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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例话全编

磨 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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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古贤心事有不可知者,其遗迹有荡为烟云有不可求者,幸而仅存,稀矣。夫求古贤之意必以大者远者先之,况未迂回而难通也,作“磨咕”之说。

南人或不解此,说之曰“待起难舍拚”,即磨咕也。欲起而迳起则不磨咕矣,欲舍而即舍则不磨咕矣。今曰待起,“待”字是磨咕,曰难舍拚,“难”字是磨咕。串讲之,由“待”而“难”,斯磨咕之至也。何以言之?待起虽未起,近于欲也,难舍虽可舍,近于不也,初作欲起之势,转成不舍之局,是拗折也。结以“任日炙画栏暖”,如土委地,如水起壑。夫不舍之情不为欲起所夺,而不舍终夺却欲起之势,是直下也。拗折而复直下,不斩离乎衾枕帷屏之间,磨咕之至也。返观其上,亦云尔矣。逗晓看娇面,而继之以小窗深,似未明而欲其明也;残朱宿粉好在帐中,似已明而顾不欲其明也。欲天之速明欤,抑欲其迟明欤?不知也。欲端相之见欤,抑欲迷离之见欤?不知也。虽不知也,亦未尝不可知,磨咕而已矣。知其在磨咕,则无不知矣。若伊人半衾深拥,仅微颦其眉翠耳,残夜妆梳, 人寤寐,清芬薄醒,剩粉零脂,融淡雅于甘秾,煦寒凄以温爱,鸳绫凤锦之间,窗网瓶笙之侧,氤氲荡漾,撩乱缤纷,尽一微尘,皆旖旎之氛围也,而彼支鬟昵枕,断梦余甜,蝶袖莺簧,任渠歌舞,人之情也,亦文之情。漫天锦帐,更下琼钩,纵欢如流水,亦将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矣。犹自魂惊梦怯,托喻尘泥,得勿微远于人情乎?此其所以可以不醒也。以文情言之,如兰言相醉,秋水照人,不特无所谓起,且无所谓待也。起何为?待何说耶?今夫下文竟曰“待起”,“待”者不果之词也,然而恝矣。欢也,奈何恝?必所欢之幽默(幽,幽深也;默,玄默也)有以激之使然也。此其所以不可以醒也。(俞平伯《清真词释》,引文稍有删节)

俞先生讲周邦彦《凤来朝》词:

逗晓看娇面。小窗深弄明未遍。爱残朱宿粉云鬟乱。最好是帐中见。

说梦双蛾微敛。锦衾温、酒香未断。待起难舍拚。任日炙画栏暖。

俞先生认为古人的心事不可知,古人的事迹不可求,幸而留下一些词,要从词里去探索古人的事迹,探索古人的心事,用“磨咕”法。“磨咕”当指小儿对大人有所要求,纠缠不放的意思。俞先生认为这首词里写的,是“一幅晓窗睡美人”,这个睡美人也在磨咕,用磨咕来说明作者的心事。俞先生先从写睡美人讲起,“待起难舍拚”。这个睡美人已经醒了,要起来,用个“待”字,等待起来,还没有起来,即是磨咕。“难舍拚”,舍弃衾枕起来,用个“难”字,难于舍弃,还躺在床上,是磨咕。再看作者,“逗晓看娇面”,“逗晓”是天有点亮还没有大亮,这时候天色朦胧,看娇面看不分明。看不分明,就不看了,这不是磨咕,看不分明还要看,这就有点磨咕。“小窗深弄明未遍”,加上小窗深光线不足,室内更见得朦胧,作者偏要在这时候看,显得磨咕。“爱残朱宿粉云鬟乱。最好是帐中见”。俞先生解释“帐中”,说古人的帐“以厚重的丝绸为之,缀以繁秾的珍饰及厌胜之具,而冬日之暖帐尤为厚密(词写冬景)”。“至于今之帐,疏淡如烟,其厚薄约当于古之纱厨”。“所以你若把帐中见之帐,当作圆顶印度纱的外国帐子看,那就一塌糊涂兮”。室内已经朦胧,再加上在厚重的帐中见,更其看不分明,所以“爱残朱宿粉云鬟乱”。俞先生说:“残朱宿粉好在帐中,似已明而顾不欲其明也。”“欲端相之见欤,抑欲迷离之见欤?不知也。虽不知也,亦未尝不可知,磨咕而已矣。”因为在厚重的帐中看不分明,只有迷离之见,对残朱宿粉只看到点粉白朱红,所以好在帐中,似已明而顾不欲其明也,这就是磨咕。

再看“说梦双蛾微敛”。天更亮,睡美人醒了,要说梦境,看得她的双蛾微敛。“锦衾温、酒香未断”,又在锦衾温中,留有酒香,说明昨夜的欢饮。醒了,跟他讲了梦境,又想到昨夜的欢饮,那应当起来了,却是“待起难舍拚”,还有待,还难舍,还在磨咕。要磨咕到什么时候呢?“任日炙画栏暖”,任凭太阳晒到画栏暖了,还不想起来。俞先生说:“今夫下文竟曰‘待起’,‘待’者不果之词也,然而恝(jiá)矣。欢也,奈何恝?必所欢之幽默有以激之使然也。”说“待起”,用“待”字表示她没有真的起来,“然而恝矣”,“恝”指淡然忘之而不介意。并不介意于不起来,因为他的沉默激动使她这样的。那她的不起,正是对他的撒娇而已。这就是俞先生用“磨咕”法从周邦彦的词里探索他的遗迹和心事的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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