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琴坞(1) 倬作《菽原堂集序》，记查梅史论诗大旨，主乎“消纳”，尝谓：“沧浪香象渡河，羚羊挂角(2) ，只是形容消纳二字之妙。世人不知，以为野狐禅。金元以降冗弱之病，正坐不能消纳耳。《唐书·元载传》：胡椒八百斛，他物称是。举小包大，立竿表景，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云云。此真解人语，尝试引申之。长短乃相形之词。沧浪不云乎：“言有尽而意无穷”；其意若曰：短诗未必好，而好诗必短，意境悠然而长，则篇幅相形见短矣。古人论文，有曰：“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有曰：“读之惟恐易尽。”果如是，虽千万言谓之辞寡亦可，篇终语了，令人惘惘依依。少陵排律所谓“篇终接混茫”者，是也。否则虽短篇小什，亦觉词费；以才穷意竭，而支扯完篇，明月已尽，夜珠不来(3) ，实不必作此闲言语也。随园不悟“消纳”之旨，宜其斤斤以篇幅为言矣。悟乃人性所本有，岂禅家所得而私。一切学问，深造有得，真积力久则入，禅家特就修行本分，拈出说明；非无禅宗，即并无悟也。（钱锺书《谈艺录》）

【注释】

(1) 屠琴坞：屠倬，字孟昭，号琴坞，清钱塘人，著有《是程堂集》。

(2) 查梅史：查揆，字伯言，号梅史，清海宁人，著有《菽原堂集》。香象渡河：形容文字精严，指言有尽而意无穷。羚羊挂角：指无迹可求，举一为例。

(3) 明月已尽，夜珠不来：《唐诗纪事》卷三《上官昭容》评沈佺期、宋之问二诗曰：“二诗工力悉敌，沈诗落句云：‘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盖辞气已竭。宋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陟健举。”

这一则讲消纳，有两种：一种是举一例多，如说元载贪污胡椒八百斛，举一样来作例，别的就不说了；二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如祖咏《终南望余雪》：“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就含有城中人民挨冻的意思。这样的作品，短长都好；否则，才穷意竭，短也不行。倘言有尽而意无穷，长篇也好，读之惟恐易尽，长的又有什么不好呢？总之，消纳就诗说，一种是举一例多，一种是言有尽而意无穷。

一

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这首诗把西湖比做西子，是一种比法。这样比，看刘过的《沁园春》说：“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照台。白云：‘天竺去来，画图里峥嵘楼阁开。……’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用西子比西湖，可以。但西湖上有很多风景区，白居易主张去看天竺山，比做画图里楼阁开。林逋认为不然，还是到孤山去先探梅，把梅花比做爱妻。可见，把西湖比做西子，是一种比法。西湖上有各种名胜，可以有各种比法。一种比法，可以形成多种比法，举一见多，这是消纳的一种。

二

苏轼《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首诗，虽然写在西林寺的壁上，但写的是庐山，所以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这句话不限于讲庐山，含有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意思，是言有尽而意无穷，所以成为好诗。这是消纳的第二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