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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哲学史

第二章 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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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贾生

汉初以《诗》《书》进说者,首陆贾。然观其使尉佗事,颇似纵横家所为。今犹传陆贾《新语》而多肤廓不切,与史称“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者不类。又《汉志》有《平原君》(朱建)七篇,《刘敬》三篇,皆与贾同时,而书并佚。故言汉之儒者,自贾生始。生,洛阳人,名谊。尝从张苍受《左氏春秋》。苍,故秦博士也。谊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河南守吴公,闻其秀才,召置门下。文帝初立,闻河南守吴公治平第一,故与李斯同邑,而尝学事焉,征以为廷尉。廷尉乃言谊年少,颇通诸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是时贾生年二十余,最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未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诸生于是乃以贾生为能。文帝说之。一岁之中,超迁至大中大夫。于是天子议以谊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绛,绛侯周勃;灌,灌将军婴;东阳侯,张相如也),乃毁谊曰:“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帝亦疏之,不用其议。以为长沙王太傅。久之,文帝征贾生入见,因感问鬼神之事,至夜半,前席。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然终莫能用。拜为梁怀王太傅。后怀王堕马死,贾生自伤为傅无状,岁余亦死。年三十三。《汉志》其书五十八篇,今所传《新书》五十六篇。所为《过秦论》、《治安策》,世多知之者。《治安策》虽不见用,然其后诸侯推恩分封子弟,卒如生言。故刘向称“其通达国体,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而遭时不录,竟以忧死。惜哉!

一 道术

贾生之说,莫精于论道术之分,盖合儒、道两家而一之者也。其言曰:“‘数闻道之名矣,而未知其实也。请问道者何谓也?’对曰:‘道者,所从接物也。其本者谓之虚,其末者谓之术。虚者,言其精微也,平素而无设施也。术也者,所从制物也,动静之数也。凡此皆道也。’曰:‘请问虚之接物何如?’对曰:‘镜仪而居,无执不臧,美恶毕至,各得其当。衡虚无私,平静而处,轻重毕悬,各得其所。明主者,南面而正,清虚而静,令名自宣,命物自定。如鉴之应,如衡之称,有亹和之,有端随之。物鞠其极,而以当施之。此虚之接物也。’”是即老子所谓:“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庄子所谓:“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也。”(《应帝王》)“曰:‘请问术之接物何如?’对曰:‘人主仁,而境内和矣,故其士民莫弗亲也。人主义,而境内理矣,故其士民莫弗顺也。人主有礼,而境内肃矣,故其士民莫弗敬也。人主有信,而境内贞矣,故其士民莫弗信也。人主公,而境内服矣,故其士民莫弗戴也。人主法,而境内轨矣,故其士民莫弗辅也。举贤则民化善,使能则官职治。英俊在位,则主尊;羽翼胜任,则名显;操德而固,则威立;教顺而必,则令行。周听,则不蔽;稽验,则不惶。明好恶,则民心化;密事端,则人主神。术者,接物之队(同遂)。凡权重者,必谨于事;令行者,必谨于言。则过败鲜矣,此术之接物之道也。’”(以上皆《新书·道术》)是即孔子所谓:“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荀子所谓:“原清则流清,原浊则流浊。上好礼义,尚贤使能,无贪利之心,则下亦将綦辞让,致忠信,而谨于臣子也。”(《君道》)贾生之言术,与法家之言术异。法家之言术,不欲以好恶示人,故曰:“去好去恶,群臣见素。”(见前)贾生之言术,欲以好恶公之天下,故曰:“明好恶则民心化。”此儒之与法之大不同也,而史公乃谓贾生明申、韩,疑非其实矣。

二 六理

贾生之说,尤有与道家相似者。其言德有六理,曰:“道、德、性、神、明、命,此六者,德之理也。六理无不生也。已生,而六理存乎所生之内。”(《六术》)何谓道?曰:“道者无形。”曰:“未变者,道之颂(同容)也。”曰:“变及诸生之理,皆道之化也。”(《道德说》)此庄子所云“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者也。何谓德?臼:“道冰(同凝)而为德。”曰:“德者离无而之有。”曰:“道虽神,必载于德,而颂乃有所因以发动变化而为变。(同上)此庄子所云“物得以生谓之德”者也。何谓性?曰:“性者,道德造物,物有形,而道德之神专(同抟)而为一气。”曰:“性,神气之所会也。”曰:“性立,则神气哓哓然发而通行于外矣。”(同上)此庄子所云“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者也。何谓神?曰:“神者,道德神气发于性也。”曰:“物理及诸变之起,皆神之所化也。”何谓明?曰:“明者,神气在内,则无光而为知,明则有辉于外矣。”曰:“光辉之谓明。”曰:“明生识,而通之以知。”此庄子所云“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者也。何谓命?曰:“命者,物皆得道德之施以生,则泽、润、性、气、神、明,及形体之位分、数度,各有极量指奏矣。此皆所受其道德,非以嗜欲取舍然也。其受此具也,礐然有定矣,不可得辞也。故曰命。”曰:“命者,不得毋生。生则有形,形而道德性神明因载于物形,故礐坚谓之命。”(并同上)此庄子所云“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者也(庄子语并见《天地》篇)。先乎性以道德,明性之所受也。继之以神明,明性之用也。终之以命,明性之有定也。此贾生言性之精也。而曰:“阴阳天地人,尽以六理为内度。是以阴阳各有六月之节,天地有六合之事,人有仁义礼智信之行。行和则乐兴,乐兴则六,此之谓六行。”(《六术》)则又与儒者之言合。又曰:“人虽有六行,微细难识,唯先王能审之。凡人弗能自至,是故必待先王之教,乃知所从事。”(同上)此与荀子谓“圣人积思虑,习伪故,以生礼义而起法度。必待圣王之治,礼义之化,然后皆出于治,合于善”(见《性恶》篇),更无以异。故荀子重礼,谓食饮衣服居处动静无一可不由礼(《修身》。已见前),而贾生亦曰:“动有文体谓之礼,反礼为滥。容服有义谓之仪,反仪为诡。”(《道术》)且制为容经,立坐行趋,莫不有容。曰:“立而跂,坐而蹁,体怠懈,志骄傲,趣视数顾,容色不比,动静不以度,妄欬唾,疾言嗟气不顺,皆禁也。”盖儒本出于道。惟道家多从先天立论,儒家多从后天立论。从先天立论,故曰:“天法道,道法自然。”从后天立论,故曰:“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先天者,本体也。后天者,工夫也。以本体而赅工夫,过之者,或不免堕于空虚,此老、庄之所以难学也。以工夫而造本体,不及者,犹能循其涂辙,此孔、孟之所以无弊也。吾观于贾生之书,而知汉初之学之犹近古也。

三 早谕教与胎教

贾生于儒,实与荀子为近,惟未尝言性恶耳。其曰:“胡越之人,生而同声,嗜欲不异。及其长而成俗也,累数译而不能相通行,有虽死而不相为者,则教习然也。”(《保傅》)即荀子《劝学》篇意。惟视习尤重于性,故《治安策》极陈天下之命县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曰:“殷为天子二十余世,而周受之。周为天子三十余世,而秦受之。秦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非甚相远也,何殷、周之君有道之长,而秦无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初生,固举以礼,使士负之。有司齐肃端冕,见之南郊,见于天也。过阙则下,过庙则趋,孝子之道也。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昔者周成王幼,在襁褓之中,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保,保其身体;傅,傅之德义;师,道之教训。三公之职也。于是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师。是与太子燕者也。故孩提有识,三公三少因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弟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故太子初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无正也,犹生长于齐之不能不齐言也;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无不正也,犹生长于楚之不能不楚言也。故择其所嗜,必先受业,乃得尝之;择其所乐,必先有习,乃得为之。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是殷、周之所以长有道也。及秦而不然。其俗固非贵辞让也,所上者告讦也;固非贵礼义也,所上者刑罚也。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故今日即位,明日射人。忠谏者,谓之诽谤;深为之计者,谓之妖言。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岂胡亥之性不善哉?其所以道之者,非理故也。夫存亡之反,治乱之机,其要在是矣。”且孟子言政,必首曰格君心之非。贾生言政,必首曰早谕教太子。此在天下为家,君主世及之世,固为能推见为治之本原者矣。然贾生又不仅言教太子然也,其言教常人亦然。曰:“古者,年九岁入就小学,蹍小节焉,业小道焉。束发就大学,蹍大节焉,业大道焉。是以邪放非辟无由入之焉。谚曰:‘君子重袭,小人无由入。正人十倍,邪辟无由来。’古之人其谨于所近乎?”(《容经》)又不仅言谕教之宜早也,更进而言胎教之要。曰:“谨为子孙婚妻嫁女,必择孝悌世世有行义者。如是,则其子孙慈孝,不敢淫暴。”曰:“青史氏之记(《汉志》小说家有《青史子》五十七篇。注曰:古史官记事也)曰:‘古者胎教之道,王后有身七月而就宴室(本作蔞室,从《大戴礼》改),太师持铜而御户左,太宰持斗而御户右,太卜持蓍龟而御堂下,诸官皆以其职御于门内。比三月者,王后所求声音,非礼乐,则太师抚乐而称不习;所求滋味者,非正味,则太宰荷斗而不敢煎调,而曰不敢以待王太子。”曰:“周妃后妊成王于身,立而不跛,坐而不差,笑而不喧,独处不倨,虽怒不骂,胎教之谓也。”(并《胎教》)盖贾生言性,虽本之道德,而亦不认其可以自善。故曰:“似练丝,染之蓝则青,染之缁则黑。”(《连语》)以为人之善恶,惟教实操其棅。而教必施之于豫。故由早谕教,更推之于胎教,而其说益密矣。至其曰:“有上主者,有中主者,有下主者。上主者,可引而上,不可引而下;下主者,可以引而下,不可引而上;中主者,可引而上,可引而下。”(同上)虽分三等,而实取中者为论。不得疑其有类于告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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