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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哲学史

第九章 唐铸万 附胡石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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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唐铸万 附胡石庄

唐甄,字铸万,原名大陶。夔州人。生于明崇祯三年。随父宦吴,以寇乱不得归,遂家于吴焉。入清,以举人仕山西长子县知县,十月而去职,因不复仕。僦居吴市,炊烟尝绝,而著书不辍。成书九十七篇。上篇五十,言学;下篇四十七,言治。始名《衡书》,复更名《潜书》。宁都魏叔子禧见之曰:“是周秦之书也,今犹有此人乎!”吴江潘次耕耒,顾亭林之门人也,为之序其书,称其远追古人,曰:“不名《潜书》,直名《唐子》可矣。”然魏、潘要取其文,若其著书之意,未能及之。今观《潜书》,盛道阳明,曰:“仲尼以忠恕立教,如辟茅成路。阳明子以良知辅教,如引迷就路。若仲尼复起,必不易阳明子之言矣。”(上篇《法王》)而其自方于古之人,则曰:“甄不敏,愿学孟子焉。”(下篇《潜存》)盖铸万之学,自阳明而入,而阳明之言良知,出于孟子。故欲由阳明而上达之孟子。即其书《尊孟》、《宗孟》之后,继以《法王》,可见也(《尊孟》、《宗孟》、《法王》皆篇名)。抑其所以尊宗孟子者,尤在孟子言王政,言以齐王犹反手。盖深痛于世儒之学,精内而遗外,可以治一身,而不足以利天下。故作为《性才》《性功》之篇(皆上篇),曰:“世知性德,不知性才。”曰:“道惟一性,岂有二名。人人言性,不见性功。故即性之无不能者别谓为才。别谓为才,似有歧见,正以穷天下之理,尽天下之事,莫尚之才,惟此一性。别谓为才,似有外见。正以穷天下之理,尽天下之事,皆在一性之内,更别无才。”(以上《性才》)曰:“一形一性,万形万性。如一器一水,万器万水。器虽有万,水则为一。于己必尽,于彼必通。是故道无二治,又非一治。以性通性,岂有二治?通所难通,岂为一治?父子相残,兄弟相仇,夫妇相反,性何以通?天灾伤稼,人祸伤财,冻馁离散,不相保守,性何以通?盗贼忽至,破城灭国,屠市毁聚,不得其生,不得其死,性何以通?但明己性,无救于世,可为学人,不可为大人;可为一职官,不可为天下官。”(《性功》)而更从而为之喻曰:“方今之制度,朝宾之服必束丝带。丝带之长五尺,缀以锦包,缀以佩刀,缀以左右叠巾,绕后结前而垂其穟,斯为有用之带。若有愚者,割五尺为二尺五寸者二,持以鬻于市。围之不周,结之不得,缀之不称,市人必笑而不取。然则虽为美带,割之遂不成带。修身治天下为一带。取修身,割治天下,不成治天下,亦不成修身。致中和,育万物,为一带。取致中和、割育万物,不成育万物,亦不成致中和。克己,天下归仁,为一带。取克己,割天下归仁,不成天下归仁,亦不成克己。孝悌忠信,制梃挞秦楚,为一带。取孝悌忠信,割制梃挞秦楚,不成制梃挞秦楚,亦不成孝悌忠信。若续所割二尺五寸之带,还为五尺之带。可围可结可缀,两端之穟蕤然,然而中有续脊,终不成带。大道既裂,身自为身,世自为世,此不贯于彼,彼不根于此,强合为一,虽或小康,终不成治。”(同上)言心性,言学问,而必极之于事功。此铸万之意也。且其论儒、释、老三教之别曰:“老养生,释明死,儒治世。三者各异,不可相通,合之者诬。校是非者愚。”(《性功》)以治世者谓之儒,其意不亦彰明较著矣乎。

铸万言治,归于上下均平。曰:“天地之道故平,平则各得其所。及其不平也,此厚则彼薄,此乐则彼忧。为高台者,必有洿池;为安乘者,必有茧足。王公之家,一宴之味,费上农一岁之获,犹食之而不甘。吴西之民,非凶岁,为麲粥,杂以荍秆之灰,无食者见之,以为是天下之美味也。人之生也,无不同也。今若此,不平甚矣。提衡者,权重于物则坠。负担者,前重于后则倾。不平故也。是以舜、禹之有天下也,恶衣菲食,不敢自恣,岂所嗜之异于人哉?惧其不平以倾天下也。”(上篇《大命》)是以《室语篇》(下篇)直斥自秦以来,凡为帝王皆贼,而《省官篇》(下篇)亦云多官害民。然于贫富相维之理,即亦未尝不言之。曰:“潞之西山之中,有苗氏者,富于铁冶,业之数世矣。多致四方之贾,椎凿鼓泻担挽,所藉而食之者,常百余人。或诬其主盗,上猎其一,下攘其十,其冶遂废。向之藉而食之者,无所得食,皆流亡于河漳之上。此取之一室,丧其百室者也。里有千金之家,嫁女娶妇,死丧生庆,疾病医祷,燕饮赍馈,鱼肉果蔬椒桂之物,与之为市者众矣。缗钱锱银,市贩贷之;石麦斛米,佃农贷之;匹布尺帛,邻里党戚贷之,所赖之者众矣。此藉一室之富,可为百室养者也。海内之财,无土不产,无人不生,岁月不计而自足,贫富不谋而相资。是故圣人无生财之术,因其自然之利无以扰之,而财不可胜用矣。”(下篇《富民》。有节文)夫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不均,乱也,以不安而求均,尤乱之乱也。故言治者,陈义可高,而不可不本于人情,准于事理。若铸万者,其能知此者乎!

铸万得力于阳明,而亦即因之兼通佛氏之学。尝曰:“甄也生为东方圣人之徒,死从西方圣人之后矣。”(下篇《有归》)故其言生死之故,纯然袭自佛说。曰:“唐子见果蠃,曰果蠃与天地长久也。见桃李,曰桃李与天地长久也。见鸜鹆,曰鸜鹆与天地长久也。天地不知终始,而此二三类者,见敝不越岁月之间,而谓之同长而并久,其有说乎?百物皆有精,无精不生。既生既壮,练而聚之,复传为形。形非异,即精之成也。精非异,即形之初也。收于实,结于弹,禅代不穷。自有天地,即有是果蠃、鸜鹆,以至于今。人之所知,限于其目。今年一果蠃生,来年一果蠃死,今日为鸜鹆之子者生,来日为鸜鹆之母者死,何其速化之可哀乎。察其形为精,精为形,万亿年之间,虽易其形而为万亿果蠃,实万亿果蠃而一蔓也。虽易其形而为万亿鸜鹆,实万亿鸜鹆而一身也。果、鸟其短忽乎?天地其长久乎?果、鸟其易形为短忽乎?天地其一形而长久乎?”又曰:“天地之混辟大矣,必有为混为辟者在其中,而后不穷于混辟也。物之绝续众矣,必有为绝为续者在其中,而后不穷于绝续也。人之死生多矣,必有非生非死者在其中,而后不穷于死生也。”又曰:“时之逝也,日月迭行,昼夜相继,如驰马然。世之逝也,自皇以至于帝王,自帝王以至于今兹,如披籍然。人之逝焉,少焉而老至,老矣而死至,如过风然。此圣人与众人同者也。圣人之所以异于众人者,有形则逝,无形则不逝,顺于形者逝,立乎无形者不逝;无古今,无往来,无死生。其斯为至矣乎!”(以上上篇《博观》)且当铸万之时,为儒者之学者,几于必斥阳明。而为阳明之学者,更无不辨其非佛。铸万持佛之说,而又不自讳如此,是亦可谓卓尔者矣。铸万以康熙四十三年卒,年七十五。又其《破祟》(上篇)《除党》(下篇)指摘血气朋党之害,亦多有可取者,以文冗不录。

与铸万同时,能著书成一家言者,尚有一胡石庄。石庄名承诺,字君信。湖北天门人,崇祯举人。入清,一谒选部,便以老疾辞归,闭户不出。著《绎志》六十篇,又《自叙》一篇,共三十余万言。道光中,武进李申耆兆洛刊其书,而序谓旧藏石庄《读书录》四册,为友人借观亡之,深以为恨。则石庄著述,固尚有在《绎志》以外者。石庄之学,大略见其《自叙》。盖一以宋儒为依归,而曰:“为文之指三。一曰务实。务实者,欲事事可行也。二曰务平。务平者,欲人人能行也。三曰从道。道则从,非道弗从也。依五经法言,同先贤是非。奇僻之书,异端之学,黜而不入。诸子百家之文,非至精粹者,不称引也。若夫离事而别言理,故处事不以理,所行无当乎道之事。又所言之理皆不足处事,亦无当乎道之理。空疏之极,必生迷惑。迷惑之极,至于反悖。犹复杂糅其学,卑隘其志,盈满其气,坚僻其心,胶固其识,俶诡其辩。不得乎体之一,而欲其用之通。如铢铢而校,寸寸而度,终必有差也。”吾观其《古制篇》言古封建井田之兴废,有云:“虽有三代之良法,不可行于今者,千百年之后,制度不相近也。虽有汉唐之良法,不可行于今者,千百年之后,利病不相冈也。居今而欲善治,亦取制度相近利病相因者,损益用焉已尔。”(有节文)则信乎其所谓务实务平,不离事而言理者也。至若《杂说篇》谓:“圣人薄事功而尊道德,非以道德阻塞事功之途,而专美三代以上之数人也。以为天下拨乱之时少,酿乱之时多。酿乱者,人心不正为之。人心不正,不可教诲而返于正也,往往大杀戮而后转。圣贤不忍其至此也,故严于王伯之辨,略其事功,独言道德。尽洗一世之利,欲以从事于高明,不为邪慝所涂涴而至于陷溺。使各安其君臣之义、父子之恩,可以淑慎其身,训迪其子孙,至于数百年不见兵革之惨。是为车为航以济穷途也。此圣贤之至仁也。”石庄之书,如《成务》、《功载》皆未常非事功,而《兵略》、《军政》亦且兼及于武事(《成务》、《功载》、《兵略》、《军政》皆篇名)。然而乃持论如是者,是非有上下千古之识,而其真能通乎圣人之用心者,不能道也。故以石庄与铸万较,以才则铸万过于石庄,以识则石庄过于铸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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