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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全集 四库本

卷四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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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四库全书

东坡全集卷四十七    宋 苏轼 撰策别十七首

策别一

臣闻为治有先後有本末向之所论者当今之所宜先而为治之大凡也若夫事之利害计之得失臣请得列而言之盖其总四其别十七一曰课百官二曰安万民三曰厚货财四曰训兵旅课百官者其别有六一曰厉法禁昔者圣人制为刑赏知天下之乐乎赏而畏乎刑也是故施其所乐者自下而上民有一介之善不终朝而赏随之是以上之为善者足以知其无有不赏也施其所畏者自上而下公卿大臣有毫发之罪不终朝而罚随之是以下之为不善者亦足以知其无有不罚也诗曰刚亦不吐柔亦不茹夫天下之所谓权豪贵显而难令者此乃圣人之所借以狥天下也舜诛四凶而天下服何也此四族者天下之大族也夫惟圣人为能击天下之大族以服小民之心故其刑罚至於措而不用周之衰也商鞅韩非峻刑酷法以督责天下然其所以为得者用法始於贵戚大臣而後及於疎贱故能以其国霸由此观之商鞅韩非之刑非舜之刑而所以用刑者舜之术也後之庸人不深原其本末而猥以舜之用刑之术与商鞅韩非同类而弃之法禁之不行奸宄之不止由此其故也今州县之吏受赇而鬻狱其罪至於除名而其官不足以赎则至於婴木索受笞箠此亦天下之至辱也而士大夫或冒行之何者其心有所不服也今夫大吏之为不善非特簿书米盐出入之间也其位愈尊则其所害愈大其权愈重则其下愈不敢言幸而有不畏强御之士出力而排之又幸而不为上下之所抑以遂成其罪则其官之所减者至於罚金盖无几矣夫过恶暴着於天下而罚不伤其毫毛卤莽於公卿之间而纎悉於州县之小吏用法如此宜其天下之不心服也用法而不服其心虽刀锯斧钺犹将有所不避而况於木索笞箠哉方今法令至繁观其所以防奸之具一举足且入其中而大吏犯之不至於可畏其故何也天下之议者曰古者之制刑不上大夫大臣不可以法加也嗟夫刑不上大夫者岂曰大夫以上有罪而不刑欤古之人君责其公卿大臣至重而待其士庶人至轻也责之至重故其所以约束之者愈寛待之至轻故其所以堤防之者甚密夫所贵乎大臣惟不待约束而後免於罪戾也是故约束愈寛而大臣益以畏法何者其心以为人君之不我疑而不忍欺也苟幸不疑而轻犯法则固已不容於诛矣故夫大夫以上有罪不从於讯鞫论报如士庶人之法斯以为刑不上大夫而已矣天下之吏自一命以上其涖官临民苟有罪皆书於其所谓历者而至於馆阁之臣出为郡县者则遂罢去此真圣人之意欲有以重责之也奈何其与士庶人较罪之轻重而又以其爵减耶夫律有罪而得以首免者所以开盗贼小人自新之涂而今之卿大夫有罪亦得以首免是以盗贼小人待之欤天下惟无罪也是以罚不可得而加如知其有罪而特免其罚则何以令天下今夫大臣有不法或者既以举之而诏曰勿推此何为者也圣人为天下岂容有此暧昧而不决故曰厉法禁自大臣始则小臣不犯矣

策别二

其二曰抑侥幸夫所贵乎人君者予夺自我而不牵於衆人之论也天下之学者莫不欲仕仕者莫不欲贵如从其欲则举天下皆贵而後可惟其不可从也是故仕不可以轻得而贵不可以易致此非有所吝也爵禄出乎我者也我以为可予而予之我以为可夺而夺之彼虽有言者不足畏也天下有可畏者赋歛不可以不均刑罚不可以不平守令不可以不择此诚足以致天下之安危而可畏者也我欲慎爵赏爱名器而嚣嚣者以为不可是乌足恤哉国家自近岁以来吏多而阙少率一官而三人共之居者一人去者一人而伺之者又一人是一官而有二人者无事而食也且其涖官之日浅而闲居之日长以其涖官之所得而为闲居仰给之资是以贪吏常多而不可禁此用人之大弊也古之用人者取之至寛而用之至狭取之至寛故贤者不隔用之至狭故不肖者无所容记曰司马辨论官材论进士之贤者以吿於王而定其论论定然後官之任官然後爵之位定然後禄之然则是取之者未必用也今之进士自二人以下者皆试官夫试之者岂一定之谓哉固将有所废置焉耳国家取人有制策有进士有明经有词科有任子有府史杂流凡此者虽衆无害也其终身进退之决在乎召见改官之日此尤不可以不爱惜慎重者也今之议者不过曰多其资考而责之以举官之数且彼有勉强而已资考既足而举官之数亦以及格则将执文墨以取必於我虽千百为辈莫敢不尽与臣窃以为今之患正在於任文太过是以为一定之制使天下可以岁月必得甚可惜也方今之便莫若使吏六考以上皆得以名闻於吏部吏部以其资考之远近举官之衆寡而次第其名然後使一二大臣杂治之参之以其才器之优劣而定其等岁终而奏之以诏天子废置度天下之吏每岁以物故罪免者几人而增损其数以所奏之等补之及数而止使其予夺亦杂出於贤不肖之间而无有一定之制则天下之吏不敢有必得之心将自奋厉磨淬以求闻於时而向之所谓用人之大弊者将不劳而自去然而议者必曰法不一定而以才之优劣为差则是好恶之私有以啓之也臣以为不然夫法者本以存其大纲而其出入变化固将付之於人昔者唐有天下举进士者羣至於有司之门唐之制惟有司之信也是故有司得以搜罗天下之贤俊而习知其为人至於一日之试则固已不取也唐之得人於斯为盛今以名闻於吏部者每岁不过数十百人使一二大臣得以访问参考其才虽有失者盖已寡矣如必曰任法而不任人天下之人必不可信则夫一定之制臣未知其果不可以为奸也

策别三

其三曰决壅蔽所贵乎朝廷清明而天下治平者何也天下不诉而无寃不谒而得其所欲此尧舜之盛也其次不能无诉诉而必见察不能无谒谒而必见省使远方之贱吏不知朝廷之高而一介之小民不识官府之难而後天下治今夫一人之身有一心两手而已疾痛疴痒动於百体之中虽其甚微不足以为患而手随至夫手之至岂其一一而听之心哉心之所以素爱其身者深而手之所以素听於心者熟是故不待使令而卒然以自至圣人之治天下亦如此而已百官之衆四海之广使其关节脉理相通为一叩之而必闻触之而必应夫是以天下可使为一身天子之贵士民之贱可使相爱忧患可使同缓急可使救今也不然天下有不幸而诉其寃如诉之於天有不得已而谒其所欲如谒之於鬼神公卿大臣不能究其详悉而付之於胥吏故凡贿赂先至者朝请而夕得徒手而来者终年而不获至於故常之事人之所当得而无疑者莫不务为留滞以待请属举天下一毫之事非金钱无以行之昔者汉唐之弊患法不明而用之不密使吏得以空虚无据之法而绳天下故小人得以无法为奸今也法令明具而用之至密举天下惟法之知所欲排者有小不如法而可指以为瑕所欲与者虽有所乖戾而可借法以为解故小人以法为奸今天下所为多事者岂事之诚多耶吏欲有所鬻而未得则新故相仍纷然而不决此王化之所以壅遏而不行也昔桓文之霸百官承职不待教令而办四方之宾至不求有司王猛之治秦事至纎悉莫不尽举而人不以为烦盖史之所记麻思还冀州请於猛猛曰速装行矣至暮而符下及出关郡县皆已被符其令行禁止而无留事者至於纎悉莫不皆然苻坚以戎狄之种至为霸王兵强国富垂及升平者猛之所为固宜其然也今天下治安大吏奉法不敢顾私而府史之属招权鬻法长吏心知而不问以为当然此其弊有二而已事繁而官不勤故权在胥吏欲去其弊也莫如省事而厉精省事莫如任人厉精莫如自上率之今之所谓至繁天下之事关於其中诉者之多而谒者之衆莫如中书与三司天下之事分於百官而中书听其治要郡县钱币制於转运使而三司受其会计此宜若不至於繁多然中书不待奏课以定其黜陟而关预其事则是不任有司也三司之吏推析赢虚至於毫毛以绳郡县则是不任转运使也故曰省事莫如任人古之圣王爱日以求治辨色而视朝苟少安焉而至於日出则终日为之不给以少而言之一日而废一事一月则可知也一岁则事之积者不可胜数矣欲事之无繁则必劳於始而逸於终晨兴而晏罢天子未退则宰相不敢归安於私第宰相日昃而不退则百官莫不震悚尽力於王事而不敢宴游如此则纎悉隐微莫不举矣天子求治之勤过於先王而议者不称王季之晏朝而称舜之无为不论文王之日昃而论始皇之量书此何以率天下之怠耶臣故曰厉精莫如自上率之则壅蔽决矣

策别四

其四曰专任使夫吏之与民犹工人之操器易器而操之其始莫不龃龉而不相得是故虽有长材异能之士朝夕而去则不如庸人之久且便也自汉至今言吏治者皆推孝文之时以为任人不可以仓卒而责其成效又其三岁一迁吏不为长远之计则其所施设一切出於苟简此天下之士争以为言而臣知其未可以卒行也夫天下之吏惟其病多而未有以处也是以扰扰在此如使五六年或七八年而後迁则将有十年不得调者矣朝廷方将减任子清冗官则其行之当有所待而臣以为当今之弊有甚不可者夫京兆府天下之所观望而化王政之所由始也四方之冲两河之交舟车商贾之所聚金玉锦绣之所积故其民不知有耕稼织絍之劳富贵之所移货利之所眩故其民不知有恭俭亷退之风以书数为终身之能以府史贱吏为乡党之荣故其民不知有儒学讲习之贤夫是以狱讼繁滋而奸不可止为治者益以苟且而不暇及於教化四方观之使风俗日以薄恶未始不由此也今夫为京兆者戴星而出见烛而入案牍笞箠交乎其前拱手而待命者足相蹑乎其庭持词而来诉者肩相摩乎其门憧憧焉不知其为谁一讯而去得罪者不知其得罪之由而无罪者亦不知其无罪之实如此则刑之不服赦之不悛狱讼之繁未有已也夫大司农者天下之所以赢虚外计之所从受命也其财赋之出入簿书之交错纵横变化足以为奸而不可推究上之人不能尽知而付吏吏分职乎其中者以数十百人其耳目足以及吾之所不及是以能者不过粗举其大纲而不能者惟吏之听贿赂交乎其门四方之有求者聚乎其家天下之大弊无过此二者臣窃以为省府之重其择人宜精其任人宜久凡今之弊皆不精不久之故何则天下之贤者不可以多得而贤者之中求其治繁者又不可以人人而能也幸而有一人焉又不久而去夫世之君子苟有志於天下而欲为长远之计者则其效不可以朝夕见其始若迂阔而其终必将有所可观今朞月不报政则朝廷以为是无能为者不待其成而去之而其翕然见称於人者又以为有功而擢为两府然则是为省府者能与不能皆不得久也夫以省府之繁终岁不得休息朝廷既以汲汲而去之而其人亦莫不汲汲而求去夫吏胥者皆老於其局长子孙於其中以汲汲求去之人而御长子孙之吏此其相视如客主之势宜其奸弊不可得而去也省府之位不为卑矣苟有能者而老於此不为不用矣古之用人者知其久劳於位则时有以赐予劝奬之以厉其心不闻其骤迁以夺其成効今天下之吏纵未能一槩久而不迁至於省府亦不可以仓卒而去吏知其久居而不去也则其欺诈固已少衰矣而其人亦得深思熟虑周旋於其间不过十年将必有卓然可观者也

策别五

其五曰无责难无责难者将有所深责也昔者圣人之立法使人可以过而不可以不及何则其所求於人者衆人之所能也天下有能为衆人之所不能者固无以加矣而不能者不至於犯法夫如此而犹有犯者然後可以深惩而决去之由此而言则圣人之所以不责人之所不能者将以深责乎人之所能也後之立法者异於是责人以其所不能而其所能者不深责也是以其法不行而其事不立夫事不可以两立也圣人知其然是故有所取必有所舍有所禁必有所寛寛之则其禁必止舍之则其取必得今夫天下之吏不可以人人而知也故使长吏举之又恐其举之以私而不得其人也故使长吏任之他日有败事则以连坐其过恶重者其罚均且夫人之难知自尧舜病之矣今日为善而明日为恶犹不可保况於十数年之後其幼者已壮其壮者已老而犹执其一时之言使同被其罪不已过乎天下之人仕而未得志也莫不勉强为善以求举惟其既已改官而无忧是故荡然无所不至方其在州县之中长吏亲见其亷谨勤干之节则其势不可以不举而又安知其终身之所为哉故曰今之法责人以其所不能者谓此也一县之长察一县之属一郡之长察一郡之属职司者察其属郡者也此三者其属无几耳其贪其亷其寛猛其能与不能不可谓不知也今且有人牧牛羊者而不知其肥瘠是可复以为牧人欤夫为长而属之不知则此固可以罢免而无足惜者今其属官有罪而其长不即以闻他日有以告者则其长不过为失察而去官者又以不坐夫失察天下之微罪也职司察其属郡郡县各察其属此非人之所不能而罚之甚轻亦可怪也今之世所以重发赃吏者何也夫吏之贪者其始必诈亷以求举举者皆王公贵人其下者亦卿大夫之列以身任之居官者莫不爱其同类等夷之人故其树根牢固而不可动连坐者常六七人甚者至十余人此如盗贼质刼良民以求苟免耳为法之弊至於如此亦可变矣如臣之策以职司守令之罪罪举官以举官之罪罪职司守令今使举官与所举之罪均纵又加之举官亦无如之何终不能逆知终身之亷者而後举特推之於幸不幸而已苟以其罪罪职司守令彼其势诚有以督察之臣知贪吏小人无容足之地又何必於举官而难之

策别六

其六曰无沮善昔者先王之为天下必使天下欣欣然常有无穷之心力行不倦而无自弃之意夫惟自弃之人则其为恶也甚毒而不可解是以圣人畏之设为高位重禄以待能者使天下皆得踊跃自奋扳援而来惟其才之不逮力之不足是以终不能至於其间而非圣人塞其门絶其途也夫然故一介之贱吏闾阎之匹夫莫不奔走於善至於老死而不知休息此圣人以术驱之也天下苟有甚恶而不可忍也圣人既已絶之则屏之远方终身不齿此非独不仁也以为既已絶之彼将一旦肆其忿毒以残害吾民是故絶之则不用用之则不絶既已絶之又复用之则是驱之於不善而又假之以其具也无所望而为善无所爱惜而不为恶者天下一人而已矣以无所望之人而责其为善以无所爱惜之人而求其不为恶又付之以人民则天下知其不可也世之贤者何常之有或出於贾竖贱人甚者至於盗贼往往而是而儒生贵族世之所望为君子者或至於放肆不轨小民之不若圣人知其然是故不逆定於其始进之时而徐观其所试之效使天下无必得之心亦无必不可得之道天下知其不可以必得也然後勉强於功名而不敢侥幸知其不至於必不可得而可勉也然後有以自慰其心久而不懈嗟夫圣人之所以鼔舞天下之人日化而不自知者此其为术欤後之为政者则不然与人以必得而絶之以必不可得此其意以为进贤而退不肖然天下之弊莫甚於此今夫制策之及等进士之高第皆以一日之间而决取终身之富贵此虽一时之文而未知其临事之能否则其用之不已太遽乎天下有用人而絶之者三州县之吏苟非有大过而不可复用则其他犯法皆可使竭力为善以自赎而今世之法一?於罪戾则终身不迁使之不自聊赖而疾视其民肆意妄行而无所顾惜此其初未必小人也不幸而?於其中途穷而无所入则遂以自弃府史贱吏为国者知其不可阙也是故岁久则补以外官以其所从来之卑也而限其所至则其中虽有出羣之才终亦不得齿於士大夫之列夫人出身而仕者将以求贵也贵不可得而至矣则将惟富之求此其势然也如是则虽至於鞭笞戮辱而不足以禁其贪故夫此二者苟不可以遂弃则宜有以少假之也入赀而仕者皆得补郡县之吏彼知其终不得迁亦将逞其一时之欲无所不至夫此诚不可以迁也则是用之之过而已臣故曰絶之则不用用之则不絶此三者之谓也

策别七

安万民者其别有六一曰敦教化夫圣人之於天下所恃以为牢固不拔者在乎天下之民可与为善而不可与为恶也昔者三代之民见危而授命见利而不忘义此非必有爵赏劝乎其前而刑罚驱乎其後也其心安於为善而忸怩於不义是故有所不为夫民知有所不为则天下不可以敌甲兵不可以威利禄不可以诱可杀可辱可饥可寒而不可与叛此三代之所以享国长久而不拔也及至秦汉之世其民见利而忘义见危而不能授命法禁之所不及则巧伪变诈无所不为疾视其长上而幸其灾因之以水旱加之以盗贼则天下荡然无复天子之民矣世之儒者常有言曰三代之时其所以教民之具甚详且密也学校之制射飨之节冠昬丧祭之礼粲然莫不有法及至後世教化之道衰而尽废其具是以若此无耻也然世之儒者盖亦尝试以此等教天下之民矣而卒以无效使民好文而益媮饰诈而相高则有之矣此亦儒者之过也臣愚以为若此者皆好古而无术知有教化而不知名实之所存者也实者所以信其名而名者所以求其实也有名而无实则其名不行有实而无名则其实不长凡今儒者之所论皆其名也昔武王既克商散财发粟使天下知其不贪礼下贤俊使天下知其不骄封先圣之後使天下知其仁诛飞亷恶来使天下知其义如此则其教化天下之实固已立矣天下耸然皆有忠信廉耻之心然後文之以礼乐教之以学校观之以射飨而谨之以冠昬丧祭民是以目击而心谕安行而自得也及至秦汉之世专用法吏以督责其民至於今千有余年而民日以贪冒嗜利而无耻儒者乃始以三代之礼所谓名者而绳之彼其见登降揖让盘辟俯偻之容则掩口而窃笑闻钟皷管磬希夷嘽缓之音则惊顾而不乐如此而欲望其迁善远罪不已难乎臣愚以为宜先其实而後其名择其近於人情者而先之今夫民不知信则不可与久居於安民不知义则不可与同处於危平居则欺其吏而有急则叛其君此教化之实不至天下之所以无变者幸也欲民之知信则莫若务实其言欲民之知义则莫若务去其贪往者河西用兵而家人子弟皆籍以为军其始也官告以权时之宜非久役者事已当复尔业少焉皆刺其额无一人得免自宝元以来诸道以兵兴为辞而增赋者至今皆不为除去夫如是将何以禁小民之诈欺哉夫所贵乎县官之尊者为其恃於四海之富而不争於锥刀之末也其与民也优其取利也缓古之圣人不得已而取则时有所置以明其不贪何者小民不知其说而惟贪之知今鸡鸣而起百工杂作匹夫入市操挟尺寸吏且随而税之扼吭拊背以收丝毫之利古之设官者求以裕民今之设官者求以胜民赋歛有常限而以先期为贤出纳有常数而以羡息为能天地之间苟可以取者莫不有禁求利太广而用法太密故民日趋於贪臣愚以为难行之言当有所必行而可取之利当有所不取以教民信而示之义若曰国用不足而未可以行则臣恐其失之多於得也

策别八

其二曰劝亲睦夫民相与亲睦者王道之始也昔三代之制画为井田使其比闾族党各相亲爱有急相賙有喜相庆死丧相恤疾病相养故其民安居无事则往来欢欣而狱讼不生有寇而战则同心并力而缓急不离自秦汉以来法令峻急使民乖其亲爱欢欣之心而为隣里告讦之俗富人子壮则出居贫人子壮则出赘一国之俗而家各有法一家之法而人各有心纷纷乎散乱而不相属是以礼让之风息而争鬬之狱繁天下无事则务为欺诈相倾以自成天下有变则流徙涣散相弃以自存嗟夫秦汉以下天下何其多故而难治也此无他民不爱其身故轻犯法轻犯法则王政不行欲民之爱其身则莫若使其父子亲兄弟和妻子相好夫民仰以事父母旁以睦兄弟而俯以恤妻子则其所赖於生者重而不忍以其身轻犯法三代之政莫尚於此矣今欲教民和亲则其道必始於宗族臣欲复古之小宗以收天下不相亲属之心古者有大宗小宗故礼曰别子为祖继别为宗继祢者为小宗有百世不迁之宗有五世则迁之宗百世不迁者别子之後也宗其继别子之所自出者百世不迁者也宗其继高祖者五世则迁者也古者诸侯之子弟异姓之卿大夫始其家者不敢祢其父而自使其嫡子後之则为大宗族人宗之虽百世而宗子死则为之服齐衰九月故曰宗其继别子之所自出者百世不迁者也别子之庶子又不得祢别子而自使其嫡子为後则为小宗小宗五世之外则无服其继祢者亲兄弟为之服其继祖者从兄弟为之服其继曾祖者再从兄弟为之服其继高祖者三从兄弟为之服其服大功九月而高祖以外亲尽则易宗故曰宗其继高祖者五世则迁者也小宗四有继高祖者有继曾祖者有继祖者有继祢者与大宗为五此所谓五宗也古者立宗之道嫡子既为宗则其庶子之嫡子又各为其庶子之宗其法止於四而其实无穷自秦汉以来天下无世卿大宗之法不可以复立而其可以收合天下之亲者有小宗之法存而莫之行此甚可惜也今夫天下所以不重族者有族而无宗也有族而无宗则族不可合族不可合则虽欲亲之而无由也族人而不相亲则忘其祖矣今世之公卿大臣贤人君子之後所以不能世其家如古之久远者其族散而忘其祖也故莫若复小宗使族人相率而尊其宗子宗子死则为之加服犯之则以其服坐贫贱不敢轻而富贵不敢以加之冠昬必告丧葬必赴此非有所难行也今夫良民之家士大夫之族亦未必无孝弟相亲之心而族无宗子莫为之纠率其势不得相亲是以世之人有亲未尽而不相往来冠昬不相告死不相赴而无知之民遂至於父子异居而兄弟相讼然则王道何从而兴乎呜呼世人之患在於不务远见古之圣人合族之法近於迂阔而行之朞月则望其有益故夫小宗之法非行之难而在乎久而不怠也天下之民欲其忠厚和柔而易治其必自小宗始矣

策别九

其三曰均户口夫中国之地足以食中国之民有余也而民常病於不足何哉地无变迁而民有聚散聚则争於不足之中而散则弃於有余之外是故天下常有遗利而民用不足昔者三代之制度地以居民民各以其夫家之衆寡而受田於官一夫而百亩民不可以多得尺寸之地而地亦不可以多得一介之民故其民均而地有余当周之时四海之内地方千里者九而京师居其一有田百同而为九百万夫之地山陵林麓川泽沟渎城郭宫室涂巷三分去一为六百万夫之地又以上中下田三等而通之以再易为率则王畿之内足以食三百万之衆以九州言之则是二千七百万夫之地也而计之以下农夫一夫之地而食五人则是万有三千五百万人可以仰给於其中当成康刑措之後其民极盛之时九州之籍不过千三万四千有余夫地以十倍而民居其一故谷常有余而地力不耗何者均之有术也自井田废而天下之民转徙无常惟其所乐则聚以成市侧肩蹑踵以争寻常挈妻负子以分升合虽有丰年而民无余蓄一遇水旱则弱者转於沟壑而强者聚为盗贼地非不足而民非加多也盖亦不得均民之术而已夫民之不均其弊有二上之人贱农而贵末忽故而重新则民不均夫民之为农者莫不重迁其坟墓庐舍桑麻果蔬牛羊耒耜皆为子孙百年之计惟其百工技艺无事树艺游手浮食之民然後可以怀轻资而极其所往是故上之人贱农而贵末则其民释其耒耜而游於四方择其所乐而居之其弊一也凡人之情怠於久安而谨於新集水旱之後盗贼之余则莫不轻刑罚薄税歛省力役以怀逋逃之民而其久安而无变者则不肯无故而加恤是故上之人忽故而重新则其民稍稍引去聚於其所重之地以至於衆多而不能容其弊二也臣欲去其二弊而开其二利以均斯民昔者圣人之兴作也必因人之情故易为功必因时之势故易为力今欲无故而迁徙安居之民分多而益寡则怨谤之门盗贼之端必起於此未享其利而先被其害臣愚以为民之情莫不怀土而重去惟士大夫出身而仕者狃於迁徙之乐而忘其乡昔汉之制吏二千石皆徙诸陵为今之计可使天下之吏仕至某者皆徙荆襄唐邓许汝陈蔡之间今士大夫无不乐居於此者顾恐独往而不能济彼见其侪类等夷之人莫不在焉则其去惟恐後耳此所谓因人之情夫天下不能岁岁而丰也则必有饥馑流亡之所民方其困急时父子且不能相顾又安知去乡之为戚哉当此之时募其乐徙者而使所过廪之费不甚厚而民乐行此所谓因时之势然此二者皆授其田贷其耕耘之具而缓其租然後可以固其意夫如是天下之民其庶乎有息肩之渐也

策别十

其四曰较赋役自两税之兴因地之广狭瘠腴而制赋因赋之多少而制役其初盖甚均也责之厚赋则其财足以供责之重役则其力足以堪何者其轻重厚薄一出於地而不可易也户无常赋视地以为赋人无常役视赋以为役是故贫者鬻田则赋轻而富者加地则役重此所以度民力之所胜亦所以破兼并之门而塞侥幸之源也及其後世岁月既久则小民稍稍为奸度官吏耳目之所不及则虽有法禁公行而不忌今夫一户之赋官知其为赋之多少而不知其为地之几何也如此则增损出入惟其意之所为官吏虽明法禁虽严而其势无由以止絶且其为奸常起於贸易之际夫鬻田者必穷迫之人而所从役者必富厚有余之家富者恃其有余而邀之贫者迫於饥寒而欲其速售是故多取其地而少入其赋有田者方其贫困之中苟可以缓一时之急则不暇计其他日之利害故富者地日以益而赋不加多贫者地日以削而赋不加少又其奸民欲以计免於赋役者割数亩之地加之以数倍之赋而收其少半之直或者亦贪其直之微而取焉是以数十年来天下之赋大抵淆乱有兼并之族而赋甚轻有贫弱之家而不免於重役以至於破败流移而不知其所往其赋存而其人亡者天下皆是也夫天下不可以有侥幸也天下有一人焉侥幸而免则亦必有一人焉不幸而受其弊今天下侥幸者如此之衆则其不幸而受其弊者从可知矣三代之赋以什一为轻今之法本不至於什一而取然天下嗷嗷然以赋敛为病者岂其岁久而奸生偏重而不均以至於此欤虽然天下皆知其为患而不能去何者势不可也今欲按行其地之广狭瘠腴而更制其赋之多寡则奸吏因缘为贿赂之门其广狭瘠腴亦将一切出於其意之喜怒则患益深是故士大夫畏之而不敢议而臣以为此最易见者顾弗之察耳夫易田者必有契契必有所直之数其所直之数必得其广狭瘠腴之实而官必据其所直之数而收其易田之税是故欲知其地之广狭瘠腴可以其税推也久远者不可复知矣其数十年之间皆足以推较求之故府犹可得而见苟其税多者则知其直多其直多者则知其田多且美也如此而其赋少其役轻则夫人亡而赋存者可以有均矣鬻田者皆以其直之多少而诘其赋重为之禁而使不敢以不实之直而书之契则夫自今以往者贸易之际为奸者其少息矣要以知凡地之所直与凡赋之所宜多少而以税参之如此则一持筹之吏坐於帐中足以周知四境之虚实不过数月而民得以少苏不然十数年之後将不胜其弊重者日以轻而轻者日以重而未知其所终也

策别十一

其五曰教战守夫当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於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其患不见於今而将见於他日今不为之计其後将有所不可救者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虽平不敢忘战秋冬之隙致民田猎以讲武教之以进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习於钟皷旌旗之间而不乱使其心志安於斩刈杀伐之际而不慑是以虽有盗贼之变而民不至於惊溃及至後世用迂儒之议以去兵为王者之盛节天下既定则卷甲而藏之数十年之後甲兵顿弊而人民日以安於佚乐卒有盗贼之警则相与恐惧讹言不战而走开元天宝之际天下岂不大治惟其民安於太平之乐酣豢於游戏酒食之间其刚心勇气消耗钝眊痿蹶而不复振是以区区之禄山一出而乘之四方之民兽奔鸟窜乞为囚虏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因以微矣盖尝试论之天下之势譬如一身王公贵人所以养其身者岂不至哉而其平居常苦於多疾至於农夫小民终岁劳苦而未尝告疾此其故何也夫风雨霜露寒暑之变此疾之所由生也农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穷冬暴露其筋骸之所冲犯肌肤之所浸渍轻霜露而狎风雨是故寒暑不能为之毒今王公贵人处於重屋之下出则乘舆风则袭裘雨则御盖凡所以虑患之具莫不备至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小不如意则寒暑入之矣是故善养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劳步趋动作使其四体狃於寒暑之变然後可以刚健强力涉险而不伤夫民亦然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惰脆弱如妇人孺子不出於闺门论战鬬之事则缩颈而股栗闻盗贼之名则掩耳而不愿听而士大夫亦未尝言兵以为生事扰民渐不可长此不亦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欤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见四方之无事则以为变故无自而有此亦不然矣今国家所以奉西北二边者岁以百万计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无厌此其势必至於战战者必然之势也不先於我则先於彼不出於西则出於北所不可知者有迟速远近而要以不能免也天下苟不免於用兵而用之不以渐使民於安乐无事之中一日出身而蹈死地则其为患必有所不测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臣所谓大患也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讲习兵法庶人之在官者教以行阵之节役民之司盗者授以击刺之术每岁终则聚之郡府如古都试之法有胜负有赏罚而行之既久则又以军法从事然议者必以为无故而动民又悚以军法则民将不安而臣以为此所以安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则其一旦将以不教之民而驱之战夫无故而动民虽有小恐然孰与夫一旦之危哉今天下屯聚之兵骄豪而多怨陵压百姓而邀其上者何故此其心以为天下之知战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习於兵彼知有所敌则固已破其奸谋而折其骄气利害之际岂不亦甚明欤

策别十二

其六曰去奸民自昔天下之乱必生於治平之日休养生息而奸民得容於其间蓄而不发以待天下之衅至於时有所激势有所乘则溃裂四出不终朝而毒流於天下圣人知其然是故严法禁督官吏以司察天下之奸民而去之夫大乱之本必起於小奸惟其小而不足畏是故其发也常至於乱天下今夫世人之所忧以为可畏者必曰豪侠大盗此不知变者之说也天下无小奸则豪侠大盗无以为资且其治平无事之时虽欲为大盗将安所容其身而其残忍贪暴之心无所发泄则亦时出为盗贼聚为博奕羣饮於市肆而叫号於郊野小者呼鸡逐狗大者椎牛发塚无所不至捐父母弃妻孥而相与嬉游凡此者举非小盗也天下有衅鉏耰棘矜相率而剽夺者皆向之小盗也昔三代之圣王果断而不疑诛除击去无有遗类所以拥护良民而使安其居及至後世刑法日以深严而去奸之法乃不及於三代何者待其败露自入於刑而後去也夫为恶而不入於刑者固已衆矣有终身为不义而其罪不可指名以附於法者有巧为规避持吏短长而不可诘者又有因缘幸会而免者如必待其自入於刑则其所去者盖无几耳昔周之制民有罪恶未丽於法而害於州里者桎梏而坐诸嘉石重罪役之朞以次轻之其下罪三月役使州里任之然後宥而舍之其化之不从威之不格患苦其乡之民而未入於五刑者谓之罢民凡罢民不使冠带而加明刑任之以事而不齿於乡党由是观之则周之盛时日夜整齐其人民而锄去其不善譬如猎人终日驰驱践蹂於草茅之中搜求伏兔而搏之不待其自投於网罗而後取也夫然故小恶不容於乡大恶不容於国礼乐之所以易化而法禁之所以易行者由此之故也今天下久安天子以仁恕为心而士大夫一切以寛厚为称上意而懦夫庸人又有所侥幸务出罪人外以邀雪寃之赏而内以待隂德之报臣是以知天下颇有不诛之奸将为子孙忧宜明敕天下之吏使以岁时纠察凶民而徙其尤无良者不必待其自入於刑而间则命使出按郡县有子不孝有弟不悌好讼而数犯法者皆诛无赦诛一乡之奸则一乡之人悦诛一国之奸则一国之人悦要以诛寡而悦衆则虽尧舜亦如此而已矣天下有三大患而蛮夷之忧不与焉有内大臣之变有外诸侯之叛有匹夫羣起之祸此三者其势常相持内大臣有权则外诸侯不叛外诸侯强则匹夫羣起之祸不作今者内无权臣外无强诸侯而万世之後其或可忧者奸民也臣故曰去奸民以为安民之终云

策别十三

厚货财者其别有二一曰省费用夫天下未尝无财也昔周之兴文王武王之国不过百里当其受命四方之君长交至於其廷军旅四出以征伐不义之诸侯而未尝患无财方此之时关市无征山泽不禁取於民者不过什一而财有余及其衰也内食千里之租外收千八百国之贡而不足於用由此观之夫财岂有多少哉人君之於天下俯己就人则易为功仰人以援己则难为力是故广取以给用不如节用以廉取之为易也臣请得以小民之家而推之夫民方其穷困时所望不过十金之资计其衣食之费妻子之奉出入於十金之中寛然而有余及其一旦稍稍畜聚衣食既足则心意之欲日以渐广所入益衆而所欲益以不给不知罪其用之不节而以为求之未至也是以富而愈贪求愈多而财愈不供此其为惑未可以知其所终也盍亦反其始而思之夫向者岂能寒而不衣饥而不食乎今天下汲汲乎以财之不足为病何以异此国家创业之初四方割据中国之地至狭也然岁岁出师以诛讨僭乱之国南取荆楚西平巴蜀而东下并潞其费用之衆又百倍於今可知也然天下之士未尝思其始而惴惴焉患今世之不足则亦甚惑矣夫为国有三计有万世之计有一时之计有不终月之计古者三年耕必有一年之蓄以三十年之通计则可以九年无饥也岁之所入足用而有余是以九年之蓄常闲而无用卒有水旱之变盗贼之忧则官可以自办而民不知若此者天不能使之灾地不能使之贫四夷盗贼不能使之困此万世之计也而其不能者一岁之入才足以为一岁之出天下之产仅足以供天下之用其平居虽不至於虐取其民而有急则不免於厚赋故其国可静而不可动可逸而不可劳此亦一时之计也至於最下而无谋者量出以为入用之不给则取之益多天下晏然无大患难而尽用衰世苟且之法不知有急则将何以加之此所谓不终月之计也今天下之利莫不尽取山陵林麓莫不有禁关有征市有租盐铁有榷酒有课茶有筭则凡衰世苟且之法莫不尽用矣譬之於人其少壮之时丰健勇武然後可以望其无疾以至於寿考今未五六十而衰老之候具见而无遗若八九十者将何以待其後耶然天下之人方且穷思竭虑以广求利之门且人而不急则以为费用不可复省使天下而无盐铁酒茗之税将不为国乎臣有以知其不然也天下之费固有去之甚易而无损存之甚难而无益者矣臣不能尽知请举其所闻而其余可以类求焉夫无益之费名重而实轻以不急之实而被之以莫大之名是以疑而不敢去三岁而郊郊而赦赦而赏此县官有不得已者天下吏士数日而待赐此诚不可以卒去至於大吏所谓股肱耳目与县官同其忧乐者此岂亦不得已而有所畏耶天子有七庙今又饰老佛之宫而为之祠固已过矣又使大臣以使领之岁给以巨万计此何为者也天下之吏为不少矣将患未得其人苟得其人则凡民之利莫不备举而其患莫不尽去今河水为患不使滨河州郡之吏亲行其灾而责之以救灾之术顾为都水监夫四方之水患岂其一人坐筹於京师而尽其利害天下有转运使足矣今江淮之间又有发运禄赐之厚徒兵之衆其为费岂可胜计哉盖尝闻之里有畜马者患牧人欺之而盗其刍菽也又使一人焉为之廐长廐长立而马益癯今为政不求其本而治其末自是而推之天下无益之费不为不多矣臣以为凡若此者日求而去之自毫厘以往莫不有益惟无轻其毫厘而积之则天下庶乎少息也

策别十四

其二曰定军制自三代之衰井田废兵农异处兵不得休而为民民不得息肩而无事於兵者千有余年而未有如今日之极者也三代之制不可复追矣至於汉唐犹有可得而言者夫兵无事而食则不可使聚聚则不可使无事而食此二者相胜而不可并行其势然也今夫有百顷之闲田则足以牧马千驷而不知其费聚千驷之马而输百顷之刍则其费百倍此易晓也昔汉之制有践更之卒而无营田之兵虽皆出於农夫而方其为兵也不知农夫之事是故郡县无常屯之兵而京师亦不过有南北军期门羽林而已边境有事诸侯有变皆以虎符调发郡国之兵至於事已而兵休则涣然各复其故是以其兵虽不知农而天下不至於弊者未尝聚也唐有天下置十六卫府兵天下之府八百余所而屯於关中者至有五百然皆无事则力耕而积谷不惟以自赡养而又有以广县官之储是以兵虽聚於京师而天下亦不至於弊者未尝无事而食也今天下之兵不耕而聚於京畿三辅者以数十万计皆仰给於县官有汉唐之患而无汉唐之利择其偏而兼用之是以兼受其弊而莫之分也天下之财近自淮甸而远至於吴蜀凡舟车所至人力所及莫不尽取以归於京师晏然无事而赋歛之厚至於不可复加而三司之用犹苦不给其弊皆起於不耕之兵聚於内而食四方之贡赋非特如此而已又有循环往来屯戍於郡县者昔建国之初所在分裂拥兵而不服太祖太宗躬擐甲胄力战而取之既降其君而籍其疆土矣然其故基余孽犹有存者上之人见天下之难合而恐其复发也於是出禁兵以戍之大自藩府而小至於县镇往往皆有京师之兵由此观之则是天下之地一尺一寸皆天子自为守也而可以长久而不变乎费莫大於养兵养兵之费莫大於征行今出禁兵而戍郡县远者或数千里其月廪岁给之外又日供其刍粮三岁而一迁往者纷纷来者累累虽不过数百为辈而要其归无以异於数十万之兵三岁而一出征也农夫之力安得不竭馈运之卒安得不疲且今天下未尝有战鬬之事武夫悍卒非有劳伐可以邀其上之人然皆不得为休息闲居无用之兵者其意以为为天子出戍也是故美衣丰食开府库辇金帛若有所负一逆其意则欲羣起而噪呼此何为者也天下一家且数十百年矣民之戴君至於海隅无以异於畿甸亦不必举疑四方之兵而专信禁兵也曩者蜀之有妖贼与近岁贝州之乱未必非禁兵致之臣愚以为郡县之土兵可以渐训而隂夺其权则禁兵可以渐省而无用天下武健岂有常所哉山川之所习风气之所咻四方之民一也昔者战国尝用之矣蜀人之怯懦吴人之短小皆尝以抗衡於上国夫安得禁兵而用之今之土兵所以钝弊劣弱而不振者彼见郡县皆有禁兵而待之异等是以自弃於贱隶役夫之间而将吏亦莫之训也苟禁兵渐省而以其资粮益优郡县之土兵则彼固以欢欣踊跃出於意外戴上之恩而愿效其力又何遽不如禁兵耶夫土兵日以多禁兵日以少天子扈从扞城之外无所复用如此则内无屯聚仰给之费而外无迁徙供亿之劳费之省者又已过半矣

策别十五

训兵旅者其别有三一曰蓄材用夫今之所患兵弱而不振者岂士卒寡少而不足使欤器械钝弊而不足用欤抑为城郭不足守欤廪食不足给欤此数者皆非也然所以弱而不振则是无材用也夫国之有材譬如山泽之有猛兽江河之有蛟龙伏乎其中而威见乎其外悚然有所不可狎者至於鳅蚖之所蟠?豚之所牧虽千仞之山百寻之溪而人易之何则其见於外者不可欺也天下之大不可谓无人朝廷之尊百官之富不可谓无才然以区区之二敌举数州之衆以临中国抗天子之威犯天下之怒而其气未尝少衰其词未尝少挫则是其心无所畏也主忧则臣辱主辱则臣死今朝廷之上不能无忧而大臣恬然未尝有拒絶之义非不欲絶也而未有以待之则是朝廷无所恃也缘边之民西顾而战栗牧马之士不敢弯弓而北向吏士未战而先期於败则是民轻其上也外之蛮夷无所畏内之朝廷无所恃而民又自轻其上此犹足以为有人乎天下未尝无才患所以求才之道不至古之圣人以无益之名而致天下之实以可见之实而较天下之虚名二者相为用而不可废是故其始也天下莫不纷然奔走从事於其间而要之以其终不肖者无以欺其上此无他先名而後实也不先其名而唯实之求则来者寡来者寡则不可以有所择以一旦之急而用不择之人则是不先名之过也天下之所向天下之所奔也今夫孙吴之书其读之者未必能战也多言之士喜论兵者未必能用也进之以武举而试之以骑射天下之奇才未必至也然将以求天下之实则非此三者不可以致以为未必然而弃之则是其必然者终不可得而见也往者西师之兴其先也惟不以虚名多致天下之才而择之以待一旦之用故其兵兴之际四顾惶惑而不知所措於是设武举购方略收勇悍之士而开猖狂之言不爱高爵重赏以求强兵之术当此之时天下嚣然莫不自以为知兵也来者日多而其言益以无据至於临事终不可用执事之臣亦遂厌之而知其无益故兵休之日举从而废之今之论者以为武举方略之类适足以开侥幸之门而天下之实才终不可以求得此二者皆过也夫既以用天下之虚名而不较之以实至其弊也又举而废其名使天下之士不复以兵术进亦已过矣天下之实才不可以求之於言语又不可以较之於武力独见之於战耳战不可得而试也是故见之於治兵子玉治兵於蒍终日而毕鞭七人贯三人耳蒍贾观之以为刚而无礼知其必败孙武始见试以妇人而犹足以取信於阖闾使知其可用故凡欲观将帅之才否莫如治兵之不可欺也今夫新募之兵骄而难令勇悍而不知战此真足以观天下之才也武举方略之类以来之新兵以试之观其顔色和易则足以见其气约束坚明则足以见其威坐作进退各得其所则足以见其能凡此者皆不可强也故曰先之以无益之虚名而较之以可见之实庶乎可得而用也

策别十六

其二曰练军实三代之兵不待择而精其故何也兵出於农有常数而无常人国有事要以一家而备一正卒如斯而已矣是故老者得以养疾病者得以为闲民而役於官者莫不皆其壮子弟故其无事而田猎则未尝发老弱之民师行而馈粮则未尝食无用之卒使之足轻险阻而手易器械聦明足以赴旗皷之节强鋭足以犯死伤之地千乘之衆而人人足以自扞故杀人少而成功多费用省而兵卒强盖春秋之时诸侯相并天下百战其经传所见谓之败绩者如城濮鄢陵之役皆不过犯其偏师而猎其游卒歛兵而退未有僵尸百万流血於江河如後世之战者何也民各推其家之壮者以为兵则其势不可得而多杀也及至後世兵民既分兵不得复而为民於是始有老弱之卒夫既已募民而为兵其妻子屋庐既已托於营伍之中其姓名既已书於官府之籍行不得为商居不得为农而仰食於官至於衰老而无归则其道诚不可以弃去是故无用之卒虽薄其资粮而皆廪之终身凡民之生自二十以上至於衰老不过四十余年之间勇鋭强力之气足以犯坚冒刃者不过二十余年今廪之终身则是一卒凡二十年无用而食於官也自此而推之养兵十万则是五万人可去也屯兵十年则是五年为无益之费也民者天下之本而财者民之所以生也有兵而不可使战是谓弃财不可使战而驱之战是谓弃民臣观秦汉之後天下何其残败之多耶其弊皆起於分民而为兵兵不得休使老弱不堪之卒拱手而就戮故有以百万之衆而见屠於数千之兵者有良将善用不过以为饵委之啖贼嗟夫三代之衰民之无罪而死者其不可胜数矣今天下募兵至多往者陕西之役举籍平民以为兵加以明道宝元之间天下旱蝗次及近岁青齐之饥与河朔之水灾民急而为兵者日以益衆举籍而按之近世以来募兵之多无如今日然皆老弱不教不能当古之十五而衣食之费百倍於古此甚非所以长久而不变者也凡民之为兵者其类多非良民方其少壮之时博奕饮酒不安於家而後能捐其身至其少衰而气沮盖亦有悔而不可复者矣臣以谓五十已上愿复而为民者宜听自今以往民之愿为兵者皆三十已下则收限以十年而除其籍民三十而为兵十年而复归其精力思虑犹可以养生送死为终身之计使其应募之日心知其不出十年而为十年之计则除其籍而不怨以无用之兵终身坐食之费而为重募则应者必衆如此县官长无老弱之兵而民之不任战者不至於无罪而死彼皆知其不过十年而复为平民则自爱其身而重犯法不至於叫呼无赖以自弃於凶人今夫天下之患在於民不知兵故兵常骄悍而民常怯盗贼攻之而不能御戎狄掠之而不能抗今使民得更代而为兵兵得复还而为民则天下之知兵者衆而盗贼戎狄将有所畏然犹有言者将以为十年而代故者已去而新者未教则缓急有所不济夫所谓十年而代者岂举军而并去之有始至者有既久者有将去者有当代者新故杂居而教之则缓急可以无忧矣

策别十七

其三曰倡勇敢臣闻战以勇为主以气为决天子无皆勇之将而将军无皆勇之士是故致勇有术致勇莫先乎倡倡莫善乎私此二者兵之微权英雄豪杰之士所以隂用而不言於人而人亦莫之识也臣请得以备言之夫倡者何也气之先也有人人之勇怯有三军之勇怯人人而较之则勇怯之相去若莛与楹至於三军之勇怯则一也出於反覆之间而差於毫厘之际故其权在将与君人固有暴猛兽而不操兵出入於白刃之中而色不变者有见虺蜴而却走闻钟皷之声而战栗者是勇怯之不齐至於如此然闾阎之小民争鬬戏笑卒然之间而或至於杀人当其发也其心翻然其色勃然若不可以已者虽天下之勇夫无以过之及其退而思其身顾其妻子未始不恻然悔也此非必勇者也气之所乘则夺其性而忘其故故古之善用兵者用其翻然勃然於未悔之间而其不善者沮其翻然勃然之心而开其自悔之意则是不战而先自败也故曰致勇有术致勇莫先乎倡均是人也皆食其食皆任其事天下有急而有一人焉奋而争先而致其死则翻然者衆矣弓矢相及剑楯相搏胜负之势未有所决而三军之士属目於一夫之先登则勃然者相继矣天下之大可以名刼也三军之衆可以气使也谚曰一人善射百夫决拾苟有以发之及其翻然勃然之间而用其锋是之谓倡倡莫善乎私天下之人怯者居其百勇者居其一是勇者难得也捐其妻子弃其身以蹈白刃是勇者难能也以难得之人行难能之事此必有难报之恩者矣天子必有所私之将将军必有所私之士视其勇者而隂厚之人之有异材者虽未有功而其心莫不自异自异而上不异之则缓急不可以望其为倡故凡缓急而肯为倡者必其上之所异也昔汉武帝欲观兵於四夷以逞其无厌之求不爱通侯之赏以招勇士风告天下以求奋击之人然卒无有应者於是严刑峻法致之死地而听其以深入赎罪使勉强不得已之人驰骤於万死之地是故其将降而兵破败而天下几至於不测何者先无所异之人而望其为倡不已难乎私者天下之所恶也然而为己而私之则私不可用为其贤於人而私之则非私无以济盖有无功而可赏有罪而可赦者凡所以媿其心而责其为倡也天下之祸莫大於上作而下不应上作而下不应则上亦将穷而自止方西戎之叛也天子非不欲赫然诛之而将帅之臣谨守封略外视内顾莫有一人先奋而致命而士卒亦循循焉莫肯尽力不得已而出争先而归故西戎得以肆其猖狂而吾无以应则其势不得不重赂而求和其患起於天子无同忧患之臣而将军无心腹之士西师之休十有余年矣用法益密而进人益艰贤者不见异勇者不见私天下务为奉法循令要以如式而止臣不知其缓急将谁为之倡哉

东坡全集卷四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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