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水”两句，景之芊丽也；“垆边”两句，人之姝妙也。“绿窗人似花”，“垆边人似月”，何处无佳丽乎？遥遥相对，真好看杀人也。如此说来，原情酌理，游人只合老于江南，千真万确矣。他自己却偏说“未老莫还乡”，然则老则仍须还乡欤？忽然把他人所说一笔抹杀了。思乡之切透过一层，而作者之意犹若不足，更足之曰“还乡须断肠”。原来这个“莫还乡”是有条件的，其意若曰：因为“须断肠”，所以未老则不还乡；若没有此项情形，则何必待老而始还乡乎？（俞平伯《读词偶得》）

俞先生讲韦庄《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开头说“人人尽说江南好”，下面“春水”两句，写江南景物之美；“垆边”两句，写江南人物之美。这就归到“游人只合江南老”了。可是他不这样说，却说成“未老莫还乡”，即老了还是要还乡，不是“只合江南老”，这就把“人人尽说江南好”的好处一笔抹杀了，透过一层，不说“游人只合江南老”，而成为老了还是要还乡的，不仅这样，因为中原战乱，“还乡须断肠”，所以“未老莫还乡”，倘中原没有战乱，那么未老也要还乡，这又透过一层，写出思乡的迫切心情。那么“人人尽说江南好”，写江南景物的美好、人物的美好，只是用来反衬出思乡心情的逼切，这就构成透过一层的写法了。

二

夫洛阳城里之春光何尝不好，只是才子老于他乡耳。“柳暗”句承首句而来，“魏王堤”即魏王池，唐贞观中以赐魏王泰，为东都游赏之地，犹昔日西京之曲江，乐游原，今日北京之海子也。此句想象之景，下接曰“此时心转迷”。“迷”字下得固妙，“转”字衬托亦非常得力。一念之来，转生迷惘，无奈之情一至于此。情致固厚，笔力又实在能够宛转洞达，称为名作，洵非偶然。

下片是眼前光景，“春水”呼应“春水碧于天”，用鸳鸯点缀，在无意间。江南好，洛阳未始不好，洛阳好而江南也未始不好，迷之谓也，不但心迷，眼亦迷矣。结尾两句，无限低徊。无家可归，还是要回家，痴顽得妙。夫痴顽者，温柔敦厚之别名也，此古今诗人之所同具也。（俞平伯《读词偶得》）

又按：用“魏王堤”更有一种暗示。王粲《七哀》曰：“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说者以为出于《三百篇》之“念彼周京”；而杜牧之“乐游原上望昭陵”，说者又以为出于粲。端己长安才子，涉想洛阳，偏提起贞观往事来，殆亦此意耳。（同上）

俞先生在这里讲韦庄《菩萨蛮》：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这首词可以和上一首词作比较。上一首词说“人人尽说江南好”，接下来写江南的美好景物。但作者还是想还乡，把他人所说一笔抹杀，思乡之切透过一层。这首词先讲“洛阳城里春光好”，下面讲洛阳城里的美好景物，有“柳暗魏王堤”。下片写江南好，“春水”即江南的“春水碧于天”加上“水上鸳鸯浴”。俞先生说：“无家可归，还是要回家。”这就是跟上一首的想回乡一致。上一首是抹杀他人所说的江南好，思乡之切透过一层；这首是“无家可归，还是要回家”，通过无家可归，也把思乡之切透过一层。就这点说，两首是有相似处的。但两首又写得不同，前一首因为中原战乱，所以“未老莫还乡”，希望到老时中原已经安定，可以还乡了。写这首词时，朱温篡唐，中原愈乱，已无法回乡，但还是忘不了回乡，那是“表面上是故乡之思，骨子里说是故国之思”。“更进一步说，不仅有故国之思也，且兼有兴亡治乱之感焉。”实际上怀念唐朝，有故君之思，所以说“忆君君不知”。但唐朝已亡，唐朝的君主早已不存在，洛阳的风光虽好，洛阳才子只能在他乡老了。他乡是好的，“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但忘不了故国之思，所以“此时心转迷”。因此身虽在蜀，还在望故乡，“凝恨对残晖”，怀念故君，怀念魏王堤，那是唐朝盛世的贞观中赐给魏王泰的，他的想望魏王堤，正像东汉末王粲《七哀》的“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李善注：“《毛诗序》曰：《下泉》，思治也，曹人思明王贤伯也。”杜牧《将赴吴兴登乐游原》：“乐游原上望昭陵。”昭陵，唐太宗陵。“望昭陵”，也是思念明王。所以认为想望魏王堤，也有思念明王的意思。那么在“心转迷”里，在“凝望”里，通过思乡之念来表达故国之思，透过一层来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