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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囊》翻译版

知微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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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微卷五

【原文】

圣无死地,贤无败局;缝祸于渺,迎祥于独;彼昏是违,伏机自触。集“知微”。

【译文】

圣人行事,绝不会自陷死地;贤者所为,从不曾遭逢败局。因为他们能从细微的征候中预知祸害的先兆,总能未雨绸缪,得到圆满的结果。

205、箕子

【原文】

纣初立,始为象箸。箕子叹曰:“彼为象箸,必不盛以土簋,将作犀玉之杯。玉杯象箸,必不羹藜藿,衣短褐,而舍于茅茨之下,则锦衣九重,高台广室。称此以求,天下不足矣!远方珍怪之物,舆马宫室之渐,自此而始,故吾畏其卒也!”未几,造鹿台,为琼室玉门,狗马奇物充牛刃其中,酒池肉林,宫中九市,而百姓皆叛。

【译文】

纣王(殷代最后的君主,名辛。暴虐无道)初立的时候,命令人制造象牙筷子。

箕子(纣王的叔父,名胥余)叹息说:“他用象牙筷子吃饭,一定不会用陶碗盛装食物,将来还会做犀角美玉的杯子。有美玉杯、象牙筷,一定不会吃粗陋的食物、穿粗糙的衣服,也不会住在茅草房屋里,于是锦衣玉食,楼阁亭台。为了达到这个标准,向天下四处寻求仍不能满足,对远方珍奇的物品与车马宫室的需索,就从此开始了。我担心他的结果会很惨。”

不久,纣王果然建筑鹿台,用美玉建宫室及门户,狗马及珍奇物品充满宫中,酒池肉林。并在宫中设立九个市集,从此百姓都背叛他。

206、殷长者

【原文】

武王入殷,闻殷有长者,武王往见之,而问殷之所以亡。殷长者对曰:“王欲知之,则请以日中为期。”及期弗至,武王怪之。周公曰:“吾已知之矣。此君子也,义不非其主。若夫期而不当,言而不信,此殷之所以亡也。已以此告王矣。”

【译文】

周武王(周朝第一代王,文王的儿子,名发)进入殷商以后,听说殷商有一位长者,便亲自去见他,问他殷商灭亡的原因。

殷商的长者回答说:“大王想知道原因,请约定中午见面。”

到中午时分,长者却没有来。

武王觉得很奇怪,周公说:“我已经知道原因了。这个人是君子,不肯批评自己君王的过失。像他这样约定而不到,说话不信实,就是殷商灭亡的原因。大王想要的答案,他已经用这种方式告诉大王了。”

207、周公 姜太公

【原文】

太公封于齐,五月而报政。周公曰:“何族[同速]也?”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伯禽至鲁,三年而报政。周公曰:“何迟也?”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而后除之。”周公曰:“后世其北面事齐乎?夫政不简不易,民不能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

周公问太公何以治齐,曰:“尊贤而尚功。”周公曰:“后世必有篡弑之臣。”太公问周公何以治鲁,曰:“尊贤而尚亲。”太公曰:“后寝弱矣。”

[冯述评]

二公能断齐、鲁之敝于数百年之后,而不能预为之维;非不欲维也,治道可为者止此耳。虽帝王之法,固未有久而不敝者也;敝而更之,亦俟乎后之人而已。故孔子有“变齐、变鲁”之说。陆葵日曰:“使夫子之志行,则姬、吕之言不验。”夫使孔子果行其志,亦不过变今之齐、鲁,为昔之齐、鲁,未必有加于二公也。二公之孙子,苟能日儆惧于二公之言,又岂俟孔子出而始议变乎?

【译文】

姜太公受封于齐地,五个月后就来报告政情。

周公说:“怎么这么快呀?”

太公说:“我简化了政府的组织,礼节都随当地风俗。”

伯禽(周公之子)受封于鲁。到鲁地,三年后才回来报告政情。

周公说:“为什么这么迟呀?”

伯禽说:“我改变他们的风俗,革新他们的礼节,丧礼三年后才解除丧服。”

周公说:“如此看来,后代鲁国必将臣服于齐啊。处理政事不能简易,人民就不能亲近他;只有平易近人的执政者,人民才会归顺他。”

周公问太公:“你如何治理齐国?”

太公说:“尊敬贤者而崇尚功业。”

周公说:“齐国后代一定会出现篡位弑君的臣子。”

太公反问周公:“你如何治理鲁国?”

周公说:“尊敬贤者而重视亲族。”

太公说:“鲁国以后一定日渐衰弱。”

[冯评译文]

周公、太公能推断数百年后齐国与鲁国的弊病,而不能预先加以维护,并不是他们不想维护,而是治理政事所能做的,也只能如此而已。帝王的法统,本来就不可能传之永久。衰敝之后就会改朝换代。

陆葵日说:“假使孔子的志愿实现了,那么周公、太公的话就不灵验。”

但就算孔子的心志果真实现,也不过是改变当时的齐、鲁成为往昔的齐、鲁,未必能胜过周公和太公。周公、太公的子孙,如果时时刻刻都能警惕戒惧祖先的预言,又哪里需要等到孔子出现后才议论改革的事呢?

208、辛有

【原文】

平王之东迁也,辛有适伊川,见披发而祭于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礼先亡矣!”及鲁僖公二十二年,秦、晋迁陆浑之戎于伊川。

[冯述评]

犹秉周礼,仲孙卜东鲁之兴基;其礼先亡,辛有料伊川之戎祸。

【译文】

周平王(幽王的儿子,名宜臼,迁都到洛邑)东迁时,辛有(周大夫)到伊川,看见人民披散头发在野外祭祀,说:“不到百年,这里就会被西戎所占,因为这里传统的礼节已经丧失了。”到鲁僖公(名申)二十二年,秦、晋果然将陆浑(地名)的戎人迁到伊川。

[冯评译文]

鲁国秉承周礼,因此仲孙湫(春秋齐国大夫,桓公问他可不可以伐鲁,他说不可以,因为鲁国还秉承周礼)预卜鲁国的基业兴盛;伊川失去祖先的礼节,因此辛有预料伊川有戎狄的灾祸。

209、何曾

【原文】

何曾,字颖考,常侍武帝宴,退语诸子曰:“主上创业垂统,而吾每宴,乃未闻经国远图,唯说平生常事,后嗣其殆乎?及身而已,此子孙之忧也!汝等犹可获没。”指诸孙曰:“此辈必及于乱!”及绥被诛于东海王越,嵩哭曰:“吾祖其大圣乎?”嵩、绥皆邵子,曾之孙也。

【译文】

晋朝人何曾字颖考,经常陪侍晋武帝饮宴。有一天,他回家后对儿子们说:“皇上开创大业,理当流传久远。但是我每次陪侍他饮宴,从未听他谈过经略国家的远大计划,只说平生的日常琐事,恐怕他的子孙会很危险。事业止于本身而停滞,子孙堪忧。你们还可以得以善终,”又指着孙子们说:“你们必定有灾祸临身。”

后来何绥(何曾的孙子)被东海王司马越杀害,何嵩(也是何曾的孙子)哭着说:“我的祖父实在非常圣明啊!”

210、管仲

【原文】

管仲有疾,桓公往问之,曰:“仲父病矣,将何以教寡人?”管仲对曰:“愿君之远易牙、竖刁、常之巫、卫公子启方。”公曰:“易牙烹其子以慊寡人,犹尚可疑耶?”对曰:“人之情非不爱其子也。其子之忍,又何有于君?”公又曰:“竖刁自宫以近寡人,犹尚可疑耶?”对曰:“人之情非不爱其身也,其身之忍,又何有于君。”公又曰:“常之巫审于死生,能去苛病,犹尚可疑耶?”对曰:“死生,命也;苛病,天也。君不任其命,守其本,而恃常之巫,彼将以此无不为也。”[边批:造言惑众。]公又曰:“卫公子启方事寡人十五年矣,其父死而不敢归哭,犹尚可疑耶?”对曰:“人之情非不爱其父也,其父之忍,又何有于君。”公曰:“诺。”管仲死,尽逐之。食不甘,宫不治,苛病起,朝不肃,居三年,公曰:“仲父不亦过乎?”于是皆复召而反。明年,公有病,常之巫从中出曰:“公将以某日薨。”[边批:所谓无不为也。]易牙、竖刁、常之巫相与作乱。塞宫门,筑高墙,不通人,公求饮不得,卫公子启方以书社四十下卫。公闻乱,慨然叹,涕出,曰:“嗟乎!圣人所见岂不远哉?”

[冯述评]

昔吴起杀妻求将,鲁人谮之;乐羊伐中山,对使者食其子,文侯赏其功而疑其心。夫能为不近人情之事者,其中正不可测也。

天顺中,都指挥马良有宠。良妻亡,上每慰问。适数日不出,上问及,左右以新娶对。上怫然曰:“此厮夫妇之道尚薄,而能事我耶?”杖而疏之。

宣德中,金吾卫指挥傅广自宫,请效用内廷。上曰:“此人已三品,更欲何为?自残希进,下法司问罪。”

噫!此亦圣人之远见也。

【译文】

管仲(春秋齐国,颍上人,名夷吾)生病,齐桓公(春秋五霸之一)去看望他,问道:“仲父生病了,关于治国之道有什么可以教导寡人的?”

管仲回答说:“希望君王疏远易牙、竖刁(都是桓公的侍臣)、常之巫、卫公子启方四人。”

桓公说:“易牙把自己的儿子烹煮来给寡人吃,只为了寡人能够吃到人肉的美味,还有什么可疑吗?”

管仲说:“人之常情没有不爱儿子的,能狠得下心杀自己的儿子,对国君又有什么狠不下心的?”

桓公又问:“竖刁阉割自己,以求亲近寡人,还有可疑吗?”

管仲说:“人之常情没有不爱惜身体的,能狠得下心残害自己的身体,对国君又有什么狠不下心的?”

桓公又问:“常之巫能卜知生死,为寡人除病,还有可疑吗?”

管仲说:“生死是天命,生病是疏忽。大王不笃信天命,固守本份,而依靠常之巫,他将借此胡作非为,造言惑众。”

桓公又问:“卫公子启方侍候寡人十五年了,父亲去世都不敢回去奔丧,还有可疑吗?”

管仲说:“人之常情没有不敬爱自己父亲的,能狠得下心不奔父丧,对国君又有什么狠不下心的?”

桓公最后说:“好,我答应你。”

管仲去世后,桓公就把这四个人全部赶走。但是,从此食不吃味,宫室不整理,旧病又发作,上朝也毫无威严。

经过三年,桓公说:“仲父的看法不是错了吗?”于是把这四个人又找回来。

第二年,桓公生病,常之巫出宫宣布说:“桓公将于某日去世。”

易牙、竖刁、常之巫相继起而作乱。关闭宫门,建筑高墙,不准任何人进出,桓公要求饮水食物都得不到。卫公子启方以四十个社(二十五户为一社,即一千户)的名籍归降卫国。

桓公听说四人作乱,感慨地流着泪说:“唉!圣人的见识,岂不是很远大吗?”

[冯评译文]

从前吴起(战国卫人)的妻子是齐国人,为了取得鲁国将领的地位,去攻击齐国,吴起杀死了妻子。可是鲁国人都说他的坏话。

乐羊(战国魏文侯的将领)讨伐中山(国名),中山国君把乐羊的儿子烹煮送来给乐羊,乐羊对着使者吃了一碗,表示不在乎。魏文侯奖赏他的功劳,却怀疑他的居心。

能做出不近人情之事的人,其心不可测。

明英宗天顺年间,都指挥(管辖省内卫所)马良(临安人,字子善)非常宠爱妻子。妻子去世,英宗常常安慰他。随后马良有数日未曾出现,英宗问及,左右的人说他刚娶妻。英宗很生气地说:“这家伙夫妇的关系都看得这么淡薄,还能侍侯我吗?”于是处以杖刑并疏远他。

宣宗宣德年间,金吾卫指挥傅广阉割自己请求效命宫中。宣宗说:“此人官位已到三品,还想要做什么?居然自贱以求升官!交付法官判罪。”

唉!这也是圣人的远见。

211、卫姬 管仲 东郭垂

【原文】

齐桓公朝而与管仲谋伐卫。退朝而入,卫姬望见君,下堂再拜,请卫君之罪。公问故,对曰:“妾望君之入也,足高气强,有伐国之志也。见妾而色动,伐卫也!”明日君朝,揖管仲而进之。管仲曰:“君舍卫乎?”公曰:“仲父安识之?”管仲曰:“君之揖朝也恭,而言也徐,见臣而有惭色。臣是以知之。”

齐桓公与管仲谋伐莒,谋未发而闻于国。公怪之,以问管仲。仲曰:“国必有圣人也。”桓公叹曰:“嘻!日之役者,有执柘杵而上视者,意其是耶?”乃令复役,无得相代。少焉,东郭垂至。管仲曰:“此必是也。”乃令傧者延而进之,分级而立。管仲曰:“子言伐莒耶?”曰:“然。”管仲曰:“我不言伐莒,子何故曰?”对曰:“君子善谋,小人善意。臣窃意之也!”管仲曰:“我不言伐莒,子何以意之?”对曰:“臣闻君子有三色:优然喜乐者,钟鼓之色;愀然清静者,缞绖之色;勃然充满者,兵革之色。日者臣望君之在台上也,勃然充满,此兵革之色。君吁而不吟,所言者伐莒也;君举臂而指,所当者伐莒也。臣窃意小诸侯之未服者唯莒,故言之。”

[冯述评]

桓公一举一动,小臣妇女皆能窥之,殆天下之浅人欤?是故管子亦以浅辅之。

【译文】

齐桓公上朝与管仲商讨伐卫的事,退朝后回后宫。卫姬一望见齐桓公,立刻走下堂一再跪拜,替卫君请罪。

桓公问她什么缘故,她说:“妾看见君王进来时,步伐高迈,神气豪强,有讨伐他国的心志。看见妾后,脸色改变,一定是要讨伐卫国了。”

第二天桓公上朝,谦让地引进管仲。管仲说:“君王取消伐卫的计划了吗?”

桓公说:“仲父怎么知道的?”

管仲说:“君王上朝时,态度谦让,语气缓慢,看见微臣时面露惭愧,微臣因此知道。”

齐桓公与管仲商讨伐莒,计划尚未发布却已举国皆知。桓公觉得奇怪,就问管仲。管仲说:“国内必定有圣人。”

桓公叹息说:“哎,白天工作的役夫中,有位拿着木杵而向上看的,想必就是此人。”于是命令役夫再回来工作,而且不可找人顶替。

不久,东郭垂到来。管仲说:“一定是这个人了。”

就命令傧者(辅助主人引导宾客的人)请他来晋见,分级站立。

管仲说:“是你说我国要伐莒的吗?”

东郭垂回答:“是的。”

管仲说:“我不曾说要伐莒,你为什么说我国要伐莒呢?”

东郭垂回答:“君子善于策谋,小人善于推测。这话是小民私自猜测的。”

管仲说:“我不曾说要伐莒,你从哪里猜测的?”

东郭垂回答:“小民听说君子有三种脸色:悠然喜乐,是享受音乐的脸色;忧愁清静,是有丧事的脸色;生气充沛,是将用兵的脸色。前些日子臣下望见君王站在台上,生气充沛,这就是将用兵的脸色。君王叹息而不呻吟,所说的都与莒有关;君王手所指的也是莒国的方位。尚未归顺的小诸侯唯有莒国,所以猜测要伐莒。”

[冯评译文]

桓公的一举一动,连小民妇女都能猜测得到,大概是相当浅薄的人,所以管仲也就用浅近的方法辅助他。

212、臧孙子

【原文】

齐攻宋,宋使臧孙子南求救于荆。荆王大悦,许救之,甚欢。臧孙子忧而反,其御曰:“索救而得,子有忧色,何也?”臧孙子曰:“宋小而齐大,夫救小宋而患于大齐,此人之所以忧也。而荆王悦,必以坚我也。我坚而齐敝,荆之所利也。”臧孙子归,齐拔五城于宋,而荆救不至。

【译文】

齐国攻打宋国,宋派臧孙子往南方求救于楚。楚王非常高兴,答应救宋。

臧孙子回国时却忧心忡忡。他的车夫问道:“救兵已经求到了,您还忧虑什么?”

臧孙子说:“宋国弱小而齐国强大,为了救宋而得罪强大的齐国,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形都会有所顾忌而忧虑,而楚王却很高兴,一定是希望我方坚守不要同齐国讲和。一旦我方坚守而消耗齐国的兵力,对楚国自然有利。”

臧孙子回国后,齐国攻占了宋国的五个城池,楚国的救兵果然一直没来。

213、南文子

【原文】

智伯欲伐卫,遗卫君野马四百、璧一。卫君大悦,君臣皆贺,南文子有忧色。卫君曰:“大国交欢,而子有忧色何?”文子曰:“无功之赏,无力之礼,不可不察也。野马四百、璧一,此小国之礼,而大国致之,君其图之。”卫君以其言告边境,智伯果起兵而袭卫,至境而反,曰:“卫有贤人,先知吾谋也。”

[冯述评]

韩、魏不爱万家之邑以骄智伯,此亦璧马之遗也。智伯以此蛊卫,而还以自蛊,何哉?

【译文】

智伯(春秋晋六卿之一)想要攻打卫国,于是送给卫君野马四百匹、璧玉一块。卫君大喜,群臣都来祝贺。南文子(战国赵人,卫君的家臣)却面带忧愁。

卫君说:“大国彼此相好,你为什么忧愁?”

文子说:“没有功劳而得到赏赐,没有尽力而得到礼物,不可不明察。野马四百匹、璧玉一块,这是小国出手的礼物,而晋是大国,却用这个礼物来送卫国。君王应仔细考虑才好。”

卫君将这些话告诉了边境的守军,让边境守军作好防卫的准备。

智伯果然起兵袭击卫国,到了边境却又退兵,说:“卫国有贤明的人,预先知道了我的谋略。”

[冯评译文]

韩、魏不肯接受万家县邑,以使智伯骄傲(见下文),这也是赠送野马、璧玉之类的事。智伯用这种手段来迷惑卫,自己反而看不清楚。为什么呢?

214、智过 絺疵

【原文】

张孟谈因朝智伯而出,遇智过辕门之外,智过入见智伯曰:“二主殆将有变?”君曰:“何如?”对曰:“臣遇孟谈于辕门之外,其志矜,其行高。”智伯曰:“不然。吾与二主约谨矣,破赵,三分其地,必不欺也,子勿出于口。”智过出见二主,入说智伯曰:“二主色动而意变,必背君,不如今杀之。”智伯曰:“兵著晋阳三年矣,旦暮当拔而飨其利,乃有他心,不可。子慎勿复言。”智过曰:“不杀,则遂亲之。”智伯曰:“亲之奈何?”智过曰:“魏桓子之谋臣曰赵葭,韩康子之谋臣曰段规,是皆能移其君之计。君其与二君约:破赵,则封二子者各万家之县一。如是,则二主之心可不变,而君得其所欲矣。”智伯曰:“破赵而三分其地,又封二子者各万家之县一,则吾所得者少,不可。”智过见君之不用也,言之不听,出更其姓为辅氏,遂去不见。[张孟谈边批:正是智过对手。]闻之,入见襄子曰:“臣遇智过于辕门之外,其视有疑臣之心;入见智伯,出更其姓。今暮不击,必后之矣。”襄子曰:“诺。”使张孟谈见韩、魏之君,夜期,杀守堤之吏,而决水灌智伯军。智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智伯军而擒智伯。智伯身死,国亡,地分,智氏尽灭,唯辅氏存焉。

[冯述评]

按《纲目》,智果(过)更姓,在智宣子立瑶为后之时,谓瑶“多才而不仁,必灭智宗”,其知更早。

智伯行水,魏桓子、韩康子骖乘。智伯曰:“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国也。”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以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也。絺疵谓智伯曰:“韩、魏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对曰:“以人事知之,夫从韩、魏而攻赵,赵亡,难必及韩、魏矣。今约胜赵而三分其地,城降有日,而二子无喜志,有忧色,是非反而何?”明日,智伯以其言告二子。[边批:蠢人。]二子曰:“此谗臣欲为赵氏游说,使疑二家而懈于攻赵也。不然,二家岂不利朝夕分赵氏之田,而欲为此危难不可成之事乎?”二子出,絺疵入曰:“主何以臣之言告二子也?”智伯曰:“子何以知之?”对曰:“臣见其视臣端而疾趋,知臣得其情故也。”

【译文】

张孟谈(战国赵人,赵襄子家臣)朝见智伯后出宫,在辕门外遇见智过(赵人,智伯的家臣)。

智过进去见智伯说:“韩、魏二主大概会有变化喔!”

智伯说:“怎么看得出来?”

智过回答说:“微臣在辕门外遇见张孟谈。他表现得意志矜张,步态高昂。”

智伯说:“不对。我和韩、魏二主很慎重的定了约,只要攻占赵国,就三分赵地,彼此绝不欺骗。你不要说出去。”

智过出来后拜见韩、魏二主,又去说服智伯说:“微臣见过韩、魏二主,注意观察过他们的神色,感觉到他们的心意改变了,一定不利于您,不如现在杀了他们。”

智伯说:“我们兵驻晋阳已经三年,最近就要起兵攻赵。好处这么大,不能现在变卦,你不要再说了。”

智过说:“您实在不杀他们,就要亲近他们。”

智伯说:“怎么亲近他们呢?”

智过说:“魏桓子的谋臣叫赵葭,韩康子的谋臣叫段规,都是足以改变他们君主计划的人,您可以和两位君主约定,占领赵国后,又各封赵葭、段规一个万家的县邑。这样,二君主就不会改变心意,而您也可以实现您的心愿。”

智伯说:“占领赵国后要三分赵地,又要各封给桓子、康子的重臣一个万家的县邑,那我得到的太少,不行。”

智过见自己的计谋不被采纳,忠言不被听从,出宫后将姓改为辅氏,立刻离开,不再露面。

张孟谈听到这件事后,入宫见赵襄子说:“微臣在辕门外遇见智过,他的目光闪烁,显然对微臣有疑心;入宫见过智伯,出来后就更改姓氏,看来今天晚上我们不出兵就太晚了。”

赵襄子说:“好。”就派张孟谈去拜见韩、魏二主,约定晚上杀守堤防的官吏,放水淹智伯的军队。

智伯的军队为救水而大乱,韩、魏军队从两侧攻击,襄子带兵从正面进攻,大败智伯的军队,擒住智伯。智伯被杀,国家灭亡,土地被瓜分,智氏就此消灭,只有辅氏活了下来。

[冯评译文]

根据《纲目》记载,智过改姓,是在智宣子立瑶为后的时候。他以为瑶多才艺而不仁慈,必定会使智氏灭宗,这件事比张孟谈的事早。

智伯走水道,魏桓子,韩康子乘车。智伯说:“我现在才知道水可以使人亡国。”

桓子扯康子的手肘,康子踩桓子的脚背,互相示意,因为汾水可以淹灌魏都安邑,绛水可以淹灌韩都平阳。

絺疵于是对智伯说:“韩、魏二主一定反叛。”

智伯说:“你怎么知道?”

絺疵回答:“从事青的道理上推想而知。韩、魏两国去攻击赵国,赵国灭亡后,灾难一定降临韩、魏。目前约定战胜赵国以后三分赵地,现在成功在即,而桓子、康子不喜反忧,这不是要反叛是什么?”

第二天,智伯将这些话告诉桓子和康子。二子说:“这是臣子进谗言想替赵氏游说,使您怀疑我们两家而懈怠于攻击赵国。不然,我们两家难道不喜欢早日分到赵氏的田地,反而做这种困难而不可能的事吗?”

二子出去后,絺疵进来说:“主上为什么把微臣的话告诉二子呢?”

智伯说:“你怎么知道:“

絺疵回答:“他们望见微臣时,视线端正,步履急速,可见他们知道微臣已揣测到他们的心意了。”

215、诸葛亮

【原文】

有客至昭烈所,谈论甚惬。诸葛忽入,客遂起如厕。备对亮夸客,亮曰:“观客色动而神惧,视低而盼数,奸形外漏,邪心内藏,必曹氏刺客也。”急追之,已越墙遁矣。

【译文】

有客人到昭烈帝(刘备)的住所,彼此谈论得很愉快。此时诸葛亮忽然进来,客人立刻起来上厕所。刘备对诸葛亮夸奖客人,诸葛亮说:“我观察客人脸色骤变而神情恐惧,视线低垂且左顾右盼,外表显露奸诈,内心隐藏邪恶,一定是曹操派来的刺客。”

急忙查看,客人已经翻墙逃走了。

216、梅国桢

【原文】

少司马梅公衡湘[名国祯,麻城人。]总督三镇,虏酋忽以铁数镒来献,曰:“此沙漠新产也。”公意必无此事,彼幸我弛铁禁耳,乃慰而遣之,即以其铁铸一剑,镌云:“某年月某王赠铁。”因檄告诸边:“虏中已产铁矣,不必市釜。”其后虏缺釜,来言旧例,公曰:“汝国既有铁,可自冶也。”虏使哗言无有,公乃出剑示之。虏使叩头服罪,自是不敢欺公一言。

[冯按]

公抚云中,值虏王款塞,以静镇之。遇华人盗夷物者,置之法,夷人于赏额外求增一丝一粟,亦不得也。公一日大出猎,盛张旗帜,令诸将尽甲而从,校射大漠。县令以非时妨稼,心怪之而不敢言。后数日,获虏谍云,虏欲入犯,闻有备中止。令乃叹服,公之心计,非人所及。

【译文】

明朝少司马梅国桢(麻城人,字克生)总督三镇,北虏酋长忽然拿数十两铁来奉献,说:“这是沙漠的新产品。”梅国桢猜想一定没有这种事,只是他们希望能废除铁禁,于是慰劳并送他走,再用这些铁铸造一把剑,剑上刻着:“某年某月某王赠铁。”因而以公文告示边境,虏中已有产铁,不必卖釜给他们。

后来该地缺釜,来信请依照旧例卖釜给他们。梅国桢说:“你们国家既然有产铁,可以自己铸造啊。”

北虏使者大喊冤枉,说是没有。国桢拿出剑来给他看,使者才叩头服罪,从此不敢欺骗梅国桢。

[冯评译文]

梅国桢巡查云南一带,正逢虏王到边塞来表示服从。梅国桢表面按兵不动,实则以静制动。遇到华人盗取夷人财物,则依法处置。除赏给夷人的固定额度外,他们再多求一丝、一米也不给。

有一天,梅国桢带大队人马出猎,大张旗帜,命令诸将领武装跟随,在野外比赛射箭。县令认为时令不符,妨害农耕,心觉奇怪却不敢讲。几天后,捉到胡虏间谍,说:“虏王本想入侵,听说公有防备而中止了。”县令因而非常佩服。

梅国桢的心计,实在不是常人所比得上的。

217、魏先生

【原文】

隋末兵兴,魏先生隐梁、宋间。杨玄感战败,谋主李密亡命雁门,变姓名教授,与先生往来。先生因戏之曰:“观吾子气沮而目乱,心摇而语偷,今方捕蒲山党,得非长者乎?”李公惊起,捉先生手曰:“既能知我,岂不能救我与?”先生曰:“吾子无帝王规模,非将帅才略,乃乱世之雄杰耳。”[边批:数句道破李密一生,不减许子将之评孟德也。]因极陈帝王将帅与乱世雄杰所以兴废成败,曰:“吾尝望气,汾晋有圣人生,能往事之,富贵可取。”李公拂衣而言曰:“竖儒不足与计。”事后脱身西走,所在收兵,终见败覆,降唐复叛,竟以诛夷。

[冯述评]

魏先生高人,更胜严子陵一筹。

【译文】

隋朝末年发生战乱,魏先生隐居在梁、宋之间。杨玄感(隋朝人,杨素的儿子)战败,谋士李密(襄平人,字玄邃)亡命雁门关,变更姓名教书,与魏先生有所往来。

魏先生开玩笑说:“我看您的气色沮丧而视线紊乱,心志动摇而言语苟且。当今正在追捕蒲山党人,不是您吧?”

李密惊讶地站起来,捉住先生的手说:“既然能了解我,难道不能救我吗?”

魏先生说:“您没有帝王的气度,也没有将帅的才略,只是乱世的豪杰罢了。”[数语道破李密一生,不输许邵评曹操。]接着陈述自古帝王将帅与乱世豪杰,如何兴衰成败的道理。又说:“我曾望气,知道山西汾阳一带有出圣人之气象,您前去追随他,就可以得到富贵。”

李密很不高兴地说:“学识浅陋的儒生,不值得一起商议大计。”

后来李密向西逃走,所到之处招收士兵,最后还是失败,投降唐朝后又反叛,终于被杀。

[冯评译文]

魏先生真是学识卓越的人,比起严子陵(严光,东汉余姚人)更胜一筹。

218、夏翁 尤翁

【原文】

夏翁,江阴巨族,尝舟行过市桥。一人担粪,倾人其舟,溅及翁衣,其人旧识也。僮辈怒,欲殴之。翁曰:“此出不知耳。知我宁肯相犯?”因好语遣之。及归,阅债籍,此人乃负三十金无偿,欲因以求死。翁为之折券。

长洲尤翁开钱典,岁底,闻外哄声,出视,则邻人也。司典者前诉曰:“某将衣质钱,今空手来取,反出詈语,有是理乎?”其人悍然不逊。翁徐谕之曰:“我知汝意,不过为过新年计耳。此小事,何以争为?”命检原质,得衣帷四五事,翁指絮衣曰:“此御寒不可少。”又指道袍曰:“与汝为拜年用,他物非所急,自可留也。”其人得二件,默然而去。是夜竟死于他家,涉讼经年。盖此人因负债多,已服毒,知尤富可诈,既不获,则移于他家耳。或问尤翁:“何以预知而忍之?”翁曰:“凡非理相加,其中必有所恃,小不忍则祸立至矣。”[边批:名言!可以喻大。]人服其识。

[冯述评]

吕文懿公初辞相位,归故里,海内仰之如山斗。有乡人醉而詈之,公戒仆者勿与较。逾年,其人犯死刑入狱,吕始悔之,曰:“使当时稍与计较,送公家责治,可以小惩而大戒,吾但欲存厚,不谓养成其恶,陷人于有过之地也。”议者以为仁人之言,或疑此事与夏、尤二翁相反,子犹曰:不然,醉詈者恶习,理之所有,故可创之使改;若理外之事,亦当以理外容之,智如活水,岂可拘一辙乎?”

【译文】

夏翁是江阴县的大族,曾坐船经过市桥,有一个人挑粪倒入他的船,溅到夏翁的衣服,此人还是旧相识。僮仆很生气,想打他,夏翁说:“这是因为他不知情,如果知道是我,怎会冒犯我呢?”因而用好话把他打发走。

回家后,夏翁翻阅债务帐册查索,原来这个人欠了三十两钱无法偿还,想借此求死。夏翁因此撕毁契券,干脆不要他还。

长洲尤翁开钱庄营生,年末,听到门外有吵闹声,出门一看,原来是邻居。

司典者(管理典当的职员)上前对尤翁诉说:“此人拿衣服来典押借钱,现在却空手前来赎取,而且出口骂人,有这种道理吗?”此人还是一副骠悍不驯的样子。

尤翁慢慢地告诉他说:“我知道你的心意,不过是为新年打算而已,这种小事何必争吵?就命家人检查他原来抵押的物品,共有四、五件衣服。尤翁指着棉衣道:“这件是御寒不可少的。”又指着长袍道:“这件给你拜年用,其他不是急需,自然可以留在这里。”这个人拿了两件衣服,默默地离去。

但是当夜竟然死在别人家,官司打了一年。原来这个人负债太多,已经服毒还没有发作,打算自杀讹诈人钱财,心想尤翁有钱,好做讹头。既然不成,又转移到别人家的。有人问尤翁为什么事先知道而强忍着,尤翁说:“凡是别人同你发生冲突而不合常理,一定有所仗恃。小事不能忍,灾祸立刻降临。”人人都佩服他的见识。

[冯评译文]

吕文懿公(吕原,明·秀水人,字逢原,谥文懿)初辞相位回故里,海内外的人都十分景仰尊重他。

偏偏有一乡下人喝醉酒后大骂文懿公,文懿公告戒仆人不要与他计较。

一年后,这个人触犯死罪入狱,文懿公才后悔说:“假使当初稍微和他计较,送去官府责问,施以小小的惩罚,可以给他很大的警戒。我只想到保持自己的厚道,反而养成他的恶行,而陷入犯罪的地步。”议论的人认为这是仁者的话。

有人认为这事与夏、尤二翁的做法相反。

高弘图(明·胶州人,字研文,又字子犹)说:“不对,酒醉骂人是坏习惯,却有理可寻,可以使他受罚而悔改;但如果是没有道理的事,就应该不论道理地包容他。智慧就像活水一样,哪会只拘限于一种方法呢。”

219、隰斯弥

【原文】

隰斯弥见田成子,田成子与登台四望,三面皆畅,南望,隰子家之树蔽之,田成子亦不言。隰子归,使人伐之,斧才数创,隰子止之,其相室曰:“何变之数也?”隰子曰:“谚云:“知渊中之鱼者不祥。”田子将有事,事大而我示之知微,我必危矣,不伐树,未有罪也。知人之所不言,其罪大矣,乃不伐也。”

[冯述评]

又是隰斯弥一重知微处。

【译文】

隰斯弥(战国齐人)拜见田成子(齐人)。

田成子和他一起登台远望,看到三面都视野辽阔,只有南面被隰斯弥家的树遮蔽了,田成子也没有说什么。

隰斯弥回家后,立刻派人把树砍掉,但是砍了几斧之后,隰斯弥又不让砍。

他的相室(室臣中的长者)说:“为什么一再地改变主意呢?”

隰斯弥说:“俗语说:‘了解深渊中的鱼是不吉祥的。’”田成子即将有所行动,如果事情重大而我却表现出预知征兆,那我的处境必定很危险。不砍伐树木还没有罪,预知别人将要做的事,罪就大了,所以不砍树。”

[冯评译文]

又是隰斯弥早一步预知事情先兆的事。

220、郈成子

【原文】

郈成子为鲁聘于晋,过卫,右宰谷臣止而觞之,陈乐而不乐,酒酣而送之以璧。顾反,过而弗辞。其仆曰:“向者右宰谷臣之觞吾子也甚欢,今侯渫过而弗辞。”郈成子曰:“夫止而觞我,与我欢也;陈乐而不乐,告我忧也;酒酣而送我以璧,寄之我也。若是观之,卫其有乱乎?”倍卫三十里,闻宁喜之难作,右宰谷臣死之。还车而临,三举而归;至,使人迎其妻子,隔宅而异之,分禄而食之;其子长而反其璧。孔子闻之,曰:“夫知可以微谋,仁可以托财者,其郈成子之谓乎?”

【译文】

郈成子(春秋鲁大夫,名瘠)当鲁国使节,访问晋国。

经过卫国时,右宰谷臣(卫人)请他留下来饮酒,陈设乐队奏乐,却不显得喜乐。酒酣之后还送郈成子璧玉,但是郈成子于归途经过卫时,却不向谷臣告辞。

郈成子的仆人说:“先前右宰谷臣请您喝酒喝得很高兴,如今您回来时经过卫国,为什么不向他告辞?”

郈成子说:“把我留下来喝酒,是要和我一起欢乐,陈设乐队奏乐而不喜乐,是要告诉我他的忧愁;酒酣后送我璧玉,是把它托付给我。如此看来,卫国将有动乱发生。”

离开卫国才三十里,就听说宁喜之乱发生,右宰谷臣被杀,郈成子立刻将坐车掉转头回到谷臣家,再三祭拜之后才回鲁。到家后,就派人迎接谷臣的妻子,将自己的住宅分出一部份给她住,将自己的俸禄分一部份供养她,到谷臣的儿子长大后,又将璧玉归还。

孔子听到这件事,说道:“有预见,可以事先策划对策;有仁义,可以托付财物。说的就是郈成子吧?”

221、庞参

【原文】

庞仲达为汉阳太守,郡人任棠有奇节,隐居教授。仲达先到候之,棠不交言,但以薤一大本、水一盂置户屏前,自抱儿孙,伏于户下。主簿白以为倨,仲达曰:“彼欲晓太守耳,水者,欲吾清;拔大本薤者,欲吾击强宗;抱儿当户,欲吾开门恤孤也。”叹息而还,自是抑强扶弱,果以惠政得民。

【译文】

东汉庞仲达(庞参,维氏人)任汉阳太守时,郡中有任棠这个人,品性高洁,隐居教授门徒。庞仲达为表示尊敬,特别先到他家看望。

见面后任棠却不与庞仲达交谈,只是将一大株薤(植物名)、一盆水放在门口屏风前,自己抱着儿孙,蹲伏门下。

主簿认为任棠这种态度过于倨傲。庞仲达说:“他不过是想暗示我这个太守罢了,水的用意,是要我清廉;一大株薤的用意,是要我打击强势宗族;抱着儿孙蹲伏门下,是要我开敞大门抚恤孤寡。”于是叹着气回去。

从此庞仲达抑制强权,扶持弱小,果然以惠政博得民心。

222、张方平

【原文】

富郑公自亳移汝,过南京。,张安道留守,公来见,坐久之。公徐曰:“人固难知也!”安道曰:“得非王安石乎?亦岂难知者。往年方平知贡举,或荐安石有文学,宜辟以考校,姑从之。,安石既来,一院之事皆欲纷更,方平恶其人,即檄以出,自此未尝与语也。”富公有愧色。

[冯述评]

曲逆之宰天下,始于一肉;荆公之纷天下,兆于一院。善观人者,必于其微。

寇准不识丁谓,而王旦识之。富弼、曾公亮不识安石,而张方平、苏洵、鲜于侁、李师中识之。人各有所明暗也。

洵作《辨奸论》,谓安石“不近人情”,侁则以沽激,师中则以眼多白。三人决法不同而皆验。

或荐宋莒公兄弟[郊、祁]可大用。昭陵曰:“大者可;小者每上殿,则廷臣无一人是者。”已而莒公果相,景文竟终于翰长。若非昭陵之早识,景文得志,何减荆公!

【译文】

宋朝时富弼自亳州迁移汝州,经过南京。当时张方平留守南京,富弼去拜访张方平,坐了很久才慢慢地说:“人实在很难了解啊。”

张方平说:“你是指王安石吗?这有什么难了解的。往年我担任主考官的时候,有人推荐王安石,说他有文学方面的造诣,可以举用他为考校(教核的官员),我也姑且听从。王安石来了以后,却企图改变整个办公单位的工作方式,我很讨厌他,就下一道公文把他调出去,从此不曾和他说过话。”

富弼颇为惭愧。

[冯评译文]

曲逆侯陈平主宰天下,始於早年在乡里中分肉很公平;荆国公王安石纷扰天下,起源于管理办公室的作法。善于观察人的,一定注意细微的地方。

寇准不了解丁谓,而王旦了解;富弼、曾公亮(字明仲,谥宣靖)不了解王安石,而张方平、苏洵(字明允,号老泉,苏轼的父亲)、鲜于侁(阆州人,字子骏)、李师中(楚丘人,字诚之)了解。人人各有他观察得到与观察不到的地方。

苏洵作《辨奸论》,认定王安石奸诈的理由是不近人情;鲜于侁所持理由是说他“矫情干誉”,李师中则认为王安石眼睛多白。三个人作出判断的方法不同,却都很灵验。

有人推荐宋郊(安陆人,字公序,封郑国公)、宋祁(字子京,谥景文)兄弟可以重用,宋仁宗说:“哥哥可以重用;弟弟每次上殿,就认为朝廷中的臣子没有一个是好的。”

不久,宋郊果然被举用为宰相,而宋祁一直是翰林学士。如果不是仁宗皇帝了解得早,宋祁一得志,将与王安石不相上下。

223、陈瓘

【原文】

陈忠肃公因朝会,见蔡京视日,久而不瞬,每语人曰:“京之精神如此,他日必贵。然矜其禀赋,敢敌太阳,吾恐此人得志,必擅私逞欲,无君自肆矣。”及居谏省,遂攻其恶。时京典辞命,奸恶未彰,众咸谓公言已甚。京亦因所亲以自解。公诵杜诗云:“射人先射马,擒贼须擒王。”攻之愈力。后京得志,人始追思公言。

【译文】

宋朝人陈瓘(字莹中,号了翁)曾于上朝时,见到蔡京(仙游人,字元长)盯着眼看太阳,直视很久而不眨眼,便告诉别人说:“蔡京这种精神,将来必定显贵。然而他自恃禀赋超众,敢与太阳敌对,我怕此人得志以后,一定为所欲为,飞扬跋扈,皇帝也不放在眼中。”

后来陈瓘官居谏院,就特别留意检举蔡京的过错。当时蔡京掌管皇帝诏命的草拟,奸恶尚未显露,众人都认为陈瓘的话太过分了,蔡京也通过亲近的人来为自己辩护。陈瓘诵读杜诗说:“射人先射马,擒贼须擒王。”攻击得愈加用力。

后来蔡京得志,果然象陈瓘预言的那样,别人才想起陈瓘当时的话来。

224、王禹偁

【原文】

丁谓诗有“天门九重开,终当掉臂入”,王禹偁读之,曰:“入公门,鞠躬如也。”天门岂可掉臂入乎?此人必不忠。”后如其言。

【译文】

丁谓的诗句有“天门九重开,终当掉臂入”(君王之门虽然难进,最后我一定挥著手进去)的句子,王禹偁读了,说:“进入君王之门必须鞠躬,表示恭敬,怎么可以挥着手进去呢?此人一定不忠。”后来果然如此"

225、何心隐

【原文】

何心隐,嘉、隆间大侠也,而以讲学为名。善御史耿定向,游京师与处。适翰林张居正来访,何望见便走匿。张闻何在耿所,请见之。何辞以疾。张少坐,不及深语而去。耿问不见江陵之故,何曰:“此人吾畏之。”耿曰:“何为也?”何曰:“此人能操天下大柄。”耿不谓然。何又曰:“分宜欲灭道学而不能,华亭欲兴道学而不能;能兴灭者,此子也。子识之,此人当杀我!”后江陵当国,以其聚徒乱政,卒捕杀之。

[冯述评]

心隐一见江陵,便知其必能操柄,又知其当杀我,可谓智矣。卒以放浪不检,自陷罟获,何哉?王弇州《朝野异闻》载,心隐尝游吴兴,几诱其豪为不轨;又其友吕光多游蛮中,以兵法教其酋长。然则心隐之死非枉也,而李卓吾犹以不能容心隐为江陵罪,岂正论乎?

李临川先生《见闻杂记》云,陆公树声在家日久,方出为大宗伯,不数月,引疾归。沈太史一贯当晚携弇报国寺访之,讶公略无病意,问其亟归之故。公曰:“我初入都,承江陵留我阁中具饭,甚盛意也。第饭间,江陵从者持鬃抿刷双鬓者再,更换所穿衣服数四,此等举动,必非端人正士。且一言不及政事,吾是以不久留也。”噫!陆公可谓“见几而作”矣!

【译文】

何心隐是明世宗嘉靖、穆宗隆庆年间的大侠,而以讲学为名,和御史耿定向(黄安人,字在伦)交情很好。他到京师游览时,便与耿定向在一起。正好翰林张居正(江陵人,字叔大,号太岳,谥文忠)来拜访,何心隐看到他立刻躲起来。

张居正听说何心隐在耿家,请求见一面,何心隐借病推辞不见。张居正坐了不久就离去了,没有见着何心隐。耿定向问何心隐为什么不见张居正,何心隐说:“这个人我很怕他。”

耿定向说:“为什么?”

何心隐说:“这个人将来会掌握天下的权柄。”

耿定向有些不相信。

何心隐又说:“分宜(严嵩)想消灭道学而办不到,华亭(徐阶)想扶持道学也不成;能兴灭道学的只有这个人。你记住:这个人一定会杀我!”

后来张居正当权,果然将何心隐以聚集门徒、扰乱朝政的罪名捕杀。

[冯评译文]

何心隐一见到张居正,便知道他一定能掌握政权,又知道他一定会杀自己,可算是聪明人。最后还是因为放荡不检点而自陷法网。为什么?

王弇州(明,太仓人,名世贞)所写的《朝野异闻》记载,何心隐曾游学吴兴,几乎诱使当地的大族做出不轨之事情。另外,他的朋友吕光牛常到蛮族教当地酋长带兵的方法。那么何心隐的死绝不是冤枉的。

而李卓吾(明,晋江人。名贽)还是认为不能容纳何心隐是张居正的错,这哪里是公正的言论呢?

李临川先生(明·归安人,名乐,字彦和,号临川)《见闻杂记》说:陆树声(明·松江华亭人,字与吉,号平泉)赋闲在家很长一段时间,刚出来担任大宗伯,几个月后就称病归去。沈一贯(明·鄞人,字肩吾)当晚带着酒到报国寺去探访他,很惊讶陆树声并没有生病。就问他急着归乡的原因。陆树声说:“我初到京都时,承蒙张居正留我在府中吃饭,心意很诚恳。但是在吃饭时张居正让侍者拿着鬃刷刷他的双鬓,而且一再更换衣服。从这种举动看,一定不是正派的人。与他谈话,国政大事提都不提。所以我不久留。”

唉!陆树声先生可算是见机行事了。

226、潘浚

【原文】

武陵郡樊伷由尝诱诸夷作乱,州督请以万人讨之,权召问潘浚。浚曰:“易与耳,五千人足矣。”权曰:“卿何轻之甚也?”浚曰:“伷虽弄唇吻而无实才。昔尝为州人设馔(比至日中,食不可得,而十余自起,此亦侏儒观一节之验也。”权大笑,即遣浚,果以五千人斩伷。

【译文】

武陵郡樊伷诱使夷人作乱,州中的督导请求派一万人前去讨伐。孙权问潘浚(三国吴·汉寿人,字承明),潘浚说:“这件事很容易,只要五千人就够了。”

孙权说:“你怎么如此轻视他?”

潘浚说:“樊伷虽然善于卖弄口才,却没有实才。他从前曾经请州人吃饭,一直到正午时分都还没上菜,当时就有十余人自行离去,就像看侏儒只要是看他的一段身躯就可以知道他整个人一样。因为这个原因我轻视他。”

孙权听后大笑,就派潘浚前去。果然以五千人杀了樊伷。

227、卓敬

【原文】

建文初,燕王来朝,户部侍郎卓敬密奏曰:“燕王智虑绝人,酷类先帝;夫北平者,强干之地,金、元所由兴也。宜徙燕南昌,以绝祸本。夫萌而未动者,几也;量时而为者,势也。势非至劲莫能断,几非至明莫能察。”建文见奏大惊。翌日,语敬曰:“燕邸骨肉至亲,卿何得及此?”对曰:“杨广、隋文非父子耶?”

[冯述评]

齐、黄诸公无此高议。使此议果行,靖难之师亦何名而起?

【译文】

明惠帝建文初年,燕王(后来的明成祖朱棣)来到京城。户部尚书卓敬(瑞安人,字惟恭,谥忠贞)秘密奏报:“燕王智慧超人,酷似先帝明太祖;北平又是个地势险要的地方,金、元二朝都在那里发迹兴起。应该把燕王迁到南昌,以断绝祸害的根本。已有苗头却隐而不显的称为征兆,衡量时机再图作为的称为情势。情势不到明朗的时候无法判断,征兆不到明显的时候不能察知。”

建文看了奏本大惊,第二天对卓敬说:“燕王是朕的骨肉至亲,你为什么要说得这么严重呢?”

卓敬回答:“杨广(隋炀帝,隋文帝的次子,弑父即位)和隋文帝不也是父子关系吗?”

[冯评译文]

齐泰、黄子澄(分宜人,名湜,以字行)等人就没有这种高妙的言论。假使这个奏议真的实行,那燕王的军队(齐泰、黄子澄建议削弱藩镇的权势,于是燕王起兵南下)能用什么名义起兵呢?

228、朱仙镇书生

【原文】

朱仙镇之败,兀术欲弃汴而去。有书生叩马曰:“太子毋走,岳少保且退。”兀术曰:“岳少保以五百骑破吾十万,京城日夜望其来,何谓可守?”生曰:“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岳少保且不免,况成功乎?”兀术悟,遂留。

[冯述评]

以此书生而为兀术用,亦赋桧驱之也。

【译文】

朱仙镇之战失败后,金兀术(金人,名完颜宗弼)想放弃汴京回到北方。有位书生拉住他的马说:“太子不要走,岳飞就要退兵了。”

金兀术说:“岳飞以五百骑兵击败我十万大军,京城的百姓日夜引颈企望他的到来,怎么说汴京可以守得住呢?”

书生说:“自古以来,不曾有过擅权的臣子在朝,而大将能在外建立战功的。岳飞自身都将不保,何况是建立战功呢?”

金兀术听后省悟过来,于是决定留下。

[冯评译文]

这个书生会被金兀术所用,也等于是奸贼秦桧促成的。

229、沈诸梁

【原文】

楚太子建废,杀于郑,其子曰胜,在吴,子西欲召之。沈诸梁闻之,见子西曰:“闻子召王孙胜,信乎?”曰:“然。”子高曰:“将焉用之?”曰:“吾闻之,胜直而刚,欲置之境。”子高曰:“不可。吾闻之,胜也诈而乱,彼其父为戮于楚,其心又狷而不洁。若其狷也,不忘旧怨,而不以洁悛德,思报怨而已。夫造胜之怨者,皆不在矣。若来而无宠,速其怒也;若其宠之,贪而无厌,思旧怨以修其心,苟国有衅,必不居矣。吾闻国家将败,必用奸人,而嗜其疾味,其子之谓乎?夫谁无疾眚,能者早除之。旧怨灭宗,国之疾眚也;为之关龠,犹恐其至也,是之谓日惕。若召而近之,死无日矣!”弗从,召之,使处吴境,为白公。后败吴师,请以战备献,遂作乱,杀子西、子期于朝。

【译文】

楚国太子建被废,被杀于郑国。他的儿子名胜,当时在吴国,楚公子子西想召他回国。

沈诸梁(春秋楚人,字子高)听说后,就去见子西,道:“听说您要召王孙胜回国,真的吗?“

子西说:“真的。”

沈诸梁说:“准备怎么安排他呢?”

子西说:“我听说王孙胜正直而刚猛,想要他镇守边境。”

沈诸梁说:“不可以。我听说王孙胜诡诈狡猾。他的父亲在楚国被杀,他的心又褊急而卑下,他不忘旧怨,又不悔改自己的德行,只想报怨而已。现在造成王孙胜怨恨的因素都不存在了,如果他回来而不受宠,会更加激发他的怒气;如受宠幸,就会贪得无厌,一直想要报复。遇到国家有战事,一定不肯好好防守。我听说国家将败,必有奸人出现,而奖赏这些奸人的,难道会是您吗?人都会生病,聪明人能早日除去病根;因为旧怨而遭到灭族,是国家的大病。虽然锁紧大门,还是怕它会来到,必须要日日警惕;如果还召唤他到身边来,国家就要灭亡了。”

公子子西不肯听从,还是召王孙胜回国,让他镇守在同吴国的边境上,称为白公。后来王孙胜击败吴军,要求以军事演习显示胜利,于是乘机作乱,在朝廷上杀了子西和子期。

230、孙坚 皇甫郦

【原文】

孙坚尝参张温军事。温以诏书召董卓,卓良久乃至,而词对颇傲。坚前耳语温曰:“卓负大罪而敢鸱张大言,其中不测。宜以‘召不时至’,按军法斩之。”温不从。卓后果横不能制。

中平二年,董卓拜并州牧,诏使以兵委皇甫嵩,卓不从。时嵩从子郦在军中,[边批:此子可用。]说嵩曰:“本朝失政,天下倒悬。能安危定倾,唯大人耳。今卓被诏委兵,而上书自请,是逆命也;又以京师昏乱,踌躇不进,此怀奸也;且其凶戾无亲,将士不附。大人今为元帅,仗国威以讨之,上显忠义,下除凶害,此桓、文之事也。”嵩曰:“专命虽有罪,专诛亦有责。不如显奏其事,使朝廷自裁。”[边批:此时用道学语不着。]于是上书以闻。帝让卓,卓愈增怨嵩。及卓秉政,嵩几不免。

[冯述评]

观此二条,方知哥舒翰诛张擢,李光弼斩崔众,是大手段、大见识。事见《威克部》。

【译文】

孙坚(东汉末·富春人,字文台。孙权的父亲)曾参与张温(穰人,字伯慎)的军事策划,算是张温的幕僚。张温用皇帝的诏书召董卓,董卓过了很久才到,而且言词对答颇为傲慢。

孙坚在张温耳边低声道:“董卓身负大罪还敢口出狂言,一定心怀不轨。应该以不遵从诏书按时来到的罪名,依军法处斩。”

张温不听。董卓后来果然蛮横得不能控制。

献帝中平二年,董卓任并州州牧,诏书命令他将军队指挥权交给皇甫嵩(朝那人,字义真)。董卓不服从命令,不肯交权。

当时皇甫嵩的侄子皇甫郦在军中,给皇甫嵩提建议,说:“本朝朝政失当,天下百姓生活困苦,能使这种危险的局面安定下来的,只有大人您了。现在董卓接到诏书要他交出军队,他还上书自请保留军队,这是违抗君命;又以首都局势不明朗为理由踌躇不前,这是心怀奸诈;而且他暴戾不可亲近,将士们都不愿服从。大人目前是元帅,正可以仗着国威来讨伐他。如此对君上显示忠义,为士卒除去凶恶,这是齐桓、晋文的伟大事业!”

皇甫嵩说:“董卓专擅、不听命令,固然有罪;如果我擅自杀他,也要承担责任。不如向朝廷禀奏这件事,让皇上自己裁定。”于是上书禀奏。

献帝下诏责备董卓,董卓更恨皇甫嵩。后来董卓掌握朝政,皇甫嵩差点保不住性命。

[冯评译文]

看了这两件事,才知道哥舒翰(唐·突厥后裔)杀张擢、李光弼(唐·柳城人)斩崔众是大手法、大见识。见《威克卷》。

231、曹玮

【原文】

河西首领赵元昊反。上问边备,辅臣皆不能对。明日,枢密四人皆罢。王鬷谪虢州。翰林学士苏公仪与鬷善,出城见之。鬷谓公仪曰:“鬷之此行,前十年已有人言之。”公仪曰:“此术士也。”

鬷曰:“非也。昔时为三司盐铁副使,疏决狱囚,至河北;是时曹南院自陕西谪官,初起为定帅。鬷至定,治事毕,玮谓鬷曰:‘公事已毕,自此当还。明日愿少留一日,欲有所言。’鬷既爱其雄材,又闻欲有所言,遂为之留。明日,具馔甚简俭,食罢,屏左右,曰:‘公满面权骨,不为枢辅即边帅,或谓公当作相,则不能也。不十年,必总枢于此,时西方当有警,公宜预讲边备,搜阅人材,不然无以应猝。’鬷曰:“四境之事,唯公知之,何以见教?’曹曰:‘玮在陕西日,河西赵德明尝使以马易于中国,怒其息微,欲杀之,莫可谏止。德明有一子,年方十余岁,极谏不已:‘以战马资邻国已是失计,今更以资杀边人,则谁肯为我用者?’玮闻其言,私念之曰:‘此子欲用其人矣,是必有异志!’闻其常往来于市中,玮欲一识之,屡使人诱致之,不可得。乃使善画者图其貌,既至观之,真英物也!此子必为边患,计其时节,正在公秉政之日。公其勉之!”鬷是时殊未以为然。今知其所画,乃元昊也。”

[李温陵曰]

对王鬷谈兵,如对假道学谈学也。对耳不相闻,况能用之于掌本兵之后乎?既失官矣,乃更思前语。滔滔者天下皆是也!

【译文】

宋朝时河西首领赵元昊反叛。

皇帝问起边境上的守备情形,辅佐的大臣都回答不出来。第二天,枢密院四个人都被罢了官,王鬷被贬到虢州。翰林学士苏公仪与王鬷交情很好,出城送别他。

王鬷对苏公仪说:“我这次贬官之行,十年前就有人预言过。”

苏公仪说:“那是江湖术士的胡说吧?”

王鬷说:“不是的。我从前担任三司盐铁副使,到河北判决囚犯。当时曹玮(字宝臣)从陕西贬官到河北担任定州主帅。我办完事以后,曹玮对我说:“公事已经办完了,要回去了。希望您明天再多留一天,我有话要和您说。”

我既爱惜他的雄才,又听他说有话要讲,就留了下来。

第二天,他准备简单的饭菜。吃完后,屏退左右的人,说:“您生有一副权贵的相貌,日后不是当枢密使就是当边帅。有人说您会当宰相,我看不可能。然而不到十年,一定在这里总揽军事。那时西方有外敌,您应为边境的守备作好预备,广征人才,不然事到临头无法应付。”

我说:“边境上的事,只有您最清楚,请问有何指教?”曹玮说:“我在陕西的时候,河西的首领赵德明曾经派使者带着马匹来中国交易,因为生气使者所得的利润微薄,而要杀他,没有人可以劝止此事。德明有一个儿子,年纪才十多岁,极力地劝谏,认为用马匹去资助邻国,已是失策,现在更要为钱杀守边人,那以后还有谁肯受我们效力?我听了他的话,心想这个孩子想善用自己的族人,一定有不凡的心志。听说他常往来于市集,我很想认识他,一再派人诱使他来都没有办法做到,就找个擅长画像的人去画他的容貌,画好拿回来一看,真是英挺的人物。这个孩子一定成为我们的边患,算一算时节,正是您主持政务的时期,希望您好好注意。”

“我当时不以为然,现在才知道,他所画的人就是赵元昊。”

[李温陵说]

对王鬷谈兵事,好像对假道学的人谈学问,对着他的耳朵讲都听不进去,更何况在掌管军队以后呢。贬官之后才想起以前的话来,像这种人天下多的是。

232、高欢

【原文】

齐神武自洛阳还,倾产结客。亲友怪问之,答曰:“吾至洛阳,宿卫羽林相率焚领军张彝宅,朝廷惧乱而不问。为政若此,事可知也。财物岂可常守耶?”自是有澄清天下之志。

[冯述评]

莽杀子灭后家,而三纲绝;魏不治宿卫羽林之乱,而五刑隳。退则为梅福之挂冠浮海,进则为神武之散财结客。

【译文】

北齐神武帝高欢未登基前从洛阳回来,用尽自己的家产去结交朋友。亲友都奇怪地问他,他说:“我这次到洛阳,宫中的禁军相率放火烧领军张彝的住宅,朝廷怕乱事扩大而不管。”处理事情如果到这种地步,未来如何,可想而知。财物靠守,难道守得住吗?”从此,高欢便立下了澄清天下的理想。

[冯评译文]

王莽杀死儿子、诛灭皇后的家族,却没有人敢讲话,于是三纲断绝;宋朝天子不管宫中禁军之乱,于是五刑败坏。消极的就要做梅福(汉·寿春人,字子真,弃官隐居九江),积极的就要做神武,散尽家财广交朋友。

233、任文公

【原文】

王莽居摄。巴郡任文公善占,知大乱将作,乃课家人负物百斤,环舍疾走,日数十回。人莫知其故。后四方兵起,逃亡鲜脱者,唯文公大小负粮捷步,悉得免。

[冯述评]

张觷教蔡家儿学走,本此。

【译文】

王莽摄政时,巴郡有个任文公善于占卜,知道将要发生大乱,就督促家人都背负一百斤重的物品,绕着房舍跑,每天做几十次,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后来各地发生战争,逃亡者能脱险的很少。只有任文公一家大小背负粮食逃跑,全都幸免于难。

[冯评译文]

张觷(宋·福州人,字柔直)教蔡京的子弟学跑步,原來是这个用意。

234、东院主者

【原文】

唐末,岐、梁争长。东院主者知其将乱,日以菽粟作粉,为土墼,附而墁之,增其屋木。一院笑以为狂。乱既作,食尽樵绝。民所窖藏为李氏所夺,皆饿死;主沃粟为糜,毁木为薪,以免。陇右有富人,预为夹壁,视食之可藏者,干之,贮壁间,亦免。

【译文】

唐朝末年,岐王李茂贞与梁王朱全忠互争短长。

东院主者预知将有乱事发生,就每天将豆类、粟米磨成粉,作成砖块,叠成墙,然后用粘土抹在墙面上掩盖;又增加屋里的梁木。全院的人都笑他疯了。

后来果然发生战乱,粮食吃完了,木柴也烧尽了,人民地窖中所收藏的东西被李氏抢掠一尽,都饿死了;东院主者把他的粟米砖拿出来煮粥,把梁木砍下来当柴烧,因而免于饿死。

陇右有个富翁,预先做夹层墙壁,把可以收藏的食物晒干存在墙壁间,也因而免祸。

235、第五伦 魏相

【原文】

诸马既得罪,窦氏益贵盛,皇后兄宪、弟笃喜交通宾客。第五伦上疏曰:“宪椒房之亲,典司禁兵,出入省闼,骄佚所自生也。议者以贵戚废锢,当复以贵戚浣濯之,犹解酲当以酒也,愿陛下防其未萌,令宪永保福禄。”宪果以骄纵败。

[冯述评]

永元[和帝年号]初,何敞上封事,亦言及此。但在夺沁水公主田园及杀都乡侯畅之后,跋扈已著,未若伦疏之先见也。

魏相因平恩侯许伯奏封事,言:“〈春秋〉讥世卿,恶宋三世为大夫,及鲁季孙之专权,皆危乱国家。自后世以来,禄去王室,政由冢宰。今霍光死,子复为大将军,兄子秉枢机,昆弟、诸婿据权势、任兵官,光夫人显及诸女皆通籍长信宫,或夜诏门出入,骄奢放纵,恐寝不制,宜有以损夺其权,破散阴谋,固万世之基,全功臣之世。”

又故事,诸上书者皆为二封,署其一曰:“副封”。领尚书者先发副封,所言不善,屏去不奏。

魏相复因许伯白去副封,以防壅蔽。宣帝善之,诏相给事中,皆从其议。霍氏杀许后之谋始得上闻。乃罢其三侯,令就第,亲属皆出补吏。

[冯述评]

茂陵徐福“曲突徙薪”之谋,魏相已用之早矣。

〈隽不疑传〉云:大将军光欲以女妻之,不疑固辞,不肯当,久之病免。

〈刘德传〉云:大将军欲以妇妻之,德不敢取,畏盛满也。后免为庶人,屏居田间。

霍光皆欲以女归二公而二公不受,当炙手炎炎之际,乃能避远权势,甘心摈弃,非有高识,孰能及此?观范明友之祸,益信二公之见为不可及。

【译文】

东汉时,外戚马防(字江平)兄弟被判罪之后,窦氏一家更为显贵。皇后的哥哥窦宪(平陵人,字伯度)、弟弟窦笃更喜欢交往宾客。

第五伦(长陵人,字伯鱼)上疏说:“窦宪是皇后的亲戚,掌管禁军,可以随意出入宫廷,骄纵荒逸自此而生。议论的人认为应废锢马氏兄弟等权贵,而以其他贵戚的良好表现来洗刷这种耻辱,这岂不是拿酒来解醉?希望陛下在事情未发生前加以防范,使窦宪能够永保福禄。”

窦宪后来果然因骄纵而亡。

[冯评译文]

汉和帝永元初年,何敞(字文高)密奏也谈及此事,但这是在窦宪抢夺沁水公主的田园,及杀都阳侯畅的事之后,跋扈的情况已经显著,不如第五伦的先见之明。

汉朝人魏相(济阴定陶人,字弱翁)因平恩侯许广汉上奏事议论道:“春秋时代,人们议讽世袭的卿大夫,厌恶宋国三世连任大夫,及鲁国季孙的专权,因为这些都是乱及国家的行为。后世以来,禄位远离王室,政权归于宰相。现在霍光(字子孟,平阳人)死了,他的儿子又当大将军,哥哥的儿子掌管枢密院,兄弟及女婿都位居权势、掌管兵权,骄奢放纵,霍光夫人依然显贵,女儿们都登录在长信宫的簿籍中,有时夜间也有诏令进出。臣恐怕以后霍氏一族会逐渐不能控制。应该裁减他们的权势,破坏他们的阴谋,以巩固王室万世的基业,同时又保全功臣的后代。”

另外,朝廷规定上奏议的人必须写两份,封成两封,其中一封写着“副封”的字样。领尚书者先拆副封,如果所提的事他认为不好,就除去不予奏报。

魏相又建议平恩侯说:“去掉副封,以防止谏诤的管道蔽塞不通。”

宣帝知道后认为很好,于是下诏任命魏相为给事中,并采纳了他的建议。

正因为这样,霍氏杀许后的阴谋才能传报宣帝。于是罢去霍氏侯爵之位,亲属也都调往他地任职。

[冯评译文]

徐福(汉·茂陵人)预防灾祸、防患未然的谋略,魏相早已使用了。

《隽不疑(汉·渤海人,字曼倩)传》说过,大将军霍光想把女儿嫁给他,不疑坚决推辞不肯接受,不久就因病免官。

《刘德(字路叔)传》也说,大将军想把女儿嫁给他,德不敢接受,怕过分显贵,后来免官,成为平民,住在乡间。

霍光想把女儿嫁给这两人,他们都不接受。在对方地位显贵的时候,还能避免接近权势,甘心放弃富贵荣华,不是有高远的见识,谁能做得到?

236、马援

【原文】

建武中,诸王皆在京师,竞修名誉,招游士。马援谓吕种曰:“国家诸子并壮,而旧防未立,若多通宾客,则大狱起矣。卿曹戒慎之。”后果有告诸王宾客生乱,帝诏捕宾客,更相牵引,死者以数千。种亦与祸,叹曰:“马将军神人也。”

援又尝谓梁松、窦固曰:“凡人为贵,当可使贱,如卿等当不可复贱。居高坚自持,勉思鄙言。”松后果以贵满致灾,固亦几不免。

【译文】

汉光武建武年间,一些王爷都到京师,竞相争取名誉,招请游士。

马援(茂陵人,字文渊)对吕种说:“王室的子弟都争相壮大自己势力,朝廷却没有预立任何防患的措施。如果诸王爷与宾客的交往日益繁频,朝廷一定会出现大规模的案件,您要加以小心警戒。”

后来果然有人秘告诸王爷的宾客作乱。光武帝下诏捕捉宾客,互相牵连,死亡的有数千人。吕种也受波及,因而感叹说:“马将军真是神人!”

马援又曾对梁松(字伯孙)、窦固(字孟孙)说:“凡人可以显贵,也应当可以处于卑贱的地位。你们却没有办法再过卑贱的日子,希望自己能高居不下。请好好想一想我的话吧!”

梁松后来果然因为显贵而招来祸害,窦固也几乎不保。

237、申屠蟠

【原文】

申屠蟠生于汉末。时游士汝南范滂等非讦朝政,自公卿以下皆折节下之。太学生争慕其风,以为文学将兴、处士复用。蟠独叹曰:“昔战国之世,处士横议,列国之王至为拥彗先驱,卒有坑儒烧书之祸,今之谓矣。”乃绝迹于梁、砀山之间,因树为屋,自同佣人。居二年,滂等果罹党锢,或死或刑,唯蟠超然免于疑论。

[冯述评]

物贵极征贱,贱极征贵,凡事皆然。至于极重而不可复加,则其势必反趋于轻。居局内者常留不尽可加之地,则伸缩在我,此持世之善术也。

【译文】

申屠蟠(陈留人,字子龙)出生于东汉末年。当时游士汝南人范滂(字孟博)等人自命清高,攻讦朝政,自公卿以下都折节下交,太学生也争相追赶这股痛议时政的风潮,认为文学将再度兴盛起来,文士又可以受到重用。

只有申屠蟠感叹说:“从前战国时代,处士到处大发议论,列国的君主也争着迎接、尊敬他们,最后却惹来焚书坑儒的灾祸。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

于是隐居到梁砀山之间,以树木作屋子,什么事都自己来,连仆人都没有。

过了两年,范滂等人果然成为“党锢之祸”的牺牲者,有的死,有的被判刑,只有申屠蟠躲过了这场祸害。

[冯评译文]

物品贵到极点就表示要开始便宜了,贱到极点就表示开始要涨价了。凡事都是如此,重到极点而没有办法再增加时,情势必趋向于减轻。局内者如果经常保留可以加减的余地,那么伸缩操之在我,这是处世最好的技巧。

238、张翰 顾荣 庾衮

【原文】

齐王冏专政,顾荣、张翰皆虑及祸。翰因秋风起,思菰菜、莼羹、鲈鱼脍,叹曰:“人生贵适志耳,富贵何为?”即日引去,[边批:有托而逃,不显其名,高甚!]荣故酣饮,不省府事,以废职徙为中书侍郎。颍川处士庾衮闻冏期年不朝,叹曰:“晋室卑矣,祸乱将兴。”帅妻子逃林虑山中。

【译文】

晋朝时齐王冏专政,顾荣(字彦先)、张翰(吴郡人,字季鹰)都忧虑灾害临身。

张翰因为秋风吹,想起家乡的菰菜、莼羹及鲈鱼脍,叹息道:“人生贵在适志而为,富贵有什么用?”于是当天就辞官回乡。

顾荣则故意沉溺于酒,不管政事,因怠忽职务被贬为中书侍郎。

颖川处士庾衮(鄢陵人,字叔褒)听说齐王整年不理朝政,叹息道:“晋室已经衰微,祸乱就要开始了。”于是带着妻子逃到林虑山中去。

239、穆生

【原文】

楚元王初敬礼申公等,穆生不嗜酒,元王每置酒,常为穆生设醴。及王戊即位,常设,后忘设焉,穆生退曰:“可以逝矣。醴酒不设,王之意怠,不去,楚人将钳我于市。”称疾卧。申公、白生强起之,曰:“独不念先王之德与?今王一旦失小礼,何足至此?”穆生曰:“《易》称:知几其神。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先王所以礼吾三人者,为道存也;今而忽之,是忘道也。忘道之人,胡可与久处?[边批:择交要诀。]吾岂为区区之礼哉?”遂谢病去。申公、白生独留,王戊稍淫暴,二十年,为薄太后服,私奸。削东海、薛郡,乃与吴通谋。二人谏不听,胥靡之,衣之赭衣,舂于市。

【译文】

汉朝时楚元王(刘交,高祖同父的弟弟)很礼遇申公等人。穆生不爱饮酒,元王每设酒席,常为穆生准备甜酒。后来刘戊(元王的儿子)即位,刚开始也常准备甜酒,后来却忘记了。

穆生说:“可以离开了。不备甜酒,表示大王的心意已显得怠忽,再不走,楚人就要把我抓到市集上处刑了。”于是称病不起。

申公、白生强把他拉起来,说:“你难道就不念及先王对我们的恩德吗,如今大王只是在细微礼节上遗忘一次,何须做到这种地步?”

穆生说:“《易经》上说,能知机者是神人。机是行动的征候,吉凶的先兆。君子见机行事,不稍延误。先王之所以礼遇我们三人,是天道尚存;今大王忽略了,是遗忘天道。遗忘天道的人,哪可与他长久相处呢?我哪里是为了区区礼节上吹毛求疵啊?”于是称病辞去。

申公,白生仍留在刘戊身边。

刘戊后来稍显淫暴。到景帝二年时,便因在薄太后服丧期间干奸淫的勾当,被削去东海和薛地两个封地。刘茂老羞成怒,于是与吴国暗中勾通谋反,申公、白生二人劝谏都不听,且将二人判以胥靡之刑,使他们穿上红色衣服,在市集舂米。

240、列子

【原文】

子列子穷,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列御寇,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毋乃不好士乎?”郑子阳令官遗之粟数十秉。子列子出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而拊心曰:“闻为有道者,妻子皆得逸乐。今妻子有饥色矣,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又弗受也,岂非命哉?”子列子笑而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也。夫以人言而粟我,至其罪我也,亦且以人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后民果作难,杀子阳。受人之养而不死其难,不义;死其难,则死无道也。死无道,逆也。子列子除不义去逆也,岂不远哉!

[冯述评]

魏相公叔痤病且死,谓惠王曰:“公孙鞅年少有奇才,愿王举国而听之。即不听,必杀之,勿令出境。”[边批:言杀之者,所以果其用也。]王许诺而去。公叔召鞅谢曰:“吾先君而后臣,故先为君谋,后以告子,子必速行矣!”鞅曰:“君不能用子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子之言杀臣乎?”卒不去。

鞅语正堪与列子语对照。

【译文】

列子(战国郑人)很穷,面有饥色。有人告诉郑国子阳(郑国之相)说:“列御寇是个思想家,住在贵国却生活穷困,您难道不喜欢读书人吗?”

子阳就派官吏送数十秉的粟米给列子。列子出门见使者,一再推辞,没有接受。

使者走后,列子进入屋里,妻子看了抚着心说:“听说凡是思想家,妻子都可过得很安乐,现在你的妻子面有饥色,国君派人送你食物,你还不接受,难道是我命该如此吗?”

列子笑着对妻子说:“国君不是自己了解我,而是因为别人的话才送我粟米。如果会因别人的话而送我粟米,也可能会因别人的话而加罪于我,这就是我不接受的原因。”

后来果然有人作乱,杀了子阳。

接受别人的供养而不殉难,是不义;要殉难,却又死得不合正道。死得不合正道,就有叛逆之名。列子除去不义与叛逆之名,见识岂不很远大吗?

[冯评译文]

魏相公叔痤(战国魏人)病重将死,对惠王说:“公孙鞅年轻又有奇才,希望大王把国事全托付他,一切听他的;如果不托付他,就一定要杀了他,不要让他离境。”惠王答应了他。公叔痤又请公孙鞅来,向他谢罪说:“我先君王而后臣子,所以先为君王定谋略,然后才告诉你。如果大王没有把国事托付给你,你一定要赶快离开!”

公孙鞅说:“如果国君不能采用你的话重用我,又怎么会听你的话而杀我呢?”终于没有离开。

公孙鞅的话,正足以拿来和列子的话相对照。

241、韩侂胄宾客

【原文】

韩平原侂胄尝为南海尉,延一士人作馆客,甚贤。既别,杳不通问。平原当国,尝思其人。一日忽来上谒,则已改名登第数年矣。一见欢甚,馆遇甚厚。尝夜阑酒罢,平原屏左右,促膝问曰:“某谬当国秉,外间论议如何?”其人太息曰:“平章家族危如累卵,尚复何言?”平原愕然问故,对曰:“是不难知也!椒殿之立,非出平章,则椒殿怨矣;皇子之立,非出平章,则皇子怨矣。贤人君子,自朱熹、彭龟年、赵汝愚而下,斥逐贬死,不可胜数,则士大夫怨矣。边衅既开,三军暴骨,孤儿寡妇,哭声相闻,则三军怨矣。边民死于杀掠,内地死于科需,则四海万姓皆怨。丛此众怨,平章何以当之?”平原默然久之,曰:“何以教我?”其人辞谢。再三固问,乃曰:“仅有一策,第恐平章不能用耳。主上非心黄屋,若急建青宫,开陈三圣家法,为揖逊之举,[边批:此举甚难。余则可为,即无此举亦可为。]则皇子之怨,可变而为恩;而椒殿退居德寿,虽怨无能为矣。于是辅佐新君,涣然与海内更始,曩时诸贤,死者赠恤,生者召擢;遣使聘贤,释怨请和,以安边境;优犒诸军,厚恤死士;除苛解慝,尽去军兴无名之赋,使百姓有更生之乐。然后选择名儒,逊以相位,乞身告老,为绿野之游,则易危为安,转祸为福,或者其庶乎?”平原犹豫不决,欲留其人,处以掌故。其人力辞,竟去。未几祸作。

【译文】

宋朝时韩平原(安阳人,名侂胄,字节天,封平原郡王)曾任南海尉,请一个士人在馆中为宾客。此人非常贤明,但分别后就不再互通音讯。韩平原主持国政时,还曾经想起过这个人。

有一天,这个人忽然来拜见平原,原来已经改名又登第数年了。韩平原一见到他,非常高兴,款待他住在客舍,很礼遇他。

有一次在夜深喝完酒后,屏退左右,促膝问道:“我才疏学浅而主持国政,外界对我的议论如何?”

此人叹息道:“大人的家族,危险得就如叠起来的蛋,还有什么好说的。”

韩平原一时愕然,问他为什么。

他说:“这不难了解。立皇后的事,不是大人的主意,那么皇后就会怨恨您;立皇子的事,也不是大人的主意,那么皇子就会怨恨您;贤人君子,从朱熹、彭龟年(清江人,字子寿)、赵汝愚以下,被贬官、处死的,不可胜数,那么士大夫就会怨恨您;边境发生战事,三军战死疆场,孤儿寡妇哭声相闻,那么三军就会怨恨您;边境上的人民死于杀伤掠夺,内地的人民死于征调劳役,那么海内外的百姓都会怨恨您。这么多怨恨,大人要怎么应付呢?”

韩平原沉默了很久,最后说:“你教我怎么做。”

此人再三推辞,平原坚持要他说,他才说:“只有一个方法,怕大人不肯采用。国君的心意并不在皇位,如果赶紧立东宫太子,陈述三圣家法,作禅让的准备,则皇子的抱怨可转变为感恩;那么皇后退居德寿宫为太后,虽然怨恨也无计可施;于是大人可以辅佐新君,使海内外焕然一新。以往的贤明人士,死的追赠抚恤,活着的请回来任职,并派使者到各地聘请贤明人士,以释清怨恨;安定边境,重重的犒赏军队,给战死的士兵优厚的抚恤,除去严苛的法令,以化解人民内心的怨恨;把战后一些没有名目的赋税废除,使百姓有重生的乐趣;然后选择有名的儒者,把相位让给他,乞求告老还乡,云游四方,这样转危为安,转祸为福,或者还有些希望。”

韩平原犹疑不决,想留下此人,给他官职。此人极力推辞离去。不久祸害就发生了。

242、唐寅

【原文】

宸濠甚爱唐六如,尝遣人持百金,至苏聘之。既至,处以别馆,待之甚厚。六如住半年,见其所为不法,知其后必反,遂佯狂以处。宸濠遣人馈物,则倮形箕踞,以手弄其人道,讥呵使者;使者反命,宸濠曰:“孰谓唐生贤,一狂士耳。”遂放归。不久而告变矣。

【译文】

明朝时宁王朱宸濠很喜爱唐六如(唐寅,吴县人,字伯虎,号六如),曾派人拿一百两金子来苏州聘请他。唐伯虎到后,给他住在别墅,接待得十分殷勤。

半年后,唐伯虎看朱宸濠行事不法,知道以后一定造反,就假装发狂。朱宸濠派人送礼物给他,他就裸露身体,摆着傲慢的姿态,玩弄自己的生殖器,讥骂使者。

使者报告朱宸濠。朱宸濠说:“听说唐生贤明,结果只是一名狂士罢了!”于是放他回去。

不久朱宸濠终于公开叛乱。

243、万二

【原文】

洪武初,嘉定安亭万二,元之遗民也,富甲一郡。尝有人自京回,问其何所见闻,其人曰:“皇帝近日有诗曰:‘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已睡朕未睡。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丈五犹披被。’”二叹曰:“兆已萌矣。”即以家赀付托诸仆干掌之,买巨航,载妻子,泛游湖湘而去。不二年,江南大族以次籍没,独此人获令终。

【译文】

明朝洪武初年,嘉定安亭有个人叫万二,是元朝的遗民,富甲一方。

曾经有人从京师回来,万二问他的见闻,他说:“皇帝近来作了一首诗:‘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已睡朕未睡;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五丈犹披被。’”

万二叹息道:“征兆已经萌芽了。”

就将家产托付仆人管理,自己买大船载着妻子儿女,泛游于湖湘一带。

不到两年,江南的大族接二连三受到登录财产加以没收的对待,只有万二得到善终。

244、严辛

【原文】

分宜严相以正月二十八日诞,亭州刘巨塘令宜春,入觐时,随众往祝。祝后,严相倦,其子世蕃令门者且合门。刘不得出,饥甚。有严辛者,严氏纪纲仆也,导刘往间道过其私居,留刘公饭。饭已,辛曰:“他日望台下垂目。”刘公曰:“汝主正当隆赫,我何能为?”辛曰:“日不常午,愿台下无忘今日之托。”不数年,严相败,刘公适守袁州。辛方以赃二万滞狱,刘公忆昔语,为减其赃若干,始得戍。

[冯述评]

严氏父子智不如此仆,赵文华、鄢懋卿辈智亦不如此仆,虽满朝缙绅,智皆不如此仆也!

【译文】

明朝时严嵩于正月二十八日诞辰,亭州刘巨塘任宜春县令时,入京觐见皇帝,就随着众人前去祝寿。祝寿完毕,严嵩累了,儿子严世蕃(字东楼)命令看门的人把门关上。

刘巨塘出不来门,饿得不得了。有个严辛,是严府管家,带着刘巨墉走小路,到他自己的住处去休息,还留刘巨塘吃饭。

饭后,严辛说:“将来希望阁下多多关照。”

刘巨塘说:“你的主人目前正是显赫的时候,我能做什么?”

严辛说:“日正当中并不长久,希望阁下不要忘记我今日的请托。”

几年后,严嵩果然出事。

刘巨塘当时正担任袁州太守,严辛因为定以收受贿赂两万而下狱。刘巨塘想起以前的话,为他减低所定贿赂金额,严辛才被改谪戍守边区。

[冯评译文]

严氏父子才智不如此仆,赵文华(慈溪人,与严嵩结为父子,因失宠被罢黜为平民)、鄢懋卿(南昌人,深受严嵩父子喜爱,严嵩败后被谪戍防边区)等人,才智也不如此仆,连满朝的官吏,才智都不如这个仆人。

245、陈良谟

【原文】

陈进士良谟,湖之安吉州人,居某村。正德二年,州大旱,各乡颗粒无收,独是村赖堰水大稔。州官概申灾,得蠲租,明年又大水,各乡田禾淹没殆尽,是村颇高阜,又独稔。州官又概申灾,租又得免,且得买各乡所鬻产及器皿诸物,价廉,获利三倍,于是大小户屑越宴乐,无日不尔。公语族人曰:“吾村当有奇祸。”问:“何也?”答曰:“无福消受耳,吾家与郁、与张根基稍厚,犹或小可;彼俞、费、芮、李四小姓,恐不免也。”其叔兄殊不以为然。未几,村大疫,四家男妇,死无孑遗,唯费氏仅存五六丁耳。叔兄忆公前言,动念,问公:“三家毕竟何如?”公曰:“虽无彼四家之甚,损耗终恐有之。”越一年,果陆续俱罹回禄。

[冯述评]

大抵冒越之利,鬼神所忌;而祸福倚伏,亦乘除之数。况又暴殄天物,宜其及也!

【译文】

明朝进士陈良谟,安吉人,字忠夫,居在安吉州某村。明武宗正德二年,州中发生大旱灾,各乡一点收成都没有,只有这个村子依赖水坝的水而大丰收,州官却一样接受灾害申请而免除租税。第二年又发生大水灾,各乡的禾苗全被淹没,这个村子因为地势颇高又大丰收,州官照样一概接受申请灾害而免除租税。而且他们又买到各乡所卖的产物及器皿等物品,价钱低廉,获利三倍。于是大小户人家没有一天不早晚宴乐。

陈良谟对族人说:“我们村子将有大祸临头。”

族人问:“为什么?”

陈良谟说:“无福消受罢了,我们家及郁、张两家,根基稍厚,勉强可以度过,俞、费、芮、李四个小姓,恐怕无法过得了这关。”

他的叔父、兄弟很不以为然,

不久,村子发生传染病,那四家男女全都病死,只有费家还剩五、六个男子。

叔父、兄弟们想起陈良谟先前说过的话,就问他陈、郁、张三家究竟会如何?

陈良谟说:“虽然没有他们四家那么惨重,最后恐怕还是会有损失的。”

经过一年,果然陆续发生火灾。

[冯评译文]

贪心所得的利益,鬼神都会忌妒;而祸福之间有连带关系,也互为消长。何况又不爱惜物力,任意糟蹋,所以该有大祸发生。

246、东海张公

【原文】

东海张公世居草荡。既任官,其家以城中为便,买宅于陶行桥。公闻而甚悔之,曰:“吾子孙必败于此。”公六子,其后五废产。

[陈眉公曰]

吾乡两张尚书:庄简公悦、庄懿公蓥,宅在东门外龟蛇庙左;孙文简公承恩,宅在东门外太清庵右;顾文僖公清,宅在西门外超果寺前。当时与与四公同榜同朝者,其居在城市中,皆已转售他姓矣,唯四公久存至今。信乎城市不如郊郭,郊郭不如乡村,前辈之先见,真不可及。

【译文】

东海张公世居田野,任官职以后,家人认为住在城里比较方便,就在陶行桥附近买下住宅。张公听了很后悔,说:“我的子孙一定在此衰败。”

张公六个儿子,五个倾荡家产。

[陈眉公说]

我家乡有两位张尚书:庄简公张悦(明·松江华亭人,字时敏,谥庄简)、庄懿公张蓥(松江华亭人,字廷器,谥庄懿),他们的住宅在东门外龟蛇庙左侧;文简公孙承恩的住宅在东门外太清庙右侧;文僖公顾清的住宅在西门外超果寺前。当时与他们四位同榜同朝住在城市中的人,房子都已转卖给别人,只有他们四位的房子还保留到现在。真的,城市不如郊区,郊区不如乡村。前辈的先见之明,我们真比不上他们。

247、郗超

【原文】

郗司空[愔,字方回]在北府,桓宣武[温]忌其握兵。郗遣笺诣桓,子嘉宾[超]出行于道上,闻之,急取笺视,“方欲共奖王室,修复园陵。”乃寸寸毁裂,归更作笺,自陈老病不堪人间,欲乞闲地自养。桓得笺大喜,即转郗公为会稽太守。

[冯述评]

超党于桓,非肖子也,然为父画免祸之策,不可谓非智。后超病将死,缄一箧文书,属其家人:“父若哀痛,以此呈之。”父后哭超过哀,乃发箧睹稿,皆与桓谋逆语,怒曰:“死晚矣。”遂止。夫身死而犹能以术止父之哀,是亦智也。然人臣之义,则宁为愔之愚,勿为超之智。

【译文】

晋朝时郗愔(高平人,字方回)在北府任职,桓温(龙亢人,字元于)一直嫉妒他掌握兵权。郗愔派人送信给桓温,儿子郗超(字景兴、嘉宾)外出,在路上听到这件事,赶紧赶上送信人,拿信一看,内容是想和桓温共同扶持王室,修复先帝陵墓。

郗超立即将信撕毁,回去重写一封信,以郗愔的口气说,自己又老又病,不足以担负重任,想求一块空地养老。桓温收到信后,非常高兴,就转派郗愔为会稽太守。

[冯评译文]

郗超和桓温结成帮派,不忠于王室,不是好儿子;然而为父亲策划避祸的办法,不能说他不聪明。

后来郗超病重将死,将一箱文书密封起来,嘱咐家人说,如果父亲过于哀痛,就呈送给父亲看。后来郗愔为儿子的死真的十分伤心,就打开箱子来看看文书,内容都是与桓温图谋叛逆的文字。郗愔很生气,说:“死晚了!”于是不再伤心。

自身死了,还能很巧妙地止住父亲的哀痛,也算是一种智慧。然而从人臣的义理出发,却宁愿有郗愔的愚笨,不要有郗超的才智。

248、张咏

【原文】

张忠定公视事退后,有一厅子熟睡。公诘之:“汝家有甚事?”对曰:“母久病,兄为客未归。”访之果然。公翌日差场务一名给之,且曰:“吾厅岂有敢睡者耶?此必心极幽懑使之然耳,故悯之。”

[冯述评]

体悉人情至此,人谁不愿为之死乎?

【译文】

宋朝时张忠定公(张咏,甄城人,字复之,谥忠定)巡视公务回来,看见一个小差役睡着了。忠定公问他:“你家发生什么事吗?”

他回答说:“家母病了很久,家兄作客他乡不在。”

忠定公派人去察访,果然如此。

第二天,忠定公派一名总管事务的人去协助他,而且说:“我的公厅里哪有敢睡觉的人呢?这一定是内心极为忧伤烦闷,才会如此,所以我怜悯他。”

[冯评译文]

能够体谅人到这种地步,谁不愿为他效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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