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寅三月初十日,奉檄調省察看,以請罪摺發督撫查復也。
四月初二日,奉文:正月十三日奉旨升授福建按察使,旋因督、撫奏覆撤任,另簡放瑞璸。初八日交卸,移寓署西舊館,接內人凶耗,命子女易服設奠七日。
五月初一日至初十日,紳商士民及書院、義塾子弟並吏胥、兵丁分起送傘匾,設長生位於各廟院。
六月十七日,自郡起行。初,以檄催赴臬司任,而水陸不靖,未能即行。向來配渡至泉廈進省,興化屬楓亭驛為必由之路,餘逆尚屯聚阻截,商旅不通。官員內渡,向例商船應差。臺地各口萑苻充斥,難以配渡。因函致廈門廳雇備夷商合置之夾板艇船,銅底而砲尤利,索價洋蚨二千元,不惜也。省城適有委員唐均、紳商王朝綸等奉委赴臺勸運米石,即乘所僱艇船而來,原約放至臺郡海口鹿耳門,直駛福州五虎門,則臺內陸路驛站可以無擾;乃該官紳等但知便己,王係嘉義縣人,收泊嘉屬五條港下湖地方,即余戊申來臺登岸之所。距郡域約二百里,原船已入港,不復移泊,不能不仍煩輿從前往就之。行李運送尤艱,適有委員搭坐粵艇至郡城港口,即僱為副駕,一以免水陸驛站之煩擾,一以便羈留臺地之搭客回內也。海口商販畏洋盜,不敢前,因兩艇開駕,皆隨行。
且米榖貨物流通,於民生亦便。或以多費訾議之,應之曰:有宦橐被劫而出多金取贖者,何如此之利人、利己耶!前數日,卜籤於署內天后宮,有「中流自在任夷猶」之句。是坐夷艇,亦定數也。是日,往茅港尾。入館後,乃大雨,送行僚友回郡輿服皆沾濕,雨初下在南方也。十八日,住鹽水港小憩,宿樸子腳。各莊素為海口盜藪,所過鄉村中皆有積匪,不但無犯,且保護維謹。或有以鼓吹隨行求賞者,皆麾之去;曰:清官無餘錢也。十九日,邵捷軒總戎自北路回嘉城達道送之。
二十日,門人周維新、許鴻書、吳敦禮、陳昌年、吳國英諸人並至樸仔腳送行。二十一日,見東南陰晦,大雷雨。旅館在海濱,草屋三間,無戶牖,方以飄搖為懼;逾時即晴,而雨未及。
連日阻西北風。是日申刻,祭告海神;門人吳敦禮等恭繕宣讀焚之。是夕,轉東南風。二十二日辰刻,見郡港放來之副艇至五條港外收泊,隨即挈眷口登小舟擺渡赴正駕船。潮起風急,頗苦顛簸。近正艇,以紅帶挽而上之。吳生、陳生、蔡生鍾靈、翁生志朝皆送登舟,義首蔡得陞率壯丁十人送渡海至省城。夷艇官艙有四,向止讓其一;以余僱坐,全讓出。內外精潔,鐘錶羅列左右,佩刀、小槍周圍懸挂,上有天窗,極明敞。無如油漆之氣、腥臊之臭,一入鼻而嘔吐不能止。乃挈兒女並居於桅艙下。上有方井,仰接天光,居之甚安。夷人固請入正艙再三,譯以故乃止。親友及奴僕嫗婢皆以次枕藉於中,兵勇及搭客並雜處於艙之前間。潮起舟簸,多眩暈,終日側臥不動;余及兒女輩尚能飲食。海兒病癒,髮落重生,短毛蓬蓬,然與夷人嬉戲於帆檣下,不知其為非我族類,亦不慮風波之險也。時同舟者榮秋姪,王禮堂、顧鴻逵兩友、家丁湛周等六、七人。程雨笙內姪,海兒受業師也,分坐副艇。二十三日,停泊理篷索。二十四日寅刻,挂帆放洋。前夕與海兒拜於船頭,求風水平順。是日巳刻,隱隱見澎湖島,扶桅四望,波平如鏡。夷人以手拱而喜笑,不知所云。譯之曰:好順風。掌舵者用小燈罩於羅盤上,但看針指一字,向往直駛,無從辨何方也。行至淡洋界,須並力上駛直北,然後折而南下,方近福州洋面。舵工言:此時風須略兼東北;果如所云。入黑水洋時,船身微顛簸,然風正,當船尾止覺進退隨浪高下,而杯水不外溢。深夜時,顧姬仍檢料茶飯,下及婢僕,非如來時不能坐立也。兒女入船頭所庋肩輿中四望,不覺風露之寒。
二十五日辰已間,微見遠山一線,頃刻已近五虎門,旋抑入閩安口。連日風順浪平,正在暴期前後,尤未易得。惟近港時,舟人似有懼色;防觸礁也。二十六日,舟泊南臺大橋候潮。
二十七日登岸,駐南臺中洲汛弁署。是日副艇亦到港口。
二十八日入城,謁王春巖制軍,並晤各司道。時,新中丞呂堯仙尚未到也。二十九日謁有將軍,移寓福州省城內五福巷。
七月十九日,海兒生日,同往天后宮設供謝神,並演劇,備酒食。海兒以嫡母喪持服,先回寓。余攜兩女小憩廟院,方謂何修而得有今日也;乃午後奉檄委赴漳郡查辦事件,並會辦古竹寨軍務。二十七日出省。時,興化屬仙游縣方用兵,驛路不通,水陸遶道前進。前一日,海兒偶患病;是日稍愈,於輿前含淚送行。閏七月十一日,抵漳郡。初,中途聞石碼、海澄有變,傳言漳郡閉城,從者不敢前。行將近漳境,無一人迎接者,實則兵役由水路探迎也。兵燹以後,道路久無行人,且道府往來有被劫擄者,不得已暫憩荒郊草舍。鄉民勸其速行,久住恐被匪黨牽累,笑而應之,屬居民為擊析守望一宵。跟丁江升有舊主人張克寬,臺灣拔貢,住東埔莊附近大路;乃暫移居其家二日,款洽周至。漳郡人來,始知石碼等處已安定,郡城無事,遂起行。途次有撥兵迎護者,概卻之。將近城,遙見人如蟻聚,漫野而來。方驚訝間,有人報云:漳郡紳民數千人,奉香花出迎也。及入城,各街燈綵,設香案,如九年前去任時。父老尚有舊相識者,捋其須,如他鄉遇故知;且大亂之後,依然無恙,深欣幸耳(癸丑城陷,鎮道皆遇難,漳人克復)。寓霞文書院,山長韓盥溪(銘),仲弟癸卯同年,昕夕晤敘,相得甚歡。查辦裁兵並查捐輸實數,逐名榜示。古竹寨戕官匪黨,負嵎未克,後龍溪縣令趙珠浦率兵勇平之。昔年招撫收用之黃某、林某,皆來謁,並以軍務獎敘得頂戴(黃仁舊名大鳥)。
十月十一日,奉檄赴廈、泉查辦事件。是日,住石碼,紳民留阻,許以復返始放行。又奉檄赴仙游督辦軍務,文自牧令以下、武官游都以下,並歸節制。十三日,由石碼浮海抵廈門,自留五店渡海至惠安。十六日,由沙格渡海至泉州。二十日,抵興化。二十五日,回福省。
十一月初一日,赴興化。初十日,至仙游。撫局已定,回興郡。
十二月初一日,奉文調審革員朱璐京控案。初四日,返省。偶讀質直談耳一書,嘉定錢肇鰲著;內載故名臣尺牘,節錄置座右。
復陳頌南書云:無事若有事,實力巡防;有事若無事,撙節布置。風謠之起,大約不外圖緩催征、希募壯勇耳。
惠安驛館壁間書唐人句云:花開蝶滿枝,花謝蝶來稀;惟有舊巢燕,主人貧亦歸。又有句云:身閒不老真天爵,官散無憂即地仙。
曩有漳人蒲玉田者,為餘作登岸圖(時抵臺之次年也),屬沂泉書覺岸說於卷端。癸丑寇警,僕人窟地深藏,螻蟻蝕之為虀粉矣。及回帆內渡,於役漳南,漳人賴寬臨復繪此,記歸舟登岸也。歸而登岸,則真登岸矣。仍檢舊作補錄存之,亦不忘其初之意也。
題劉炳輝(江西拔貢)地瓜考後:向在山左,曾遵劉眉生方伯勸民種藷。各省推廣行之,洵救時之上策也。海東課士詠地瓜四律並錄寄之。
張幸田同年以諸同人幻想十詠詩屬評定之:補天、縮地、填海、移山、療妒、賣癡、點金、種玉、辟兵、卻病。卻病句云:那便身無壞,惟求心太平。療妒句云:寄語瑤臺諸女伴,鴛鴦莫繡繡倉庚。點金一首:囊中無物可纏腰,妙手空留水一瓢;不必請仙須逐鬼,仙人能煉鬼能銷。幻想十詠,題固絕妙、詩多好解;盥誦之餘,不覺技癢,草草效顰,諸君當一大軒渠也。旅館戲詠十首,錄寄辛田。辛田詩牌諸作,賦物尤工。
乙卯二月十七日,領咨。
三月二十二日,出省起行。
四月□日,建甯道中奉羽檄,折回崇甯,調仙霞關屯兵防剿安徽、江西竄匪,暫駐浦城。旋探明賊蹤遠颺,二十四日自浦城起程,由浙入蘇。
五月二十日,泊福山口。二十二日,渡江入任家港,午刻抵里門。
七月十六日,室人、仲弟並出殯厝陸洪閘,著悼亡自述令原記。
八月十五日,住東阡先塋側,六弟同寰姪、海兒隨侍終日,海兒侍食於係麗朝家。是夜無月,命家人王祿抱兒冒雨先歸。握兒手,命讀書,毋出戶,毋貽母憂。含淚再拜而去。次日放舟至餘西,謁舅父母(七旬齊眉,孫曾、子女三十餘人)。後至白蒲鎮,謁沈飴原姻伯;至內室,命其孫女拜見(戊申年許字海兒)。謁沈禹東太姻伯,年九十四,坐談不倦。初,丁未秋北上時過揚州,飴原丈主講梅花書院,來舟敘談;兒方三歲,依其膝前,以貂褂拭涕洟,丈摩其頂而笑曰:吾欲以為孫婿也。
二十三日,至丁堰;母舅同行,至此分手。二十四日,至如皋。二十六日,至邵北。
九月初一日,抵清江太平莊,寓孫軒臣姻翁宅。珊女已夭,後軒臣領歸,附葬祖塋。初十日,自清江北上。十九日,至泰安府(寓舊僕袁升宅)。二十二日,登岱(自去任已二十二年)。岱宗坊前,庚兒、聯女瘞塚尚存,土人為封樹,家人袁鴻立石記之;焚紙幣於其旁。門人程燦策、盧漢倬等同集白鶴泉公餞。二十五日,抵濟南,寓門人毛寄雲宅(辛卯出本房)。重至燕園,門徑全非,鞠為茂草,愴然久之。同寄雲遊趵突泉,自壬寅餞別,已十二年矣。
十月初六日,自濟南起程。初九日,抵禹城。沿途水潦,陸地行舟。是日,六十生辰,於茅舍中食面一碗。夜宿縣令徐子信署中,蓮峰同年姪也。二十二日,抵京,由黃村入彰儀門,住通州會館。念及仲弟昔年每到京時,把臂歡迎、聯床共話,不可再得,垂淚長嘆而已。同鄉京宦無一人,惟閒居戴某、沈某及同寓之王子鍾三人,感慨系之。仲弟舊宅在八角琉璃井,宅內只談風月之軒,曩余所信宿處;今租於人,過其門而不忍入也。
十一月初六日引見,初七日召對養心殿。十二月二十四日,奉旨馳驛前往河南幫同英桂辦理剿匪事宜。二十五日,召對(詳年譜)。
湯敦甫師按臨江蘇,己卯科試,余列優等。庚辰通籍後,先慈五十壽,賜聯句云:鶴籌開大衍,鸞誥佇崇封。後七旬,書「慈徽福蔭」額寄贈。仲修弟乙未副榜座師。三十餘年來,屢次入都,時親座右,曾為余題泰山觀日圖、篝燈課讀圖。此次冬月到京,次日即往謁。師狐裘蒙茸,危坐一室,塵滿几而不掃,終日手鈔孟子。問余孟子應居四科何等?答云:德行之次、言語之上。頷之。縱談逾時,無欠伸之容。命僕市餛飩、粉條同食,餘瀝令僕啖之,勿棄地。謂余昔官泰山,今由臺洋回,適合楊子「升嶽浮海」語;因求書小幅,並加跋賜之。又書二綾幅,一大雅「謹爾候度」數句,一周易「危者保其存者也」數句,謹裝池藏之如拱璧。十二月某日,賜余珍錯;問知為生辰前一日門人所餽。亟往拜祝,卻客不設筵。因登其堂,北面再拜出;晉謁四、五次,惟此次未見。呈番錦兩端,臺洋產也,固辭;問其止值十餘金,而後受之。出京往辭,師方親洒掃,簡料年事,不見客。聞余將之汴,即傳見。命之曰:盡心力為之,不無小補。向策杖送至寢門階下,命次孫世兄送出;此次必曳杖送至二門外。曰:將遠別也。彼時心知再見之難。而不料出都未久,即聞遞遺摺,一別竟成永訣也。訃函述遺訓:服官者盡心國事、讀書者篤志儒行,勤補拙、儉養廉,敬持身、恕接物。遺摺云云,入語錄。謚文端。
穆鶴舫相國,向無淵源。惟任泰山時,驛館往來迎送凡九次。曾請登岱,皆以亟復命辭。末次北上,又奉命中途折回,因約司員史椒圃、汪竹君即日同登。已過午,供帳、輿從皆未備,咄嗟立辦。昏暮尚在山腰,舉火隨行,余殿後,有句云:仰望燈光近星斗,方知天使出天門。及登頂,已一更餘,約次日登養雲亭觀日出(亭有聖祖御筆「養雲浴日」額)。夜將半,大風怒吼,人不能立,請中止。相國曰:雖雨鐵,亦須往,乃以氈衣周身裹之,數人扶掖而上。及至亭間,則風已止。幸在玉皇頂後峰回路轉,不與風相當也;皆謂相國為福星。時天未曙,同坐憑欄,言西山丫髻山諸名勝。及日高天曉下山,口占詩二律:有「皇華九度未登臨」;又云:「為有風流賢令尹,載攜斗酒話宵深」。後至楚省,又手書近作寄來。每至京往謁,呼為老詩友。聞其病革,往見之,扶枕伏几喘嗽不止。命僕取刊詩集一函,授曰:昔年登岱作,亦在其中。問有山東阿膠否?行篋中尚有存者,亟以贈之。聞次年元旦溘逝。似此一見,亦所以了夙緣也。
沈繼卿親家適自南來京,臨別贈銀三百兩,並出課兒圖示之;同霽吟弟詩稿等件,託其寄家。後途中寄書云:吾通之殉難者,不出皖、豫之區。安徽學政孫蘭檢、前歸德商邱縣錢蘭臺二人,余嘗夢謁雙蘭祠,此行未知能生還否?瀕行所贈,為將來小兒完婚之用。彼時未便明言,致貽誚英雄氣短耳。在京時,星者推兒八字,當剋妻。余意當在有室以後,不料次年即聞沈女之逝世也。乙卯秋,北上過白蒲,謁飴原姻伯,嘗命出見。余笑云:初見海外歸來白髮翁也。極端莊敦厚。丙辰年,繼卿挈之官山左,中道而殂。每一念及,為之惻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