰:

连理枝头并蒂花,天才国色两堪夸。

人间祥瑞郑人表,天上神仙 绿华。

太液芙蓉原解语,崑山美玉自无暇。

也知缘分从前定,造化安排本不差。

阿真,字洁节,诗曰:

好事多偏自古然,佳人才子贵双全。

文君司马夸重见,崔氏张生岂独专。

窃玉偷香输妙手,连珠合璧羡良缘。

云英若问纱窗事,为道花开月未圆。

生得卷,感三美人之厚意,亦作一律以谢之:

云锦霞笺照眼明,长篇短韵总含情。

微香妙手奇还健,纯叔新诗宛更清。

团也相应如小小,真兮端不让琼琼。

朝思暮想心常念,欲报深恩愧未能。

生自别瑜娘之后,倏尔斗柄三移,而相思之心如一日也。奈鳞鸿杳杳,后会无由。是月某日,适值祖姑生诞,乃托所亲,言于父母曰:“某日祖姑诞辰,理当往贺。何吝四哥一行,而不使之往庆耶?”父从之。次日,遂命生起行。

既到,表叔一家见生,莫不欣然喜其再至。于是复馆生于清桂西轩之下。生遍视,轩窗如故,诗画若新,惟庭前花木有异耳。不胜旧游之感,遂吟近体一律以寓意:

一年两度谒仙门,前值春风后值冬。

草木已非前度色,轩窗还是旧游踪。

重临杨柳三三径,专忆高唐六六峰。

知是盟深应不负,虚言万事转头空。

生至数日,不能乘间与瑜一语。因设卧中之计,尚未克果,而祖姑之寿日届矣。乃制《千秋岁令》一首以庆寿:

菊迟梅早,报道阳春小。坡老说,斯时好。北堂萱草茂,南极箕星皎。人尽道,群仙此日离蓬岛。  宝炬红光耀,金兽祥烟渺。松竹嫩,蟠桃老。永随王母寿,却笑籛铿夭。画堂上,年年膝下斑衣绕。

后二日,生侍祖姑于春晖堂上,忽见堂侧新开一池,乘隙处趋往视之,正见瑜娘倚墙观画,生笑而言曰:“不期而遇,天耶?人耶?”瑜曰:“天也,岂人之所能也。不期然而然,非天而何?”遂挽生共坐于砌石之上,且曰:“此地僻陋,人迹罕到,姑坐此,徐徐而入可也。”遂相与诉其间阔之情、梦想之苦,自未及酉,双双不离。忽闻呼唤之声,女遂辞去,复顾生云:“自此路可以抵妾室,兄其图之。”生颔而归馆。

至更深夜静,生遂踰墙而入,直抵女室。时女已睡熟,生叩窗良久,女始惊觉,欣然启扉相迎,携手入室,添灯共坐。谓生曰:“待兄久矣不至,聊集古句一札方就,凭几而卧,不觉酣矣。”生问:“诗安在?”乃出以示生。诗曰:

月娥雪夜夜漫漫,鬓乱钗横特地寒。

有约不来过夜半,月移花影上栏杆。

生览毕,生谓女曰:“自别之后,思子之心,恍然在前,忽然在后,未尝一日而离也。所嘘所吸,一起一止,何莫而非相思乎!”女曰:“非特兄也,妾亦皆然。生乃口占律诗一首云:

再到天台访玉真,入门一笑满明春。

罗帏绣被虽依旧,璧月琼枝又是新。

可喜可嘉还可异,相怜相爱更相亲。

何当推广今宵事,永作天长地久人。

女亦口占以和之:

洞房今夜降天真,软玉温香满被春。

慢说别离情最苦,且夸欢会事重新。

意中有意无他意,亲上加亲愈见亲。

欲得此情常不断,早寻月下检书人。

自是,二人眷恋之情,逾于平日。一夕,生携微香所作手卷示瑜。看未毕变色大怒曰:“嘱兄勿多言,却又多言!妾之名节扫地矣!”生解说百端,女终不与一言。次夜复往,坚闭重门,无复起矣。女方悔己前非,咎生薄倖,终日闭门愁坐,对镜悲吟,一二日间才与生相见。见之,亦不交半语。已过半月,生不能平其情,悒怏满怀,大失所望,乃述近体一律以示之:

巧语言成拙语言,好姻缘化恶姻缘。

回头恨拈章台柳,赧面惭看太华莲。

只为玉盟轻荡泄,遂教钿誓等闲迁。

谁人为挽天河水,一洗前非共往愆。

女玩味良久,始言曰:“兄寓此久矣,盍归访纺纱场之情人乎?”生曰:“卿何为出此言也?独不记月下深盟乎?且辂当时不合失于漏泄,罪咎固无所逃,然古人有言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遽忍以往者之小过而阻来者之大事乎?”瑜回嗔曰:“兄之心金石不渝,妾之怒聊以试兄耳。”亦续吟一律云:

一洗前非共往愆,从新整顿旧姻缘。

声名荡漾虽堪怨,情意殷勤尚可怜。

任是春光先漏泄,忍教月魄不团圆。

莫言幽约无人会,已被纱场作话传。

自此之后,情好如初。一日,以前卷展开评论,瑜曰:“四美人之才调见识于此可见其形容之高下,亦可得而言欤。”生曰:“姑即吾所见而言,小馥则精神清徵,肌体细腻而婉媚不足言焉;善儿则体态娇娆,,骨肉匀称而温润不足言焉;而兼之者子乎?”女曰:“真团如何?” 生曰:“寻常而已,不足齿录。”又问:“二美人才调何如?”生曰:“馥之诗奇而妙,善之句婉而切。盖馥长于诗歌而短于词赋,善优于词歌而劣于诗歌。至若谈笑歌舞,馥俱优于善也。虽然地无朱砂,赤土为先,以子方之则美玉碔硃判然矣。”女曰:“纱场之二女其容色既如此,其才调又如彼,以妾身之万万不侔矣。兄舍近就求远,何也?”生曰:“恶是何言也?卿乃天上之碧桃,月中之丹桂,彼不过微芳小艳而已,岂敢与卿争妍媸也?正昔人所谓西施、王嫱争洗脚脸,与天下妇人斗美者也。”女感其言,乃吟《长相思》词一阕以戏生:

大巫山,小巫山,暮暮朝朝云雨间,谁怜凤偶闲?  歌已阑,乐已阑,才向瑶台觅彩鸾,金波依旧团。

一夕,天色阴晦,生与女待月久之,乃同归兰室,席地而坐,尽将出其所藏《西厢》、《娇红》等书,共枕而玩。女曰:“《西厢记》如何?”生曰:“《西厢记》,不知何人所作也。考之于唐,元微之尝作《莺莺传》并《会仙诗》三十韵,清新精缀,最为当时文人所称羡。《西厢记》之权舆,其本如此也欤?然莺莺有诗寄张生云:‘自从别后减容光,万转千愁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此诗最妙,可以伯仲义山、牧之,而此记不载,又不知其何故也。且句语多北方之音,南方之人知其意味者罕焉。”又问:“《娇红记》如何?”生曰:“亦未知其作者何人,但知其铺叙格局,井井有条而可观,模写言词朗朗可听而不厌也,苟非有制作之才,焉能若是哉!然其诸小词多鄙猥,可人者仅一二焉。子观之熟矣,其中有何词最佳?”女曰:“《一剪梅》。”生曰:“以予看之,似有病。”女曰:“兄勿言,待妾思之。”顷曰:“诚有之。”生曰:“何在?”曰:“离有悲欢,合有悲欢乎?”生笑道:“夫离别,人情之所不忍者也。大丈夫之仗剑对樽酒,犹不能无动于心,况子女之交者。其曰离有悲,固然也;离有欢,吾不之信也。至若会合者,人情之所深欲者也。虽四海五湖之人,一朝同处,而喜气欢声亦有不期然而然者,况男女交情之深乎?谓之合有欢,不言可知矣;谓之合有悲,吾未之信也。”瑜曰:“兄以何者为佳?”生曰:“‘如此钟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头非;汪汪两眼西风泪,洒向阳台化作灰’一诗而已。”瑜曰:“与其景慕他人,孰若亲历于己?妾之遇兄,较之往昔,殆亦彼此之间而已。他日幸得相逢,当集平昔所作之诗词为一集,俾与二记传之不朽,不亦宜乎?”生感其意,乃口占一曲,自歌以写怀云。歌曰:

西江月上团团,锦江水上潺潺,荒坟贵贱总摧残,回首真堪叹。回首真堪叹,可怜骨烂名难烂。残篇留得在人间,付与多情看。待月情怀,窃香手段,这般人真好汉。想崔、张行踪。忆申、娇气岸,相对着肠频断。此情此恨,我尔相逢岂等闲。须教通惯,休教明判,若还团圆,且作风流传。

初,生与女交通后,收敛行踪,无罅隙之议,故人无知者。及其再至,情欲所迷,罔有忌惮,一家婢妾,皆有所觉,所不知者,惟瑜父母而已。瑜亦厚礼诸婢,欲使缄口,奈何各怀旧憾,皆欲白之。生度不可久留,乃设归计。尚未果也,忽一婢惧事露而罪及己,窃言之祖姑。祖姑以生之驯谨达礼,必无此事,反笞其婢。自是众口渐息。时又叔婶同寓别馆,况又祖姑昏耄,不知防备,始大得计,略无畏惧之心,暮乐朝欢,无所不至。

一日,生与女同步后园晴雨轩中,徘徊观行。正谈谑间,而瑜之弟黎铭值而见之。生大骇,恐言于叔婶,乃厚结铭心。初,生有一琴,名曰“碧泉”,平生所嗜好者,铭尝问取,生不之与,至是而遗焉。虽得铭之欢心,然而诸婢切切含恨,惟待叔婶回便发其事。生自思形迹不宁,“设使叔婶知之,负愧无极矣!”托以归省,告于祖姑。祖姑固留之再三,生终不从。瑜夜潜出,与生别曰:“好事多磨,自古然也。欢会未几,谗言祸起,奈之何哉!兄归,善加保养,方便再来,毋以间隙,遂成永别,使盟誓为虚言也。”因泣下沾襟。生亦掩泪。将别,女以《一剪梅》词一阕并诗一首授生,曰:“妾之情意,竭于此矣。兄归,展而歌之,即如妾之在左右也。”词曰:

红满苔阶绿满枝,杜宇声归,杜宇声悲。交欢未久又分离,彩凤孤飞,彩凤孤栖。  别后相逢是几时?后会难知,后会难期。为言何以表相思?一首情词,一首情诗。

诗曰:

万点啼痕纸半张,薄言难尽觉心伤。

分明一把离情剑,刺碎心肝割断肠。

生亦缀《法驾引》词一首以别女云:

归去也,归去也,归去几时来?峡口云行仙梦杳,雨中花谢鸟声哀。落叶满空阶。  真个是,真个是,真个恼人肠。沙上鸳鸯栖未稳,枝头鹦鹉叫何忙。相对泪沾裳。  须记得,须记得,须记月前盟。料必两人扶一木,莫移花影带三星。了此此生情。

女览毕,谓生曰:“往者迈游诸女所赠之诗,意甚忠厚,今将薄礼寄兄以馈之,可乎?”生曰:“可。”女乃命侍女取花巾八条、裙带三十二双,与生收讫。女遂含泪再拜而别。

生既归家后,命仆以瑜所寄之物送与微香。微香寄声于仆曰:“寄语四郎:彼岂不知赵姬之言乎?”仆归以告。适王仲显在焉,生微笑,王曰:“何谓也?”生曰:“按《左传》赵姬有言曰‘好新慢故易’,微香特讽予也。”次日,复命仆持书以贻微香。微香展而视之,乃唐体诗一律:

寄语多情旧故人,几乎为尔丧良姻。

空怀杜牧三生梦,难化瞿昙百亿身。

雨散云收成远别,花红柳绿为谁春?

不堪回首纱场上,风雨潇潇月一轮。

微香静而思之,终疑于“为尔丧良姻。”之句,欲生之来以实之,亦次韵一律以答之。诗曰:

彼情人是我情人,就说无因亦有因。

千里相思愁里句,几番欢会梦中身。

天边依旧当时月,洞口时非往日春。

若念小楼携手处,重来花下赏冰轮。

生感其意,复以诗一律绝之焉:

纺纱场下旧情缘,回首东风倍惨然。

已按赤绳先系足,免劳青鸟再衔笺。

任从柳色随风舞,莫惜韶光彻夜圆。

不是怜新违旧约,由来好事两难全。

微香得此诗,知生之绝己也,然而慕生之心,未尝少替,亦和一律以答之:

纺纱场下旧情缘,怕说情缘只默然。

今日翻成班氏扇,当时休制薛涛笺。

玉箫已负生前约,金镜偏教别处圆。

自是人心多亦易,休言好事不双全。

生是时名籍甚,郡邑咸欲举生为庠生。生父爱子,不欲远涉利途,恐致离别之苦。然而众论纷纷,无时休息。生潜喜,乘间言于父母曰:“除非出外可避。”父喜曰:“可往祖姑家少避五、六个月,众口无不息矣。”生曰:“如或官司逼勒,如何?”父曰:“只言随伯父之任可也。”生之伯父有为高官者。父即日命促装起行。

既至,祖姑一家欣喜,待礼如初。生告以所来之由,叔曰:“倘不厌寒微,姑寓于此,朝夕与诸生讲明理义,此某之所深幸也。”生拜谢,退居所寓之轩,偶见绿纱窗上有细字书诗一绝:

壁上莺还在,梁间燕已分。

轩中人不见,无语自销魂。

生味其意,知是瑜笔,亦书一绝于其旁曰:

肠断情难断,春风燕又回。

东风和且暖,雅称结双飞。

生思玩间,忽见瑜娘突至,且喜且悲,再拜谓生曰:“兄真信士也。然自兄归之后,媒妁议姻,殆无虚日,父母亦有许之者,但未成事耳。妾心想,迫于父母之命,不得已而饮恨于九泉之下,不及与君诀别为歉。今幸不死,尚得相见,岂天意乎!未审计将安出?”生曰:“此辂之所以日夜忧念者也。盖尝思之有三不可:亲戚不可为婚,一也;父母之命不可违,二也;不敢言于父母,三也。为今之计,惟在乎卿主之而已。”女曰:“凡妾可力为者,敢不自效!望兄指引,斯善矣。”生密附女耳边低言。女曰:“正合妾意。”言未已,忽听笼内鹦鹉叫:“大人回!大人回!”女遁去。临行,反顾生曰:“兰房之约,三更后四更前,此其时也。妾倚窗以俟。”生许之。

是夜,月明如昼,万籁无声,生视诸仆皆睡熟,轻步潜至女室。女正倚窗而立。相见之际,喜不自胜。生欲挽之就寝,女曰:“丑陋之质,于兄故不敢辞,第以月明花开之景,不可常得,思与君少同伫赏,以度良宵耳。”生然其言,遂并枕于玩月亭右厢阶下。俄而,婢女数辈捧馐肴至,罗列满前。二人相与劝酬,极尽款曲。女曰:“人会几何,既逢佳景,可无述作以记之乎?”生曰:“短章寂寥,片文拘泥,与其合笔而和题,孰若同声而相应,亦足以见吾二人之勍敌也。”女曰:“遂以‘月夜喜相逢’为题,五十韵为率。”

生即为首倡曰:

今夕是何夕,奇逢不偶然。

况当明媚景,正是艳阳天。

烂烂星珠灿,团团月鉴圆。

风轻万籁寂,露浥百花鲜。

河影清还浅,奎缠断复连。

乾坤安罔极,光景自无边。

舵照野微微,浪摇空琼琼。

连枝横鉴发,素晕隔檐穿。

更漏转三鼓,槐荫过八砖。

溶溶春似海,缓缓夜如年。

织女偷情看,姮娥着意怜。

千年逢一会,二鸟降双仙。

谈笑幽亭上,追随小院前。

分明双美具,端的四兼全。

旧恨应皆释,新愁觉欲颠。

重来谐素约,又共展华筵。

何须金石奏,且把海螺传。

美酒倾珠落,香羹和玉涎。

脍用金刀切,茶将活水煎。

冰壶双髻执,罗扇小鬟掾。

并枕挨肩玉,低鬟动鬒婵。

柔肠频眷恋,莲步漫周旋。

红袖深藏笋,罗衣懒上船。

献酬多节重,议论每牵缠。

不必宣金石,何劳奏管弦。

休辞同坐久,且共把诗联。

共吐珠玑唾,同裁月露篇。

声声争响亮,字字竞鲜妍。

可羡唐商隐,堪夸燕丽娟。

清新开府句,秀丽薛涛笺。

佳兴如流水,神词若涌泉。

孟郊应退舍,蔡琰可齐肩。

转战敌逢敌,摛词玄又玄。

剡藤烦字扫,香剂倩思研。

宴罢情将困,吟成意尚牵。

掀帏香自馥,入室步争先。

好事虽多舛,佳期喜独偏。

笑携双玉手,共卧五花毡。

莲步移红玉,珊瑚堕翠钿。

交加连理树,掩映并头莲。

色胆大如斗,丽情深若渊。

耳边言切切,心上意悬悬。

凤蜡摇红影,龙涎薰碧烟。

情痴疑是梦,骨冷不成眠。

缱绻两情好,绸缪一意专。

既如鱼水乐,又似漆胶坚。

了毕平生愿,深酬宿世缘。

愈亲须愈敬,相守莫相捐。

密约长如此,深盟永不迁。

任他沧海竭,此乐尚绵绵。

联成,女出云笺,命小桃书之。书毕,已四鼓矣。不复就枕,但立会而已。生口占一绝曰:

名花并立笑春风,谁识当空一窍通。

欲验佳期何处见,白罗裆上有残红。

自是之后,幽会佳期,殆无虚日;眷恋之情,亲昵之意,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所作诗词,不可尽述,姑记含蓄意深者八绝云:

其一:

昨夜东风透玉壶,零零湛露滴真珠。

寄言未问飞琼道,曾识人间此乐无?

其二:

一线春风透海棠,满身香汗湿罗裳。

个中好趣惟心觉,体态惺松意味长。

其三:

宝鸭香消烛影低,被翻红浪枕边欹。

一团春色融怀抱,口不能言心自知。

其四:

淡淡溶溶总是春,不知何物是吾身。

自惊天上神仙降,却笑阳台梦不真。

其五:

形体虽殊气味通,天然好合自然同。

相怜相爱相亲处,尽在津津一点中。

其六:

半夜牙床戛玉鸣,小桃枝上宿流莺。

露华湿透胭脂体,一段春娇画不成。

其七:

烛尽香消夜悄然,洞房别是一般天。

若教当日襄王识,肯向阳台梦倒颠?

其八:

鱼水相投气味真,不胶不漆自相亲。

两身忘却谁为我,恐是天生连理人。

一日,祖姑独坐春晖堂上,生侍之,顾生谓之曰:“昔传姻事为‘下玉镜台’,何谓也?”生以温峤事为对。祖姑曰:“汝知发问之意乎?”生曰:“不知。”祖姑复曰:“汝宜益加进修,吾之女孙,誓不他适,当合事汝,以继二姓之好,亦使温峤之下玉镜台也。”生拜谢。至暮,生以此告瑜。瑜大喜,笑曰:“古人有言:‘人心同欲,天必从之。’岂虚语乎!”生曰:“明日当辞归,遣媒言议,勿失时也。”

明日,遂告归。及抵家,以祖姑之语告其父。父欣然从之。

择日命媒起行。既至,以所来之由告叔。叔曰:“四哥才貌,出众超群,可敬可爱,得婿如此,足慰人心。奈他人讥笑何?”媒曰:“何伤乎?温峤之下玉镜台,娶姑之女。”又曰:“老泉女适程氏,舅之子也,况乃孙乎?自古迄今,但闻传其事以为话,未闻以是病之者,夫何疑之有?”叔、婶允之,遂将黄金二锭、羊一牵为定礼。生婢有名朝华者,从媒同入,出生书以瑜娘,瑜娘盥手披读三复而叹。

辜辂端肃书奉

玉贞小娘子妆次:辂世忝姻缘之契,缔结丝萝;叨因叔侄之情,寓居门馆。讵意天缘会合,亲逢旷世之娇娆;人意交孚,果是前生之配偶。荣生意外,喜溢目间。缅想淑候,兰蕙其芳,冰霜其洁。秋水为神玉为骨,倾国倾城;芙蓉如面柳如眉,欺花欺月。柳絮因风起,蔼然谢道韫之才华;寒藻漾涟漪,粲若朱淑真之文采。诚所谓天上之神仙,君子之好逑者也。辂一寒如此,百技无能,才匪逮人,貌非出众,忝得一拜于云阶,幸已足矣。何况侧身于玉树,恩莫大焉。粉身不足报深恩,万死实难酬厚德。寸心有愧,揣已何堪!曩闻太夫人因亲致亲之言,归心如箭;今见椿府君执柯伐柯之举,喜意若川。倘得叔婶不以他辞,想应汝我心谐所愿。百岁姻缘,在此一举;千年会合,于此片时。专望竭力赞襄,毋使青蝇污白玉;同心协力,庶教丹桂近姮娥。则平生之心愿足矣,月下之深盟遂矣。兹因媒氏之行,敬缄鸾而申微悃,特诉凤以候佳音。即辰天地皆春,山川自秀,伏乞保重千金之体,永终百岁之期。不宣。

后二日,媒氏告归,朝华入辞瑜,瑜乃复一笺以寄生。

妾瑜敛衽奉复辜兄阁下:

伏自一别,倏尔旬余。蝴蝶之粉未干,麝兰之香犹在。松竹之表,常仿佛于目睫之间;金石之盟,每念昭于心胸之内。忽喜冰人之传事,又兼云翰之飞来,千欣千喜!恭惟文候,学贯天人,博通今古。风采迈贾少年之弱冠,文华负李长吉之奇才,诚所谓文苑中之英华,士林中之翘楚者也。瑜也,貌微无艳,才非道韫,自谓于世而无取,夫何在兄而见怜!幽谷发阳春,多感吹嘘之力;葵花倾晓日,幸蒙光照之私。托庇二天,已非一日。讵意人心有欲,天意果从。因亲复得致其亲,莫非命也;发愿竞能谐所愿,不亦善乎!勿然手舞足蹈而不自知,自此生顺死安而无复憾。事已定矣,言更何云。惟冀尊所闻行所知,益励占鳌之志;宜其家宜其室,伫看协凤之祥。不须待月于西厢,正好挑灯于北牖。毋使前人独专其美,免思微弱,致损厥躬。伏乞鼎调,以副时望。不宣。

是月也,忽御史按临,遴选其民俊秀者补弟子员。乡老举生为邑庠生。后数日,生父命仆赍书以告瑜父。生乃吟诗一首,并写片笺以寄瑜云:

书寄平安故友知,白衣今已换蓝衣。

微躯从此如鹰系,佳兆何时协凤飞?

上苑杏花愁客去,西厢明月为谁辉!

几回暗想兰房事,不觉临风泪雨霏。

瑜得生诗,亦作歌一篇以复云:

寂寂兰房愁独倚,忽见长须致双鲤。

云是琼林天上郎,如今已入黉官里。

已入黉宫为如何?渐磨仁义乐菁莪。

方巾圆领真超卓,黄卷青灯好切磋。

君不见,买臣衣锦归乡里,至今名姓光青史。

又不见,县官负弩迎相如,至今千载扬芳誉。

男儿得志皆如此,男儿莫厌穷经史。

上方治定崇文儒,彬彬济济纺青紫。

辜夫君子真英豪,器宇堂堂气象高。

心通万卷犹嫌少,日诵千篇不惮劳。

此时已入文章地,从今遂却平生志。

鏖战文场应可期,珪璋治化真堪异。

蒲柳应知得所依,凤凰何日又同飞?

坐看花诰班班降,羞杀人间俗子妻。

仆归,将诗以示生。生与同学生览之,无不叹服称美者。又复启中有警句云:“但能有理可明,不怕无官可做。”又曰:“前日之良心因妾既丧,今日之放心在君当收。”又曰:“莫为蒲柳之姿,堕却云雷之志。”若此之言,非见理分明者,安能及此耶?但恨不见全篇以书记录耳。

于时生入泮宫,不满月间,生父忽然捐馆。生哀毁踰礼,水浆不入口者三日。既葬,躬自负土,不受人助。既丧之后,终日哭泣而已,不复视事。时有白鹤双竹之祥,人以为孝感所致。自是家道日益凌替,而瑜娘之父始有悔亲之心,遂不复相往来。而生以守制故,不暇理事,不相闻者二载。

然而,瑜娘慕生之心,曷尝少置?风景之接于目,人事之感于心,累累形诸诗词,多不尽录,姑记一二,以语知音者:

《鹊桥仙》

征鸿无信,游雁无信,更相望断春潮无信。辜郎何处不归来,怎禁许多愁闷。青山有尽,绿水有尽,惟有相思不尽。眼中珠泪几时干?肠一寸截成千寸。

《瑞鹧鸪》

芭蕉叶上雨难留,松柏梢头风未收。万闷千愁无着处,并归心上与眉头。肠如袜线条条断,泪似源头滚滚流。倚遍栏杆人不见,满天风雨下西楼。

《长相思》

春望归,秋望归,目断江山几落晖?啼痕点点垂。朝相思,暮相思,终日何时是尽期,伤心寄与谁?

《一剪梅》

雨打梨花深闭门,辜负青春,虚负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消魂,月下消魂。  愁聚眉峰尽目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晚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满庭芳》

愁锁春山,泪潺秋水,时时独向西楼。望穷千里,山水两悠悠。惆怅故人独在,离别後,日月难留,肠断处,愁愁闷闷,风雨五更头。相思何日了?无肠可断,有泪空流。湘江潮信断。楚峡云收。只恐寻春来晚,东君去,花谢莺愁。兰房下,何时与你,交颈绸缪。

时有同郡富室符氏者,素闻瑜娘才色,又闻生久不至,遂散财赂,冀必得瑜娘为婚而后已焉。故有与瑜娘父言者,非誉符家道之华腴,必称符才貌之出众;非言生家道之萧条,必毁生行止之落魄。瑜父遂欲解盟,然犹虑构成词讼,犹豫未决。又有为其画策者,曰:“内外兄弟姊妹,不可为婚,法律所禁,倘或兴讼,以此推之,何畏之有?”遂决意许符氏,然犹未敢轻动。或劝其家纳符氏聘礼者,瑜父从之。

后瑜娘缉知,悲不自胜,以死自誓,终不他适。黎性方严,闻之大怒。瑜乃以白巾自缢,赖众知觉救解,遂免。黎方觉悔。

然瑜之心虽不肯从,而符之盟终不可解。正忧闷间,忽值其姑适王氏者归宅,黎命之解慰瑜心。姑乃从容劝瑜百端,瑜应之曰:“结亲即结义,是以寸丝既定,千金莫移。儿非不爱荣盛而恶贫贱,但以弃旧怜新、厌贫就富,天理有所不容,人心有所未安。”姑以瑜言告黎。黎曰:“瑜言诚有理,奈彼符氏何!”凡瑜所亲爱者,皆令劝之。

一日,碧桃乘间谏瑜曰:“娘子懿德娇颜,为诸姊妹中之巨擘,然诸娘子俱适名门宦族,或统制黎民,或操驭军政,或田连阡陌,或金玉盈箱,独娘子坚意寒儒,妾辈甚不惬愿。近见大人别缔良姻,甚喜甚喜。娘子何故短叹长吁,减却饮食,损坏形容,而为伤感之甚耶?”瑜曰:“汝知其一,未知其二。古人有言:‘今日之富贵,安知异日不贫贱乎?今日之贫贱,安知异日不富贵乎?’彼符氏富贵,而子弟村朴不过一庸夫而已,纵有金玉盈箱,田连阡陌,生为无名之人,死作无名之鬼,何足道哉!且辜生虽贫,丰姿冠世,学问优长,他日折丹桂如采薪,取青紫如拾芥,何患不至富贵乎?未受他人盟约,尚当求择其人,况先受其人之聘而负之,可乎?有死而已,誓无他志!”

一日,绛桃复谏曰:“自从定亲于辜生之后,一别三年,谅必他娶矣。娘子何故劳心苦志以思之乎?且符氏家道盛大,一视辜生百倍。而辜生徇迹儒门,他日远涉利途,未免离别之若。孰若符氏,优游自在,谐老百年,岂不快哉。”瑜曰:“汝勿多言,吾意已决,纵苏、张更生,不能摇动。辜生所以久不至者,其为人孝心纯笃,乃翁捐馆,方且泣血之不暇,况有心相忆乎!夫愿相守而厌相离者,淫妇之所为也;托终身而期远大者,贤女之所虑也。汝何以淫妇期我,而不以贤女期我耶?”绛桃惭愧,拜谢而去。

琼娘亦劝,瑜亦不听。且应之曰:“大人当时若以亲故不许,可也;以生贫寒不许,亦可也。今既许之,而又背之,岂结亲结义之谓乎!以富而易盟,乃夷虏之所为也,我岂为之哉。汝亦当识之。”

未几,生家苍头忽持书至,密以一笺付瑜。瑜泣读之,乃叠韵诗一首,别无所言。读毕叹曰:“兄尚不余信也。”诗曰:

一自往年边扁便,无奈鳞鸿专转传。

劝君莫把海山盟,移向他人擅闪善。

自是生既禅之后,夜就枕间,忽梦往黎家至于春晖堂后新创亭上,心甚忧闷,困睡梦及至黎室,至相见,托延至于春晖堂后新创亭上,生顾其额曰“剪灯书窗”。壁间所挂吹、弹、歌、舞四面,上题有诗,附录於此:

谁家有女颜如玉,手持几竿崑仑竹。镂玉编云一片形,含商弄羽千般曲。一声迟,晓起丹山彩凤啼,一声疾,半夜孤舟嫠妇泣。一声喜,秦楼仙侣同飞起。一声悲,异时忠臣乞食归。十分妙趣真无比,良工写入霜缣里。时人莫道是无声,仙声不入凡人耳。 ——右调《佳人吕玉箫》

中虚外实木一片,吟向佳人怀里见。玎玎珰珰几点星,细细粗粗四条线。一声清,半夜天空万籁鸣。一声浊,八月秋风群木落。一声苦,昭君马上啼红雨。一声欢,妃子宫中洗禄山。风流画史龙眠老,笔端写出心机巧。劝君莫道是无声,仙声不入凡人耳。 ——右调《美人弄琵琶》

六卷下层

【记类】

【华阳奇遇记】

元,大历二年(文宗年号),己巳之岁,于潜(邑名)秀才文信美,偶出游,至半道,忽有二使,布袍葛履,联袂而来,长揖于前曰:“华阳丈人,薰沐奉请!”信美仓卒辞避曰:“信美天目之鄙人,华阳地肺之灵境,仙凡既隔,造诣何由?”二使曰:“已办轩车,愿无多让。”遂与同行。果有竹兜子一乘,俟于道左。信美既上,舁去如飞,顷刻即至。使者偕信美入,丈人(洞主)玉冠绡衣,秉简出迓,且致辞云:“僣越奉邀,曲承枉顾,幸勿以牵率见罪也!”与之抗礼,并坐于堂。茶罢,出杯珍罗列,丈人亲执盏于信美前曰:“老夫叨处洞天,久思闲逸,而男婚女嫁,尚尔关心。今弱息及笄,议婚震泽,将纳其次子为婿。佳期式届,聘礼已临,诸事皆备,惟回书未得人耳。稔闻名士,尤擅才华,特此攀迓,无非借重。”命左右,取笔砚鸾笺,寘(音田)于几案之上。信美肘若神运,思如泉流,挥洒无停,略不经意。云:

福地阴阳合,洞天谐二姓之缘;龙池岁月深,水府缔(结也)万年之好。专凭兔隶(笔也),虔复鸾缄(书也)。恭惟震泽主者顺济昭祐王亲家阙下:乾坤粹气,星斗寒芒。果证真仙,受害资于上界;位齐海渎,膺显号于明将。为霖运仁静之施,体道存智动之用。涓流必纳,廓其量于有容;众派爰归,汇(音汇水名)其涯于无际。久著朝宗之望,夙推润下之功。视事坐鱼鳞堂,班行肃睦;休退宴玳瑁殿,歌舞鲜妍。官联天上之豪华,庙食吴中之绵远,民虔崇于香火,世尊仰于威灵。福禄攸同,商农均赖。某,志耽冲素,体法谦虚,通籍金门,生杀忝司于下土;秉钧玄省,朝参幸近于清光。既交邻壤之欢,仍羡华腴之盛。如令嗣某,顒昂闻望,允为白面绣衣;即小女某,婉娩听从,讵谓红楼富家女。仁厚慕象美之公子,肃雍愧下嫁之王姬。自顾何人,敢辞非耦。宜其家,宜其室,纳微式谨于初盟;投以桃,投以李,将意莫酬于厚贶。长春不老,永世齐芳。

丈人读罢,称叹再三,遂留宿以光花烛之会。于是遣价赍书。遍请附近洞府群仙,壮观礼席。至日骈集,车马之多,旗麾之盛,盖世所未有。

丈人顶九旒之冠,佩五岳之图,被赤霜之服,宿客于别殿。俄而千驺万骑,叠鼓鸣笳,翠盖文旌,拥雕鞍之先后;绣裳衮服,俨珠履之尊崇。灯烛辉煌,笙歌缭亮。侍者走报:“新婿及门也!”群从起迎,引入幕次。忽内间传命,索催妆诗甚急。而婿所带相行之人,艰涩殊甚。从者数十辈,络绎不绝。婿缉知信美在坐,私下遣人致浼。信美即代吟之。诗曰:

玉镜台前亸绿鬟,象牙梳滑坠床间。

宝钗金凤都簪遍,早出红罗绣幔看。

十八鬟多气力娇,妆成不觉夜迢迢。

风流自有张生笔,留取双眉见后描。

媒持以入,众皆喝彩。但见得,红妆百队,画烛两行。箫管喧哗,香风淡荡。引婿入洞房合卺。执事者又忘将撒帐文来,左右皆失色。婿呼媒耳语,复使出致浼信美,信美撰附之曰:

伏以氤氲未判,固溟滓之无形;清浊既分,使刚柔之有对。粤从开辟之始,已生配匹之名。至道所存,大婚尤谨。恭惟震泽新婿郎君,华阳元姬淑女,早钟间气,夙孕真姿。礼乐文章,端可作吴彩鸾之倩;工容言德,允宜为王君迥之妻。非能自从于灵源,红叶肯题于流水。天作之合,神相其成。惟化工不离于阴阳,而道妙造端乎夫妇。曲房窈窕。罗帏翠被。郁金香盛服辉光,火涴单衣绣方领。揭盖露珠冠之饰,交杯互玉斝之尝。锦褥平铺,软衬金莲之袜;黛螺浓染,轻描偃月之眉。二姓百年,一双两好。燕婉既谐于伉俪,绸缪宜合于琴瑟。于以采藻,于以采苹,克谨蒸尝之荐。载弄之璋,载弄之瓦。行膺莞簟之祥,合欢讵让于名花。并带宛同于奇果。哕哕似朝阳之凤,雍雍类春渚之鸿。响犀帏幔,蹙龙鳞之轻细;梦回鸳枕,口含鸡舌之芳馨。奇逢已遂于结缡,善颂更陈于撒帐。请歌辞语,庸助欢声。

撒帐东:罗帏绣幕围春风,红绽樱桃含白雪,元精耿耿贯当中。

撒帐西:歌舞留人月易低,惊起芙蓉睡新足,倚风情态被春迷。

撒帐南:新人轿上着春衫,云鬓半偏新睡觉,断肠春色在江南。

撒帐北:云楼半开壁斜白,小语低声问玉郎,春色脑人眠不得。

撒帐上:两两红妆笑相向,淡云轻雨拂高堂,睡觉不知新月上。

撒帐下:满山明月东风夜,水簟银床梦不成,美酒清歌曲房下。

伏愿撒帐之后,姑嫜交庆,家室攸宜。一掬琼浆,谩说裴航之奇遇。五双白璧,可知雍伯之阴功。纵石烂而海枯,谅天长而地久。螽斯秩秩。麟趾振振。

奈何婿之傧相,多作吴语,不善于读,复传呼文秀才,既抵内寝,则珠玉相辉,绮罗交映;桃腮杏脸,粉颈酥胸者,不知其几千百人,自非女与婿对坐象床,断不能辨其孰为新妇也。信美抗声朗诵,从容闲雅,抑扬高下,甚得其宜,听者齐声道好,礼成而出。须臾,婿遣媒致谢,利市冰绡二匹,明珠二颗。信美拜受,便赴礼筵。所设皆非烟火之食,不能名识。丈人遍告坐宾,赞誉信美之才调。且作而言曰:“惟兹嘉礼,旷劫罕遇。今文士贲临,群仙光降。愿留珠玉,以为洞天之重,不识可乎。”信美献《洞天花烛》。诗曰:

玄黄(天地)初分閟灵壤(地土),峭璧穹崖绝来往。

深岩不遣俗人到,窈窕惟宜法宫敞。

重重叠叠峙华构,画栋凌霄挂金榜。

丈人华盖钩轴相,佐治蓬莱生杀掌。

神明自与世尘异。婚嫁本无情欲想。

阴阳动静合橐籥,示有耦配非惚恍。

高闳孰是可作对,震泽尊居百川长。

时良日嘉车辆多,琼树瑶柯顿成两。

烹龙炰凤设宾筵,拷鼓挝钟震霆响。

蹇予凡陋忝司笺,利市平分珠与镪。

雍容喜得厕衣冠,宾相宁期近屏幌。

庖丁络绎进珍羞,座客纷纭款款讲。

饮河鼹鼠愧盈腹,止鲁鶢鶋惭厚享。

幸观花烛献新篇,留与千年洞天赏。

众宾传玩,咸赞环奇。宴罢酒阑,扶携而出。明日,丈人于玄清内殿,特待新婿,专命信美陪席。信美固让不敢当,翁婿交请,乃就坐。酒三行,美人捧红罗二端、文锦二匹为谢。既终宴,遣前二使送出。还家,家人惊怪,失已半月矣。信美悉出诸物货卖,遂成富室,子孙甚盛,号遇仙文氏。于潜人至今称之不绝。

【张于湖宿女真观记】

话说宋朝淮西和州泾阳县,有一秀士,姓张,名孝祥,字安谷,号于湖。腹中背记五车书,胸中包藏千古史。因恋新婚,不赴科第。其父作诗以诫之:

西风飒飒逼槐黄,文士纷纷赴选场。

休恋凤衾鸳帐暖,桂花香似麝兰香。

于湖见诗,遂上京应举。幸喜高登,除授江西临江县尹。在任一清如水,四民咸仰。

一日余闲,往临江亭观玩。但见山青水秀,景物鲜明。见正面屏风画着潇湘人景,左壁“范蠡归湖。”,右壁“子房归山。”。攸攸之乐,猛然触心,遂手题诗一首云:

洞庭潮送客,景物晚烟浓。

雨过山岚静,潮回港舣通。

北去搜千叠,南来转万篷。

不欲趋潮去,江边学钓翁。

题毕,归衙,不在话下。

不觉四季光阴如拈指,两轮日月似奔梭,三年任满,升越州通判。未任一年,改升金陵建康府尹。带领伴仆王安,雇船前去。饥餐渴饮,夜住晓行,来到扬子江,过金山寺,见十数人驾快船一只,问云:“来船莫不是建康府尹张爷的么?”于湖叫王安答道:“只说不是。”王安回道:“后船来的是。”那接官公人去了。王安问道:“相公何意,不要公人跟随入城?”于湖曰:“被他跟着,不得闲行游玩。且同你入城,寻亲访友,茶坊酒肆,勾栏寺观,俱以游玩,方可理任。”

来到通江桥边。时八月天气,尚且炎热。于湖吩咐王安:“上岸寻个寺观,烧些汤水洗浴,解凉则个。”王安上岸,行无半里,见一座道观,王安则得向前与门公唱喏道:“我官人行船辛苦,欲借浴堂与官人洗澡则个。”门公曰:“请坐,待小人与观主说知。”门公转过鹤轩,与观主说道:“有一官人,借浴堂洗澡。禀过观主得知。”观主曰:“天气炎热,施浴何妨。”传语请入。

门公报知于湖。于湖即入轩前,与观主相见。于湖将眼觑,见观主头戴星冠,身披鹤袍,人物清标,丰姿伶俐。于湖暗暗喝彩道:“不知来到女真观,遇此观主,半老佳人,恁般风韵。”调《西江月》词一阕,单道观主妙处:

半旧鞋儿着稳,重糊纸扇多风。隔年煮酒味偏浓,雨过樱桃色重。

有距公鸡快斗,尾长山雉枭雄。烧残银烛焰头红,半老佳人可共。

吟毕,与观主分宾主而坐。观主问曰:“尊官何处?高姓贵名?因甚到此?”于湖曰:“小生洛阳人氏,姓何,名通甫。游玩至此,天气炎热,竟到上宫,借求一浴而已。”于湖请问观主高姓、尊庚。答曰:“贫道在俗姓潘,年四十有八,讳名法成。”正说之间,帘栊响处,只见一人俄然而来。头戴七星冠,身披紫霞服,皂丝绦,红朱履,约有二十余载。颜色如三十三天,天上玉女降凡世,精神似八十一洞,洞中仙子下瑶池。生得丰姿伶俐,冠乎天成。于湖一见,荡却三魂,散了七魄。观主令道进前,稽首施礼毕,伫立侧边,启唇问道:“官宰高姓?”于湖答道:“姓何,名通甫。”那姑姑言:“小道事冗,不及陪奉。”稽首而去。于湖道:“好个佳人,可惜做了道姑。”又问观主:“适间来者是上宫别院?”观主答道:“敝观知客。”

正问之间,只见小童请相公沐浴。即至浴堂浴罢,到东廊下客房梳篦整冠。值门公在侧,就问门公:“多少年纪?”门公曰:“小人今年六十二岁。”于湖曰:“你在此几年?”门公曰:“在此二十余年。”于湖道:“你身上衣服,谁管你的?”门公道:“告相公得知,小人但得三餐足矣。岂望衣服乎。”于湖道:“王安你去船中取布一匹,赐与门公做衣服穿。”王安即去取布与门公。门公拜谢。于湖就问门公曰:“方才鹤轩相见那个知客,姓名甚么?那里人氏?今年几岁?”门公曰:“姓陈,名妙常,今年二十三岁,金陵建康府人氏,十五岁在此出家。”于湖曰:“他的宿房在哪里?”门公曰:“在东廊第一间房便是。”女童来请相公晚斋撞散。

于湖到鹤轩相见:“多蒙观主见容洗浴,又赐晚斋,何以克当?小生舟中炎热,欲假客馆暂歇一宵,来日便行,自当拜谢。”观主曰:“无伤。如若未行,敝寺宽住数日。”

当晚于湖闲步东廊之下,月明如昼,遂吟诗曰:

浩荡偏宜八月秋,蟾光皎洁照诸州。

谁家宝镜新磨出,挂在长空忘却收?

乘此月明,信步闲行,听得琴声响亮,见座黑门楼未关,挨身而入。见十余个道姑盘环而坐,知客中坐抚琴。于湖叹曰:“此女正是凤凰入鸡伴,难比一般禽类。”正看之际,忽然琴弦也断。知客言曰:“莫不是有人盗听吾琴?”于湖慌忙而转,自言曰:“何年月日,再逢此女,是吾愿矣。可怜落在空门。”乘此月色,题诗一首就于粉壁上:

星斗当天月正圆,忽闻窗下理琴弦。

瑶池降下真仙子,看罢交人独惨然。

尾后书“洛阳才子何通甫题”。书毕,回房歇息。

次早,门公来请早斋。斋罢,却待收拾起程,只见门公来请道:“知客有请。”于湖道:“多蒙好意。”即至知客房中,分宾主而坐。茶罢,知客言曰:“夜来轩中有失迎候。”于湖曰:“无故搅扰,何出此言矣?”观见壁上有诗,一首:

晓日瑶台夜气清,天风吹落步云声。

尘根未尽俗缘在,千里关山月正明。

于湖问道:“此诗何人所作?”知客答曰:“昔汉武游王母宫,见仙妃在彼,数女抚琴,故作‘天风吹落步云声’。”于湖听得暗道:“十分人物,写作俱高,有十二分奇妙。”知客曰:“小道今早上殿回来,见壁间题先生佳作,重蒙过奖。”于湖曰:“小生冲撞贵寓,窃听琴音,回房乱道《临江仙》小词以奉。伏乞勿掷。”就袖中取出,递与知客拆开观看:

误入蓬莱仙洞里,松荫忽睹数婵娟。众中一个最堪怜。瑶琴横膝上,共坐饮霞觞。云锁洞房归去晚,月华冷气浸高堂。觉来犹自惜余香。有心归洛浦,无计到巫山。

知客看了暗道:“正是引贼入寨。”于湖曰:“知客休哂。”知客曰:“重蒙所赐佳章,又好笑,又好恼,书云:夫人必自侮,然后侮人。小道欲言,尤恐冒渎洪威。”于湖曰:“久闻知客佳妙,小生诚为抛砖引玉。”知客道:“相公勿罪。”落笔遂写《杨柳枝》词一阕云:

襄王魂梦云雨期,两心痴。子今无计恋瑶姬,自着迷。  道心坚似絮沾泥,不往飞。任取杨枝作柳枝,强挨尸。

写罢,递与于湖观看,大笑。知客道:“班门弄斧,望相公勿哂。”于湖亦作《杨柳枝》词一阕以奉云:

碧玉冠簪金缕衣,雪如肌。从今休去说西施,怎如伊。  杏脸桃腮不傅粉,最偏宜。好对眉儿共眼儿,觑人迟。

写毕,递与知客,知客不语,亦作前词一阕以答云:

清净堂前不卷帘,景幽然。闲花野草漫连天,莫胡言。  独坐黄昏谁是伴?一炉烟。闲来窗下理琴弦,小神仙。

写毕,递与于湖看罢,连忙起身。知客言称冲撞。于湖辞别回船中叫王安取绢一匹,送至观中,谢了观主。进城上任理事。于湖自言:“忒性急了,今回错过,何时再逢这般聪明女子。”悔之不已。

却说那陈妙常懊恨不及,是我性忒急了些,好个官人,看他诗中语句,从此惹起凡心,常有思念之意。

不觉又是十月初一日,本观设斋,会集众道姑,道姑齐来与观主稽首。正问答间,门公报曰:“观外有一秀才,言称和州泾阳县人,姓潘,要见观主。”观主曰:“请他进来。”门公出报知,引到鹤轩相见。观主问道:“孩儿几时到此?”那潘必正拜了四拜,退下言曰:“列位姑姑,就此相见。”众道姑还礼,俱各请坐。观主与众道姑道:“这秀才是我侄儿,姓潘名必正。从家而来,家眷安否?”必正道:“俱各平安。有书在此。”观主道:“几时离家?”必正道:“旧年十二月离家,正月到京应举,二月初九日头场过了,第二场忽然患病,未曾终场。待欲回家,奈有书在此,未及下得,如今特来拜见姑娘。”观主道:“行李安在何处?”必正回道:“只在船上。”观主道:“你与门公去搬上来,住数日,另讨船回去。”必正同门公将行李搬至观中。观主叫女童洒扫后房,与必正安歇。必正道:“一朝半日便要回家,不须多事。”观主道:“宽住几日,我要与你说话。”到晚歇了。

次早,必正至各道姑房里相访讫。闲坐之间,问门公姓什么。门公曰:“小人姓戚,名中立。”就在门槛上坐了。必正道:“东廊尽头那一间房住的道姑,姓甚名谁?”门公道:“是本院知客陈妙常者。一观之中,只是他生得秀丽,吟诗歌赋,抚琴诵经,无有不能者。”必正道:“曾有秀士过客曾与他赓诗和韵否?”门公道:“适问小人这件衣服便知,是个官人,姓何名通甫,号洛阳才子者送与小人的。”必正道:“为甚的送与你?”门公道:“是小人引见陈妙常。得布一匹,送与小人。”必正即将绵紬海青一件与他,吩咐门公:“休对人说我将这件衣服送你。”门公道:“小人决然不说。”必正调一个《相思杨柳词》封了,令门公递与知客,通报道潘官人特来相访。妙常微微冷笑道:“在那里?请进。”潘必正向前施礼,邀入客位,分宾而坐。茶罢,必正道:“适间小生浼门公送一柬,乱道《杨柳枝》词一阕奉上。知客拆观:

傍观道官过茅屋,惊人目。星冠珠履逍遥服,能妆束。  绝世仪容琼姬态,倾城国。淡妆全无半点俗,荆山玉。

妙常见了大惊:“此人言词典雅,字若龙蛇,况兼人物稳厚,比那何家大不同。”妙常道:“多承佳句。请问官人青春有几?”必正曰:“二十有五。”又曰:“那月寿诞?”必正曰:“卑人八月十三日贱生。”妙常曰:“官人是大。”必正曰:“知客是几时寿诞?”妙常道:“是目下不远。”

正说之间,只见小童来请道:“观主有请。”必正起身各自回去。必正到鹤轩见观主,观主道:“必正,这几日身体如何?”必正道:“托姑娘清福,颇安。”观主道:“你且住一程回去。”必正道:“只是搅扰姑娘。”茶罢,相别。

回房中去,自说要回心至急,奈被此人勾住,又得姑娘相留。十分欢喜,也就在房中抚琴。陈妙常在园,住脚听琴,乃《凤求凰》曲。暗暗喝彩,自回房中去了。

次日,妙常使女童请潘官人吃茶。必正即随女童到妙常房内,依次而坐。茶罢,妙常将琴放在琴几上,解开紫金袋,烧炷好香,打个稽首,必正还礼,请必正抚琴。必正道:“学生不谙抚琴。”妙常道:“何故太谦?”观主曰:“必正先抚一曲,然后知客回抚。”抚毕,各自散了。

自此,往来将经半月。

一日,必正走到妙常房中。女童曰:“官人请坐。”必正言:“师父在否?”女童曰:“师父去石城下长春院访一起观主,未回。官人宽坐,师父便回。”必正见书橱未锁,起身开看,拿起一部《通鉴》来看。内有一帖,见了大惊,去了三魂,荡了七魄。乃是《西江月》一首:

松院青灯闪闪,芸堂钟鼓沉沉。黄昏独自展孤衾,懒睡思愁不稳。

一念静中有动,遍身欲火难禁。强将津唾咽凡心,争奈凡心转盛。

必正道:“此是凡胎俗骨,何苦出家?有此怨意不若乘机嘲戏,他若不从,却有招词在此。”遂写《西江月》一首:

玉貌何须傅粉,仙花岂类凡花。终朝只去恋黄芽,不顾星前月下。

冠上星簪北斗,案头经诵《南华》。未知何日到仙家,曾许彩鸾同跨。

写毕,放在砚匣底下,露些纸角出来。把《通鉴》安顿了,却待转身,妙常回来,与必正相见,叙礼定坐。茶罢,必正言:“何往?”妙常曰:“长春院观主患病,去访,留吃中饭。有失相迎。潘官人未曾中膳么?”必正道:“正欲回房吃饭。”妙常曰:“宽坐,取琴来请教一曲。”见砚匣下一简,拿出展开观看。不与万事俱休,看了柳眉剔起,星眼圆睁,叫道:“好也,好也!潘必正,是何道理!此间是清净道场,祝圣之处,写甚淫词艳曲,调戏良人!先到观主处说明,再到官府处定夺!将我做娼妓等辈看承,虽然不才,也是宦家门第。”必正双膝跪下道:“师兄高抬贵手,一时狂兴,误写此词,望乞恕罪!”妙常道:“你是读书之人,难容此理!定要与观主说知,再不许上我门来!”必正道:“陈妙常,有风不可使尽帆。有应即对,有问即答。”妙常道:“我甚言许你道曾许‘彩鸾同跨’?”必正道:“我说出来你不要赖。”妙常道:“你说,你说。”必正曰:“强将津唾咽凡心,争奈凡心转盛。”妙常回嗔作喜道:“从何而来?”满面通红。必正道:“在我袖中。”妙常用手来取,却被必正拖住道:“同你到观主处说明,再送官司定夺。”妙常赔笑道:“罢了,落在你手中。”先前硬似生铁,向后软如糖绵,眉来眼去,情兴如火。必正道:“且将这两个女童如何发落?”妙常就差两个女童送一幅素白绢子与长春院观主。这两个女童听差,二人开了大门关上中门,去了。必正、妙常双双携手同入兰房。必正双膝跪下道:“死生不忘贤卿恩意。”妙常道:“你莫比等闲,身犹处子,并无点泄。”卸下星冠,脱下衣服,取一幅白香绫帕,亲手取红。必正见了,心中大喜。妙常曰:“潘郎,这是五百年前结了此段姻缘,今日交付与君,休使贱妾有白头之叹。”恰似: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共枝,美甘甘同心结蒂。恰恰莺声不离耳畔,喃喃燕语甜吐舌尖。杨柳腰,点点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体;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真合美爱色情多,怎比偷情滋味别。

又有一篇《南乡子》词,单道日间云雨。其词曰:

情兴两和谐,搂定香肩脸贴腮。手摸酥胸软似绵,美奇哉,褪了裤儿脱绣鞋。 玉体着郎怀,舌送丁香口便开。倒凤颠鸾云雨态,多情此夜,千万早些来。

两个云雨起来,妙常戴了冠子道:“戴冠子好,不戴冠子好?”必正遂作《鹧鸪天》一首:

卸下星冠睹玉容,宛如神女下巫峰。霎时云雨欢娱罢,无限恩情两意浓。轻搂抱,款相从,时间一度一春风。若还得遂平生愿,尽在今宵一梦中。

妙常看罢道:“羞答答的,今晚不许再来。我要上殿诵经,不可污了身体。”必正道:“总莫闲说。”必正遂出一联,与妙常对云:

霎时云雨,难同彻夜之欢娱;

妙常即对云:

半晌恩情,怎比通宵之快乐。

必正道:“承蒙不阻,犬马不能报也。今夜莫上殿也罢。”妙常道:“待我上殿回来也无妨,你房正连我房,晚间掇梯从墙上过来,使观主不疑。”必正满面笑容道:“死生不忘。”欢喜无限,吟诗一首:

一见仙容不下怀,愁眉深锁我曾开?

多蒙窈窕殷勤意,暮暮朝朝暗约来。

写毕,只见妙常看罢此诗,心中大怒,回诗一首:

君心欲我隔千山,我欲还君弹指间。

今日与君成配偶,莫将容易意阑珊。

必正见了诗道:“承蒙师兄佳意,我辈如何发遣?”妙常回嗔作喜道:“自今为始,以夫妇叙礼,不许师兄相称。”正说之间,两个女童回来,阻住。必正作别回房。

次早,见姑娘。姑娘道:“贤侄身体如何?”必正道:“稍安。”辞别回房,坐定自思:“妙常生得人物十分,写作俱高。”正欲掇梯过墙,只见日色未落,不得到晚,吟一四句:

红轮何苦不衔山?伫立阶前几度看。

但得疏星三四点,免教仙子候花间。

只见楼头鼓擂,寺内钟鸣,众道姑上殿各散,回房睡了。必正开了房门,正欲掇梯过墙之际,只听得隔墙叫一声:“潘必正!”叫者是何人?

花面金刚,玉体魔王。绮罗织就豺狼。法场斗帐,牢狱牙床。柳眉刀,星眼剑,绛唇枪。口美香舌,蛇蝎心肠。共他者,无不遭殃。纤尘落水,片雪投汤。秦楚强,吴越壮,也为他亡。早知色是伤人剑,杀尽世人少不妨。必正听得叫,连忙下来,即是姑娘。姑娘道:“你那里去?”必正道:“登厕。”姑娘道:“你弹一曲《凤友鸾交》与我听着。”必正就抚。毕,姑娘回房去了。

必正依旧上墙,陈妙常接他下来。两个携手到亭子上,并肩而坐。妙常道:“你上墙来了,因何到下去抚琴?”必正道如此如此。妙常道:“早是不曾过来,倘若被他瞧见,如何是了?”必正看见好一座花园,但见:

淡烟笼院宇,薄雾罩池塘。双双粉蝶宿花丛,对对游蜂穿柳砌。湖山隐隐,依稀见座峰尖;池沼澄清,仿佛一天星斗。飒飒金风穿绣幕,团团明月透珠帘。

妙常曰:“等你不来。见湖山石眼透出月光,遂吟一绝。”云:

蟾蜍一线透湖山,斜倚栏杆偷眼看。

仰观斗柄横三点,心忙移步出花间。

必正听得,大笑道:“我不能得日落,口吟四句,韵脚一般相同。”妙常曰:“愿闻。”必正吟曰:

红轮何苦不衔山?伫立阶前几度看。

但得疏星三四点,免教仙子候花间。

妙常听罢道:“果实好笑。”必正道:“我与你同心同意,前世分定夫妻。”言罢,二人入洞房,解带脱衣,覆雨翻云。正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不觉天晓。送到粉墙,送必正仍归旧路去了。

次日,见姑娘。姑娘道:“吃中饭否?”必正道:“未曾吃。适来偶见一太医,看脉,若不用荤腥调理,恐伤性命。”姑娘听罢,吃了一惊。便叫门公买酒肉鸡鹅果品之类,送在必正房中。必正捡入。到晚,将酒馔与妙常同饮。正是:竹叶穿心过,桃花上脸来;茶为花博士,酒是色神仙。两个眉来眼去,情兴如火,灯光之下,看妙常有倾国倾城之态。口占《菩萨蛮》一阕云:

芸堂空锁倾城色,万态千娇谁能及?何幸到鸾帏,春心不自持。  点染香罗片,遂我平生愿。此处会云英,何须上玉京?

妙常听罢,亦口占《菩萨蛮》一阕云:

香衾初展芭蕉绿。垂杨枝上流莺宿。花嫩不禁揉,春风卒未休。  千金身已破,点点愁眉锁。密语嘱檀郎,人前口谨防。

必正看了,情兴越浓,二人解带脱衣,云雨初罢,遂于枕上说海誓山盟,就中诉深情密意。必正道:“五更了,邻鸡三唱,此乃是前生宿世姻缘,最怪是晓霞穿碧落,偏嫌的红日照纱窗。”二人披衣而起,各自回房。

夜去明来,约有半年之期。必正一日与妙常闲坐,只见妙常两眼垂泪,愁眉不展,好生不乐。必正见罢将手帕抹净了妙常泪眼,问道:“如何这等烦恼?”妙常袖里取出一个帖子,递与必正,必正开展看了,却是《临江仙》词一阕,云:

眉自云开初月,纤纤一搦腰肢。与君相识未多时,不知因个甚,裙带短些儿。 茶饭不食常似病,终朝如醉如痴。此情犹恐外人疑,转将心腹事,报与粉郎知。

必正看了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说?有甚难哉!”妙常曰:“我平日在此欺那手下的人,今日做出这场丑事来,未知如何是好?只得寻个死路,免污他人耳日。”泪下如雨。必正道:“但放心怀。待我明日入城,切一帖堕胎的药,吃了便好。”妙常曰:“我晓得你做个脱身之计,去了不来。我命只在今夜。”必正道:“此何心哉。”辞别妙常,入到城中。正行间,遇着头抬喝道而来,必正躲避不及,街旁伫立。却是必正的故友张于湖。于湖一见必正,连叫住轿,与必正相见。邀必正同到于湖府中,分宾而坐。茶罢,于湖问必正:“行馆何处?”必正道:“在城外女贞观姑娘处。”于湖道:“令姑是何人?”必正道:“是住持潘法成。”于湖道:“既是此观,观中有一好物在彼。”必正道:“兄长何以知之?”于湖曰:“旧岁在彼借水洗浴,曾作《杨柳枝》词。”必正道:“莫不是洛阳才子何通甫作的?”于湖说:“正是。”二人大笑。必正备言其事。于湖曰:“此事有何难哉。你捏作指腹为亲,为因兵火离隔,欲求完婚,告一纸状来,我自有道理。”

必正别了于湖,回到观中,与妙常具说其事。晚间,到姑娘房中,必正双膝跪下,将妙常之事,说与姑娘。姑娘道:“我也有些知觉,你肯娶他么?”必正道:“小侄愿娶。”姑娘道:“叫他来,问他。”必正叫妙常到房里,见了姑娘。姑娘道:“你做得好事!”妙常低头不语。姑娘道:“去写状来,明日进城去告。”

明日五更侵早,三人同到建康府下状。当值放告日期,太守升堂,潘必正三人跪下。相公道:“告甚么?”观主道:“告乞还俗事。”相公道:“卷帘。抬头。”叫道:“陈妙常,你曾云‘清净堂前不卷帘’,你今日在我琴堂上卷帘?”唬得陈妙常魂不附体。相公道:“潘必正、陈妙常二人既是指腹为亲,各供本身之事。供得明白,准你还俗。如无下落,决不依准。”潘必正供曰:

乡贯举人潘必正,伏蒙琴堂判府龙图侍郎台下:告为结亲完娶事。必正才愧相如,无挑琴之兴;贤同颜子,有秉烛之忧。先母与陈母,指腹为婚,因兵火流离,情意窵绝;岂期偶然会合,共诉前因。各留原剪衫襟,堪为执证。望台仁恕,许配终身,偕老夫妻。所供是实。

女贞观知客陈妙常供曰:

伏闻生居宦族,乃无谢女之才;长在玄门,叨沐孙姑之德。尘根已尽绝孟光志慕梁鸿;俗缘以再断云英之约裴航。闹中取静,打坐看经;忙里偷闲,寻师讲道。岂期百年冤债来寻,况是严师力学。今有度牒,系是官文,未敢自专。伏望判府俯察来词,特赐与决。

金陵建康府女贞观道姑潘法成状供:

本观女姑陈妙常,伊母陈谷英存日,将女妙常曾指腹许潘必正为妻。见有原割衫襟合同为照。为因兵火离隔。各无音耗。幸蒙天赐,偶然相会,所说旧日根苗,辐辏姻缘。俱在青春之际,如乐昌破镜重圆,似文君驾车之愿。所有原关度牒在身,未敢还俗。恕蒙准告。望乞台判。

太守看毕,援笔判曰:

道可道,名可名,强名曰道。色即空,空即色,故曰真空。清者浊之源,守不住练药丹炉;动者静之基,熬不过凡情欲火。大都未撞着知音,多管是前生注定。抛弃了布袍草履,再穿上紫袖罗裳;收拾起纸帐梅花,准备着罗帏绣幕。无缘处,青浦黄庭消白日;有分在,洞房花烛照黄昏。

张于湖判毕,即令还俗。

潘必正与陈妙常成亲既毕,于湖举必正贤良方正,除授苏州府吴江县尹。后官铨礼部侍郎。妙常生一男一女。夫妻昼锦荣归,尽享天年而终。

【玩江楼记】

谁家柔女胜姮娥,行步香尘体态多。

两朵桃花焙晓日,一双星眼转秋波。

钗从鬓畔飞金凤,柳傍眉间锁翠蛾。

万种风流观不尽,马行十步九蹉跎。

这首诗,是柳耆卿题美人诗。当时是宋神宗朝,东京有一才子,姓柳,双名耆卿,排行第七,人皆称柳七官人。年二十五岁,丰恣洒落,人材出众,琴棋书画,吟诗作赋,无所不通。专爱在花街柳巷,多少名妓无不瞻仰。他在京师,与三个出名上等行首家取乐。一个唤作陈师师,一个唤作赵香香,一个唤作徐冬冬。这三个行首,赔钱争养着那柳七官人。曾作词儿一阕为证。词名《西江月》:

师师媚容艳质,香香与我情多,冬冬与我煞脾和。独自窝盘三个。  撰字苍生未肯,权将好字停那,如今意下待如何。姦字中间着我。

这柳七官人在三个行首家闲耍。一日做一篇歌头曲尾,歌云:

十里荷花九里红,中间一朵白松松。白莲到好摸藕吃,红莲只好结莲蓬。莲蓬好吃藕玲珑。开花虽结子,也是一场空。一时乘酒兴,空肚里吃三盅。翻身落水寻不见,则听得采莲船声扑咚咚。

柳七官人一日携仆,到金陵城外玩江楼上,独自个玩赏。吃得大醉,命仆取笔,作词一阕,词寄《虞美人》,乃写于楼中粉壁上云: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园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却有许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江流。

柳七官人词罢,掷笔于楼,拂袖而返京师。这耆卿,诗词文采,压于才士。因此,近侍官僚喜敬者,多举孝廉,保奏耆卿为浙江管下余杭县宰。耆卿乃辞官僚,别了三个行首,各各饯别而不忍舍。遂别亲朋,将带仆人,携琴剑书箱,迤逦在路。不则一日,来到余杭县上任。端的为官清正,讼简词清。过了两月,使用己财起造一楼于官塘水次,效金楼之楼,题之额曰“玩江楼”,以自取乐。本处有一美妓歌妓,姓周名字月仙。那柳七官人每召至楼上歌唱祗应。柳县宰见月仙果然生得:

云鬓轻梳蝉翼,娥眉巧画春山。朱唇注一颗夭桃,皓齿排两行碎玉。花生媚脸,冰剪明蛑。意态娇娆,精神艳冶。岂特余杭之月色,犹胜都下之名花。

当日酒散,柳县宰看了月仙,春心荡漾,以言挑之。月仙再三拒而不从而去。柳七官人交兵隶打听,原来这周月仙自有个黄员外,情密甚好。其黄员外宅,与月仙家离古渡一里有余。因此每夜用船来往。耆卿备知其事,乃密召其舟人至,吩咐交伊夜间,船内强奸月仙,可来回话,自有重赏。其舟人领命去了。

却说周月仙,一日晚独自下船竟投黄员外家去。其夜月明如昼,船行半舡,舟人将船泊于无人烟处,走入船仓内,船前把月仙搂抱在舱中,逼着定要云雨。月仙自料难以脱身,不得已而从之。与舟人云收雨散,月仙惆怅而作诗歌之:

自恨身为妓,遭淫不敢言。

羞归明月渡,懒上载花船。

是夜,周月仙被舟人淫勾了,不敢明言,乃往黄员外家至晓回家,其舟人已自回复柳县宰。县宰设计,乃排宴于玩江楼上,令人召周月仙歌唱,却乃预令舟人假作客官预坐。酒至半酣,柳县宰乃歌月仙所作之诗曰:

自恨身为妓,遭淫不敢言。

羞归明月渡,懒上载花船。

柳耆卿歌诗毕,周月仙惶愧,羞惭满面,安身无地,低首不语。耆卿命舟人退,月仙向前跪下而告曰:“伏望相公恕容贱妾之罪,怜而惜之。妾今愿为侍婢,以奉相公,心无二矣。”当日,月仙遂与耆卿欢会云雨。耆卿大喜而作诗曰:

佳人不肯奉耆卿,却驾孤舟犯夜行。

残月晓风杨柳舞,肯教孤负此时情。

诗罢,月仙拜谢耆卿而回。自此,日多常侍耆卿之侧,与之欢悦无怠。忽一日,耆卿酒醉,命月仙取纸笔,作词一阕,词寄《浪里来》。其词曰:

柳解元使了计策,周月仙中了机谋。我交那打鱼人,准备了钓鳌钩。你是惺惺人算我,出不得文人手。姐姐免劳惭歉,我将那点钢锹掘倒了玩江楼。

柳七官人写罢,付与周月仙。月仙谢了自回。这柳县宰,在任三年,周月仙殷勤奉侍,两情爱笃。却恨任满回京,与周月仙相别。自回京都,至今风月江湖上,万古渔樵作话文。有诗云:

一别知音两地愁,任他月上玩江楼。

来年此日知何处?遥指白云天际头。

【芙蓉屏记】

至正辛卯,真州有崔生名英行,家极富。以父荫,补浙江温州永嘉尉,携妻王氏赴任。道经苏州之图山,泊舟少憩,买纸钱牲酒,赛于神庙。既毕,与妻小饮舟中。舟人见其饮器皆金银,遽起恶念。是夜,沉英水中,并婢仆杀之,谓王氏曰:“尔知所以不死者乎?我次子尚未有室,今与人撑船往杭州,一两月归来,与汝成亲,汝即吾家人,第安心无恐。”言讫,席卷其所有,而以新妇呼王氏。王氏佯应之,勉为经理,曲尽殷勤。舟人私喜得妇,然渐稔熟,不复防闲。将月余,值中秋节,舟人盛设酒肴,雄饮痛醉。王氏伺其睡沉,轻身上岸,走二三里,忽迷路,四面皆水乡,惟芦苇菰蒲,一望无际;且生自良家,双弯纤细,不任跋涉之苦,又恐追寻至,于是尽力而奔。久之,东方渐白,遥望林中有屋宇,急往投之。至则门犹未启,钟梵之声隐然。少顷开门,乃一尼院。王氏径入,院主问所以来故,王氏未敢以实对,绐之曰:“妾真州人,阿舅宦游江浙,挈家偕行赴任,而良人殁矣。孀居数年,舅以嫁永嘉崔尉次妻,正室悍戾难事,棰辱万端。近者解官,舟次于此,因中秋赏月,命妾取酒杯,不料失手坠金盏于江,必欲置之死地,遂逃生至此。”尼曰:“娘子既不敢归舟,家乡又远,欲别求配偶,卒乏良媒,孤苦一身,将何所托?”王惟涕泣而已。尼又曰:“老身有一言相劝,未审尊意如何?”王曰:“若吾师有以见处,即死无憾!”尼曰:“此间僻在荒滨,人迹不到,茭葑之与邻,鸥鹭之与友,幸得一二同袍,皆五十以上,侍者数人,又皆淳谨。娘子虽年芳貌美,奈命蹇时乖,盍若舍爱离痴,悟身为幻,披缁削发,犹此出家,禅榻佛灯,晨餐暮粥,聊随缘以度岁月,岂不胜于为人宠妾,受今世之苦恼,而结来世之仇怨乎?”王拜谢曰:“是所志也。”遂落发于佛前,立法名慧圆。王读书识字,写染俱通,不期月间,悉究内典,大为院主所礼待,凡事之巨细,非王主张,莫敢辄自行者。而复宽和柔善,人皆爱之。每日于白衣大士前礼百余拜,密诉心曲,虽隆寒盛暑弗替。既罢,即身居奥室,人罕见其面。岁余,忽有人至院随喜,留斋而去。明日,特将芙蓉一轴来施,老尼张挂素屏。王过见之,识为英笔,因询所自。院主曰:“近日檀越布施。”王问:“檀越姓名?今住甚处?以甚为生?”曰:“同县顾阿秀,兄弟以操舟为业,年来如意,人颇道其劫掠江湖间,未知诚然否?”王又问:“亦尝来此乎否?”尼曰:“少到耳。”即默识之。乃援笔题于屏上曰:

少日风流张敞笔,写生不数今黄筌。芙蓉画出最鲜妍。岂知妖艳色,翻抱死生冤!  粉绘凄凉余幻质,只今流落有谁怜!素屏寂寞伴枯禅。今生缘已断,愿结再生缘。

其词盖《临江仙》也。尼皆不晓其所谓。

一日,忽在城有郭庆春者,以他事至院,见画与题,悦其精致,买归清玩。适御史大夫高公纳麟退居姑苏,多募书画,庆春以屏献之,公置于内馆,而未暇问其详。偶外间忽有人卖草书四幅,公取观之,字格类怀素而清劲不俗。公问:“谁写?”其人对:“是某学书。”公视其貌,非庸碌者,即究其乡里姓名,则蹙眉对曰:“英姓崔,字俊臣,世居真州,承父荫补永嘉尉,挈累赴官,不自慎重,为舟人图,沉英水中,家财妻妾,不复顾矣。幸幼时习水,潜泅波间,度既远,遂登岸投民家,而举体沾湿,了无一钱在身。赖主翁善良,易以裳衣,待以酒饭,赠以盘费。谴之曰:‘既遭贼劫,理合闻官,不敢奉留,恐相连累。’英遂问路出城,陈告于平江路,今听候一年,并无消耗,惟卖字以度日,非敢谓善书也。不意恶札,上彻钧览。”公闻其语,深悯之,曰:“子既如斯,付之无奈!且留我西塾,训诸孙写字,不亦可乎?”英幸甚。公延入内馆,与饮。英忽见屏间芙蓉,潸然垂泪。公怪问之。曰:“此舟中失物之一,英手笔也。何得在此?”又诵其词,复曰:“英妻所作。”公曰:“何以辨识?”曰:“识其字画。且其词意有在,真拙妇所作无疑。”公曰:“若然,当为子任捕盗之责。子姑秘之。”乃馆英于门下。

明日,密召庆春问之。庆春云:“买自尼院。”公即使宛转诘尼:“得于何人?谁所题咏?”数日报云:“同县顾阿秀舍,院尼慧圆题。”公遣人说院主曰:“夫人善诵佛经,无人作伴,闻慧圆了悟,今礼为师,愿勿却也。”院主不许。而慧圆闻之,深欲一出,或者可以籍此复仇,尼不能拒。公命舁至,俾夫人与之同寝处,暇日,问其家世之详。王饮泣,以实告,且白题芙蓉事,曰:“盗不远矣,惟夫人转以告公。”且云:“其续书贞淑,决非下报夫君,则公之赐大矣!”而未知其夫之故在也。夫人以语公,且云其读书贞淑,决非小家女。公知为英妻无疑,嘱夫人善视之,略不与英言。公廉得顾居址出没之迹,然未敢轻动。惟使夫人阴劝王蓄发返初服。

又半年,进士薛理溥化为监察御史,按郡。溥化,高公旧日属吏,知其敏手也。且语溥化,掩捕之,故牒及家财尚在,惟不见王氏下落。穷讯之,则曰:“诚欲留配次男,不复防备,不期当年八月中秋逃去,莫知所往矣。”溥化遂置之于极典,而以原赃给英。英将辞公赴任,公曰:“待与足下作媒,娶而后去,非晚也。”英谢曰:“糟糠之妻,同贫贱久矣。今不幸流落他方,存亡未卜,且单身到彼,迟以岁月,万一天地垂怜,若其尚在,或冀伉俪之重谐耳。感公阴德,万死不忘,别娶之言,非所愿也。”公凄然曰:“足下高谊如此,天必有以相佑,吾安敢苦逼。但容奉饯,然后起程。”翌日,开宴,路官及郡中名士毕集。公举杯告众曰:“老夫今日为崔县尉了今生缘。”客莫喻。公使呼慧圆出,则英故妻也。夫妇相持大恸,不意复得相见于此。公备其始末,且出芙蓉屏示客,方知公所示“了今生缘。”,乃英妻词中句,而慧圆则英妻改字也。满座为之掩泣,叹公之盛德为不可及。公赠英奴婢各一,津遣就道。英任满,重过吴门,而公薨矣。夫妇号哭,如丧其亲,就墓下建水陆斋三昼夜以报而后去。王氏因此长斋念观音经不辍。真之才士陆仲暘,作芙蓉屏歌,以纪其事,因录以警世焉:

画芙蓉,妾忍题屏风!屏间血泪如花红。败叶枯梢两萧索,断缣遗墨俱零落。去水奔流隔死生,孤身只影成飘泊。成飘泊,残骸向谁托?泉下游魂竟不归,图中艳姿浑似昨。浑似昨,妾心伤,那禁秋雨复秋霜!宁肯江湖逐舟子,甘从宝地逐医王。医王本慈悯,慈悯怜群品,逝魄愿提撕,茕嫠赖将引。芙蓉颜色娇,夫婿手亲描,花萎因折蒂,干死为伤苗。蕊干心尚苦,根朽恨难消。但道章台泣韩翊,岂斯甲帐遇文箫。芙蓉良有意,芙蓉不可弃。幸得宝月再团圆,相并相爱莫相捐。谁能听我芙蓉篇?人间夫妇休反目,看此芙蓉真可怜。

【连理树记】

上官守愚者,扬州江都人,为奎章阁授经郎时,居顺天。馆东与国史检讨贾虚中为邻。贾,柯敬仲友也,工诗善画,家藏古琴三张,曰:“琼瑶音”、“环珮音”、“蓬莱音”,皆敬仲所鉴定。守愚亦雅好吟咏,兼嗜绿绮,与贾交游特厚。每休暇过从,诗酒琴棋,从容意会。贾无嗣,止三女,尝曰:“吾三女可比三琴。”遂取琴名名女焉。守愚子粹,甚清俊聪敏,生时人送《唐文粹》一部,故小字粹奴。年十岁,因遣就贾,夫妇爱之如子,三女亦视之为兄弟,呼为粹舍。尝与其幼女蓬莱同读书学画,深相爱重,贾妻戏之曰:“使蓬莱他日得婿如粹舍足矣。”归以告,守愚曰:“吾意正然。”遣媒言议,各已许诺。粹二人亦私喜不胜。不期贾忽罢归,姻事竟弗谐。后三年,守愚出为福州治中,始至,僦居民舍,得楼三楹,而对街一楼,尤清雅,问之,乃贾氏宅也。守愚即日往访,则琼瑶、环佩已适人,惟蓬莱在室,亦许婚林氏矣。粹闻之,悒怏殊甚!蓬莱虽为父母许他姓,然亦非其意也。知粹至,欲一会而无由,彼此时时凝立楼栏,相视不能发语。蓬莱一日,以白练帕裹象棋子掷粹,粹接视之,上画绯桃,题一诗曰:

朱砂颜色瓣重台,曾是刘晨旧看来。

只好天台云里种,莫教移近俗人栽。

粹识其意,然静而思之,彼心已定矣,莫如之何。亦画梅花一枝,写诗以复,曰:

玉蕊含春捏素裳,岁寒心事谅无他。

纵令肯作仙郎伴,其奈孤山处士何?

用彩绳系琴轸三枚,坠之,掷还蓬莱。蓬莱展看有“孤山处士。”之说,知其谓己订盟林氏,衷情不白,惟闷闷而已。

夫逾时,值上元节,闽俗放灯甚盛,男女纵观。粹察贾氏宅眷必往,乃潜伺于其门。更深人静,果有女夫舁轿数乘而前,蓬莱与母三四辈上轿,婢妾相随,相续不绝。粹尾其后,过十余街,度不得见,乃行吟轿傍曰:

天遣香街静处逢,银灯影里见惊鸿。

彩舆亦似蓬山隔,鸾自西飞鹤自东。

蓬莱知其粹也,欲呼与语,诉其所怀,而从者纷纭,不敢启口。亦于轿中微吟曰:

莫向梅花怨薄情,梅花肯负岁寒盟?

调羹欲问真消息,已许风流宋广平。

粹听之,知其答己梅花之作,不觉感叹!归坐楼中,念蓬莱之意虽坚,而林氏之聘,终不可改,乃赋《凤分飞》曲以寄之曰:

梧桐凝露鲜飙起,五色琅玕夜新洗,

矫翮蹁跹拟并栖,九苞文彩如霞绮。

惊飞忽作丹山别,弄玉箫声怨呜咽。

咫尺秦台隔弱流,琐窗绣户空明月。

飔飔扫尾仪朝阳,可怜相望不相将!

下谪尘寰伴凡鸟,不如交颈两鸳鸯。

诗成,无便寄去,忽贾遣婢送荔枝一盘来,粹告曰:“往在都下,与蓬莱同学,有书数册未取,以此帖呈之,俾早送见还也。”婢不悟是诗,持去,递与蓬莱,读之,垂泣曰:“嗟乎!郎尚不余谅也。”乃作《龙剑合》曲答之,示终身相从之意,寓以鱼笺,密置《古文真宝》中,付婢绿荷曰:“粹舍取旧所读诗,此是也,汝持去还之。”婢送粹所,揭之,中有笺烂然,知必诗也,题曰《龙剑合》曲,曲曰:

龙剑埋没狱间久,巨灵昼卫鬼夜守,蛟螭藏,魍魉走,精光横天气射斗。冲玄云,发金钥,至宝稀世有。奇姿烁人声撼牖,鹈膏润锷凤刻首。龙剑煌,新离房,静垂流电舞飞霜,影含秋水刃拂铓,粗软团金宝珠装。司空观之识其良,悬诸玉带间金章,紫焰煌煌明瑀珰,星折中台事岂常!逡巡莫敢住,一去堕渺茫。剑灵是龙精,莹如鹇尾摇清冰,雄作万里别,雌伤千古情,暂留尘埃匣,何日可合并?会当逐风雷,相寻入延平。纯钩在琫珌,纵然贵重非我匹。我匹久卧潭水云,一双遥怜两地分。度山仍越壑,此辛不可言,天遣雷焕儿,佩之大泽濆,铿然一跃同骏奔,骇浪惊涛白昼昏,始知神物自有耦,千秋万岁肯离群。

粹读之曰:“清才丽句,无妇人女子萎恭之气,宛然李青莲之韵度也。是岂寻常庸碌者之如哉?”俄而闽中大疫,蓬莱所议林生竟死,贾夫妇知粹未婚,乃遣人报守愚求终好,守愚欣跃从之。六礼既备,亲迎有期,花烛这夕,粹与蓬莱相见,不啻若仙降也,因各赋诗一首以志喜,时至正十九年己亥二月八日也。

粹诗云:

海棠开处燕来时,折得东风第一枝。

鸳枕且酬交颈愿,鱼笺莫赋断肠词。

桃花染帕春先透,柳叶舒黄画未迟。

不用同心双结带,新人原是旧相知。

蓬莱诗曰:

与君相见即相怜,有分终须直底圆。

旧女婿为新女婿,恶姻缘化好姻缘。

秋波浅浅银灯下,春笋纤纤玉镜前。

天遣赤绳先系足,从今唤作并头莲。

蓬莱自入上官之门,孝事舅姑,恭顺夫子,一家内外,罔不称贤。暇则与粹唱和诗词,娱情琴画。平生所作,编成一集,粹题之曰《絮云稿》,且为序于首简。诗与序多不录,姑载一二以传好事者:

闺怨

露颗珠团团,冰肌玉钏寒。杏梁栖只燕,菱镜掩孤鸾。

残树枯黄遍,圆荷湿翠乾。绣奁生色画,窗下还愁看。

白苎词二首

茜裙紫袖映猩红,飞絮轻飏桃花风。缓歌白苎捧金盅,娇音芳韵绕帘栊,梁尘飞堕云影空。秋波回目蛾扫黛,余声悠扬歇还在。歌当重听杯当再,绿髩朱颜能久待!

响如苍玉触鸣玑,蹁跹锦袖红地衣,回风激雪当世稀。翻身按节疾如飞,香尘蒙蒙发委坠。玳筵夜静纱灯晦,鲛绡湿透胭脂泪。

春晓曲

芳池冰影薄,曲槛鸟声娇。鸾镜红绵冷,蛾眉翠黛消。

冶容泠嫩萼,幽思结柔条。纤指收花露,轻将雪粉调。

秋夜曲

幽兰露华重,罗幌凉风动。水匣掩香纨,绣衾谁与共?

萤影度疏帘,兽炉寥寥烟。银缸芳焰灭,自脱翠花钿。

咏蝶

薄翅凝香粉,新衣染媚黄。

风流谁得似?两两宿花房。

谢大姊惠鞋

莲瓣娟娟远寄将,绣罗犹带指尖香。

弓弯著上无行处,独立花阴看雁行。

咏并蒂莲花

植物生联蒂,应知造化成。

深闺憔悴质,见尔重含情!

园中咏菜

满圃绿纤纤,芳苗雨后添。

惟应穷措大,咬得寸根甜。

粹时才名藉甚,当道有欲荐之者,蓬莱苦言止之曰:“今风尘道梗,望都下如在天上,君岂可舍父母之养,而远赴功名之途乎?独不见王仲儒妻之言曰:令狐子伯之贵,孰与君之高哉?”粹然之,亦无意于出,乃以亲老辞。次年,治中物故。又明年,为至正壬寅,闽城为盗所据,城中大姓多避匿山谷,粹亦挈家遁。踪迹得之,尽戕其一门,留蓬莱一人不杀,将以为妻。蓬莱知不免,绐盗曰:“我一家尽死,无所于归,将军纵舍我,我亦何以为生乎?愿事将军终身,乞埋其故夫,然后相从未晚也。”盗喜从之,同至尸所,拔佩刀为掘一坑,掘讫,植刀于地,坐于旁曰:“吾倦矣!吾倦矣!”目蓬莱,使取刀抄土掩之。蓬莱即举刀自刎曰:“死作一处,无恨也。”盗遽起夺刀,已绝咽矣。盗怒曰:“汝死则死,我定不教汝死作一处。”遂埋蓬莱二十步外,使两冢相望。其年,燕只普化为福建行省平章,乃集诸县民兵克城,民方复业。又数年,有同避寇者,始备说蓬莱事。平章遣人视之,将以礼改葬;至则两墓之上,各生一树相向,枝连柯抱,纠结不可解。使者归报,平章亲往视之,果不谬。乃不敢发,但加修葺,仍设奠祭焉。人呼为连理冢树,闽人至今称之不绝。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阅读记录 书签 书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