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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少男少女

漫谈食睡哲学,希腊悲剧,包公案,性别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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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天我很荣幸,参加了一个盛大的典礼,行礼前吃了很好的饭。不幸我的习惯很不好,平常吃了粗茶淡饭之后,也非午睡不可,盛餐之后,更觉得有一睡的必要了。自然不能那么方便。天下少有极端的事,不幸中也可以有幸。有几篇很长的好讲演,我因为洗耳恭听,自然很安静,于是难免打了几个盹。这完全是吃得太好的关系,吃后总引起睡来,真是可叹。不过不会睡熟的,所以想起食睡哲学来了。想到希腊悲剧,也多少和正文有关,至于《包公案》等等,却是晚间回来休息时,自己的一点余兴了。

我热心午睡,说起来恐怕有20年以上的历史了,所以我还有资格说几句话。我说热心,也并不极端,大体以一小时为限。法国文艺复兴初期,有一个人文主义的学者,很好读书,有一天紧靠他书房跟前的厨房失了火,管家连忙跑来告诉他走开,因为火势是很凶的,他说,找太太去,我不管家事!接着还是看他的书。我也热心不到这样地步。不过,已经有了20多年历史,以后我还预备活三五十年,也不想改,大概也就勉强可以了吧。

莫看说来容易,这点小事也是费了一番艰苦才做到的。我以前是很崇拜孔夫子的,《论语》都“包过本”。所谓包本,对诸位或者还要加—句解释:一书读完,将全书一次背诵,用私塾的术语说,叫包本。诸位大概记得:“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既然包过本,很难忘掉的,那时候我还年青,“不可雕也”是不乐意的。我想,怎么好呢?

幸而想出了一点道理,不然恐怕未必还能在这里说话。我想孔夫子是曲阜人,是我们常说的山东大汉,身体一定是很结实的,他活了73岁,可以证明我的推想对。何况他又坐了马车,周游列国,总在阳光和空气里面呢。我自己怎么样?不是大汉,没有问题。一个大夫曾经警告我说,你不能病。我问他:病了怎样呢?他微微笑了笑。那意思诸位大概也明白。30多年来,我总没有给他机会使他的预言实现,所以我们胜负未决;不过,结实我是不敢夸口的。至于坐马车到处跑,我觉得也倒很有趣,不过未必能讨到饭吃,所以我也办不到。因此我决定,就是在这一点点的小事上,孔夫子也使我望尘莫及,我若拼命追赶,只好送命完事。他根据了他的体力和生活所定的标准,对于我不适合,我只好违背至圣先师的教训,睡午觉。

说起来我真是不配教你们。一坏百坏,从此算无可收拾了。第一,我失去了对于权威的信心了。唉,真是一个苦恼!远不如引经据典,孔夫子怎么说,孟夫子怎么说,或者学贯中西,西哲某怎么说,洋大人怎么说,这样活下去舒服。第二,我失去了一手拿剑,一手拿经的勇气了。现在渐渐老起来,也不想对训导处贡献意见,将诸位分成睡午觉和不睡午觉的两派,非将其一开除不可了。地球在宇宙间虽然小得可笑,容纳两样人的地方是还有的。所以不午睡的人也不必听李夫子,请随便散步或写情书去,只是不要扰乱别人就是了。

食的问题,是这样想起来的。一个朋友近些天显得发了胖,许多人纷纷请教,是怎样胖起来的呢?吃怎样的营养品呢?可见现在胖起来,不,不瘦下去,就很不容易,所以大家都想发现一点秘诀。这位朋友大概是不愿宣布,只说,吃没有什么吃胖的。我不懂逻辑,意思大概是说:没有吃什么就胖了。这是怪有点玄的,是不是?

我就想一想。不一会我就将这个秘诀发现了。我要有什么秘诀,绝对不保留,不像他们对原子弹似的。例如前些时,我有一个学生写信来说,情人生疏了,怪苦恼。我立刻就将爱的秘诀传授了。比诗人威廉·勃莱克(william blake)的高明。不过,他是男孩子,所以在诸位不适用。而且一经宣布,天下恐怕纠纷更多,不如保留的好,请诸位原谅。

且说发胖的秘诀。我想这位朋友是吃哲学吃胖的。诸位笑我荒谬,呀呀,请先等一等,再下断语。我所谓哲学,是对于人生,对于社会等等的一种看法。看法宽大的,心就不狭小,精神也容易健康愉快,身体也容易胖些。所以我要将我的意思换了话说,“心广体肥”,诸位一定会说,这有什么了不得,谁不知道!可是有许多事,表面看来都像我的秘诀一样荒谬,其实也未必尽然。最好想想再下断语,不然人家说二五,你因为听不惯,便说可笑,非坚持一十不可,那倒真有点可笑了。

说到吃哲学发胖,我要附带声明一句,我不是纯粹的唯心派,奉劝诸位吃空气过活。英国的约翰生(samuel johnson)是文坛一时之雄,虽然他没有第一流的著作。波司威尔(boswell)在为他做的传记中,记述许多有趣的轶事。约翰生向他说,你要想常有朋友来破除寂寞,最好总预备些好茶点。他的话恐怕是很有点经验的。所谓after dinner mood,酒余饭后的心情,比饿着肚子愉快,有这种心情,诸事比较容易解决。我恐怕也难免这种心情,虽然我绝不欢喜赴宴会。所以诸位将来成立了小家庭,自己显显本领做点好菜,我是有请必到。不过,我很反对极端和功利。中国人对于酒余饭后的心理,研究得太透彻,事事从这里求解决。这样的菜饭吃了也许长满脸横肉,也许因为过费心机,吃得骨瘦如柴,我奉劝诸位不要学着吃。太胖太瘦,都是不好看的。

在中国还有筵席,是用人的肉和血做成的。用礼教的名义做的,已经有先辈指明过,我现在所说的是另外一种。前年我从北平出来,在洛阳住了一时,正值豫灾惨重的时期。有一两次我沾光被小阔人请吃饭,讲究得很。一回有一个不识趣的人在杯觥交错的时候说,这一席是三个孩子的身价。当时卖孩子的很多,二百元一个,父母子女依依不舍的情形,到处都是。“吃人的筵席”,我觉得我就是陪同吃人的。报纸多次登载放赈,放赈,放赈。有一天果然兑了现,报纸都大登“灾民受惠不浅”。每一个灾民得大洋三元,在当时可以买一个半烧饼。这样的筵席有时也不易辨别,但我一觉得有人味的嫌疑时,莫说午睡,吃后往往连晚上也睡不了。我自笑我的胃口太不好了。

我的话扯得太远了,我原是只想说说笑话的。但是脱不了教书匠的习气,仿佛曾劝诸位不要将表面上荒谬的事情,一下就断定是荒谬,反过来说,堂皇的场面,不要一见就目眩,拜倒在地。

not all that glisters is gold.

发光的未必都是金子。诗人的话,大体是没有错误的。

提到诗人,我常听人说,他们有inspiration,灵感。我在恭听讲演时,倒也有了点灵感,先也还有点诗意,因为想到希腊的悲剧,以后却越想离诗越远。其实,我哪里懂什么希腊悲剧,哪里配谈希腊悲剧呢?这只是自贴广告,说穿了不值一笑。不过骗人失信是要不得的,我总得略点一下题。多数的希腊悲剧,都取材于通行的神话和传说,所以观众对于故事的演变和结果,事先是知情的。剧中的人物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往往无意说出的话预兆着将来,对于观众满有意义。所以剧中人物所了解的是表面的意义,观众所了解的是话中的隐含的意义。这就是所谓dramatic-irony,希腊悲剧是常用的。

我所以想到希腊悲剧的原因很简单:台上人所讲的是表面的意义,台下人所想的是隐含的意义,构成一种很好的dramatic irony。自然有两点不同:第一,讲演的人对于他话中的irony,是自己心会的,希腊悲剧的人物却真正毫不理会。第二,听讲演的听众拿讲演人的表面意义和他的过去和现在的生活作对照,欣赏dramatic irony,观剧的人们却拿演剧人的话和他将来的生活作对照,欣赏dramatic irony。剧中人不知道自己的将来,所以说出预兆的话,听众为他担心时,他并不害怕得脸色苍白。讲演的人未必知道听众心会的隐含意义,所以也并不面红耳赤。所以看戏是怪有趣的。

我来举一两个例子。曾犯贪污行为的人在台上大讲其廉洁,知道他过去和现在行为的听众,无异看希腊的悲剧,所以,再口是心非的讲演,也是值得恭听的。我曾听过一个国立大学校长大谈尊师,不惜反复训诲学生,尊师,尊师,还是尊师!可是他为捧官僚,宁可把学校的住宅留下来长期空着,教授却可以没有房子住。当时我因为还没有悟出这个道理,颇有点愤慨,现在想起来是怪可笑的。

上面我说到约翰生,仿佛他只欢喜吃好茶点似的,诸位要这样想,是错误了。此老心直口快,他认为小人的,他可以直呼不讳。可惜世间,特别在中国,这样的人太少,所以有许多堂皇的场面,不能被揭开,露出下面的卑污丑恶来。

要论堂皇的场面,当然以官场为最多,可惜我是乡下人,见识少,没有什么可谈的。报上看来,耳朵听来,都不能算是直接的报道,所谓first hand information,所以官场现形记我无法为诸位述说。我现在动不动就讲到二十年前,三十年前,诸位都还没有出世的时候的事情,自己想起来怪好笑。不过“现时”,总是少谈的好,我又大概没有机会再和诸位谈话了,就请原谅我再说一次三十年前,二十年前的事。

三十多年前,我很爱读《包公案》。他有时听人告冤状,连鬼都帮他忙,我真佩服他是了不得的清官。当时自然也毫不奇怪冤状何以那么多,也不奇怪他为什么不遇到坏鬼捣他的乱。以后也偶然听到县官出访,乡间的老百姓有时在轿前叩头喊冤,县大老爷替他申冤报仇,做过一两次之后,往往到处都可以为他竖起德政碑。我那时想,用《包公案》作参考,作这样一位县大老爷也不坏。以后稍大一点,渐渐觉得要时常出访,也是太辛苦的生活,而且一生中间,也怕访不出许多有趣的案子来,官瘾就渐渐淡下去了。上中学后,听到什么“法治”之类的异端邪说,我的清官梦便烟消云散了。上中学的时代,对于一切还是看得容易,所以我想,我的梦一完,包公的时代也就过去了。哪知道不然的。20多年前,在北洋军阀的时代,我有一个同乡,国民党党员,被捕下了狱。据说是罪当处死刑的,不过只被打了几个死去活来,等北洋军阀倒台被释放。审讯他的人依然走红运,继续做他的官,在筵席上他将审讯这位同乡的故事,当为美谈传说。他说,第一次要判决他死刑时,仿佛有一阵阴风吹过,他一惊,心想莫非有冤吗?没有判。第二次,阴风吹得他头疼,自然判刑也是延缓了的。第三次他决心非判不可了,阴风吹得自然更厉害。他一想,有冤无疑,决心先不判,等着托梦了。我的这位同乡因此活了命。以后在他手里送命的人还很多,因为时代终于改变,阴风大概是不再吹的了。

我想这位老爷一定也爱读《包公案》。

以后我也经历过更多惊险的场面,不过,不过,—我们不如就以不过了之吧。何况这种场面究竟不如堂皇的场面愉快,我们且离开官场,到别的方面找找去。

普通的堂皇场面,总捧出一面道德,正义,或公理的牌子。这样的牌子往往要骇倒人的,势力大得很。诸位稍稍留心,原是随时随地可以看到的,用不着我说。不过近在眼前,天天可以看到的东西,我们往往忽略过,看不到。例如,我几乎每天到校外去散步,可是一棵金黄叶子的白果树,一丛火红的秋叶,我经过朋友的指点才注意。还有我有一只用过几年的表,一个同事突然考问我,表面是罗马数字,还是阿拉伯数字。我想了想,结果还是答错了的。所以我还是给诸位举几个例。有一个学校的教授,用道德的牌子,反对一位女生的恋爱,自以为堂堂的公理,当然在他的掌握中无疑。他也许想找求发谗言的材料,竟偷看人家的私信,看其中有怎样的阴私。用这样卑劣手段支持的公理,在性别上是有问题的。自然,我所指的还不止这一类。最近《大公报》记载—我并无特别通信员报告,只看报纸的记事—四川大学发生了一点风波。有些学生发现别些学生的阴谋,搜出文件之类来了。阴谋是要不得的,公理显然在发觉的学生这一面。不过,发现阴谋,搜求文件的事,由学生来执行,我的见识少,在民主的国家,似乎还没有前例。我不免疑心,自然是不对的,这里的公理,性别恐怕也有问题。

我说公理的性别有问题,有些同学大概疑心我说胡话。学过法文的同学,也许以为是有关法文主词的阴性或阳性。要解释,又要回到20年以前去,真是没有法子。下不为例。

约在20年前,一个女学校发生风潮,有了对立的两派。有些名流学者为一派学生说话,口口声声说是拥护公理。有一位先辈,是专爱在堂皇的假面上捣窟窿的,说他们的公理不过是婆理。吃过一餐好饭之后,总要想些愉快的思想,才合卫生之道,所以我回来就想戏,想《包公案》,想这怪有意思的话。

我总不愿谈目前,不过,我想到那怪有意思的话,想到性别,却也另有一点近因。那天参加典礼前曾到镇上去,从《白沙简报》上看到璧山同性结婚的新闻,照例是要捧出道德的牌子骂几句的。我曾经同诸位略谈过这问题,在这里不想再说什么话。我只提到还没有完全忘记的,一点生物学的常识。动物在降生后的初期,性别是可以用人工改变决定的。将雄性的有些内分泌注射到雌性的身上去,雌的就渐变为雄的。使雄的有些内分泌停止,它就渐变为雌性。但是将雌性特有的内分泌注射到雄的身上去,却丝毫不发生作用。

从我对公理所说的话联想,诸位也许以为我是怪悲观的。其实不然。何以见得呢?我刚刚说过的这点生物学的常识,看起来很微细,却就使我怀着很大的希望。用阉割使天下完全成为清一色的婆理,自然很有可能,但大体说起来,只有三分之一的机会。用公理进攻婆理,婆理是要被消灭的。拿婆理和公理纠缠,不会发生什么效力。

我说是漫谈,总算还没有欺骗诸位,我谈的实在是漫无头绪。诸位老是听不清楚也难怪的。我近来觉得仿佛有点精神失常,说话往往毫无伦次。因此我总避免在外边散步,也不坐船,怕迷迷糊糊地落到水里去。不过,“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万一我果然落到水里,诸位可认定了是我精神失常,万不可相信有水鬼。我们办的是最新式的教育,不准相信有水鬼的。

我的记性不甚好,仿佛记得开头讲到了吃饭。没有什么关系。我喜欢吃,我是还记得的。所以最后我有一点小小的请求:水里的生虾活鱼恐怕没有什么好吃,请诸位记住偶然给我扔下几个粽子去。

194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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