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郑玄
郑玄,字康成。北海高密人也。受业太学,师事京兆第五元。先通《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统历》、《九章算术》,又从东郡张恭祖受《周官》、《礼记》、《左氏春秋》、《韩诗》、《古文尚书》。以山东无足问者,乃西入关,因涿郡卢植,事扶风马融。融门徒四百余人,升堂进者五十余生。玄在门下三年,不得见融,而日夜寻诵,未尝怠倦。会融集诸生考论图纬,闻玄善算,乃召见于楼上。玄因从质诸疑义。问毕,辞归。融喟然谓门人曰:“郑生今去,吾道东矣。”玄自游学,十余年乃归乡里。家贫,客耕东莱。学徒相随,已数百千人。及钩党事起,与同郡孙嵩等四十余人俱被禁锢,遂隐修经业,杜门不出。时任城何休,好《公羊春秋》遂著《公羊墨守》、《左氏膏肓》、《谷梁废疾》。玄乃发《墨守》针《膏肓》起《废疾》,休见而叹曰:“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先是西京以来,五经立于学官者。《易》有施氏、梁丘氏、孟氏、京氏说,《尚书》有夏侯氏、欧阳氏说,《诗》有鲁、齐、韩说,《春秋》有公羊、谷梁说,《礼》有戴氏说。而《易》费氏、《礼》周官、《书》孔氏、《诗》毛氏、《春秋》左氏,传于民间,谓之古学,以别异于博士所职。至于东京,古学甚盛,遂又目博士为今学。章帝建初八年,诏诸儒各选高才生,受《左氏春秋》、《古文尚书》、《毛诗》等。古文诸经,由是并行于世。然今学古学,时有争论,迄于汉末,无所是正。玄既兼通今古学,故其注经,杂采众义,不主一家。范蔚宗于玄《传论》称:“守文之徒,滞固所禀。异端纷纭,互相诡激。遂令经有数家,家有数说。章句多者,或乃百余万言。学徒劳而少功,后生疑而莫定。玄囊括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芜,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归。”盖汉儒今古文家之说,至玄而并。虽谓之集汉儒之大成,未为过也。玄所注有《周易》、《尚书》、《毛诗》、《仪礼》、《周礼》、《礼记》、《论语》、《孝经》、《尚书大传》、《中候》、《乾象历》,又著《天文七政论》、《鲁礼禘祫义》、《六艺论》、《毛诗谱》、《驳许慎五经异义》、《答临孝存周礼难》,凡百余万言。其答诸弟子问五经者,则门人相与依《论语》撰作《郑志》八篇。今惟《三礼注》、《诗谱笺》尚完,余出后人掇辑,不能全矣。玄既家居,虽党禁解,不受辟举。国相孔融,深敬于玄,屣履造门。告高密县,为玄特立一乡,曰郑公乡。黄巾之起,皆相约不敢入县境。袁绍总兵冀州,遣使要玄。既举玄茂才,表为左中郎将,又公车征为大司农。玄以疾自乞还家。后绍与曹操持于官渡,令其子谭遣使逼玄随军。不得已,载病到元城县,疾笃不进。其年六月卒,年七十四。
康成之学,观礼学记注,可以见之。其言有曰:“所学者,圣人之道,在方策。”必曰圣人之道者,小家杂说,不足谓之学也。必曰在方策者,揣摩测度无实之言,亦不足谓之学也。是故其学虽无常师,而敷宣理道,颇能极其蕴奥,固不仅在训诂之详确也。特散于各书之注,不易综观其全耳。如《礼·中庸》“天命之谓性”,注云:“《孝经》说云,性者生之质。”《礼运》“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注云:“此言兼气性之效也。”《诗·角弓》“毋教猱升木”,笺云:“以喻人之心皆有仁义,教之则进也。”此其说心性之精者也。《中庸》“仁者人也”,注云:“人也,读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问之言。”此其说仁之精者也。《孝经》“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注云:“人之行莫大于孝,故为德本。”又“死生之义备矣,孝子之事亲终矣”,注云:“寻绎天经地义,究竟人情也,行毕孝成。”此其言孝之精者也。《礼·曲礼》“毋不敬”,注云:“礼主于敬。”《孝经》“礼者,敬而已矣”,注云:“敬者,礼之本也。”此其言礼之精者也。《六艺论》曰:“《易》一名而含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变,三也。故《系辞》云:‘乾坤其易之蕴耶。’又云:‘易之门户耶。’又云:‘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确然示人简矣。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此言其简易之法则也。又云:‘为道也属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此言顺时变易,出入移动者也。又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此言其张设布列,不易者也。”此其言《易》之精者也。而康成所长,尤在于《礼》。袁宏《后汉纪》谓:“郑玄造次颠沛,非礼不动。”而当其时有修礼之议。卢植即云:“修礼者,应征有道之人,若郑玄之徒。”故康成于《礼》,内可践之躬行,外可为朝廷定制。其发挥旁通,尽在“三礼”之注。唐孔颖达云:“《礼》是郑学。”有由然也。又《晋书·刑法志》云:“秦、汉旧律,后人生意,各为章句。叔孙宣、郭令卿、马融、郑玄诸儒,章句十有余家,览者益难。天子于是下诏(天子者,魏明帝),但用郑氏章句,不得杂用余家。”是康成注《礼》之余,并又注律。夫礼,所以为教也。律,所以为戒也。礼禁未然之前,律禁已然之后,皆治国之大经,防民之善器。荀子曰:“隆礼至法,则国有常。”康成注律,亦儒不废法之一证也。诸葛武侯常称昭烈之言:“吾周旋陈元方(纪)、郑康成间,每见启告治乱之道,备矣。”意康成之所以告昭烈者,必有关于治乱之大,而惜乎其语之不传也。
康成之失,在于以纬释经。如《周礼·春官·小宗伯》“兆五帝于四郊”,注云:“苍帝灵威仰,赤帝赤熛怒,黄帝含枢纽,白帝白招矩,黑帝叶光纪。”盖本之《春秋纬·文耀钩》。其名号怪异非儒者所宜称述,故后人多讥之。然康成之注,亦有不信纬说者。如《诗·良耜》“有救其角”,《毛传》云:“社稷之牛角尺。”郑《笺》不据《礼纬·稽命》征宗庙社稷角握之说,以易《毛传》。《礼·月令》“反舌无声”,注云:“反舌,百舌鸟。”不从《通卦验》虾蟆无声之说。似其去取,亦自有择。故《戒子书》言:“博稽六艺,粗览传记,时睹秘书纬术之奥。”(《后汉书》玄本传)于六艺曰博稽,于传记曰粗览,于秘纬则曰时睹,轻重判然。故以纬释经则有之,舍经而从纬,康成亦不为也。要之汉人惑于图纬术数,无有能免者。以王仲任之推倒一切,而犹信符瑞、信骨相。况康成不失绳墨者乎?至梁许懋云:“郑玄有参柴之风,不能推寻正经,专信纬候之书。”诋康成为专信纬候,则亦太甚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