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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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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司马温公为相,每询士大夫私计足否,人怪而问之,公曰:“倘衣食不足,安肯为朝廷而轻去就耶?”内翰贾公廷试第一,往谢杜祁公。公独以生事有无为问,贾退谓祁公门下士曰:“黯以鄙文冠天下而谢于公,公不问,而独问生事,岂以黯为不足魁乎?”公闻而言曰:“凡人无生事,虽为显官,不能无俯仰依违。今贾居名在第一,则其学不问可知。其为显官,则又不问可知。衍独惧其生事不足,以致进退皆为廪禄所拘管耳。”贾为之叹服。唐王起扬历省寺,三任节镇,而昧于理家,俸入尽为仆妾所有。耆年寒馁,至于伶人分月俸以自给。议者曰:“禄仕之士不能撙节,稍丰则饫及狗彘,稍歉则困彼妻孥。晚节苟得,尽弃其平生者多矣。以王相国德望名品而有此累,人可不思俭以足用乎?”呜呼!若认作求田问舍,则前语醍醐番成毒药。

王荆公亦有痛快处。公当国时,郭祥正知邵州武冈县,附递奏书,乞以天下之计,专听王安石区画。凡议论有异者,虽大吏亦当屏黜。表词亦甚畅辨,上览而异之。一日,问荆公曰:“卿识郭祥正否?其才似可用。”荆公曰:“臣顷在江东,尝识其为人。才近纵横,言近押阁,而薄于行。不知引荐者何人,而圣聪闻知也。”上出其章以示公。公耻为所荐,因极口陈其不可用而止,祥正遂以本官中丞致仕。李师中平日讲论,多与荆公违戾。及公权盛,李欲合之。乃于舒州作侍岩亭,盖以公尝倅舒,而始封又在舒也。吴孝宗对策,方诋熙宁法,既而复为《巷议》十篇,其开卷皆议新法之善,写以投公。公薄其翻复,尤不礼之。此数君者,所为枉了做小人也。

宋谢泌谏议,居官不妄荐士。或荐一人,则焚香捧表,望再拜而遣之。其所荐虽少,而无不显者。正献公既荐常秩,后差改节,尝对伯淳有悔荐之意。伯淳曰:“愿侍郎宁百受人欺,不可使好贤之心少替。”公敬纳焉。余尝谓人臣荐士与荐医同,然医误特杀一人,官误几杀万姓。今荐者不复慎,误者不复悔,至于悔而复荐,益又罕矣。此非特为国家举劾无连坐法,亦由为国之念不及古人也。

有士人赝作韩魏公书,谒蔡君谟。蔡心疑之,然士颇豪,与三千缗。因回书遣四兵送之,并致果物于魏公。士至京谒公,以其故请罪。公徐曰:“君谟手段小,恐未足以了公事。”因作书令见夏太尉,子弟有不然者,公曰:“士能为我书,又能动君谟,其才器亦不凡矣。”至关中,夏竟官之。范文正在雎阳掌学,有孙秀才者,索游上谒,文正赠钱一千。明年复谒,公又赠一千。因问何为汲汲道路,孙戚然曰:“老母无养”。公见孙词气,甚非乞客,因为补学职,以《春秋》月得三千供养。孙笃学,公甚爱之。明年领解去。后十年,闻太山下有孙明复先生,以《春秋》教授,道德高迈。朝廷召至太学,即昔日索游孙秀才也。公叹曰:“贫累大矣,倘因循索米至老,虽人才如明复者,将犹汨没而不见也。”语云缓急人之所时有也,今富贵人不知贫贱痛痒,亦是一过。况贫贱中往往有豪杰,须是大着眼,宽拄腹可也。

赵子昂《老态诗》云:“老态年来日日添,黑花飞眼雪生髯。扶衰每藉过头杖,食肉先寻剔齿签。右臂拘挛巾不裹,中肠惨凄泪常淹。移床独就南窗坐,畏冷思亲爱日檐。”箨冠徐延之云:“非身处老境,真知灼见者,不能谙此,悲夫!”洪浩熙宁中游太学,十年不归,其父作诗寄浩,曰:“太学何蕃且一归,十年甘旨误庭闱。休辞客路三干远,须念人生七十稀。腰下虽无苏子印,箧中幸有老莱衣。归时定约春前后,免使高堂赋式微。”浩得诗即归养。钱塘吴慥,洪武间官四川,其父敬夫思之,作诗云:“剑阁凌云鸟道边,路难闻说上青天。山川万里身如寄,鸿雁三秋信不传。落叶打窗风似雨,孤灯背壁夜如年。老怀一掬钟情泪,几度沾衣独泫然。”敬夫卒,而慥始以丁忧还家。嗟呼!世之宦游者多矣。衔命千里,亲老不获从,甚则倚庐陟屺,目穷心折,终不敢少露于宾客笑语及邮筒笔楮之间。而子或浮沉宦辙,垂五载十载,出而裾绝,入而室虚者,岂少哉!则前诗可念也。

宋钱明逸,久在禁林,不满意出为泰州,居常怏怏不事事,韩魏公闻之,语人曰:“己虽不足,独不思所部十万生灵耶?”我朝刘忠宣公大夏、张简肃公敷华,二公皆天顺甲申进士,选庶吉士。李文达公、彭文宪公时在内阁,欲留二公官翰林,二公力辞不就。后二公皆以政事遂为名臣。夫钱明逸以翰林为重,故见得民事轻;刘忠宣、张简肃以民事为重,故见得翰林轻。今新郎君胸中,若使具此公案,则未入馆选者,请托之心自消;而已出秘书者,怨尤之念自泯。

吐谷浑阿柴,有子二十人。疾病,命诸子各献一箭。取一箭授其弟慕利延,使折之,利延折之。又取十九箭,使折之,利延不能折。阿柴喻之曰:“汝曹知之乎?孤则易折,众所难摧。戮力同心,社稷可固。”言毕而卒。袁绍遣人招张绣,绣欲许之。贾翊于绣坐上,谓绍使曰:“归谢袁本初,兄弟不能相容,而能容天下士乎?”绍二子谭、尚俱未立,绍卒,二子治兵相攻。王修谓谭曰:“兄弟者,手足也。辟人将斗而断其右臂,曰我必胜,可乎?”二子不从,卒为操所灭。法昭禅师偈云:“同气连枝各自荣,些些言语莫伤情。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古人谓人伦有五,而兄弟相处之日最长。君臣遇合,朋友会萃,久速固难必也。父生子,妻配夫,其蚤者皆以二十岁为率。惟兄弟或一二年、四三年相继而生,自竹马游戏,以至骀背鹤发,其相与周旋,多至七八十年之久,恩意浃洽,猜忌不生,其乐宁有涯哉!乃有不相往来,不通耗问,遇于途则耻下车,阋于墙则思角讼。结异姓为兄弟,迎谗夫为上宾。家众操戈,野鬼瞰室。此非佛经所谓第一颠倒相者乎?”

桓玄尝诣王忱,通人未出,乘轝直进。忱对玄便鞭门子,玄怒去之,忱亦不留。时苗,字德胄,为寿春令,蒋济为治中。苗初至谒济,济素嗜酒,适会其醉不能见。苗恨,刻木为人,书曰“酒徒蒋济”,置之墙下,旦夕射之。于峤往见赵凤,凤辞以沐发。峤诟直吏,又溺于从者,直庐而去。吁!何其甚也。昔胡存齐参政折节下士,南北士大夫皆愿见之。公每患阍人不为通,是日不出,即悬一牌于门,曰:“胡存齐在家。”然则三君子之诟詈,公其见夫?

唐肃宗为太子,上使割羊臑,以馔餙刃徐啖之,上喜曰:“福禄当如是惜。”此李德裕载天宝十七事中语。乃李每食一杯羹,其费约钱三万。杂珠玉、宝具、雄黄、朱砂煎汁,过三沸即弃其滓。公之侈汰如此,何也?崖州之行,岂可专咎牛奇章来?

赵韩王宅园,谋画侔于禁省。韩王以太师归第,百日而薨。子孙皆家京师,罕居之。故园地亦以扃钥为常,岁时惟厮养、拥畚负锸者于其间而已。宋丞相陈秀公治第于润州,极为闳壮,池馆绵亘数百步。宅成,公已疾甚,惟肩舆一登西楼而已。人谓之三不得:居不得,修不得,卖不得。善乎黄山谷之言曰:“余谪处宜州半载,官司谓余不当居关城中,乃抱被出宿于城南。余所僦舍虽上,两旁风无有盖障,市声喧杂,人不堪其忧。余以谓家木农桑,使不从进士,则田中庐舍如是,又何不堪其忧耶?”

人主宫闱之中,少有偏昵,臣子不可妄有攀援,亦不可过为排击。如汉高文时,常欲易太子,张子房惟安太子则已耳,不能使帝之必去戚夫人也。袁盎惟止慎夫人不与后并坐则已耳,不能使帝之必去慎夫人也。盖内阃燕私,人臣之分,自有不敢与者。若使果能使二帝去二夫人,亦岂人臣之福乎?孔子不止鲁之女乐,管仲不去齐桓之六嬖四姬,古之圣贤,皆有深见。而少年喜事者,形之章奏,刻之书帙,至遍于辇毂市肆之间,此在布衣交友不能堪,而天子能容之乎?不曰立党,则曰离间;不曰树功,则曰挟制。吾惧国本因之而动摇也。

韩退之与凤翔邢尚书书云:“阁下之财,不可以遍施于天下。在择其人之贤愚,而厚薄等级之可也。假如贤者至,阁下乃一见之,愚者至,不得见焉,则贤者莫不至,而愚者日远矣。假如愚者至,阁下以千金与之,贤者至,亦以千金与之,则愚者莫不至,而贤者日远矣。”杜祁公衍,性好施,张环曰:“公之好施,人所能及也。其不妄施,人之所不能及也。”吁!今之施者,半及于沙门弟子止矣。余以为此不惟施之三宝,而当并施之三教;不惟施之三教,而当首施之三族。

昔诸葛孔明为相,惟城都八百桑。唐元载为相,及其败也,籍其家,胡椒八百斛。呜呼!夫人以百年之身,天假以年,不过八十、九十,姑以八十为率,计其得志不过三十四年而已,岂有三四十年之间,能食胡椒八百斛之理?亦愚矣哉。自古居相位者,何尝死于饥寒,而常死于财货,可笑也。

张子房欲辞封爵,第曰:“昔与陛下遇于留,封臣留侯足矣。”薛包与子弟分产,奴婢引其老者,曰:“与我共事久,若不能使也。”田庐取其荒颓者,曰:“吾少时所理,意所恋也。”器物取朽败者,曰:“吾素所服食,身口所安也。”夫谢赏则辞尊居卑,逊产则舍肥就瘠,犹且委曲其词,名迹俱掩,不惟使让者无名,且使受者无愧。古人至德如此。

樊伷叛吴,吴主召问潘浚。浚请五千兵往,足可擒伷。吴主曰:“卿何以轻之?”浚曰:“伷昔尝为州人设馔,比至日中,食不可得,而十余自起。此亦侏儒一节之验也。”权遣浚往,果斩之。宋时御史有阍吏,隶台中,事二十余中丞矣,善评官之优劣。每声诺时,视中丞贤则横其挺,中丞不贤则直其挺。此语传于缙绅,范讽为中丞,阍吏适报事,范视之,其挺直矣。立召问,曰:“尔挺忽直,岂睹我之失耶?”吏初讳之,苦问,乃言曰:“昨日见中丞召客,亲论庖人以造食,中丞指挥者数四。庖人去,又呼之,复叮咛教诫者又数四。大凡役人者,授以法而睹其成;苟不如法,有常刑矣。何事喋喋之繁?若使中丞宰天下之事,不止一庖人之任,皆欲如此喋喋,不亦劳而可厌乎?某心鄙之,不知其挺之直也。”范大笑惭谢。夫小事得,大事尚会错。闲时得,忙时尚会错。今馔客设食且如此,况其他乎?故于潘浚之笑樊伷,可以知将。于阍隶之笑范讽,可以知相。

蔡襄自给事中、三司使,除礼部侍郎、端明殿学士,知杭州。初英宗入为皇子,中外相庆,知大计已定矣。既而稍稍传言有异议者,指蔡襄一人。及即位,始亲政,每语及三司事,有忿然不乐之意。蔡公终以此疑惧请出。既有除命,韩琦因为上言:“蔡襄事出流言,难以必信。前世人主以疑似之嫌,害及忠良。可以为鉴。”欧阳修亦启曰:“或闻蔡襄文字,尚在禁中,陛下曾观之否?”上曰:“文字即不曾见,无则不可知其必无。”修奏曰:“若无文字,则事未可知。就使陛下曾见文字,犹须更辨真伪。往时夏竦欲陷富弼,乃先令婢子学石介书字。岁余学成,乃伪作介与弼书,谋废立事。书未及上,为言者廉知而发之。赖仁宗圣明,弼得免祸。至如臣丁母忧服阕,初还朝,有嫉忌臣者,乃为撰臣一札子,言乞沙汰内官,欲以激怒群阉。是时家家有本,中外喧传,亦赖仁宗保全,得至今日。由是而言,陛下曾见文字,犹须更辨真伪,何况止是传闻,疑似之言,何可为信?”上曰:“官家若信传闻,蔡襄岂有此命。”真庙时,有卜者上封事,言干宫禁。上怒,令捕之,系狱,坐以法。因籍其家,得朝士往还书牍。上曰:“此人狂妄,果臣僚与之过从,尽可付御史狱案劾。”王旦得之以归,明日独对曰:“臣看卜者家藏文字,皆与之算命选日草本,即无言及朝廷事。臣托往来,亦曾令推步星辰,其状尚存。”因出以奏曰:“果行,乞以臣此状同问。”上曰:“卿意如何?”旦曰:“臣不欲因此卜祝贱流,累及朝廷。”上乃解。公至政府,即时焚却,继有大臣力言乞行,欲因而挤之,上令中使再取其状,旦曰:“得旨已尽焚之。”事乃寝。余尝谓古今文字之祸,其端有三:或君子以此攻击小人,而为背城一战之举;或小人以此排陷君子,而为打尽一网之谋;或有山人游客,搅乱于小人、君子之间,而为快心报复之计。国家若遇此事,执政从中调停,而谏臣不得从旁过为穷究,则庶乎群涣而党解矣。且一切私揭冤单,歌谣谤帖,皆不必论其真伪是非,但俱付之祝融一炬,岂不为天地间洁净,了无数龌龊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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