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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结婚十年

二十一 最后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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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旧独自在蓝思安路的公寓里,曾打电话去叫过菱菱,但是姑母留住她不肯放。我沉默得一句话也不多说,只有童于道有时候还来看我,相对无言,他也想不出我有什么难言悲哀。

我不愿对他提起谢上校的事,他也没有问过我;然而每当想起来时,我总忍不住骤怒的表情,他惶惑了。

小宁波到保险公司里去做事了,因为这里的待遇太菲薄。公寓主人总算仍旧白给他一间小屋住,就在我的房间斜对过。我因为没有人给我烧饭,便在电炉里随便煮些,有一天我听见后门口有卖鸡蛋的声音,就跑出去买,小宁波的女人还帮着还价。房间的门却没有锁上,有一皮箧放在橱里,内有美钞千余元,这是我所仅有的积蓄了,新近从保管箱里取出来,我预备放些拆息藉以维持母女主仆三人的生活。当时我拣好了鸡蛋,便进房去取款,皮箧还是好好地放在橱里,拿出应付之款,我又把它放进橱里了,橱门未上锁。于是我就煮鸡蛋吃,吃完了又自己洗碗,及至下午三时许我又开橱取手帕时,忽然发现皮箧不见了,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

我急忙跑去报告警察局,当时有人把我领进办公室里,一个探长似的人问:“你的皮箧不会藏在别处吗?”

“绝对不会,我记得很清楚的,而且事后又各处找过一遍。”我肯定地说。

“然则……皮箧里面真有这许多值钱的美钞吧?”他又问,仿佛疑心我是存心来讹诈他的。

“是的。”

“你为什么把这许多东西放在皮箧里呢?”

“因为我想把它卖掉。”

“为什么不去卖?”

“因为还没有来得及。”

他叹口气道:“若早些卖掉可也是好了。”

于是他就叫我填好了失单,良久,他又命一个探员跟着我去侦查一遍。我把失窃前后的情形都对探员说了,他也像怪我不该多惹这个是非似地说:“你出去买蛋,怎么可以不锁上橱门呢?”

我也知道我自己不该太不小心,然而这受损害的可仅是我自己,与妨害公共安全如失火等情形不同。而他所负的责住是替我破案,一切责备我自不小心的话可以说是多余的。假使人人都能够小心,人人都能够不做盗贼,国家又何必还养着你们这批警员呢?自然我也不敢把言语直说出来,只央求他替我设法查一下吧,他缓缓回答道:“这事查起来可是很困难的——公寓里可有什么佣人吗?”仿佛做贼只有佣人才会。

我说:“从前有一个小宁波,现在他进保险公司去了。”

他又问:“你自己可知道或看见什么人做的吗?”

我说:“当然不知道。我若亲眼瞧见的,还不把他马上捉住吗?”

他这才无可奈何地说:“我拿东西来查一次手印吧。”去了约十多分钟,他果然又来了,把指印留下,我说:“这指印可是与谁的对照呢?”

他说:“我也不知道呀。你以后假使发现什么证据时,可以来报局,我们可以叫他捺手印试对照便了。”

我说:“但是你们也得设法替我留意嫌疑犯呀。”

他拉长脸孔连摇头道:“这事情可又难办了,谁的脸上不曾写明是贼不是贼,凡是在公寓的人可说个个都是嫌疑的,但是我们也不能为你而动员全体人马呀。每个人每天要花多少钱呢?假使你所失去的数目再大一些倒也好了。假使你认识局长或其他高级职员……”总之,我的仅有的积蓄是永远不能找回来了。

我想到自杀。过去我有许多拿钱的机会,然而不想拿,现在就为此区区之数而丢弃生命也未免太不值得了,明天是菱菱的生日,还是领回她与王妈来吧。

贤也得知这个消息,偷偷地给我送来十万元钱——可是这又何济于事呢?他对我说以后常常会帮助我的,我说恐怕春玉小姐多心,还是不要使你为难吧,果然从此他也不再送来了。然而那天我还是称谢他的,当他出去后,菱菱悄问我说:“妈妈你又要同他好了吗?”我说:“不是的,只为我们穷了,我想还是不要得罪他的好。——菱菱,假使妈妈没有饭吃,你还是仍旧跟爸爸去吧。”说得菱菱哭起来,我的心快要碎了。

钱,可真是一件了不得的东西,失去容易赚来难,我只好又卖文了,斤斤与人计较着稿费,不断地写,我们还是不能够过活。于是我便只好卖掉东西,以资弥补。人家不相信我,还以为我在装蒜呢,我也不肯启齿求人的,生活日涨,我们仍旧咬紧牙关挨。

童于道也叹息着我的命运太坏,但是爱莫能助,自己过的便是咬菜根的生活,又有何余力来帮助朋友呢?渐渐我的身体也起了变化,常常作呕,我拼命忍住了,王妈是个养过三男四女的人,给她瞧着该是多么的不好意思呢?我是完了,我想,真的不能活下去了。

文章还得天天写,心情却是如此的恶劣,自己也知道这时决写不出好东西来的。然而稿费却是按字计算的,我需要它,便得多多写,是好是歹可是不容许考虑到呀。然而这件事情却怎么办呢?我没有人可以商量,就同童于道说了。

他听着吓了一大跳。不假思索地,他要请他的姑丈设法找谢上校去,我默然半晌道:“找着了又怎么办?嫁给她吗?”

他迟疑片刻,忽然垂泪着:“假使……假使我是一个有钱的人……”我忙摇手阻止他不要说,因为我完全知道他的意思,假使他是一个有钱的人,不是送我钱就是预备与我结婚。

我怎么可以将错就错呢?

贤与春玉小姐结婚的启事也在报上登出来了,有政界名人替他们证婚,情形想是很热闹的,在相反的情形下,我却如此病苦不堪,还是快些找医生吧。

有一个外国医生,他是精于妇科的,我请他检验一下。他把我的小便抽出来,用针注射于鼠的身上,鼠的子宫果然显得膨胀起来,他说那便可以证明我的尿内含有某种荷尔蒙,在他的pregnant examination单上,他肯定地写上一个“十”字。这可不得不想办法呀。

于是我试设法向报馆借钱,答应给他们稿子,款子总算勉强凑齐了,我得赶紧缴卷,因为恐怕就此死了还不出债呀。我的心里很勇敢,像一个亡命之徒将绑上法场了——横竖也没有什么舍不得呀。

放在我的眼前的纸是无限责任,这些都是残忍的男子们给予我的,我只为了“母爱”,所以默默地接受下来了,无辜的孩子呀,我觉得我的一生没有快乐幸福过,太早的结婚招来了太多的麻烦,我疲倦了。

赵瑞国为什么常想有孩子呢?那是因为他有钱,有钱的人做父亲是很便当的。然而一个没钱的母亲,那真是太麻烦了,谁肯代我负这些责任,谁就是真爱我,然而天下又哪里会有这种人呢?

他们都是骗我的;也许将来我还得受孩子们的骗,辛辛苦苦一场空呀。

节制生育是女子解放的基本条件;在万万不得已时,科学的堕胎方法也是值得赞美的。一个女子若是不能控制自己子宫,她还想有办法控制男人的心吗?

过去我是多么的愚笨呀!一个人就算老实也不能够老实到不知自卫的地步,我为什么竟如此大意呢?对于自己的切肤之痛,我为什么竟如此大意呢?

他犯了罪,而我却不得不代他承受天之罚。这又该是多么的冤枉呀。

在一个冷清清的早晨,童于道来找我了。我正伏案写一张东西,泪流满面地。

“你在做些什么呀?”他惊慌地问。

“写遗嘱。”我照实回答了。

他吓得连嘴唇也变白了,问明原故,这才决定陪我一同去。进了医生的私人诊所,有一位美貌的看护小姐叫我们在外面且等。手术室的门开了,白发萧萧的老医生探头出来。见了我们便说一声“哈罗”,我举目向里面瞧时,那不是直挺挺地躺着一个年青女人吗?

那没有血色的脸孔,简直怕死人,我不禁喊了一声“嗳哟”,医生听见便把手术室门关了。

一刻钟后,那个女人由她的同伴搀扶着走出来,身体摇摇晃晃的,如临风舞着的杨柳。童于道忍不住向她问道:“很痛苦吗?”她似乎摇摇头,却也无力回答,搀扶着她的同伴则是横了童于道一个白眼。

数分钟后,医生开门出来叫我走进去了,我战栗着,趑趄不敢跨进门槛。童于道的眼眶似乎凹了进去,他没说一句话,只是本能地想扯住我,我忽然觉得勇敢起来,反而安慰他说:“不要紧的,我的精神很好。”医生不由分说地把我拉进去,同时便把手术室的门关了。童于道给阻留在外面。

我又发抖了。医生和蔼地说:“别怕,一些也没有什么痛苦的。”我只好颔首。坐到动手术的椅上,他把我的手脚都缚住了,我不禁惊叫起来。

“好孩子!”他慈爱地抚着我的说:“那是女人的不幸,以后你要多多祷告,求主给你快乐与平安吧。”

我垂泪点点头,口中喃喃祷告着,虔诚地。——其实我可是从来不相信什么宗教的,到了危急之际,只好哀求神了。

医生走过去取针药,我说:“请你不要离开我呀,医生。”

他便应声而来道:“我当一直站在你的身旁,放心吧。”

于是我微笑了,他哀怜似地凝视着我,半晌,他俯下身来低声对我说:“聪明的小姐,愿你以后再不要上男人的当,我是一个私生子,我的母亲很为此而苦恼,因此我就选择了这个职业。小姐,”他一面说一面替我注射麻醉剂了:“请你数一二三四……吧。”

我闭着眼睛,口中数起一二三四来。

“再数得重一些!”这是我最后听到的他的声音了,我只觉得心脏在跳动,浑身发起热来,直数到七十五六,我便失去知觉了,连天翻地覆都不会听到。

当我悠悠醒来的时候,我就低声对医生说:“我是多么的高兴看见你呀,医生。”我们说的是英语,居然还没有弄错文法。连说数声以后,仿佛医生就把手术室的门开了,童于道面如死灰般走前来,我看见便大哭起来,哭得莫名其妙,但是眼泪却如雨下,后来似乎是看护小姐在替我揩拭,童于道呆呆地瞧着始终没有说话。

我试着要坐起来,天昏地黑的一阵昏晕,我又倒下去了。于是医生叮嘱我且休息片刻,不久童于道替我喊来一辆汽车,我们就回家了。

命运简直像儿戏般的,等我回到家中时,却瞧见谢上校早等候在那边了。

童于道勉强向他招呼了一声,以为我们有什么话要说,便告辞了。

我默默睡在床上。

“你的身子不好吗?”他温存地问:“怎么今天的脸色会如此苍白可怕!”

我没有回答。

“你刚才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今天早晨下车后就赶到那边去。东洋娘姨把你的字条交给我,可真是把我急坏了。”

我仍旧没有话说。

“你恨我吗?唉,我真是太不应该了。”他无可奈何地说:“青,你说你还能够原谅我吗?”

“不!”

“永远不吗?”

“永远不!”

“那末……那末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了……”说着他站起身来,似乎想走出去。

“且慢些!”我厉声喝止,他以为还有留恋的意思,走上前来想拉我的手,我急忙把手缩回去道:“我正要通知你一件事:我预备把事情的经过报告给你们的司令,你是如此一个不良的军人,强迫了一个女人,竟使她受孕!……”

“是真的吗?”他且惊且喜的凑过脸来问。

我严肃地说道:“是真的,然而她今天已经堕胎了。”

他连连跌足叹息,说是太可惜了。我冷笑不作声。我知道他们的司令是顶爱讲忠孝仁义等等旧道德的,虽然自己也有五六个小老婆,却是不许部下妄自行动。不久以前据说有一个军官宠妾灭妻,他的妻子便向司令太太哭诉了,司令闻知大怒,便把那军官大骂一顿,逼着他把小老婆离了,一心一意地伴着太太过活。这样过了一两个月光景,那军官与太太同游山顶,太太竟自堕下山来跌死了,那时没有第三者在旁,司令断然以为太太一定是他故意推下去的,便也不加讯问,径自下令把他枪决了。这也是中国人的军法,我相信他自然知道厉害的。

“青!”

“……”

“你这次用了许多钱吧?”

“……”

“这当然是应该由我负责的。”他不胜慷慨地说了。——一个男人要一个女人,是钱;一个男人要与女人割断关系了,也是钱;出了钱便可以洗净一切罪恶,就此永远于心无愧了。

然而我却正需要钱呀!“哈哈!”我突然大笑起来了,接着又问:“你预备给我多少钱呢?”

萧瑟的秋天又过去了,因为有了一些钱,生活便不须忧虑,于是我又想到精神方面的空虚,发生所谓了“感伤”的情绪。童于道送给我一盆红菊花,我忽然动起诗兴来,以“晚菊”为题,做了一首七绝道:

憔悴秋光独损神,惜花心事几人真。

渊明去后知音绝,寂寞东篱对野人。

诗是做好了,所谓渊明究竟指的是谁呢?于是我便幻想出一个持杯在手,整日与朋友谈论不倦的潇洒文士,他是如此飘飘然的,欲进又不敢……

无限的空虚,不尽的寂寞呀!

菊花残了,崇贤忽然带了元元到我的公寓里来。元元穿着一件破旧的袍子,长仅及膝。他的鞋子也嫌窄了,走路的时候似乎有些痛的样子。他怔怔的望着我,恍然如梦里,不久又微笑了,天使一般的笑容呀!

据贤告诉我说,那位春玉小姐是因为怀孕才不得不同贤举行婚礼的,自从结婚以后,她们一家人除了贤之外余者都视元元如眼中钉,不久又把老妈妈也借故辞掉了,随他一个小孩子跑来跑去在巷堂里,敲门只装没听见,不肯让他进来。贤瞧不过去,狠狠地与她吵了几场,结果还是没办法。“我很后悔从前做过的事,”他幽幽地说,“请你看在孩子的面上,把他收留在这儿吧。”

我自然答应了,毫无考虑,也绝无条件地。

冬虽然寒冷,然而我的心里是温暖的。菱菱娇美如花,穿着姑母所送的淡红绒线跳舞衣,仿佛公主下凡;元元则是圆圆的脸孔冻红了,像一只可爱的苹果,眼珠乌灼灼的惯凝视我,到了夜里睡着时他的眼皮渐渐合拢去了,这才又紧紧扯牢我的手,惟恐失去我,会再遭受后母的折磨似的,可怜的孩子呀。

我要为下一代的青年培养聪明的妻子与良好的丈夫,我要用尽我力量去教育菱菱和元元,使他们将来各成为好妻子与好丈夫。虽然我自己从来没有得到真正的爱情过,但是我相信我的儿女们一定会有的,也肯给与人,不像我一般的自私自利。我要为他们祝福着!

我宽恕一切对不起我的人,也希望我所对不起的人们能够宽恕我;人生是如此……如此有意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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