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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例话全编

笔补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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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吉《高轩过》篇有“笔补造化天无功”一语(1) ,此不特长吉精神心眼之所在,而于道术之大原、艺事之极本,亦一言道著矣。夫天理流行,天工造化,无所谓道术学艺也。学与术者,人事之法天,人定之胜天,人心之通天者也。《书·皋陶谟》曰:“天工,人其代之。”(2) 《法言·问道》篇曰:“或问雕刻众形,非天欤。曰:以其不雕刻(3) 也。”百凡道艺之发生,皆天与人之凑合耳。顾天一而已,纯乎自然,艺由人为,乃生分别。综而论之,得两大宗。一则师法造比,以模写自然为主。其说在西方,创于柏拉图(4) ,发扬于亚理士多德(5) ,重申于西塞罗(6) ,而大行于十六、十七、十八世纪。其焰至今不衰。莎士比亚(7) 所谓持镜照自然者是。昌黎《赠东野》诗“文字觑天巧(8) ”一语,可以括之。“觑”字下得最好;盖此派之说,以为造化虽备众美,而不能全善全美,作者必加一番简择取舍之工。即“觑巧”之意也。二则主润饰自然,功夺造化。此说在西方,萌芽于克利索斯当(9) ,申明于普罗提诺(10) 。近世则培根(11) 、牟拉托利(12) 、儒贝尔(13) 、龚古尔兄弟(14) 、波德莱尔(15) 、惠司勒(16) 皆有悟厥旨。唯美派作者尤信奉之。但丁(17) 所谓:“造化若大匠制器,手战不能如意所出,须人代之斲范。”长吉“笔补造化天无功”一句,可以提要钩玄。此派论者不特以为艺术中造境之美,非天然境界所及;至谓自然界无现成之美,只有资料,经艺术驱遣陶熔,方得佳观。此所以“无天功”而有待于“补”也。窃以为二说若反而实相成,貌异而心则同。夫模写自然,而曰“选择”,则有陶甄矫改之意。自出心裁,而曰“修补”,顺其性而扩充之曰“补”,删削之而不伤其性曰“修”,亦何尝能尽离自然哉。师造化之法,亦正如师古人,不外“拟议变化”耳。故亚理士多德自言:师自然须得其当然,写事要能穷理。盖艺之至者,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师天写实,而犁然有当于心;师心造境,而秩然勿倍于理。莎士比亚尝曰:“人艺足补天工,然而人艺即天工也。”圆通妙澈,圣哉言乎。人出于天,故人之补天,即天之假手自补,天之自补,则必人巧能泯。造化之秘,与心匠之运,沆瀣融气,无分彼此。及未达者为之,执著门户家数,悬鹄以射,非应机有合。写实者固牛溲马勃,拉杂可笑,如卢多逊、胡钉铰之论;造境者亦牛鬼蛇神,奇诞无趣,玉川、昌谷,亦未免也。(钱锺书《谈艺录》)

【注释】

(1) 李贺在《高轩过》中写韩愈、皇甫湜坐车来看他,说他们“笔补造化天无功”。

(2) “天工,人其代之”:即人代天有所作为。

(3) 不雕刻:扬雄以为天不雕刻万物。

(4) 柏拉图:古希腊哲学家,主张摹写自然。

(5) 亚理士多德:柏拉图的学生。

(6) 西塞罗:古罗马哲学家。

(7) 莎士比亚:十六、十七世纪英国大戏剧作家。

(8) 觑天巧:指润饰大自然的巧妙。

(9) 克利索斯当:古希腊演说家。

(10) 普罗提诺:公元三世纪埃及哲学家。

(11) 培根:十三世纪英国科学家。

(12) 牟拉托利:十七、十八世纪意大利考古学家。

(13) 儒贝尔:十八、十九世纪法国伦理学家。

(14) 龚古尔兄弟:十九世纪法国文学家。

(15) 波德莱尔:十九世纪法国象征派诗人。

(16) 惠司勒:十九世纪美国画家。

(17) 但丁:十三、十四世纪意大利诗人。

这里指出艺术有两派:一派主张摹写自然,一派主张润饰自然。主张摹写自然的,要求选美的来写;主张润饰自然的,要求所润色的合于自然,所以两派有相通处。钱先生认为道术学艺,是“人事之法天,人定之胜天,人心之通天者也”。即就艺术说,作家创作艺术,还是要师法自然,这是“法天”;在师法自然时,有所选择矫改,这是“胜天”;不论选择和矫改,都不能违反自然,这是“通天”。

王国维《人间词话》:“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这里讲的写境,近乎模仿自然;所讲的造境,近乎润饰自然。两派都不能违反自然,即钱先生说的“法天”、“胜天”、“通天”了。不仅这样,有时候,一篇作品中就有写实与理想两种境界的结合,如苏轼的《水调歌头》。

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坡仙集外纪》说:“神宗读至‘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乃叹曰:‘苏轼终是爱君。’即量移汝州。”这说明上片写“天上宫阙”,“我欲乘风归去”,是写理想。这个理想,宋神宗读了,认为是想离开朝廷去隐居,词写怕“高处不胜寒”,即不想去隐居,所以说“苏轼终是爱君”,那么这个理想里还含有写实的意味。下片写月的“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是写实。但又说“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在“不应有恨”里,以月比人也有恨,又含有理想了。这是说写实与理想有相通处。但上片写理想,下片写实,还是不同,虽有不同,又都是合乎自然的。

辛弃疾《鹧鹄天·代人赋(1)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2) 。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枝点暮鸦。山远近,路横斜,青旗(3) 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4) 。”

【注释】

(1) 代人赋:代他人作的词。

(2) 蚕种:蚕卵。生些:长成。

(3) 青旗:指酒家挂的酒旗。

(4) 荠菜花:指荠菜花不怕风雨,长得好。

这首词,上半首都写自然界的景物,是法天。下半首讲路,讲青旗,都是人工做的,是胜天。最后两句,写城里的桃李花怕风雨,溪头的荠菜花不怕风雨,是通天。这首词,正好代表了上面说的艺术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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