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弹久成吾国评诗文惯喻，复益数例。《全唐文》卷一百三十一王无功(1) 《游北山赋》：“赋成鼓吹，诗如弹丸”；早驱遣谢玄晖(2) 语入文。梅圣俞《宛陵集》卷九《回陈郎中诗集》：“明珠三百琲，一一径寸圆。”曾吉甫(3) 《茶山集》卷一《赠空上人》：“今晨出数篇，秀色若可餐。清妍梅着雪，圆美珠走盘。”……《文心雕龙》尚有《定势》之“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熔裁》之“首尾圆合，条贯统序”；《声律》之“切韵之动，势若转圆”；其他泛指才思赅备，则如《明诗》之“随性适兮，鲜能通圆”；《论说》之“义贵通圆，辞忌枝碎”；《丽辞》之“理圆事密”，《指瑕》之“虑动难圆”。陈宗之(4) 《前贤小集拾遗》卷四周孚(5) 《洪致远屡来问诗，作长句遗之》：“古人作诗有成法，句欲圆转字欲活”；况夔笙(6) 《蕙风词话》卷一：“笔圆下乘，意圆中乘，神圆上乘。能圆见学力，能方见天分。”盖自六朝以还，谈艺者于“圆”字已闻之耳熟而言之口滑矣。（钱锺书《谈艺录》）

杜甫《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7) 玉臂寒。何时倚虚幌(8) ，双照泪痕干。”

【注释】

(1) 王无功：王绩（585—644），字无功，号东皋子，唐龙门（今山西稷山县）人，著有《王无功集》。

(2) 谢玄晖：谢朓（464—499），字玄晖，南齐阳夏（今河南太康县）人，为宣城太守。他说诗“圆美流转如弹丸”，著有《谢宣城集》。

(3) 曾吉甫：曾几（1084—1166）

(4) 陈宗之：陈起，字宗之，宋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开书肆自刻书，辑有《前贤小集拾遗》。

(5) 周孚，字信道，宋济南人，寓居丹徒，工诗。

(6) 况夔笙：况周颐。

(7) 清辉：月光。

(8) 虚幌：透明薄帷幔。

钱先生在《谈艺录》所引历来讲圆转的，首推刘勰，他先讲体圆，即风格的圆，风格有各种，不论是什么风格，以圆为贵。这个圆就是神，以入神为贵，所以况夔笙说“神圆上乘”，即最高为圆。其次要讲“首尾圆合”，即一篇的首尾要圆，即在写前，要考虑到首尾的圆。再讲押韵方面求圆，性分方面求圆，意义方面求圆。就写作说，离不开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思想表达得不周全，这就是意义方面不圆；感情方面表达得不够，这就是性分方面不圆。倘指出别人的错误，考虑得不周到，这是考虑不圆。所以《蕙风词话》说“笔圆下乘，意圆中乘，神圆上乘”，分成三等。笔圆是对读者说的，认为作者能够用笔来表达思想感情，就是笔圆了。意圆是对作者说的，作者认为所表达的思想感情已经周到了，称为意圆。神圆指所表达的风格已经入神，所以是上乘。就意圆说，指作者的感情全面地传出，像杜甫的《月夜》，可以说是意圆了。

天宝十五年（756）六月，安史之乱叛军进攻潼关，唐玄宗逃亡西蜀，肃宗在灵武即位，诗人把家属安置在鄜州（今陕西富县）城北的羌村后，只身奔向灵武，不幸途中被叛军截获，押往长安。杜甫困居在沦陷的长安近半年。这首怀念家人、反映离乱生活的诗就是在当年八月写成的。诗人在沦陷的长安，想念在鄜州的妻子。但不说他在想念，而说妻子在鄜州月夜想自己。这一转折就显出意圆来了。同时，自己只身在外，当是独自看月，而妻有小儿女在旁，怎么是“闺中只独看”呢？“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作了回答，因为小儿女还不懂得世事。

诗人用小儿女的不懂得忆长安，来反衬妻子的忆长安。妻子在月夜想念诗人，直想到香云鬟湿，清辉玉臂寒，还在想念。这个“独”字，显出意圆来了。诗最后表示对未来的希望，期望诗人回到鄜州团聚，可以双照泪痕干了。

明人王嗣奭对这首诗的特点曾作过很好的概括：“公本思家，偏想家人思己，已进一层。至念及儿女不能思，又进一层。鬟湿臂寒，看月之久也，月愈好而苦愈增，语丽情悲。末又想到聚首时，对月舒愁之状，词旨婉切，见此老钟情之至。”这可帮助我们理解这首诗的“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