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时分，荒野小庙。
一群人挤在庙庭之前，正在等待神明赐牌；在此之前，他们分别向神明烧香，虔诚祈祷，然后聚集一起，对着香炉摒息凝气。
十几根香烧到一半，香灰掉在香炉内外。
某甲问：“你看那是3或9？”
某乙说：“那个弯弯的好像3，一横再一竖则是7，签37就对啦。”
某丙问：“怎会是37呢？我看你的目賙乎蛤仔肉糊着；弯曲的是9，一横一竖再一撇一拐的是5，依我看，95才对。”
某丁也不甘示弱：“你给我煞煞去！明明是58，你的眼睛被牛踩到；不过看起来又像85，又像26，奇怪！”
赌徒七嘴八舌，争得不亦乐乎；此时有人默默记下那些数字，等会儿回家的路上就去签注，那1亿3000多万的高额奖金，预料已经进了他的户头了。
行天宫的庙庭一角，有人匆匆而来，掏出一张彩券，供在案上，拈香祭拜，口中念念有词。旁人问道：“阿宾，你这回换电脑彩券啦！”阿宾说：“恩 主公昨晚给我托梦，我现在运势正旺，要签就签大的。”旁人说：“我们是好朋友，让我眼一下？”阿宾说：“你吃卡歹咧....。”祭拜过后，阿宾信心满满， 把那张彩券放回口代里，踉跄而去。
郊外一些阴庙平常香火冷落，蛛网百结，蟑螂、老鼠在此营生，拜电脑彩券之赐，如今香火鼎盛，人声鼎沸。信众说：“神明虽灵，仍要信徒衬托， 才能发出神威。”民众对这类明牌的反应不一，多数倾向于肯定；例如有人说：“我签了八次，只摃一次。”他果然得天独厚；有人帮腔说：“最保守的估计是一半 一半，签两次就中一次，祭拜愈虔诚者，中奖的机率愈高。”许多人多次摃龟，仍然勇往直前，如果做生意有那么勤快，早就是几家公司的老板了。
二
台湾各地的童乩出明牌情况类似，好像师出同门，歪七扭八，宛如鬼画符，赌徒看得雾煞煞。有人质疑道：“神明既然答应帮忙，为什么不干脆 亮出数字？”桌头说：“三太子只赐福给有缘人，他们瞧了一眼，自然心知肚明。”一名识途老马解释说：“出明牌属于泄漏天机，神明唯恐被玉皇大帝惩罚，只好 稍作隐藏。你若与神明有缘，心有灵犀一点通；若是无缘，你将视而不见。”我认为故意写得歪歪斜斜的，只是预留下台阶，以防万一不灵，还能自圆其说。
赌徒求明牌，几乎不择手段，小狗叫、娃娃哭、飞机飞过、老人跌倒，似乎都隐藏了天机；街上两车相撞，路人围观而来，他们并非救人，而是记下 车号，准备回去签赌。我的朋友老童在报纸上画政治漫画，某日接到读者打电话来感谢，对方说：“我根据你说的明牌签，果然中了。”老童说：“我并未揭示什么 明牌....。”对方说：“怎会没有！周二你画了一个女的追一个男的，那就是明牌。”老童内心充满疑惑：“一男加一女，不就是2吗？”对方说：“若是2， 就不叫天机；男人是1，女人是7，应是17。”老童问：“为什么女人是7？”对方哈哈大笑：“你存心考我，好，我解释给你听，我们不是常说女人是七仔 吗？”老童摇摇头，觉得那是他有生以来听到的最荒谬的故事。
识者指出，明牌若是真的，术士、庙祝、童乩、桌头以及贩售明牌者为什么不签？某庙祝说：“我们当然也签；我们拥有济世的慈悲胸怀，吃好逗相 报，雨露均沾，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是不会了解的。”我好像真的误解了他们的苦心；我见过那些浮字、灰烬，横的竖的，像字又像图，风一吹，立刻变形，又费猜疑 了。我也阅过所谓的发财秘笈、明牌特刊，发觉每本不同，等于42个数字一网打尽，开奖之后，必有一种恰好说中。某贩子说：“明牌指出一个方向，你往那些方 向签注，机会就多了；运气轮流转，这期不中，没有关系，下次也许就中了大奖。”中奖的难度奇高无比，绝非他们想像的那样轻松愉快。
三
某易经大师说，他根据八卦九宫的推演，发现中奖的轨迹；为了表示他断验如神，特地公布了两组数字，以释群疑；他签了没有，不得而知，若 有，那么他已隆重摃了龟。某命理大师说，辰巳二时，太阳初升，此时气势最旺，中奖率最高；是吗？一定不是，否则头奖非他老兄莫属。某风水大师说，到财位的 方向签注，机率提高五成；此说必不真，不然一亿三千余万早落他的口袋了。明牌贩子的说词更玄，他们统计了五十次的中奖号码，终于预知某些数字必开。既然如 此，还在磨蹭什么？电脑彩券好像一面照妖镜，那些八代祖传、千年不传之秘全部现出原形；开奖之前，他们言之凿凿，好像太上老君与他结拜兼换帖；开奖之后， 这些人噤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敢吭。
八字学者指出，任何人想要发财，命中必须具备二事，其一是财星坐旺、食伤无破，其二是行运见食伤与财，缺一不可。其实还要注意一个关键，身 旺以财为用，欢迎财神爷莅临；积极求财，行运遇食伤与财，就能发财。“贫穷又由哪些因素造成？”大师指出，财星失令又冲，财官为忌，行运又遇比劫争夺，只 好穷兮兮兼苦哈哈。“那么具备了发财的条件就能中奖吗？”八字学者、算命先生几乎点头称是，我认为那是错误的。我见过许多偏财坐旺者，不过是个受薪阶级， 公司举办摸彩赠奖，连最末奖都没他的份。
究实地说，检测一个人贫富易，检测他中不中奖难，因为后者需要的条件很多也很复杂，迄今为止，没有人愿意研究那些条件是啥。我也确定，即使积极投入，恐怕也研究不出什么名堂。
一个朋友告诉我：“算命先生说我命带横财，所以我打麻将、签六合彩，经常赢钱。”我说，打麻将赢钱与彩券中奖，相差足足有十万八千里，岂能相 提并论。“横财”一词虽然琅琅上口，它的定义依旧十分模糊，约指意外之财，数量庞大，得之即富。世俗之人却把偏财当做横财，藉以呼应“人无横财不富”的俗 谚。一个朋友问：“你看我的八字带了横财没有？”我说：“八字只有偏财，你问偏财吗？”他说：“别人都说横财，你为什么要说偏财？”我说：“横财只是俗 称，八字中只有正偏财。”他说：“既然如此，那就看我有没有偏财。”我问：“你看偏财干嘛？”他于是腆腆地说：“有偏财即富，无偏财即贫，我想知道我究竟 是贫是富。”我说：“老兄偏财微弱，又被冲克，此生与阿赌物无缘。”他愤然而起：“你胡说八道，有个算命先生预言我财产好几亿。”
四
偏财当令或天透地藏，根基雄厚，俗称偏财坐旺，那么他就能中奖（或致富）吗？一般多持肯定的看法，我认为没有那么简单──头奖只有一 个，偏财坐旺者却有一堆，那么此时就不能只看财星旺弱了，对不对？由此观之，偏财坐旺仍非中奖唯一的条件，甚至什么条件都不是。某大师也有另外的见解，他 说：“命带偏财，中奖机率较高，我只说高低而不说绝对。”其实中奖与任何一种东方玄术无关，不必怀疑。
彩券公司经理说，花小钱买大机会，何乐不为！确实如此；他还说，财星一旦高照，立刻名列富翁之林，从此吃香喝辣。这种说词就过度乐观了，不 符实际人生的经验。专家指出，电脑彩券的中奖率是1/5245786，堪称微乎其微。美国人说，从签注到开奖之间，不幸发生车祸、被雷击中或被牛抵死，机 率都高于中奖。在统计学上，中奖并非一个常态分配，因而没有规则可循；它只是一种随机选择（random choice），因此没有一种程式能够破解，否则设计者自己签注，早就发得金光强强滚，乌鱼炒米粉了。
致富需要本事，一般而言，孜孜砽砽，夙夜匪懈，坚苦卓绝，十几二十年于兹，终于缔创一个事业，净利一千万美元，十年下来，必能致富。台湾人 却透过拜神求佛，祈求赐福，赌性之强，无与伦比；赌博通常依赖运气，有些赌则全靠实力。多年之前，台大数学系某高材生到美留学，获得博士学位后在一所大学 任教；他游览拉斯维加时，看出一个发财的契机。教授兄精于概率学，最初呆坐一旁观察并做笔记，将每副牌出现的机率分析，半年后纵身下海，果然每赌必赢，所 向披靡，很快就积财六千万美元。赌场赌不过他，于是使出怀柔政策，教授兄每踏进门，经理立刻笑脸相迎，不但招待吃喝玩乐，临走还送上两万元支票一张；当然 有个条件，教授兄不能上场，等于被拒绝往来。
中奖致富，万方期待，但是中了大奖就一定幸福吗？这又衍生了另外一个问题；社会学者指出，美国人中了乐透，最多七年、最少三年，就会回归原 点，也就是穷光蛋一个。这段期间，他们不是离婚、破产就是酗酒、吸毒，从此生活困顿，反而要靠社会救济金过活。我探讨过其中的症结，发现一项金科玉律：大 老板多能承受巨财，经营的是一般行业，一步一脚印，从十万、百万、千万到亿万，在这个过程中，学到了投资理财的方法。中奖者瞬间致富，由于缺乏循序渐进的 过程，只懂挥霍而不知理财，巨款到手转成空。彩券公司不愿意看到有人重蹈覆辙，因此聘请心理学家协助做心理调适，投资理财专家帮忙规划那笔巨款，用心似乎 良苦；不过这里面牵涉了人性的固执，效果如何，还待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