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诸位快要考试的时候,自治会的同学找我来说几句话。我想到一个诸位一定很爱听的题目:“我不赞成考试”。不过,我要是真就这个题目说话,学校当局恐怕今晚就要通知,已经为我买妥了船票。所以我就另想一个仿佛有点奇怪的题目。其实意思是很平常的,我只用“桃花源”和“牛角湾”代表两种读书的态度。
诗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诸位大概是早读过的,总还记得那位渔父怎样到了“豁然开朗”的境地。我们乡间的一句土语,说人无论在哪一方面越来越狭小,便是钻进了牛角湾(或尖)。两相比较,桃花源大概是愉快些的,所以我虽然没有把握领诸位进去,也至少要尽力奉劝诸位,不要向牛角湾里走。今晚我只略谈到读书的方面,而且从消极着手,劝诸位有几件要避免的事。
第一件要避免的是戴假面。换了话说,就是不要牵强附会。因为“文以载道”的说法,在中国很有势力,而所载的道又往往是歪曲的,中国的读书界真被闹得个乌烟瘴气。处处拿这歪曲的道作标准来批评,有些著作的真面目,非被遮掩起来不可。最显著的例子是《诗经》。道学先生们是最怕提到男女之情的,认为是可耻,是罪过。所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实在令他们皱眉;“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呢?头痛得很。“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实在比苍蝇闹哄哄的还不成体统!但是诗被尊为经了,“硬是”没办法。幸而他们有一副尊君的假面具,就用它将他们心目中认为的丑恶遮盖起来,直到近些年才被人揭穿。现在诸位大概都敢承认《诗经》里有许多首是纯真的情诗了,可是早二三十年你们若这样说,也许会有人逼着你们悬梁或投水。道的力量是有这样大的。
我们常听到爱国的士女说,道德是我们的唯一的国宝,别的国家不是没有,便是只有劣等的货色。我所以加重说“我们的”,是怕诸位误听了我的意思,以为我说我们只有这一件国宝。我要有那样意思,真是罪该万死:我们的国宝绝对不止一件。我可是要说,这个宝贝不仅我们有,别的国家也有。我们就以经对经来举例。他们有一部《圣经》,大家知道的。《旧约》里面有一部《雅歌》,歌中有这样的句子:“我的良人好像羚羊,或像小鹿。他站在我们墙壁后,从窗户往里观看,从窗棂往里窥探。”怪不规矩的。“我的新妇,你的嘴唇滴蜜,你的舌下有蜜有奶。”这比木瓜琼琚还不成话。再有:“愿他用口与我亲嘴,因你的爱情比酒更美。”道学先生也只好摇头,骂一声该死。不过也是被尊为经的,只好蒙上假面,另加解释。我们有君,他们有天主,都是至尊,向他们那里一推,就一切没有问题了。所以他们说,《雅歌》里所写的不是男女的爱,是比喻,是对于上帝的爱。若有人提出别样的解释,便是异端邪说,这样的人只好请他上火柱。我上面仿佛说到投水了。一水一火,实际上是并不冲突的。我们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还是“西学为体,中学为用”呢?
他们的注经解经,在牵强附会上,实在比我们有过之,无不及。中世纪有许多schoolman,专作这钻牛角湾的工作。他们所戴的假面具,虽然在文艺复兴时代及以后常被揭开,现在并没有变成仅只在博物馆陈列的东西,还是满有势力的。
这样蒙了道的假面去读书,特别是抒情的作品,是荒谬极了的,就是读一辈子,也得不了真解。所以假面具是第一要揭开的。因为这样的假面具,往往是用错误的思想糊成的,所以要先在自己的思想上,下一番考察的功夫。
第二件要避免打花脸。花脸,诸位在旧戏里大概是都看过的,例如曹操,出场总打着白脸;在一般人的心目中,“白面曹操”是一个绝大的奸雄。既然捉了曹,我就用他作更进一步的例。因为《三国演义》是一部很流行的小说,曹操又是舞台上一个常出现的人物,他的脸经过这一画,和实际上的情形差得很远了。只看演义和戏的人,更不知道他在文学史上颇有点地位了。
孔夫子是被人尊为圣人的,可是因为理学家还有他们的信徒,在有些地方也很为他打了花脸,我以为真面目也被隐盖起来不少。读到有些人派给他说的道理,我不免觉得他是怪没有人情的。可是想到他老先生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又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同时也无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却觉得近人情的很。再想到“子见南子”,不免叹息连及门弟子子路还那样不知趣,后世的误解、打花脸,大概是难免的了。将曹操涂白脸,使他坏透骨,是抹杀真面目;按照自己的侏儒的尺度,抹杀或涂改巨人的弱点,以为这样可以将他变为神,捧上天,也是一种打花脸。真相不能显露,在两种情形下是同样的。西洋的好传记所以有生命,就是因为不打花脸,保存真面目。中国的行状墓志之类所以不堪读,原因也就在这里。西洋的墓志铭也同样有这个毛病。仿佛是兰姆(charles lamb)吧,小时读这许多墓铭之后,惊讶地问道:“where are the naughty ones?”(调皮的人们在什么地方呢?)
在这里我附带说一说,表面上很轻微的轶事,往往比大事件更容易表现一个人的真性格。要了解一个人的真面目,这些也绝不可忽略。读过《宋人轶事》中东坡轶事的人,一定比仅读诗文书信的人了解深。《约翰生传》(boswell:life of samuel johnson)的魅力,多半就在这里。知道孔子爱吃姜,“不撤姜食”是很小的事,不过我觉得颇有意味,因为—我是爱吃姜的。
所以读书总要尽力保存原著者的真面目,连细微的地方也注意。别人的解释往往有心或无心地给人打花脸,不要轻信二道手的知识,总直接读原著,并细心不要替人打花脸,扭歪人家的面目。
第三件要避免踩高跷。这种游戏在乡间赛会玩灯的时候常有,诸位多数人大概是看过的。脚下踏着很长的木腿,头差不多有屋檐高,要仰起头来才可以看见人脸,小的时候我记得很佩服。不过作为游戏则可,读书采取踩高跷的态度却是不可以的。作学问的基本精神要谦虚。我们的精力和时间都是很有限的,连小小的一部分东西往往终身还研究不到精透,若是稍稍知道一点点就自满起来,实在是既可怜,又可笑。我们乡间有一句土话,“满罐不摇半罐摇”,所以摇的总是半瓶醋。在研究学术的地方,这样的人是绝对要不得的。他们最好是去走江湖,卖假药。我想起两个小小的例子,都是发生在国立大学里的。不久前茅盾出了一本书,书名叫作《霜叶红似二月花》。一位大学教授不下十次发出这样的议论:新文学家不懂得平仄,将杜甫的诗句中“于”改为“似”,不通之至的。知道“于”是平声,“似”是仄声,有点四声的常识,对于读中国诗确有些用处。不过,拿这点点常识扬扬得意地大发议论,是怪有点可笑的。其实书名并不一定要依照原诗。何况那一句诗,若是我记得不错,是杜牧的。将小杜错成老杜,恐怕比一字平仄之差严重得多吧。可是他得意得很,总大言不惭地说来说去。犯错误是谁也难免的,可恶的是那样的态度。实物示教的办法,我是很赞成的。诸位若一看那样踩高跷的姿态,大概要警戒警戒自己,不要那样出丑吧。可惜我们这里,还没有看到那样好教授。
这位教授也以专门研究歌德(goethe)自负,一本《浮士德》(faust)天天拿在手里,常常还读几行的。看到吉辛的《四季随笔》中将他的自传《诗与真》写作“wahrheit und dichtung”(真与诗),就发议论道,真糊涂,书名都弄得颠倒错乱。我毫不懂得歌德,也不记得在什么地方仿佛看到过,他自己原来就这样命名他的书,不过以后改成今名了。我请教他是否是这样子,他十分肯定地说:哪有这样事!所以连我也糊涂在内了。
诸位大概记得,一只蛤蟆在井里看天,慨叹天太小了的笑话。我奉劝诸位不要变成这样的蛤蟆。不过,要跳到江里,跳到海里,我倒不一定要劝阻诸位的。
希腊的哲人劝人要知道自己,因为自知之明是智慧的初步,是一切修养的基础。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样真诚的态度,作学问的人应当尽力养成。
我奉劝诸位不要踩高跷,并不是连所有高跟鞋也都反对在内,跟不太高的鞋,也无妨穿穿。我们多少都喜欢穿点高跟,这是情理之常,完全平底,有时倒未免显得矫情。我是最讲人情的。而且我说要谦虚,绝不是要养成自卑心理的意思。真正的自知,不仅要知道自己的限度和弱点,也要知道自己的可能性和力量。
最后我要奉劝诸位不要怕鬼子。换了话说,就是对于外来的生疏的思想,不要怕得什么似的。对于不习见的东西起疑心,甚至害怕,原是生物自卫的本能,没有什么大可非议;不过随着教育程度的增加,这种趋势应当逐渐减少,终于消灭。多年前我回到乡下的老家,因为穿短服,很被人骂为洋气。我在这里说话若穿短服,诸位一定毫不惊奇,最多不过因为破旧一点,笑一笑。许多被认为可怕的外来思想,其实不过像短衣服一样,见惯了,平常得很。
近代各种学术的比较研究(comparative study),把一般的成见破除了不少,对于养成宽大的观点很有帮助。我随便举几个浅近的例子。进化论已经是近代思想的一部分,大体是被人公认的了;可是在西洋仍有不少神学家反对,在中国还没有被一般地了解,更不用说承受。说人从最低级的生物演进,人的远祖是动物,可从比较研究得来许多的证据。植物和动物的生命,都从一个受过精的细胞,种子或卵开始。人也是从一个细胞开始。若是从一个细胞可以发展成含有无限可能的人,人种演进的原则有什么可以惊异呢?解剖其他动物作比较的研究,也发现了许多有趣的事实。鲸鱼的鳍,看来和人的胳膊和手毫无相像的地方,可是去下皮来,骨架却惊人地类似。鸟翼正相当于人的手,不过为适应飞翔,少了两个指头。我看见过一张马的骨骼和人的骨骼对比的图,除了四蹄的演变和手足显出差异之外,相类似的程度也是一目了然。
解剖学和外科手术,都证明人的脑子和其他动物的,在组织上相似,指挥动作的部位分配也相同。因此从动物的实验所得的知识,对于治疗有很大的帮助。
就是受了感情的刺激,人的反应和其他动物的,也很有相同的地方。两条狗龇起牙来,狺狺叫着要打架的情形,诸位当然是都看过的。这和两个人握起拳头,呼吸短促,鼻孔煽动,准备动手的情形,有什么不同呢?
用x光透视,猫狗一类动物的消化过程,是可以看到的。在食物正消化时遇到剧烈的刺激,消化便立刻停止。因为这时候脑、肺、心、筋肉,都需要更多的血,准备战斗或逃跑。所以呼吸短促,心跳加速,脑和筋肉都紧张起来了。诸位饭后若和人口角,一定会觉得胸口发闷,消化欠佳了,因为人的消化,也同样受感情的影响。所以为自己,也是少生气为好。
受了剧烈的感情刺激,不仅血液里增加了糖,副肾腺(adrenal glands)也有更多的分泌输进血液里面去。这种分泌,不仅帮助神经停止消化的工作,也可以消除筋肉的疲劳,而且若是受伤流了血,还有凝血使它少流的功效。感情紧张起来,自然不是非打不可,不过打的准备是有的了。例如给诸位一个极端严格的考试,诸位也未必卷起袖子来打监试员,不过格外能开夜车,消化不良,心跳迅速,血压增高……总之,和准备动打的情形是完全一样。唉,常常想动打,活着还有啥趣味?所以我反对考试,也不是没有一点科学的理由。既然说到了这两个讨厌的字,我索性向诸位交出我的小抄:关于这些事实,我的常识都还不够,我只转抄一点侃诺教授(dr.walter b.cannon)的话,他将达尔文(darwin)的有些观察,更进一步证实。
许多对于动物的生理和病理的研究,都是经过实验的,所得的结论都可以应用到人的身上。这种比较研究不仅改变了人的观点,也已经给予人类许多实际的益处。而且这种比较研究,不仅限于动物,也伸张到植物的范围里了。
吉恩教授(william w.keen)在一本书里说到印度的植物学者饱司(jagadis chandia bose),实验出植物对于蒙药的感受反应,和人是相同的;植物在夜间渐渐将活动减低到最低限度,天亮时活动再重新开始,和人也正是一致。他又研究出,植物皮的活动细胞层,在每隔约十四秒的时间中,规律的扩大缩小,促成汁液的循环,像人的心使血液循环一样。所以他得到一个结论:动物生活中许多令人迷惑的问题,可以从考研植物生活上得到解决。
法尔教授(cliffard h.farr)的新颖见解,吉恩教授在同书中也提到的。他说植物有感官(sense organs),而且受了温度、压抑、气体和电的刺激之后,发生不同的反应和活动。吉恩教授自己甚至说,植物显出记忆,而且有些活动满可以看为快乐和痛苦的表示;至于从土壤中选出适宜的化学品,选取最适于生长的气候,叶子向着阳光,根背着阳光,却显出植物是有意志力了。无论我们对于这些见解怎样看法,这种比较研究对于动物—包括人在内—生活的了解,能有很大的帮助,是没有疑问的。
既然提到了植物,我就再举一个别样研究的例子。这种研究的结果,历史学家、人类学家都不能忽略,也可以看出比较研究的重要。苏联的生物学家瓦维洛夫(vavilov)和其他的科学家,搜集了23500种麦子,加以比较研究,将它们分为不同的大类。一类的中心是阿比西尼亚(abyssinia),从这里发生的农业,是埃及文明的萌芽。一类的中心是阿富汗(afghanistan)东南部,印度和米索波达米亚(mesopetamia)的麦子是从这个中心传来的,现今欧洲和北美的麦子也就是这类的变种。瓦维洛夫从这些研究得到结论:农业在山间开始,以后才传到江河的流域。若是他这个结论对,文明开始于江河流域的说法便要改变了。因为有农业,有可以储藏的食物,文明才可以开始。自然,文明究竟从什么地方开始,现在还不能确定,不过这种研究是个重要的线索。考古学家的发掘,可以供给许多珍贵的材料。所以要解决一个问题,往往需要将多种学问的收获,加以比较研究。说到考古学的发掘,我顺便提一提,在米索波达米亚南部,乌尔(ur)地方的考古工作,使我们知道4500年前那地方的文明,比现今的半个世界都高。记住这点事实,听国粹文化家纵谈我们自己的五千年文化,我们能不红脸吗?
既然冒犯了国粹文化家,我索性就再不敬一下罢。刚讲到的是食物,我们还是不离本题。我想,古一点的“空见葡萄入汉家”,近一点的番茄和土豆,他们大概都是觉得不合胃口。请便。胡椒大概也是他们诸位不吃的,我可喜欢酸辣汤。若是我们请他们闭口不要费米,他们大概会回答,这是国产呀!可惜科学家不识趣,偏说菲律宾大概是米的老家!
因为在风俗道德方面,褊狭的见解最为普遍,比较研究也就更为重要。例如我最初见到书上说,埃及人崇拜母牛,认为神圣,我觉得真是再可笑不过了。以后稍稍多知道一点,看法也就改变了。在原始人的心目中,最迫切的问题是生命的延续,一切赋给生命的东西,因此都容易被认为神圣。牛乳是给人生命的,从吸吮牛乳的姿态向上看,牛的身体形似天宇。这样一解释,他们的崇拜便是很自然的了。其他在现代人看来很荒谬的崇拜,都从这个基本的观念出发。他们所崇拜的是生命的来源,所以崇拜物在他们眼中并不是不洁或丑恶。有些地方在人老到无用的时候,便预备两三天粮食,把他们送到山里等粮尽饿死。现代人一定说,这是多么残酷,多么不道德呀。不过,我们对于道德的了解更深时,便会知道,道德没有绝对的标准,是因时因地不同的。在一个经济力不足以养活老废人的社会中,若因为顾及他们而危害幼小者的生命,在他们一定认为是不道德的。生命的延续是第一要事,所以老人饿死,他们认为当然。批评西洋的家庭组织不合人情的议论,是常常听到的;我们所赞扬的是五世同堂。不过,稍稍细心看一看,还是他们的人情厚,我们的人情薄。我们是上一代向下一代讨债,人家是教养下一代,并认为这是应尽的义务,不是要偿还的债务。
有一种凄惨的记忆,我是很不容易忘掉的。这虽然不是我注意道德问题的唯一原因,却是很重要的一种。小时在我家邻近,有两个精神失常的女子。一个是被母亲管得严,不与外面任何人接触的少女,一个是母亲天天勉强她吃斋念佛的年青寡妇。以后我稍稍读点性心理研究的书,我才恍然明白,她们是受了歪曲的道德观念牺牲的人。她们不过是无数人中的两个。将所谓野蛮人的道德加以比较研究的学者,常常加重语气说,他们的道德往往比我们的聪明得多,合理得多了。
我想,我所举的这一点例子,可以大概说明我的意思了。我不过要奉劝诸位,处处要保持自己的真面目,也处处不要抹杀别人的真面目,努力做谦虚的真人,用开明勇敢的态度接受新的思想,新的印象,这样眼光便可以远大,作学问也就有随地逢源的乐趣了。我虽然不敢保证诸位可以进桃花源,宋朝的诗人所写的佳境,诸位却随时可以神游:
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194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