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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少男少女

试谈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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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自治会的同学来邀我做一次“学术讲演”,我没有敢答应,因为我既不学,又无术,从何讲起呢?不过,她们改了话头,说,就请随便讲几句话吧。这样我就不便推却了,因为会说话,不哑,我是无法否认的。

那么,讲什么呢?记得上一回讲演,说到愿诸位“有情人都成眷属”,自然这一次要讲“娃娃经”才好。实在的,这是很值得讲一讲的题目。我上次略略提到“爱经”,这一回又出了个好题目,如果能有人将这两种“经”讲到好处,我想一定可以和我们的《十三经》有同样的价值,或者价值更高。若能多这两部“经”,我们倒更有可以自豪的文化了。现今在大吹嘘固有文化的人,似乎还言之过早。不过,据说这里有五六十大小娃娃,专家很多,这一“经”也不是我敢谈的事。

所以我就想起现在要说的题目。自然,谈人生也是专家的事,不过,我总算活了四十、四十一,也许四十二、四十三年了,略谈几句怎样活着,或想怎样活着的话,大概也还没有什么不可吧。我只想,也只能说几句平平庸庸的话,并不是要评述古今哲学家的人生哲学。而且我确是“试谈”,因为对于人生,我也还在不断地摸索。

将人生看作舞台,看成一场梦,是古今中外一种很普通的思想,我们的诗人固然说,“浮生若梦”“世事一场大梦”;英国的诗人莎士比亚也说:

all the world’s a stage,

and all the men and women

merely players.

全世界是一个舞台,

男男女女都只是演员。

we are such stuff

as dreams are made on.

制成我们的材料,

同制成梦的是一样。

我们就将人生看作舞台,看成梦。不过,我们既然来到人间,也就是登了舞台,我们就要演一出好戏,我们既然入了梦境,我们就要做一场好梦。

我是持异教的观点(pagan view)来看人生的。我觉得,我们生活在人间,我们就不能离开现世,更不应当对现世加以轻视。我们是用肉体生活在人间的,我觉得,我们应当用净观的态度,来看一切本能的生活。一切躲闪生活的态度,一切否定人生的说法,我都不取。高抬起灵的世界来轻视或忽略现世,是一种躲闪,是一种否定。在自然的生活上加桎梏,走捷径,妨害生活充分的发展,也是一种躲闪,也是一种否定。我觉得,我们的基本生活态度应当是积极的,肯定的。地上是我们的乐园,天国让不好好活在人间的人去享受。没有人间的温暖,我想天国也不是什么好住的地方吧。

根据以上这个观点,我觉得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应当每一个时期有每一个时期的生活。第一要避免早熟。我的意思是说不要将小孩子看作或变作小老头。儿童的发现,在中国似乎还没有广遍地开始,在西洋也不过是很近的事。我们要想一个人充分正当地发展,从降生的第一天就应当注意到他的生活。前半岁和后半岁的婴儿很不同,两岁和三岁的孩子也很有差异,我们应当尽量应用现有的科学知识,使他们各有应有的生活。常听做母亲的人说,孩子过了三岁就不“好玩”了。是的,他的好奇心锐敏起来,问题多了,一事一物都是他探究的资料,在无知的父母看来实在是麻烦不过。于是今天一场骂,明天一顿打,直到他“少年老成”了为止。生命的嫩苗经这样一摧残,以后的发育不问可知。中国无孩子气的孩子之多,也就是早熟现象的普遍,我想原因大概就在这里吧。我们中也有幸运的例外,不过受过这样牺牲的还是最大多数。诸位是将来负教育责任的人,自身或曾受过的悲剧,以后不要使它重演才好。

因为早熟,所以也有早衰的现象。这是我觉得要避免的第二件事。因为少年就老成了,所以青年的老人也特别多。正是应当朝气勃勃的时候,却已经暮气沉沉了。正是在不应“更事”的时候,却已经人情世故了如指掌了。活在这样面面圆的人群中,也许是愉快的事吧;但要寻求旺盛的生命力,却不如到墓场去的好!这样干枯了的生命,经不起什么风波,只在僵死的情况中鬼混罢了。我们所期望的青年期的生活,绝不是早衰的。

因为早衰,自然也就早死。我所谓死,并不一定是埋在土里的意思。不能接受新的印象,新的经验,新的思想,换句话说,就是变成了老顽固,我以为这就是精神的死亡。这是我们第三件要避免的事。若是各时期的生活都是充实的,好好度过的,老年的时期也自有它的意义和味道,正如经过春夏,有成熟的秋季一样。春夏的鲜花固然可喜,金黄的果实是一生丰富的收获,也同样可以珍贵。早熟、早衰、早死的人,便不会有这样的收获。

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都常常被人称为“黄金时代”,我想中年和老年时期,至少也应当是金黄的才是。要想这样,非将上面的三种坏现象避免了不可;要不然,恐怕黄铜的也谈不上。婴儿,童年和少年时期,不是我们自己的力量所能支配的,在我们也是属于过去的了,我们的责任是对于后来的人,从青年时期起的生活成为金的呢,还是铜的呢?却大部分有赖我们自己的态度和努力了。

劝人不要错过现时的思想,在古今中外的诗里是颇为普通的,例如《金缕曲》便脍炙人口: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不过,“现时”不仅是少年时的人所独有,儿童和老年也各有他们的现时,他们也应当有权利使他们的现时花满枝。各时期的生活自然是不同的,但各有它们的花—冬季有腊梅不是?

不错过现时是好的,但只有使各时期的生活充实,才算是不错过。现时不能久留,对它有留恋的感觉,自然也是人情之常;所以惋惜一逝不返的童年,伤怀失去难再的青春,也是许多文学作品的好材料。不过迷恋过去是不好的,因为这样足以阻滞新生命的发展,也就是妨碍了下一个时期的生活。我觉得贺知章的一首《采莲曲》颇可以表现我的意思,现在读给诸位听听,就可以免得我说许多废话了:

稽山罢雾郁嵯峨,

镜水无风也自波。

莫道春度芳芬尽,

别有中流采芰荷。

岂但现时不久就要过去,衰亡也是很快就要来到的呵。无常之感所以也充满了古今中外的文学。人生确是无常的,不过人生的可爱处也多半就在这无常。许多人羡慕长生,自然我也不会有活厌烦的时候;不过仙丹到现在还没有结果,在我死前我也不想存很大的希望了。精神的衰亡,我总要尽力避免,到闭眼为止;不过总要有闭眼的时候,我想诸位大概也没有什么妙方。当然,要是有的话,我很乐于请教。那么,我们就假定衰亡是要到来的了。畏惧吗?不的。我并不是像圣保罗(st. paul)一样,怀着到天国的希望,念念于不朽,所以敢向死亡挑战道:

where is thy sting!

你的毒钩在哪里!

诸位知道,英国有一位顶健全乐观的诗人勃朗宁(robert browning),他有这样几行诗:

i was ever a fighter,

so—one fight more,

the best and the last!

i would hate that death bandaged my eyes, and forbore,

and bade me past.

我永远是一个战士,

所以再来打这最好最后的一仗!

我会厌恶死亡蒙蔽我的双眼,

吩咐我爬过他的身前。

不过他的夫人死去不久,他是怀着在天国团圆的希望的。

我说不要害怕死亡,那原因还是在人间。若是我们果真各时期有了各时期的生活,我们就真没有白白过了一世。我们享受了我们的时光,应当将空间让给后来者了。我们的戏要有个收场,我们的梦要有个结束的时候。

英国另有一个诗人兰多(savage landor),我很欢喜他在一首短诗里所表现的,对于生和死所持的态度:

i strove with none, for none was worth my strife;

nature i loved, and, next to nature, art.

i warm’d both hands before the fire of life;

it sinks, and l am ready to depart.

我不和人争斗,因为没有人值得我争斗;

我爱自然,其次我爱艺术。

我在生命的火前温暖我的双手;

一旦生命的火消沉,我愿悄然长逝。

以上是我觉得我们对人生应持的基本态度。进一步我再试谈一下,我觉得我们应当过怎样的生活。

我觉得我们的生活应当具备三个条件。第一个条件是“深”。我们知道,要想培植奇花异木,浅土薄沙是不行的。暖房养出来的花草因为得天不厚,所以特别容易枯谢。海水因为深,所以能掀起巨浪,而且在深处藏着珍珠。只在浮面上过生活的人固然吃不到什么酸苦,但也尝不到什么甘乐;在他们的口里,人生只是淡淡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味道,眼泪固然不多,笑也是浮在脸皮上的。这些人根性薄,他们的根不在人间,我们就让他们飘空,不谈也罢。

要使生活深,我想第一不能敷衍。见面只谈谈“今天好大雾”或“昨夜月亮好”,“菜油五百一斤”或“黄金几万一两”,“张三下台”或“李四登场”—我想大概谈不到是什么深交。可是许多人所谓友谊,大概是不过如此。今天你请我吃一餐饭,明天我请你喝一回酒,也许是怪有趣的热闹生活,不过我不知道这人情有怎样的深度,也许他们彼此心照吧。

这样的待人,我想是不够的;这样的接物,我想也不够。有些人只消几句话便露了底,因为他们原没有深;有些物一目了然,因为没有什么可以深究。但是这样的,我想是少数,也愿意是少数。想使生活不属于这少数,我们要处处不敷衍才办得到。人性中有许多宝藏,万物有许多奥妙,只有向深处探讨的人才可以欣赏,可以发觉。这些可以增加我们自己生活的深,是用来观照我们自己生活的好材料。

我记得在一篇谈散步的文章里,有着这样意思的几句话:要认识、喜爱岩石,我们非紧紧蹲伏在上面不可;山上的树或草根,在我们攀山时帮助我们上去一次之后,我们对这样的植物便觉得亲切起来了。不将脚跟和手指钻进苔藓的陡岸的人,不知道水和日光会使它发出怎样奇妙的香味。这样的接物不是敷衍的,他的经验才深。

要使生活深,第二我觉得不能畏惧。我们的教育大体是以畏惧作基础的。孩子顽皮或夜哭,母亲总要说“麻胡子来了!”一类的话。最近我还听到人用拍墙或装怪声做手段,骇孩子不哭。稍大怕鬼,再大怕人。总之,一怕百事大吉。罗素(bertrand russell)说西洋的男子存心将女子胆子教小,以保持他们优势的保护者的地位。我们倒是男女平等的。

其实,这也怕,那也怕,还活着干什么呢?你们看林间的果实,它们是怎样生长起来的!今天风吹,明天雨打,经不起的或者早早落地,或者中途发酸枯死,只有那些不怕风吹雨打的,最后才变甜成熟。躲躲闪闪,怕这怕那的人,最多不过成一颗酸果,早点落地,倒也好的。所以怕是要不得的。

有些人愿意生活中只有快乐,只有幸福,对于痛苦却畏如蛇蝎。这和天天只吃糖果过活的人一样,若是能活下去的话,牙齿要坏,胃口也不好。我是宁愿给蝎子咬一口的,而且我向诸位担保,这是并不恶的经验。蛇,有机会再尝试。除糖之外,用点酸辣咸苦作调味,用不着我奉劝,诸位已经在实行了。在生活中也要这样。不敢深味人间苦的人,也不能深味人间的快乐。人间苦是净化我们生活的火焰,想生活有深度的人,不怕在火焰里燃烧!诗人勃朗宁说得好:

be our joys three—parts pain!

strive, and hold cheap the strain.

让我们的快乐四分之三是痛苦,

努力吧,费劲也毫不在乎。

第二个条件是“广”。要想生活广,我觉得一个人必须有一种中心工作。这种中心工作,你可以终身从事。在准备的时期中,不要将自己限在太狭小的范围里面,要使自己知道的方面尽量的多。中国所谓先博后约,英文所谓 know something of everything before you know everything of something都是这个意思。自然,这不是说乱糟糟杂凑一些知识。这样塞些不曾消化的材料算不了博,当然也谈不到约。光怀着图一时实用的目的求知识,也算不了最高意义的求知。想在工作上胜任愉快,往往需要许多表面毫不相关的知识。现今以学问作基础的工作都高度地专门化了,从事这种工作的人往往太缺乏常识,不能不说是一种缺陷。前些年有一个大学教授,对当时青年们讨论得很热闹的问题毫无所知,说是查遍《大英百科全书》,找不出一点影子,所以莫名其妙,大发了一阵牢骚,一时传为笑话。一二年前听说过一个故事:一位经济学专家听几个人谈到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他大为惊讶地说:“当今居然有这样有气节的人呀!”你也可以说,这是对工作无用的知识,不知道并没有什么要紧。是的,倒没有听说过因此扣薪的事。不过,就是无实际用处的知识,也是越多越好。记得吉辛在他的《四季随笔》里说过,知道一种野花的名字以后,便觉得彼此亲切得多了。我常常叹息自己关于花鸟知道得太少,虽然我向来不教博物。

中心的工作是重要的,和中心工作有关无关,有用无用的知识也重要。多一点知识,就容易多一点愉快的经验,也就是生活广一点。我说到花和鸟,只是随便举一个例罢了。其实中心工作以外的兴趣,种类多得很,各人可就心爱的选择。这些兴趣也就是消遣,它们可以使人的身心得到舒散,得到休息。种类越多,生活的范围也就越广。自然不能喧宾夺主,以这些兴趣作主要的生活。

除了工作和工作以外的兴趣,我们要充分从我们的环境中,吸收可以增广生活的材料。第一我们要接触人。认识了解我们的同辈,以他们作借镜,可以增加我们生活多方面的知识和经验。圣慈伯里(saintsbery)说,每一个人的生活无论怎样平庸,都有写成一本好书的材料。所以从人的观察和认识,我们可以有许多的珍贵收获。

第二我们要接近大自然。牛顿(isaac newton)看苹果落地而发现了地心吸力的故事,已经是人人周知的了。我们的诗人陶渊明和王维的田园诗,也几乎是家传户诵。对于科学家,对于诗人,大自然都开辟了一个新天地;他们的生活也就成正比例地增广。我们不能期望人人成科学家,成诗人,但是在我们的天赋和能力的范围之内,我们也未尝不可以得许多宝贵的经验;多一分经验,生活也就是增广了一分。有许多经验非亲自尝尝,不知道真味,而且虽经别人道破,我们仍然是隔膜。我们现在讲的是大自然,我就试举两个小小的例子。

王文海有句诗,“鸟鸣山更幽”,是传为佳句的。我原也喜欢这一句诗,但觉得亲切,却在身临其境之后。有一次下午,我在北碚一处山间散步,幽静极了,几乎针落地都可以听到。我静静地站着,突然听到一声鸟鸣,我便立刻记起这句诗。有一次就在我们学校后面的山谷里散步,一声鸟鸣打破了空谷的沉寂,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这以后,“鸟鸣山更幽”不仅是传诵的佳句,却也成了我的一点很亲切的经验了。

离学校不远有一棵很大的桐树,多数同学大概是看到过的。有一天黄昏我去看桐花,时时有几朵花轻轻地飘落。苏轼的一首词里面有“落花寂寂”的句子,这时我才亲切地感觉到这意境。可惜我不是诗人,不能用文字将这时的情绪表达出来;不过这点小小的经验,我觉得是很可珍惜的。我们住在乡间,也许有人觉得是鄙陋,是苦事吧。但在能善于吸收环境中精华的人,类此或更好的经验可以常常有。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广,一种丰富。

除了自然的环境之外,社会政治的事件中也尽有增广我们生活的材料。活在人间,闭眼无视社会的现象,那就同坐在井里一样,所看的天是不会大的。这样的生活谈不到广。你若有一点想象力,从报纸上的一条社会琐闻,也往往可以看出许多有深远意义的问题。例如,这几天的报纸登载一则教授失踪的新闻。诸位试想,大白天里,无鬼无妖,一个人会凭空无影无踪,岂不比一部侦探小说远有趣味吗?不过,多年前有些小孩子,因为读迷了“小人书”,竟结伴去寻仙求道,有的甚至于没有了下落。太注意侦探小说一样有趣的事件,诸位怕也会迷路,甚至“自行失足落水”,还不如闭起眼睛来福气福气吧。

附近有一个女子投水自杀,诸位大概是听说的。据说是情死。她所爱的男子被他姐姐阻止,不准和她结合。她没有家世,手边恐怕也没有金条,所以死去不多时,这场人间的悲剧也就随着流水过去了。这个近在眼前的例子,是不是很可以发我们的深思?

听说现今的青年们有很多“玫瑰色的梦”和“天鹅绒的悲哀”。这样的梦,我想大概很可爱。这样的悲哀一定又软又柔,不比糖果难吃。很好的。不过,不要忘记了,人生坐在天鹅绒上的时候少,坐在针毡上的时候多。避开现实,只坐在天鹅绒上的人,是经不起一针的怯弱者。爱玫瑰也不要忘了刺!不然刺一扎了手,便泪眼蒙眬,连玫瑰也看不清楚了。

一个人若不自限在太小的范围之内,随处的风俗人情都可以供我们观照。现在快过年了,处处都可以看到用猪头祭祖。用三牲祭祀,本来是很普通的事了,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惊奇。不过,是怎样起源的呢?你从此可以追溯到野蛮人的人祭(human sacrifice),那就不是很平凡的事了。

从头我想到帽。现在有人遇到你们不脱帽,你们大概会见怪他不敬吧。为什么呢?习惯。不错的。怎样来的习惯呢?却有一段有趣的历史。以前的贵人外出,是要有人打伞给遮住太阳的,这情形你们从中国的旧戏中还可以看得到;贫贱的人只会挨晒,不准享受这样的特权。以后伞变为帽,贫贱的人也可以戴了;但没有阔气惯,所以一遇贵人,仍然恭恭敬敬地脱去,表示不敢僭越的意思。渐渐脱帽就变成表示恭敬的礼貌了。

你们戴耳环指环,觉得是很好的装饰。我们也非打起领带来不可。不过诸位要原谅我说实话,据说环是表示奴隶所有权的遗物。领带的祖先是贵族,据说是从武士甲胄上的护胸物变出来的。我们的装饰比你们高贵得多了。

尊重国旗,已经成为近代国家的普遍习惯了。这也有一段有趣的故事。胎儿降生的时候,胎衣和脐带一同脱离亲体。原始的人相信国王和他的胎衣是双生,在母体中有助他的生长,出了母体也还是暗中保护他的。所以埃及的国王出巡时,胎衣挂在旗杆上,脐带下垂着,有人举着在他跟前行走,作为一种保护。这渐渐演变为旗帜。近代的国旗便是从这里脱胎的。

在近代的学校里,球戏是很平常的了。据说这也起源于古埃及。在新王行加冕礼时,演一种生与死斗争的剧,故王的木乃伊代表死的方面。以后仅用木乃伊的头来代表,再以后又改用球形的东西来代替了头。生与死争夺这球形的东西演变为各种近代的球戏。诸位玩球时,大概是没有想到的吧。

所以接触人,接近自然,留心社会政治事件,观察风俗人情,都可以增广我们的生活。

生活的第三个条件是“高”。我所谓高,是超出小我的意思。能使人超出小我,达到生活的高的,有几件事:第一是友谊和爱。真正的友谊是珍奇的,不会用敷衍和应酬得来。它可以教给你知道,不,教你感觉到慷慨、宽宏、同情、互助等等高贵的感情是怎样的。它可以使你对人性增加信心,感到人间的温暖;它是雨天的阳光,不幸时的鼓励和安慰。它可以培养你性灵中的善、美、真,并使你追求人生一切高尚的东西。知道友谊是什么的人,不会自私自利,因为友谊使他超出了自我的小范围。

我所说的爱是广义的,最有力的当然是父母对于子女,和两性之间的爱。讲起父母的爱,我想起一件小事,虽然近20年以前了,印象还是很清楚。我在一个医院里,一位抱着刚生的婴儿的母亲,坐在手推的二轮车上从我的身边过去。她看着孩子微笑—我想这微笑足可以和蒙娜丽莎(mona liza)的微笑媲美。这是一秒钟就过去的事,但是在我却比许多国家国际的大事还不容易忘记。在这时刻,她是达到了生活的高度了。

两性的爱是使人超出自我的最大的力量,我已经有机会和诸位略略谈过了。最近我们在班上读了一首勃朗宁夫人(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的十四行诗,开首的四行是这样的:

how do l love thee? let me count the ways.

i love thee to the depth and breadth and height

my soul can reach, when feeling out of sight

for the ends of being and ideal grace.

我怎样爱你吗?让我来计算我的爱法。

追求着宇宙的意义在无限中探寻,

那时我的灵魂所能达到的高、广、深,

我就以这样的程度爱你呀。

这样的境界有高,也有深。

我们的诗中,也不乏歌咏高深爱情的作品,我只从汉朝的《铙歌》中举一个例。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不幸在中国爱情被礼教摧毁,我们的诗歌也蒙受了无法估计的损失。

还有使我们超出小我,达到生活的高的,便是理想和真理的追求。诸位知道希腊有关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的神话,说他从天上偷火到人间,保全了人类,大神宙司(zeus)因此严惩他,可是他始终绝不屈服。这种崇高的境界,历史上许多为真理而献身舍命的人,都是达到了的。他们所拿的火种,无论是火柱、断头台、电椅、西伯利亚,或大刀,都扑灭不了。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有这样一首诗: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所写的也就是这样崇高境界。

鲁迅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这篇文章中,赞为“中国的脊梁”的那些历史上的和当代的有名无名的人物,也为万世所景仰。我们要向这样的崇高境界攀登!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我却将他的意思转变一点说:“未知死,焉知生!”

最后,我觉得宗教的感情也可以使我们达到生活的高。我不是说的有任何仪式外表的宗教,而且我的意思并不和我开头所说的基本观点冲突。我觉得英国的思想家霭理斯将宗教的感情解释得最好。他说忘记了狭小的自我界限,觉得灵魂扩大了,便是宗教。仰视流星朗月的天空,瞭望白浪滔天的海洋,一泻百丈的瀑布,或蜿蜒千里的江河,觉得灵魂和大自然一致了,我想就是这样的境界吧。

我们在世间的生活总难免有重重的躯壳,只有友谊、爱情、理想和真理,可以帮助我们将这些躯壳打破。要想我们的生活达到崇高的境界,重重的躯壳非打破不可。

生活有了高、有了广、有了深,才可以说是充实。只有充实的生活才可以消除因空虚而引起的嫉妒和恶意。所以我们要想建起地上的乐园,必须拿有高、有广、有深的生活作基石。

有人将人生比作古希腊的火炬竞走,是颇有意味的比喻。我们从黑暗中来,一闪就回到黑暗中去。我们的责任是从以前的人接过火炬,再将它传给后来者。使火炬不熄灭,或更进一步增加它的光,便是人生的意义和价值。

1945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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