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孟子 附曾子子思 又告子附见
孟子名轲,字子舆。邹人也。生于周烈王四年,卒于赧王二十六年,年八十四(据清狄子奇《孟子编年》)。史称受业于子思之门人,然其自谓:“乃所愿则学孔子。”又曰:“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则其学实上接孔子。其言:“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与子思之《中庸》合,而亦未明言出于子思,即不得必其为子思之徒。史言有据无据,未可知矣。历游梁、齐、宋、鲁、滕诸国。今七篇所载,与梁惠王、齐宣王、滕文公之言,多称述尧、舜、汤、武,而论《书》,则曰:“尽信《书》,不如无《书》。”论《诗》,则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信古而能断,孔子以后,盖一人而已。当孟子时,杨、墨之道与纵横、长短之说并盛,曰:“杨、墨之道不息,圣人之道不著。”于是距杨、墨,放淫辞。景春(春,孟子弟子)称公孙衍、张仪为大丈夫,而孟子则曰:“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曰:“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虽不见用于齐、梁之君,而其言性言仁义,唐宋以来儒家,盖不能出其范围。韩昌黎且谓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昌黎集·送王埙秀才序》)非所谓豪杰之士耶!兹撮其荦荦大者如左。
一 性善
孔子言性相近,而子思曰“天命之谓性”,至孟子则言性善。然《烝民》之诗:“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作于尹吉甫,实在宣王之世。则天命性善之说,其由来盖久矣。今观《告子》(告子事迹不可考,或曰孟子弟子,然以与孟子问答之言观之,知决非弟子也,要是当时一大家。至以后《尽心》篇浩生不害与告子认为一人,而谓告子名不害,疑亦非是)一篇,当时言性者,盖有三说。曰:“性无善无不善。”此一说也。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此二说也。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此三说也。而告子始言:“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即性有不善。既又言:“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即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又曰:“生之谓性。食色,性也。”则又似性无善无不善。盖反复其说,总归于善非性有,可以其义外一言推知也。故孟子驳之曰:“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又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欲知孟子之说与告子之说之所以异,当知孟子所指之性与告子所指之性,实非同物。盖告子之言性,乃“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之性。孟子之言性,乃“人生而静天之性也”之性。(用《礼·乐记》语)以感于物而动者为性,故曰:“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故曰义外。故认生之为性,食色为性。以人生而静为性,故曰:“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故曰:“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故曰义内,曰本心。(以上并《告子》)是故告子之言性也,其辞难晓,而性易见。孟子之言性也,其辞易知,而性难明。《尽心》篇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则不尽其心,性有不可得而知者矣。曰:“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则非君子,有不能尽其性者矣。至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是众人所以为性者,君子不谓之性,众人所以为非性之所得而为者,君子则谓之性,尤其彰明较著者矣。夫性之难如此,故其与恒人言,不曰“性”而曰“良知良能”,曰“天之降才”,曰“不忍人之心”,曰“心之所同然”,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皆从性之本源流露处,随方指点。而及道性善,必以尧舜为言,盖惟尧舜性之。(孟子曰:“尧舜,性之也。”又曰:“尧舜,性者也。”并见《尽心》篇)不原之于尧舜,即无以见性之善,亦即无以见性之为性。此孟子之微意也。今人只知孟子言性善,而于其所谓性,所谓善,不能深察而明辨之。或且疑其不如告子之言为近人,则甚矣有贵于己而弗思者之众也。(孟子曰:“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见《告子》篇)
二 扩充
夫既以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为仁、义、礼、智之四端。则非扩充即不足以尽其性。此扩充之说,所为继性善之说而作也。顾孟子之言扩充有二。一者由小而扩充之大,如曰:“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又如曰:“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无所往而不为义也。”皆是也。而其言之尤剀切明著者,则如曰:“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嘑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盖人惟明于小而暗于大,故养一指而失肩背,养樲棘而舍梧槚。(语并见《告子》)欲其不以小而至于梏亡,故曰:“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一者由近而扩充之远,如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如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皆是也。而其言之尤沉痛警觉者,则如曰:“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盖人惟察于近而忽于远,故不忍于觳觫之衅牛,而忍于肝脑涂地之士臣。不宥于失伍之戟士,而宥于立而视民之死之大夫。(上句见《梁惠王》,下句见《公孙丑》)欲其不以近而为之陷溺,故曰“善推其所为而已”。由前之说则体立,由后之说则用全。程子曰“孟子言扩充,其功不在禹下”,信夫!
三 知言养气
孟子之真实学问,在知言养气。而知言养气,即扩充之功。何以言之?孟子曰:“气,体之充也。”又曰:“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始充之一身,而其极塞于天地,非扩充何以至此。顾扩充以性言,而此以气言,何也?言气,犹言性也。就心言,则曰性;就身言,则曰气。《尽心》章曰:“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于气曰养,于性亦曰养,明气与性非有二矣。虽然,气之同于性者,其生也;而气之异于性者,其习也。居移气,养移体,斯气有非其性者矣。气有非其性,则言气固无以见性。故特区而别之,曰“浩然之气”;而于其微之微也,则曰“平旦之气”,曰“夜气”。然言平旦之气,言夜气,尽人之所有也;言浩然之气,则非尽人之所得有也。于其所有而实以指之,虽愚者易明焉;非其所有而虚以象之,虽智者不能无惑焉。是故公孙丑问何谓浩然之气,而孟子亦曰难言。难言而不得不言,于是先虚以象之曰:“其为气也,至大至刚。”而即实以案之曰:“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曰:“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夫知浩然之气之本于集义,则本体在是,工夫亦即在是。知言以辩之,持志以守之,而义无不集矣。此所以知言与养气并提也。抑养气虽即扩充,而言养亦与扩充有别。扩充如火之然,如泉之达;养如雨露之润,如草木之长。扩充见其力,养不见其力。故扩充犹可以气魄承当,可以意见凑迫;而养则须义精仁熟,渣滓俱融。故扩充未必能养,而养则无不能扩充。观其宋人一喻,曰:“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致力于勿忘勿助之间,而守约于自反而缩之内,以此不动心,亦即以此践形。其与蒙庄之《养生主》《德充符》,盖有若合符节者。吾尝言庄、孟同时,而所言多合,惜其不得一相印证。道术之裂,往而不反。岂非天哉!(宜取《孟子》“不动心”一章本文熟玩之,不然,不易晓也)
四 义利之辨
孔子罕言利,而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意谓义可以喻有德,而利可以喻齐民,则未始绝人以言利也。(“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与言“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一意,注误)至孟子则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辨义利之严如此。是非孟子之必异于孔子也,盖至战国之世,言利之风益盛,或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或曰:“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循此而不变,势非至率兽食人,而人相食不止。当时如墨翟、杨朱之徒,未尝不思有以救之,而其所号于天下者,曰“交相利”(墨子之言,已见前),曰“利物不由于义”(杨子之言,见《列子·杨朱》篇),以利止利,犹以水救水,以火救火,益多而已,未见其有济也。故孟子首绝言利之萌。其答梁惠王利国之问,则曰:“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曰:“亦有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而宋牼(即宋钘)欲以利说止秦、楚之兵,孟子则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见《告子》篇)于当时功利之害,见之至明,故言之至切。而奈何齐、梁之君,见以为迂阔而远于事情,卒不果用。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本孟子语,见《滕文公》),一孟子又独如天下何哉!
五 王政
孟子之言王政,一孔子之言富教也。其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所以富民也。“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所以教民也。然而孟子之言,尤详于制民之产,与通功易事之道。曰:“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曰:“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曰:“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曰:“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曰:“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亩。余夫二十五亩。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虽曰此其大略,而仁政必自经界始,得是犹足见圣王之制,固非托之空言也。然孟子虽贵民,而欲使天子公侯下而与齐民同其劳苦,泯上下之等,废治养之别,则又其所不然,盖物有不齐,未可强比而同之。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夫陶冶与耕,械粟相易,不为相厉。今贤者居民之上,忧民之忧,事民之事,旰食而宵衣,劳苦百倍于农夫而未止。而衣食之奉取之于民者,稍稍得以自肆,则群起而排击之,曰是何得独享其富厚,即言报施之道,是亦不能谓平矣。且两贵不能相事,两贱不能相使。(荀子语,见《王制》篇)使天下之民无有须待人而治者也,则上下之等信可废也;使天下之民而犹有须待人而治者也,则上下之等如之何其废之。自后世在高位者多骄淫不仁,阻法治之威,而以贡赋督责于下,下罢极,则以残贼怨望于上。于是视治人治于人之名,同于蛊毒之足以祸人。至乎近世乃欲尽撤贵贱上下之防而去之,使更无治与被治之别。或且疑孟子之言为据乱之制,而非大同之道,奉许行并耕之说,以为足以治天下。呜呼,仁义充塞之祸烈矣!(参看“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一章全文。)
《韩非·显学》篇言:“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说者多谓孟氏之儒即指孟子。然列于漆雕氏、仲良氏之前,似当受业于孔子之门者。《论语》有孟懿子、孟武伯,安知非其人耶?荀卿《非十二子》篇罪子思、孟子,而言子张氏之贱儒,子夏氏之贱儒,子游氏之贱儒。则仲尼既没,弟子分散诸侯之国,源远而末益分,宜其相违异矣。韩昌黎谓:“孟子师子思。子思之学,盖出曾子。”(《昌黎集·送王埙秀才序》)而宋儒乃推《大学》《中庸》以继《论语》。然《大学》果否出曾子之手,世多疑之。今《大戴礼》有《曾子立事》等十篇,与《大学》不类。而孟子之书称道曾子,亦无引及《大学》之文。要之《大学》言正心诚意,与《中庸》言明善诚身,皆孔门之微言大义。孟、荀书外,可见孔门之正学者,惟此而已。曾子名参,字子舆,鲁人,少孔子四十六岁。今《论语》《礼记》二书,所载曾子语甚众。曾子曰:“传不习乎。”而孔子之语曾子,则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然则曾子之传孔子之学,事有足据,初不必《大学》一书之出于曾子之手也。又《史记》称孔子以曾子能通孝道,授之业,作《孝经》。而今《大戴》曾子十篇,《本孝》、《立孝》、《大孝》、《事父母》,占其四。及其死也,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见《论语》)合《礼·祭义》所称“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之言观之,可谓行践其言者矣。然孟子语勇,而谓孟施舍似曾子。又道曾子之言,曰:“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见“不动心”章)是战兢惕厉之功,乃发扬蹈厉之本。而胡适之乃讥曾子为萎缩(见《哲学史大纲》),岂直失言而已乎!子思名伋,孔子孙。孔子生伯鱼(名鲤),伯鱼生子思。《汉志》儒子有《子思》二十三篇,今不可考。而子思作《中庸》见于《史记·孔子世家》。史公近古,言自可信。孟子称鲁缪公之时,子柳、子思为臣。又谓子思居于卫,有齐寇,子思曰:“如伋去,君谁与守?”则子思固尝仕于鲁、卫者。至今传《孔丛子》,载子思困于宋,免而作《中庸》,自比于文王之囚羑里而演《易》。《孔丛子》伪书,其说出于附会,显可见也。《大学》《中庸》得宋明诸儒发明而始著,故其说亦散见诸儒章中,兹不具述。而仅识曾子、子思之大略如左。曾子年七十。子思年六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