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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戒说禅

24、佛门也似鳄鱼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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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能的偈子很快就被弘忍看到了,也很快就得到了弘忍的评价。弘忍对大家说:"这偈子写得不怎么样,没有领悟到佛性呀。"

弘忍是心存偏见,还是有眼无珠?都不是,他马上就看出这两个偈子的高明,确实把握了佛法精义,但是怕大家知道这点会对慧能不利,这才说谎的。

前边讲过,佛门戒律多多,最最基本的是所谓五戒,五戒之中就有一条"不许说谎",那么不论弘忍说的是不是善意的谎言,他肯定是犯了戒、说了谎了。这样一位宗门领袖公然说谎,实在让人大跌眼镜。等将来真相大白,冯墓山上的弟子们知道师父说谎,不知道会怎么想呢。另一个问题是:佛门净土又不是官场、不是宫闱,大家为什么会对慧能不利呢?这实在也让人想不通呀。

就在当天的三更半夜,弘忍悄悄把慧能叫到了讲堂,给他开小灶,讲说《金刚经》。--这就带来一个问题:达摩老祖不是教人只读《楞伽经》么,按说《楞伽经》才是他们这一系统的唯一圣典,怎么弘忍大师在这个紧要关头不传《楞伽经》却传《金刚经》呢?这是离经叛道还是别有用心?

确实,从禅宗的脉络来看,《楞伽经》渐渐淡出,《金刚经》渐渐突出,到后来慧能就直接把《金刚经》捧为第一圣典了。汤用彤说这个转变有两个原因,一是南方的风气所致,也就是说,达摩以下那几代人都在北方活动,《楞伽经》在北方很吃得开,而弘忍是在南方传法,南方正是《金刚经》流行的地区,所以入乡随俗、因地制宜;第二个原因是《楞伽经》传了好几代人,越传越走样了,修行者对经典本来应该得意忘言,却终于变成了得言忘意,从哲人之智变成了经师之学,学术气氛日浓,修行味道日少,而《金刚经》言简意深,其深处囊括了大乘空宗的精髓,其简处是解释自由而可以不拘泥于文字,正好可以扭转当时的不良风气。所以,《楞伽经》淡出,《金刚经》进驻,这也是学问演进的自然趋势。

言简意深,得意忘言,这种风格的《金刚经》大约也正合慧能的口味。弘忍以《金刚经》传授慧能,天才的慧能一听就懂,在这片刻的时间里就掌握了一部《金刚经》。接着,弘忍又向慧能传授了顿悟成佛的法门和传法的袈裟,算是指定慧能作为自己的接班人了。这件袈裟就是禅宗第六代领导人的身份凭证。至于顿悟法门的要点,就是以心传心,靠直觉与感悟而非文字来领会佛法,让人不假外求、自证自悟。

传法完毕,弘忍叮嘱慧能说:"自古以来,传法之人气如悬丝,活命是件很难的事。你现在已经担负了传法重任,如果继续留在这里,恐怕会遭遇不测。赶快走吧,走得远远的!"

慧能学了佛法,接了袈裟,在三更时分悄悄下了冯墓山。弘忍亲自送行,一直送出去二百里地,离别叮嘱道:"你走之后,还要继续努力,把禅法带到南方,但在三年之内不要开法,要开法千万要等大难过后才行,那时再来引导痴迷的世人,他们若能开了窍,也就与觉悟差不多了。"

慧能便向弘忍告辞,匆匆南下。

这段记载看得让人心里发凉。这可是在佛门净地呀,既不是官场,也不是宫闱,怎么看弘忍这番架势却好似一个在宫闱秘斗中才会常常出现的情形?!熟悉黑帮电影的人更不会感到陌生--老大被老二悄悄地架空,新旧势力疯狂暗战。唉,佛门如此险恶,真搞不清大家在里边学的到底是佛法还是权谋。

不但险恶,而且诡异。神秀写偈子的时候,气氛明明一片祥和,没人去和神秀竞争只是因为神秀实在是众望所归,也没见他用什么阴谋诡计去威胁利诱同门师兄弟,弘忍在表达对神秀的传法期许时也没有顾忌神秀会遭遇什么不测,"传法之人命如悬丝"之类的话也一点儿没对神秀说过,怎么事情一到慧能这里就一下子风云突变了呢?或者,见到慧能的偈子之前,弘忍已经自知不敌神秀的新兴势力,表面上摆一摆掌门威风,心底里早已经听天由命,而见到慧能的偈子之后,弘忍突然看到了一线希望--最后关头的一线希望?

平心而论,神秀是众望所归,慧能是众望所不归,一个是上座教授师,一个只是舂米的工友,一个是树大根深,一个来冯墓山只不过八个月的时间,如果让慧能来作领导人确实难免人心不服。可是,纵然不服,应该也不至于要闹到加害慧能的地步吧?我们可以想像的最坏情况是:弘忍死后,大家不愿意遵从弘忍的遗命,联手把慧能赶下台来,继续扶植神秀;或者弟子们分化为两派,一派支持神秀,一派支持慧能,大家只文攻而不武斗,各立山头,井水不犯河水;无论如何都不会恶劣到人身伤害的程度,毕竟都是想要修佛的善男信女呀。

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矛盾是:弘忍把慧能叫到讲堂传法授衣是三更时分,送慧能离开冯墓山竟然还是三更时分?!

这段记载,似乎是埋下了日后禅宗南北两大宗派对立斗争的伏笔,但考之当时的禅门历史,根本就不存在这样势同水火的严峻局面。而且,就算多年之后,神秀和慧能一北一南分头弘法,也远远谈不上什么"南能北秀"的并立--神秀是"两京法主,三帝国师",在当时的佛教界独领风骚一辈子,慧能只是在南方边陲小打小闹而已。并立之说,如果说"南慕容,北乔峰",这是南北双雄,谁也不会说"南慕容,北阿紫",因为实在悬殊太大。而且,终慧能和神秀一世,两人也没有过什么水火之争,相反,神秀似乎还曾向皇帝推荐过慧能,甚至亲自发出过邀请。

另一个问题是:终慧能和神秀一世,也没见有过所谓付衣传法的事情。从《楞伽师资记》、《传法宝记》等其他资料来看,慧能如果只在那天三更天匆匆听了一下弘忍的讲经传法,这和"十大弟子"的说法似乎存在矛盾,况且弘忍并不曾指定过什么接班人,当时正统法嗣的观念也并不浓厚。其间区别就好像皇位继承之于学生毕业:前者强调正统法嗣,强调一代只能有唯一的一个真命天子,只有这个真命天子才能手持玉玺;后者就散淡多了,学生毕了业,有些人继续深造,有些人自己作了老师,有些人出去工作,不会说每一代只能有一个学生转行当老师。况且以大乘佛教的宗旨而论,弘扬佛法总是好的,那么,多多培养一些弟子,让他们四处弘法,这不是很好么?

据胡适的考证,在慧能和神秀死后,慧能的弟子神会在滑台召开无遮大会,骤然向神秀的弟子们发难,抬出了付衣传法的正统论,质疑神秀的合法身份。

世上的派别斗争大体有两种情况:一是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事从两来,莫怪一人;一是好比桌上放着一块蛋糕,有人切了一刀,拿起一块说"这是我的",剩下的那一块蛋糕也就自然被划为"别人的"。神会的发难就相当于在蛋糕上切的那一刀,明确划分了正统和旁门、顿教和渐教、南宗和北宗,这才引发了一段教派之间的激烈斗争,神秀门下甚至还串通官府要给神会治罪,这一段历史才正符合弘忍那句"传法之人命如悬丝"。

神会是个伟大的斗士,又加上安史之乱的一段因缘际会,这根悬丝赢得了最后的胜利。后来北宗没落,南宗挺进,主要都是神会的功劳。慧能被尊为禅宗六祖,自然也是神会的功劳--官方先是认可了神会为禅宗七祖,这么一来,神会的老师慧能就正式成为禅宗六祖了。

但是,事功归事功,事实归事实,神会的话究竟有多大的可信度,这是要画上大大的问号的。神会在滑台大会上提出达摩以来的法统传承,随后被神秀弟子问到达摩以前的谱系,神会竟然信口开河说从佛陀传到达摩一共八代,一时间竟也蒙混过关,后来神会和自己的弟子们也觉着这个说法漏洞太大了,于是修修补补,编书的时候最后改成了二十八代。但无论是八代还是二十八代,没有一点儿是靠谱的。和尚平时都有不打诳语的戒律,但要打起诳语来倒更容易取信于人。

从神会和神秀弟子们的斗争来看,公然造假、打击迫害,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当然,大家这样做也许都是为了各自的神圣的目的,既然大节无亏,小节自然可以忽略不计。--这种心态既是宗教史上屡见不鲜的,也是我们很多人认为理所当然的。是的,为了一个神圣的目的,如来佛祖也好,玉皇大帝也好,某某主义也好,做出"必要的牺牲"总是无可厚非的。但这确实容易使人对所谓信仰产生质疑:我们到底应该信仰一些诸如如来佛祖、玉皇大帝或某某主义之类的具像的东西,还是应该信仰一些诸如公正、诚实、互助这样一些抽象的东西?

但是,无论如何,信仰总是需要具像的目标,毕竟人性就是这样呀,让中学生们不去崇拜歌星这是太难做到的。

慧能到底从弘忍那里学了什么,这也是一个难解的问题。从敦煌本的《坛经》来看,慧能总共听课的时间也就只有那个三更天的一小会儿而已,如果再把无尽藏尼姑的那段事情抛开的话,慧能所接受的所有佛学教育只在这弹指一挥间。我们想想看,一个文盲,只听老师讲了短短一席话,就被交付衣钵,成就为一代佛门宗师,这大概只能用奇迹来解释,也现身说法地宣传了慧能的顿悟法门。但从《坛经》后文的记载来看,慧能的佛学修养还是很不错的,经书就算从没读过,至少也听过不少,专业术语讲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所以,如果说他没接受过较长时间的学习实在很难让人相信。

慧能在冯墓山到底学过什么没有,至少还存在着另外几种说法。一是其他版本的《坛经》里写过:弘忍到工作间来看慧能,说:"我觉得你的见解不凡,之所以不和你多说话,还打发你到这儿来干苦力,我是怕有人会加害于你。"慧能回答说:"我明白您的意思,所以我也一直在这里闷头干活儿,从来不往讲堂那边跑。"--在这个笼罩着恐怖气氛的寺院里,弘忍和慧能达成默契,谨小慎微地生活着。也许这期间弘忍偷偷向慧能讲过课,也说不定,就像很多武侠小说里的场景一样。

这样的记载确实存在。《历代法宝记》就说弘忍在舂米的工作间里对慧能讲经说法,传了他"直了见性"的禅法,这里另外所传达的信息是:慧能后来以之成名的顿悟法门确实是得自弘忍的真传。

大诗人王维给慧能写过碑铭,其中说到弘忍讲课,学生很多,什么水平的都有,慧能也在里边听讲。如果王维说的是真话,这倒和"十大弟子"的说法相合,和《坛经》的记载却互相矛盾了。到底谁对谁错呢?到底有没有人在故意造假呢?是不是有人为了凸现顿悟的精义而故意删掉慧能的学习经历呢?当然,慧能日后还会教导我们修禅应该不落言筌,应该超越二元对立的观念,如此说来,真真假假似乎也就无所谓了,只要禅法是好的,那就够了。

另一件给已经够乱的局面更增混乱的事情是:王维的碑铭明确记载了弘忍向慧能传授袈裟的事,这段记载通常被认为是付衣传法之说的源头,而王维写这篇碑铭正是受的神会的委托。这一来,事情就越发复杂了:既然碑铭是神会委托写的,难道神会就没想到碑铭里有关慧能在冯墓山学习听课的记载会和《坛经》发生矛盾么?可能的解释是:《坛经》的母本应该是慧能在大梵寺说法时弟子们记的笔记,法海记了,别的弟子说不定也记了一些,各自流传,互有出入;或者,这是法海一系的说法和神会的矛盾;或者,神会既然撒了这么一个弥天大谎,难免会有编不圆的地方。无论如何,真相已经无从确知,最好的办法也许就是"不落言筌"吧?

慧能就这样在夜幕之下悄悄地溜走了。在其他版本的《坛经》里,弘忍把慧能送到了江边渡口时还发生了这样的一则故事:弘忍把慧能送上了船,自己也跟着上了船,亲手摇橹。慧能赶紧说:"老师您歇会儿,应该让弟子来摇橹。"

这个事情很简单,对话也很简单,任谁看了都看不出有什么深意。本来么,弘忍已经老到自知将死而操心接班人的年纪了,又熬了一夜没睡,还摸黑跑路,足足跑了二百里,别说一个老头儿,就算小伙子也扛不住呀,如果再来划船摇橹,那真赶上铁人三项赛了,弘忍这条老命就得交代在这儿了。所以,慧能自然应该替老师分忧,自己又年轻,摇橹还不是再应该不过的?

但是,事情还有下文。弘忍说:"我是老师,应该是我来渡你,怎么能是你来渡我呢?"慧能回答说:"弟子迷惑的时候当然由师父来渡,弟子既然已经悟了,就应该自己渡自己了。"弘忍一听大喜:"好小子,以后弘扬佛法就靠你了。"

这里渡河的渡被双关为渡人的渡,正是很有慧能禅意的一则故事,佛性即自性,每个人心里都有,领悟这个佛性终究还是得靠自己。其实说白了就是俗话所谓的"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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