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张杨园
张履祥,字考夫,号念芝。浙江桐乡人。所居曰杨园里,故学者称杨园先生。生明万历三十九年。九岁丧父。母沈氏,授以《论语》、《孟子》,谕之曰:“孔子、孟子亦是无父儿,只为肯学好,便做到圣贤也。”及长,从黄石斋问学。继谒刘蕺山,受业为弟子。然虽出蕺山之门,而所学不必与师合。尝辑《刘子粹言》一书,专录蕺山矫正阳明之语。而作书与沈上襄,直言:“喜怒哀乐未发以前一段疑义,初于先师语录闻其说而悦之。已而证之朱夫子与湖南诸公一书(书见《朱子大全集》),深悔前时所见之失。”(《杨园文稿》)则杨园之学,实得力于紫阳。其时亦称道蕺山者,特不肯显背其师说耳。其后梨洲以绍述蕺山,鼓动天下,杨园即曰:“此名士,非儒者也。”陈乾初确(海宁人),蕺山之高弟也,作《大学辨》以申阳明之意,杨园既驰书争之,而与他人书,尤咨嗟太息于乾初之溺于姚江而不复反(并见《杨园文稿》)。夫即其不满于梨洲、乾初,知有不能尽同于蕺山者也。然吾读其《初学备忘录》、《备忘录》,谓:“为学最喜是实,最忌是浮。”(《初学备忘录》)又谓:“心要实用,力要实用。”又谓:“道理须是举目可见,举足可行,方是实理。功夫须是当下便做得,方是实功。”(以上《备忘录》)盖见时流讲学之风,始于浮滥,终于溃败,思欲以笃实矫之。故闭门潜修,屏绝交往。即士之来学者,一以友道处之,而不敢一受其拜。曰:“入一人声气,便长一傲字,便熟一伪字,百恶都从此起矣。”(《备忘录》)曰:“窃怪近之学者,轻于自大。动以昌黎抗颜、伊川尊严为比。不知昌黎已自失之,伊川之德,何可及也。”(《文稿·与凌渝安书》。渝安名克贞。乌程人,杨园讲学之友也)观此,杨园持躬之谨,存心之虚,固足为一世之模楷矣。抑其学又非仅以躬行而止也,其《与王寅旭书》曰:“今日言学者,往往有人。约而言之,两种而已。重致知者,薄躬行为无足取,此则所谓穷深极微,而不可以入尧舜之道者也。尊践履者,忽穷理为不足事,此则所谓浅陋固滞,而不能进于高明之域者也。”(《文稿》。寅旭名锡阐,吴江人。亭林《广师》谓“学究天人,确乎不拔,吾不如王寅旭”)而《备忘录》亦言:“吾人平日为学大指,专守孔门博文约礼之训,以终身而已。读书穷理,博文之事也。切实践履,约礼之事也。”是则躬行穷理,兼提并顾,言体而必及于用。杨园之在当时,与桴亭、亭林诸先生,亦不能有异焉耳。特其指斥阳明太过,谓:“观其言,无非自欺欺人之语。”又谓:“一部《传习录》,吝骄二字足以蔽之。”杨园尝称康节之言:“凡人为学,失于自主张太过。”以为平恕可破纷纷同异之论。今于阳明如此,无亦有惭于平恕乎。虽然,其曰:“学者始初一步,路头错不得。于此一错,终身受病。贤者悔而知返,不肖者执而弥坚。悔而知返,枉却前功。执而弥坚,害己及物。”(以上皆《备忘录》)后之学者,正又不得不深念此言也。
杨园亟称许鲁斋“学者以治生为急”之语。曰:“能治生,则能无求于人。无求于人,则廉耻可立,礼义可行。”(《备忘录》)故本诸身试,著为《农书》。曰:“农事不理,则不知稼穑之艰难。休其蚕织,则不知衣服之所自。《豳风》陈王业之本,《七月》八章,只曲详衣食二字。《孟子》七篇,言王政之要,莫先于田里树畜。今日言及,辄笑为鄙陋。是以廉耻不立,俗不长厚,祸乱相寻,未知何已。”(《农书》)吾观《文稿·与吴仲木书》、《与许大辛书》、《与吴汝典书》、《与颜孝嘉书》,皆以坐食为戒,而深惧以不能自立之故,累其志气。盖先生尝言:“人知作家计,须苦吃苦挣。不知读书学问,与夫立身行己,俱不可不苦吃苦挣。”(《备忘录》)此苦吃苦挣四字,真先生吃紧为人处也。且自士与农分,学者视仰食于人为当然,而诿劳力为贱人之事。于是庄生有《诗》、《礼》发家之讥(《庄子·外物》),荀卿有呼先王求衣食之刺(《荀子·儒效》)。古昔且然,而况于后世乎。是故陆梭山之居家制用(见《象山全集》),吴康斋之躬耕力食,皆欲反浮惰之风,归之本务。正不独鲁斋以治生为急语学者也。杨园之教,盖犹此用心而已。杨园所著,有《经正录》、《愿学记》、《问目》、《初学备忘录》、《备忘录》、《训子语》、《言行见闻录》、《近鉴》、《农书》、《文稿》等,门人辑之以为《杨园全书》。甲申之变,杨园尝缟素不食,入清竟以布衣终,年六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