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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商人胡雪岩

第四章 情势巨变,胡雪岩着手破产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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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中求活

从第二天起,阜康照常开门,典当、药店、丝行,凡是胡雪岩的事业,无不风平浪静,大家都兴致勃勃地注视着初五那一天胡家的喜事,阜康的风潮为一片喜气所冲淡了。

迎亲是在黄昏,但东平巷从中午开始,便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各式各样的灯牌、彩亭,排出去两三里路,执事人等,一律蓝袍黑褂,抬杠的夫子是簇新的蓝绸滚红边的棉袄,气派非凡。

其时元宝街胡家,从表面来看,依旧是一片兴旺气象,里里外外,张灯结彩,轿马纷纷,笑语盈盈,只是仔细看去,到处都有三五人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议,一见有生人经过,不约而同都缩口不语,茫然地望着远处,看在眼里,令人无端起不安之感。

这种情形,同样地也发生在花园中接待堂客之处,而最令人不安的是,看不见“新娘子”,也就是三小姐,不知道躲在何处,据老妈子、丫头们悄悄透露的消息,说是三小姐从这天一早就哭,眼泪一直没有停过。“新娘子”上花轿以前舍不得父母姐妹,哭一场原是不足为奇的事,但一哭一整天,就不能不说是罕见之事了。

不过,熟知胡家情形的客人,便觉得无足为奇。原来这三小姐的生母早逝,她跟胡雪岩在杭州二次陷于“长毛”时,曾共过患难,因此贤惠的胡太太将三小姐视如己出,在比较陌生的堂客面前,都说她是亲生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加以从她出生不久,胡雪岩便为左宗棠所赏识,家业日兴,都说她的命好,格外宠爱,要什么有什么,没有不如意的时候,但偏偏终身大事不如意,在定亲以后,才慢慢知道,“新郎倌”阿牛,脾气同他的小名一样,粗鲁不解温柔,看唱本,听说书,离“后花园私订终身”的“落难公子”的才貌,差得十万八千里都不止。

原本就一直委屈在心,不道喜期前夕,会出阜康钱庄挤兑的风潮,可想而知的,一定会有人说她命苦。她也听说,王善人想结这门亲,完全是巴结她家的财势,如果娘家败落,将来在夫家的日子就难过了。

她的这种隐痛,大家都猜想得到,但没有话去安慰她,她也无法向人诉苦,除了哭以外,没有其它的办法可以使她心里稍为好过些。当然,胡太太与螺蛳太太都明白她的心境,但找不出一句扎扎实实的话来安慰她,事实上三小姐的这两个嫡母与庶母,也是强打精神在应酬贺客,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苦,自己都希望怎么能有一个好消息稍资安慰,哪里还能挖空心思来安慰别人?“不要再哭了!眼睛已经红肿了,怎么见人?”胡太太只有这样子一遍一遍地说,双眼确是有点肿了,只有靠丫头们一遍一遍地打了新手巾来替她热敷消肿。

及至爆竹喧天,人声鼎沸,花轿已经到门,三小姐犹自垂泪不止,三催四请,只是不动身,胡太太与螺蛳太太还有些亲近的女眷,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螺蛳太太有主意,请大家退后几步,将凳子拉一拉近,在梳妆台前紧挨着三小姐坐下,轻声说道:“你老子养到你十九岁好吃好穿好嫁妆,送你出门,你如果有点良心,也要报答报答你老子。”

这一说很有效验,三小姐顿时止住了哭声,虽未开口而看着螺蛳太太的眼睛却在发问:要如何报答?

“你老子一生争强好胜,尤其是现在这个当口,更加要咬紧牙关撑守。不想‘爷要争气,儿要撒屁’,你这样子,把你老子的锐气都哭掉了!”

“哪个说的?”三小姐胸一挺,一副不服气的神情。

“这才是,快拿热手巾来!”螺蛳太太回头吩咐。

“马上来!”丫头答得好响亮。

“三小姐!有一扣上海汇丰银行的存折,一万两银子,你私下藏起来,不到要紧时候不要用。”螺蛳太太又说,“我想也不会有啥要紧的时候,不过‘人是英雄钱是胆’,有这扣折子,你的胆就壮了。”说着,塞过来一个纸包,并又关照,“图章是一个金戒指的戒面,上面一个‘罗’字。等等到了花轿里,你顶好把戒指戴在手上。”

她说一句,三小姐点一点头,心里虽觉酸楚,但居然能忍住了眼泪。

胡家的喜事,到新郎倌、新娘子“三朝回门”,才算告一段落。但这三天之中,局势又起了变化,而且激起了不小的风潮。

风潮起在首善之地的京城。十一月初六,上海的消息传到天津,天津再传到北京,阜康顿时被挤,汪惟贤无以应付,只好上起排门,溜之大吉。地痞起哄,半夜里打开排门放抢,等巡城御史赶到,已经不成样子了。

第二天一早来挤兑的人更多。顺天府府尹只好会同巡城御史出安民布告,因为京城的老牌钱庄,一共四家,都开在东四牌楼,字号是恒兴、恒和、恒利、恒源,有名的所谓“四大恒”,向来信用卓著,这时受了阜康的影响,亦是挤满了要兑现银的客户。“四大恒”如果一倒,市面不堪设想,所以地方官不能不出面维持,规定银票一百两以下照付,一百两至一千两暂付五十两,一千两以上暂付一百两。

不过四大恒是勉强维持住了,资本规模较小的钱庄,一挤即倒,市面大受影响。同时银票跌价,钱价上涨,本来银贱钱贵,有益于小民生计,但由于银票跌价、货物波动,家无隔宿之粮的平民,未蒙其利,先受其害。这种情形惊动了朝廷,胡雪岩知道大事要不妙了。

其时古应春已经由上海专程赶到杭州,与胡雪岩来共患难。他们相交三十年,但古应春为人极守分际,对于胡雪岩的事业,有的了解极深,有的便很隔膜,平时为了避嫌疑,不愿多打听,到此地步便顾不得嫌疑不嫌疑了。

“小爷叔,且不说纸包不住火,一张纸戳个洞都不可以,因为大家都要从这个洞中来看内幕,那个洞就会越扯越大。”他很吃力地说,“小爷叔,我看你索性自己把这张纸掀开,先让大家看个明白,事情反倒容易下手。”

“你是说,我应该倒下来清理?”

“莫非小爷叔没有转过这个念头?”

“转过。”胡雪岩的声音有气无力,“转过不止一次,就是下不了决心。因为牵连太多。”

“哪些牵连?”

“太多了。”胡雪岩略停一下说,“譬如有些人当初看得起我,把钱存在我这里,如今一倒下来,打折扣还人家,怎么说得过去?”

“那么,我倒请问小爷叔,你是不是有起死回生的把握?拖一拖能够度过难关,存款可以不折不扣照付?”

胡雪岩无以为答。到极其难堪的僵硬空气,快使得人要窒息了,他才开口。

“市面太坏,洋人太厉害,我不晓得怎么才能翻身。”他说,“从前到处是机会,钱庄不赚典当赚,典当不赚丝上赚,还有借洋债、买军火,八个坛子七个盖,盖来盖去不会穿帮,现在八个坛子只有四个盖,两只手再灵活也照顾不到,而况旁边还有人盯在那里,专挑你盖不拢的坛子下手。难,难!”

“小爷叔,你现在至少还有四个盖,盖来盖去,一失手,甚至于旁边的人来抢你的盖子,那时候——”古应春迸足了劲说出一句话,“那时候,你上吊都没有人可怜你!”

这话说得胡雪岩毛骨悚然。越拖越坏,拖到拖不下去时,原形毕露,让人说一句死不足惜,其所谓“一世英名,付之流水”,那是胡雪岩怎么样也不能甘心的事。

“来人!”

走来一个丫头,胡雪岩吩咐她将阿云唤了来,交代她告诉螺蛳太太晚上在百狮楼吃饭,宾主一共四个人,客人除了古应春以外,还有一个是乌先生,立刻派人去通知。

“我们晚上来好好商量,看到底应该怎么办。”胡雪岩说,“此刻我要去找几个人。”

明耀璀璨,炉火熊熊,佳肴美酒,百狮楼上,富丽精致,一如往昔,宾主四人在表面上亦看不出有何异样,倘或一定要找出与平日不同之处,只是胡雪岩的豪迈气概消失了。他是如此,其余的人的声音也都放低了。

“今天就我们四个人,大家要说心里的话。”胡雪岩的声音有些嘶哑,“这两天,什么事也不能做,闲工夫反而多了,昨天一个人独坐无聊,抓了一本《三国演义》看,诸葛亮在茅庐做诗:‘大梦谁先觉?’我看应春是头一个从梦里醒过来的人。应春,你说给乌先生听听。”

古应春这时候的语气,倒反不如最初那么激动了,同时,他也有了新的想法,可以作为越拖越坏,亟宜早作了断的补充理由。

“阜康一出事,四大恒受挤,京城市面大受影响,只怕有言官出来说话。一惊动了养心殿,要想像今天这样子坐下来慢慢商量,恐怕——”他没有再说下去。

大家都沉默着,不是不说话,而是倒闭清算这件事,关系太重了,必须多想一想。

“四姐,”胡雪岩指名发问,“你的意思呢?”

“拖下去是坏是好,总要拖得下去。”螺蛳太太说,“不说外面,光是老太太那里,我就觉得拖不下去了。每天装得没事似的,实在吃力,老太太到底也是有眼睛的,有点看出来了,一再在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到有一天瞒不住了,这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来,老太太会不会吓坏?真正叫人担心。”

这正也是胡雪岩下不得决心的原因之一,不过这时候他的态度有些改变了,心里在想的是,如何能使胡老太太不受太大的惊吓。

“我赞成应春先生的办法,长痛不如短痛。”乌先生说,“大先生既然要我们说心里的话,有件事我不敢再摆在心里了,有人说‘雪岩’两个字就是‘冰山’,前天我叫我孙子抽了一个字来拆——”

“是为我的事?”

“是的。”乌先生拿手指蘸着茶汁,在紫檀桌面上一面写,一面说,“抽出来的是个‘五嶽归来不看山’的‘嶽’字。这个字不好,冰‘山’一倒,就有牢‘獄’之灾。”

一听这话,螺蛳太太吓得脸色大变,胡雪岩便伸出手去扶住她的肩膀,安慰着说,“你不要怕。冰山没有倒,就不要紧。乌先生一定有说法。”

“是的。测字是触机,刚刚听了应春先生的话,我觉得似乎更有道理了。‘獄’字中间的‘言’就是言官,现在是有座山压在那里,不要紧,靠山一倒,言官出头,那时候左面是犬,右面也是犬,一犬吠日,众犬吠声,群起而攻,怎么吃得消。”

说得合情合理,胡雪岩、古应春都认为不可不信,螺蛳太太更不用说,急急问道:“乌先生,靠山不倒莫非一点事都没有了?”

“事情不会一点没有,你看左面这只犬已经立了起来,张牙舞爪要扑过来咬人,不过只要言官不出头就不要紧,肉包子打狗让它乖乖儿不叫就没事。”

“不错,一点不错!”胡雪岩说,“现在我们就要做两件事,一件是我马上去看左大人,一件是赶紧写信给徐小云,请他务必在京里去看几个喜欢讲话的都老爷,好好儿敷衍一下。”

这就是“肉包子打狗”的策略,不过,乌先生认为写信缓不济急,要打电报。

“是的。”胡雪岩皱着眉说,“这种事,不能用明码,一用明码,盛杏荪马上就知道了。”

“德藩台同军机章京联络,总有密码吧?”

“那是军机处公用的密码本,为私事万不得已也只好说个三两句话,譬如某人病危,某人去世之类,我的事三两句话说不清楚。”

“只要能说三两句话,就有办法。”古应春对电报往来的情形很熟悉,“请德藩台打个密电给徐小云,告诉他加减多少码,我们就可以用密码了。”

“啊,啊!这个法子好。应春,你替我拟个稿子。”胡雪岩对螺蛳太太说,“你去一趟,请德藩台马上替我用密码发。”

于是螺蛳太太亲自去端来笔砚,古应春取张纸,一挥而就:“密。徐章京小云兄:另有电,前五十字加廿,以后减廿。晓峰。”

这是临时设计的一种密码,前面五十字,照明码加二十,后面照明码减二十,这是很简单的办法,仓促之间瞒人耳目之计,要破还是很容易,但到得破了这个密码,已经事过境迁,秘密传递信息的功用已经达到了。倒是“另有电”三字,很有学问,电报生只以为德馨“另有电”,就不会注意胡雪岩的电报,这样导人入歧途,是瞒天过海的一计。

于是胡雪岩关照螺蛳太太,立刻去看莲珠,转请德馨代发密电,同时将他打算第二天专程到江宁去看左宗棠的消息,顺便一提,托他向驻在拱宸桥的水师统带,借一条小火轮拖带坐船。

“你去了就回来。”胡雪岩特地叮嘱,“我等你来收拾行李。”

接下来,胡雪岩请了专办笔墨的杨师爷来,口述大意,请他即刻草拟致徐用仪的电报稿,又找总管去预备次日动身的坐船。交代了这些杂务,他开始跟古应春及乌先生商议,如何来倚仗左宗棠这座靠山,来化险为夷。

“光是左大人帮忙还不够,要请左大人出面邀出一个人来,一起帮忙,事情就不要紧了。不过,”古应春皱着眉说,“只怕左大人不肯向这个人低头。”

听到这一句,胡雪岩与乌先生都明白了,这个人指的是李鸿章。如果两江、直隶,南北洋两大臣肯联手来支持胡雪岩,公家存款可以不动,私人存款的大户,都是当朝显宦,看他们两人的面子,亦不好意思逼提,那在胡雪岩就没有什么好为难的了。

“这是死中求活的一着。”乌先生说,“无论如何要请左大人委屈一回。大先生,这步棋实在要早走。”

“说实话!”胡雪岩懊丧地敲自己的额头,“前几天脑子里一团乱丝,除了想绷住场面以外,什么念头都不转,到了绷不住的时候,已经筋疲力竭,索性赖倒了,听天由命,啥都不想。说起来,总怪我自己不好。”

“亡羊补牢,尚未为晚。”乌先生说,“如果决定照这条路子去走,场面还是要绷住,应该切切实实打电报通知各处,无论如何要想法子维持。好比打仗一样,哪怕只剩一兵一卒,也要守到底。”

“说得不错。”胡雪岩深深点头,“乌先生就请你来拟个电报稿子。”

乌先生义不容辞,桌上现成的文房四宝,铺纸伸毫,一面想一面写,写到一半,杨师爷来交卷了。

杨师爷的这个稿子,措词简洁含蓄,但说得不够透彻,胡雪岩表面上自然连声道好,然后说道:“请你放在这里,等我想一想还有什么话应该说的。”

也就是杨师爷刚刚退了出去,螺蛳太太就回来了,带来一个颇令人意外的信息:“德藩台说,他要来看你。有好些话当面跟你谈——”

“你为啥不说,我去看他?”胡雪岩打断她的话问。

“我怎么没有说?我说了。德藩台硬说他自己来的好。后来莲珠私下告诉我,你半夜里到藩台衙门,耳目众多,会有人说闲话。”

听这一说,胡雪岩暗暗心惊,同时也很难过,看样子自己是被监视了,从今以后,一举一动都要留神。

“德藩台此刻在抽烟,等过足了瘾就来。”螺蛳太太又说,“密码没有发。不过他说他另有办法,等一下当面谈。”

“喔。”胡雪岩又问,“我要到南京去的话,你同他说了?”

“自然说了。只怕他就是为此,要赶了来看你。”

“好!先跟他谈一谈,做事就更加妥当了。”胡雪岩不避宾客,握着她的冰冷的手,怜惜地说,“这么多袖笼,你就不肯带一个。”

螺蛳太太的袖笼总有十几个,紫貂、灰鼠、玄狐,叫得出名堂的珍贵皮裘她都有,搭配着皮袄的种类花式来用,可是在眼前这种情形之下,她哪里还有心思花在服饰上?此时听胡雪岩一说,想起这十来天眠食不安的日子,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赶紧转身避了开去。

“罗四姐,你慢走。”胡雪岩问道,“等德藩台来了,请他在哪里坐?”

“在洋客厅好了。那里比较舒服、方便。”

“对!叫人把洋炉子生起来。”

“晓得了。”螺蛳太太答应着,下楼去预备接待宾客。

洋客厅中是壁炉,壁炉前面两张红丝绒的安乐椅,每张椅子旁边一张椅子,主位这面只有一壶龙井,客位这面有酒、有果碟,还有一碟松子糖、一碟猪油枣泥麻酥,因为抽鸦片的人都爱甜食,是特为德馨所预备的。

“这麻酥不坏!”德馨拈了一块放在口中,咀嚼未终,伸手又去拈第二块了。

在外面接应待命的螺蛳太太,便悄悄问阿云:“麻酥还有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

“我是说湖州送来的猪油枣泥麻酥。”

“喔,”阿云说道,“我去看看。”

“对,你看有多少,都包好了,等下交给德藩台的跟班。”

阿云奉命而去,螺蛳太太便手捧一把细瓷金炼的小茶壶,贴近板壁去听宾主谈话。

“你要我打密电给徐小云,不大妥当,军机处的电报,盛杏荪的手下没有不照翻的,这种加减码子的密码,他们一看就明白了。”德馨又说,“我是打给我在京的一个朋友,让他去告诉徐小云,你有事托他,电报随后就发。”

“那么,我是用什么密码呢?”

“用我的那本。”德馨说道,“我那个朋友心思很灵,编的密码他们破不了的。”

胡雪岩心想,照此一说,密码也就不密了,因为德馨不会把密码本借给他用,拟了稿子交出去,重重周折,经手的人一多,难免秘密泄漏,反为不妙。

与其如此,不如干脆跟他说明白,“晓翁,我想托徐小云替我在那些都老爷面前烧烧香,快过年了,节敬从丰从速,请他们在家纳福,不必管闲事,就是帮了我的忙。这些话,如果由晓翁来说,倒显得比我自己说,来得冠冕些。”他问,“不晓得晓翁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有何不可?”

“谢谢、谢谢!”胡雪岩问,“稿子是晓翁那里拟,还是我来预备?”

德馨此来是想定了一个宗旨的,胡雪岩的利益,到底不比自己的利益来得重要,但要顾到自己眼前利益,至少要顾到胡雪岩将来的利益。换句话说,他可以为胡雪岩的将来做任何事,藉以换取胡雪岩保全他眼前的利益。所以对于致电徐小云的要求,不但一口答应,而且觉得正是他向胡雪岩表现义气的一个机会。

因此,他略一沉吟后问:“你请一位笔下来得的朋友来,我告诉他这个稿子怎么拟。”

笔下当然是杨师爷来得,但胡雪岩认为古应春比较合适,因为德馨口述的大意,可能会有不甚妥当的话,杨师爷自然照录不误,古应春就一定会提出意见,请德馨重新斟酌。

“我有个朋友古应春在这里,晓翁不也见过的吗?”

“啊,他在这里!”德馨很高兴地说,“此君岂止见过?那回我到上海很得他的力!快请他来。”

于是叫人将古应春请了来与德馨相见。前年德馨到上海公干,古应春受胡雪岩之托,招待得非常周到,公事完了以后,带他微服冶游,消息一点不露,德馨大为满意,而且一直认为古应春很能干,有机会要收为己用。因此,一见之下,欢然道故,情意显得十分殷勤。

“我们办正事吧!”胡雪岩找个空隙插进去说,“应春,刚才我同德藩台商量,徐小云那里,由德藩台出面托他,第三者的措词,比较不受拘束。德藩台答应我了,现在要拟个稿子,请德藩台说了意思,请你大笔一挥。有啥没有弄明白的地方,你提出来请教德藩台。”

古应春对这一暗示,当然默喻,点一点头说:“等我来找张纸。”

“那里不是笔砚?”

“不!”古应春从身上掏出一支铅笔来,“我要找一张厚一点的纸。最好是高丽笺。”

“有、有!”螺蛳太太在门口答应。

话虽如此,高丽笺却一时无处去觅,不过找到一张很厚的洋纸,等古应春持笔在手,看着德馨时,他站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开始口述。

“这个电报要说得透彻,第一段叙时局艰难,市面极坏,上海商号倒闭,不知凡几,这是非常之变,非一人一家之咎。”

古应春振笔如飞,将第一段的要点记下来以后,抬头说道:“德公,请示第二段。”

“第二段要讲雪岩的实力,跟洋商为了收丝买茧这件事,合力相谋,此外,还有一层说法,你们两位看,要不要提?”德馨紧接着说,“朝廷命沿省疆臣备战,备战等于打仗,打仗要钱,两江藩库空虚,左爵相向雪岩作将伯之呼,不能不勉力相助,以至于头寸更紧,亦是被挤的原因之一。”

“不必,不必!”胡雪岩表示异议,“这一来,一定得罪好些人,尤其是李合肥,更不高兴。”

“我亦觉得不提为妙。”古应春附和着说,“如果徐小云把这话透露给都老爷,一定节外生枝,把左大人牵涉进去,反而害他为难。”

“对,对!就不提。”德馨停了下来,等古应春笔停下来时,才讲第三段。

第三段是说胡雪岩非常负责,但信用已受影响,维持格外吃力,如今是在安危成败关头,是能安度难关,还是一败涂地,要看各方面的态度而定。如果体谅他情非得已,相信他负责到底,他就一定能无负公私存户;倘或目光短视,且急于提存兑现,甚至唯恐天下不乱,出以落井下石之举,只怕损人不利己,胡雪岩固然倒了下来,存户只怕亦是所得无几。

这一段话,胡雪岩与古应春都认为需要推敲,不过意见是古应春提出来的,说“落井下石”似乎暗指李鸿章,而损人不利己,只怕所得无几,更足以引起存户的恐慌,尤其是公款,可以用查封的手段保全债权,而私人存户,势力不及公家,唯一的自保之计是,抢在前面,先下手为强。那一来不是自陷于危地?

“说得也是。”德馨趁机表明诚意,“我完全是说公道话,如果你们觉得不妥,怎么说都行。”

“我看,只说正面,不提反面。”

这就是说,要大家对胡雪岩,体谅情非得已,相信负责到底。德馨自然同意,接下来讲第四段。

这一段说到最紧要的地方,但却要言不烦地只要说出自己这方面的希望,在京处于要津的徐用仪,自会有透彻的了解,但接下来需要胡雪岩作一个安排,应该先商量好。

“马上过年了,”他看着胡雪岩说,“今年的炭敬、节敬,你还送不送?”

“当然照送。”胡雪岩毫不迟疑地回答,还加了一句,“恐怕还要多送。”

“你是怎么送法?”德馨问说,“阜康今年不能来办这件事了,你托谁去办?款子从哪里拨?”

这一问,胡雪岩才觉得事情很麻烦,一时意乱如麻,怔怔地看着德馨,无以为答。

这时古应春忍不住开口了:“事到如今,既然托了徐小云,索性一客不烦二主,都托他吧。”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德馨说道,“雪岩如果同意,咱们再商量步骤。”

“我同意。”

“好!现在再谈款子从哪里拨。这方面我是外行,只有你们自己琢磨。”

于是胡雪岩与古应春稍作研究,便决定了办法,由汇丰银行汇一笔款子给徐用仪,请他支配,为了遮人耳目,这笔款子要由古应春出面来汇。当然,这一点先要在密电中交代明白。

要斟酌的是不知道应该汇多少,胡雪岩想了一会说:“我记得去年一共花了三万有余、四万不到。”胡雪岩说,“今年要多送,就应该汇六万银子。”

“至于哪个该送多少,汪惟贤那里有单子,请小云找他去拿就是。”胡雪岩说。

德馨点点头说:“电报上应该这么说,雪岩虽在难中,对言路诸公及本省京官卒岁之年,仍极关怀,现由某某人出面自汇丰汇银六万两至京,请他从汪惟贤处取来上年送炭敬、节敬名单,斟是加送,并为雪岩致意,只要对这一次阜康风潮,视若无事,不闻不问,则加以时日,难关定可安度。即此便是成全雪岩了。至于对雪岩有成见、或者素好哗众取宠者,尤望加意安抚。”

这段话,意思非常明白,措词也还妥当,古应春几乎一字不更地照录,然后又将全稿细细修正,再用毛笔誊出清稿,请德馨与胡雪岩过目。

“很好!”德馨将稿子交给胡雪岩,“请你再细看一遍。”

“不必看了。拜托、拜托。”胡雪岩拱拱手说。

于是等德馨收起电报稿,古应春道声“失陪”,悄悄退下来以后,宾主复又开始密谈。

“雪岩,咱们的交情,跟弟兄没有什么分别,所以我说话没有什么忌讳,否则反倒容易误事。你说是不是?”

一听这段话,胡雪岩心里就有数了,他是早就抱定了宗旨的,不论怎么样,要出以光明磊落。

生意失败,还可以重新来过,做人失败不但再无复起的机会,而且几十年的声名,付之东流,这是他宁死不愿见的事。

于是,他略想一想,慨然答说:“晓翁,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今天晚上肯这样来,就是同我共患难。尤其是你刚才同我说的一番话,不枉我们相交一场,晓翁,我完全是自作孽,开头把事情看轻了,偏偏又夹了小女的喜事,把顶宝贵的几天光阴耽误了。从现在起,我不能再走错一步,其实,恐怕也都嫌晚了,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趁现在我还能作主的时候,晓翁,你有话尽管说,我一定遵办。”

德馨巴不得他有这句话,当即说道:“雪岩,咱们往好处想,可是不能不作最坏的打算。我有张单子在这里,你斟酌,只要你说一句‘不要紧’,这张单子上的人,都归我替你去挺。”

这张单子三寸高,六七寸宽,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胡雪岩一拿到手,先就烦了,欲待细看,却又以老花眼镜不在手边,将那张单子拉远移近,总是看不清楚,头都有些发晕了。这一阵的胡雪岩,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只以虚火上炎,看来依旧红光满面,其实是硬撑着的一个空架子,此时又急又气,突然双眼发黑,往后一倒,幸亏舶来的安乐椅,底座结实,纹风不动,但旁边茶几上的一碗茶,却让他带翻了,细瓷茶碗落地,碎成好几片,声音虽不大,但已足以使得在隔室的螺蛳太太吃惊了。

“啊呀呀!”她一奔进来便情不自禁地大嚷,而且将杭州的土话都挤出来了,“甲格地、甲格地?”

这是有音无字的一句乡谈,犹之乎北方人口中的惊诧,“怎么啦?”她一面说,一面上前来掐胡雪岩的“人中”。

鼻底唇上这道沟名谓“人中”,据说一个人昏厥需要急救时,掐人中是最有效的办法。不过胡雪岩只是虚弱,并未昏厥,人虽倒在安乐椅上,仿佛呼吸都停了似的,其实心里清楚得很。此刻让螺蛳太太养了多年的长指甲死命一掐,疼得眼泪直流,像“炸尸”似的蹦了起来,将德馨吓了一大跳。

吓过以后,倒是欣喜,“好了!好了!”他说,“大概是心境的缘故。”

螺蛳太太已领悟到其中的原因,“也不光是心境不好,睡不熟、吃不好,人太虚了。”接着便喊,“阿云,阿云!”

将阿云唤了进来,是吩咐“开点心”,燕窝粥加鸽蛋,但另有一碗参汤,原是早就为胡雪岩预备着的,只以有贵客在,她觉得主人不便独享,所以没有拿出来,这时候说不得了,只好做个虚伪人情。

“那碗参汤,你另外拿个碗分作两半,一碗敬藩台。”

这碗参汤,是慈禧太后赐胡老太太的吉林老山人参所熬成的,补中益气,确具功效,胡雪岩的精神很快地恢复了,拿起单子来只看最后,总数是三十二万多银子。

“晓翁,”他说,“现款怕凑不出这许多,我拿容易变钱的细软抵给你。”

“细”是珠宝,“软”指皮货字画,以此作抵,估价很难,但德馨相信他只会低估,不会高算,心里很放心,但口头上却只有一番说词。

“雪岩,我拿这个单子给你看,也不过是提醒你,有这些款子是我跟小妾的来头,并没有打算马上要。事到如今,我想你总账总算过吧,人欠欠人,到底有多少,能不能抵得过来?”

问到这话,胡雪岩心里又乱又烦,但德馨深夜见访,至少在表面上是跟朋友共患难,他不能不定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作个比较恳切的答复。

当然,“算总账”这件事,是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不过想想就想不下去了,所以只是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思绪,此时耐着性子,理了一下,才大致可以说出一个完整的想法。

“要说人欠欠人,两相比较,照我的算法,足足有余,天津、上海两处的存货——丝跟茧子,照市价值到八百万,二十九家典当,有的是同人家合伙的,通扯来算,独资有二十家,每家架本算它十万两,就是两百万,胡庆余堂起码要值五十万。至于住的房子,就很难说。”

“现住的房子不必算。”德馨问说,“古董字画呢?”

提到古董字画,胡雪岩唯有苦笑,因为赝鼎的居多,而且胡雪岩买古董字画,只是挥霍,绝少还价。有一回一个“古董鬼”说了一句:“胡大先生,我是实实惠惠照本钱卖,没有赚你的钱。”胡雪岩大为不悦,挥挥手说道:“你不赚我的钱,赚哪个的钱?”

有这段故事一传,“古董鬼”都是漫天讨价,胡雪岩说一句:“太贵了。”人家就会老实承认,笑嘻嘻地说:“遇到财神,该我的运气来了。”在这种情况之下,除非真的要价要得太离谱,通常都是写个条子到账房支款,当然账房要回扣是必然的。

他的这种作风,德馨也知道,便不再提古董字画,屈着手指计算:“九百加两百一千一,再加五十,一共是一千一百五十万。欠人呢?”

“连官款在内,大概八百万。”

“那还多下三百五十万,依旧可算豪富。”

“这是我的一把如意算盘。”胡雪岩哀伤地说,“如果能够相抵,留下住身房子,还有几百亩田,日子能过得像个样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怎么呢?”

“毛病就在丝上——”

原来胡雪岩近年来做丝生意,已经超出在商言商的范围,而是为了维护江浙养蚕人家几百万人的生计,跟洋商斗法,就跟打仗一样,论虚实,讲攻守,洋商联合在一起,实力充足,千方百计进攻,胡雪岩孤军应战,唯有苦撑待变。这情形就跟围城一样,洋商大军压境,吃亏的是劳师远征,利于速战,被围的胡雪岩,利于以逸待劳,只要内部安定,能够坚守,等围城的敌军,劳师无功,军心涣散而撤退时,开城追击,可以大获全胜。

但自上海阜康的风潮一起,就好比城内生变,但兵不厌诈,如果出之以镇静,对方摸不透他的虚实,仍有化险为夷的希望。这就是胡雪岩照样维持场面,而且亦决不松口打算抛售存货的道理。

“一松口就是投降,一投降就听人摆布了。九百万的货色,说不定只能打个倒八折——”

“雪岩,我没有听懂。”德馨插嘴问道,“什么叫‘倒八折’?”

“倒八折就是只剩两成。九百万的货色,只值一百八十万。洋商等的就是这一天。晓翁,且不说生意盈亏,光是这口气我就咽不下。不过,”胡雪岩的眼角润湿了,“看样子怕非走到这一步不可了!”

德馨不但从未见胡雪岩掉过眼泪,听都未曾听说过,因此心里亦觉凄凄恻恻地,非常难过,只是无言相慰。

“像我这种情形,在外国,譬如美国、英国,甚至于日本,公家一定会出面来维持。”胡雪岩又说,“我心里在想,我吃亏无所谓,只要便宜不落外方,假如朝廷能出四百五十万银子,我全部货色打对折卖掉,或者朝廷有句话,胡某人的公私亏欠,一概归公家来料理,我把我的生意全部交出来,亦都认了。无奈——唉!”他摇摇头不想再说下去了。

“这倒不失为一个光明磊落,快刀斩乱麻的办法!”德馨很兴奋地说,“何不请左爵相出面代奏?”

“没有用!”胡雪岩摇摇头,“朝廷现在筹兵费要紧,而况阎大人管户部,他这把算盘精得很,一定不赞成。”“阎大人”指协办大学士阎敬铭,以善于理财闻名,而他的理财之道是“量入为出、省吃俭用”八个字,对胡雪岩富埒王侯的生活起居,一向持有极深的成见,决不肯在此时加以援手的。

“那么,”德馨有些困惑了,“你不想请左爵相出面帮你的忙,你去看他干吗?”

“也不是我不想请他出面,不过,我觉得没有用,当然,我要看他的意思。晓翁,你晓得的,左大人是我的靠山,这座靠山不能倒。”接着胡雪岩谈起乌先生拆那个“嶽”字的说法。

不道德馨亦深好此道,立即问说:“乌先生在不在?”

“不知道走了没有。”

胡雪岩起身想找螺蛳太太去问,她已听见他们的话,自己走了进来说:“乌先生今天住在这里,就不知道睡了没有。”

“你叫人去看看。”

“如果睡了,就算了。”德馨接口,“深夜惊动,于心不安。”

其实这是暗示,即便睡了,也要惊动他起身。官做大了,说话都是这样子的,螺蛳太太识得这个窍门,口中答应着,出来以后却悄悄嘱咐阿云,传话到客房,不论乌先生睡了没有,请他马上来一趟。

破产清算

乌先生却还未睡,所以一请就到,他是第一次见德馨,在胡雪岩引见以后,少不得有一番客套,德馨又恭维他测字测得妙,接下来便要向他“请教”了。

“不敢当、不敢当!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乌先生问,“不知道德大人想问什么?”

“我在谋一件事,不知道有成功的希望没有,想请乌先生费心替我卜一下。”

“是!请报一个字。”

德馨略想一想说:“就是‘謀’字吧。”

一旁有现成的笔砚,乌先生坐下来取张纸,提笔将“謀”字拆写成“言、某”两字,然后搁笔思考。

这时德馨与胡雪岩亦都走了过来,手捧水烟袋,静静地站在桌旁观看。

“德大人所谋的这件事,要托人进‘言’,这个人心目中已经有了,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个‘某’。”乌先生笑道,“不瞒德大人说,我拆字是‘三脚猫’,也不会江湖诀,不过就字论字,如果说对了,一路拆下去,或许谈言微中,亦未可知。”

“是、是!”德馨很客气地,“高明之至。”

“那么,请问德大人,我刚才一开头说对了没有?不对,重新来。请德大人不要客气,一定要说实话。”

“是的,我一定说实话:你老兄一开头就探骊得珠了。”

乌先生定睛细看一看他的脸色,直待确定了他说是的实话,方始欣慰地又说:“侥幸、侥幸。”然后拈起笔来说道,“人言为信,这个人立在言字旁边,意思是进言的人要盯在旁边,才会有作用。”

“嗯、嗯!”德馨不断点头,而且不断眨眼,似乎一面听,一面在体味。

“现在看这个某字,加女为媒,中间牵线的要个女人——”

“请教乌先生,这个牵线的女人,牵到哪一面?”

“问得好!”乌先生指着“信”字说,“这里有两个人,一个进言,一个纳言,牵线是牵到进言的人身上。”

“意思是,这个为媒的女子,不是立在言字旁边的那个人?”

“不错。”

“我明白了。”德馨又问,“再要请教,我谋的这件事,什么时候着手?会不会成功?能够成功,是在什么时候?”

“这就要看某字下面的这个木字了。”

乌先生将“某”下之“木”涂掉,成了“甘言”二字,这就不必解释了,德馨便知道他所托的“某”人,满口答应,其实只是饴人的“甘言”。

因此,他问:“要怎么样才会失掉这个木字?”

“金克木。”乌先生答说,“如果这件事是在七八月里着手,已经不行了。”

“为什么呢?”

“七月申月、八月酉月,都是金。”

“现在十一月,”胡雪岩插嘴,“十一月是不是子月?”

“是的。”

胡雪岩略通五行生克之理,便向德馨说道:“子是水,水生木,晓翁,你赶快进行。”

“万来不及。”德馨说道,“今天十一月十六日,只半个月不到,哪来得及?”

“而且水固生木,到下个月是丑月,丑为土,木克土不利。”乌先生接下来说,“最好开年正月里着手,正月寅、二月卯,都是木,三月里有个顿挫,不过到四五月里就好了,四月巳、五月午都是火——”

“木生火,”胡雪岩接口,“大功告成。”

“正是这话。”乌先生同意。

“高明、高明,真是心悦诚服。”德馨满面笑容将水烟袋放下,“这得送润笔,不送就不灵了。”

一面说,一面掀开“卧龙袋”,里面束着一条蓝绸汗巾作腰带,旗人在这条带子的小零碎很多,他俯首看了一下,解下一个玉钱,双手递了过去。

“不成敬意,留着玩。”

乌先生接过来一看,倒是纯净无瑕的一块羊脂白玉,上镌“乾隆通宝”四字,制得颇为精致,虽不甚值钱,但确是很好的一样玩物,便连连拱手,口说“谢谢、谢谢!”

“这个不算,等明年夏天我谋的事成功了,再好好表一表谢意。”

等乌先生告辞退出,胡雪岩虽然自己心事重重,但为了表示关怀好朋友,仍旧兴致盎然地动问,德馨所谋何事?

“还不是想独当一面。我走的是宝中堂的路子,托他令弟进言。”德馨又说,“前年你不是邀他到南边来玩,我顺便请他逛富春江,约你作陪,你有事不能去。你还记得这回事不?”

“嗯嗯。我记得。”胡雪岩问说,“逛富春江的时候,你就跟他谈过了?”

“不!那时候我刚升藩司不久,不能作此非分之想。”德馨说道,“我们这位宝二爷看中了一个江山船上的船娘,向我示意,想藏诸金屋,而且言外之意,自备身价银了,不必我花费分文。不过,我刚刚到任,怎么能拉这种马?所以装糊涂没有答腔。最近,他跟我通信,还没有忘记这段旧情,而那个船娘,只想择人而事,我已经派人跟她娘老子谈过,只要两千银子,宝二爷即可如愿。我一直还在犹豫,今晚上听乌先生这一谈,吾志已决。”

这样去谋方面大员,胡雪岩心里不免菲薄,而且他觉得德馨的路子亦没有走对。既然是朋友,不能不提出忠告。

“晓翁,”他问,“宝中堂跟他老弟的情形,你清楚不清楚?”

“弟兄不甚和睦是不是?”

“是的。”胡雪岩又说,“宝中堂见了他很头痛,进言只怕不见得有效。”

“不然。”德馨答说,“我跟他们昆仲是世交,他家的情形我知道。宝中堂对他这位令弟一筹莫展,唯有安抚,宝二爷只要天天在他老兄面前噜苏,宝中堂为了躲麻烦,只有听他老弟的话。”

听得这一说,胡雪岩只好付之一笑,不过想起一件事,带笑警告着说:“晓翁,这件事你要做得秘密,让都老爷晓得了,参上一本,又出江山船的新闻,划不来。”

所谓“又出江山船的新闻”,是因为一年以前在江山船上出过一件新闻:“翰林四谏”之一的宝廷,放了福建的主考,来去经由杭州,坐江山船溯富春江而上入闽,归途中纳江山船的一个船娘为妾,言官打算抨击,宝廷见机,上奏自劾,因而落职。在京的大名士李慈铭,做了一首诗咏其事,其中有一联极其工整:“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宝廷是宗室,也是名士,但加一“草”字,自是讥刺。下句则别有典故,据说江山船上的船户,共有九姓,皆为元末陈友谅的部将之后,朱元璋得了天下,为惩罚此辈,不准他们上岸居住,只能讨水上生涯。而宝廷所眷的船娘,是个俗语所说的“白麻子”,只以宝廷近视,咫尺之外,不辨人物,竟未发觉,所以李慈铭有“美人麻”的谐谑,这两句诗,亦就因此脍炙人口,传为笑柄。

德馨当然也知道这个故事,想起言官的气焰,不免心惊肉跳,所以口中所说“不要紧”,暗地里却接受了胡雪岩的警告,颇持戒心。

一夜之隔,情势大变,浙江巡抚刘秉璋接到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的密电,说有直隶水灾赈款六十万两银子,存在阜康,被倒无着,电请刘秉璋查封胡雪岩所设的典当,备抵公款。于是刘秉璋即时将德馨请了去,以电报相示,问他有何意见。

德馨已估量到会有这种恶劣的情况出现,老早亦想好了最后的办法,“司里的愚见,总以不影响市面为主。”他说,“如果雷厉风行,丝毫不留情面,刺激民心,总非地方之福。至于胡雪岩本人,气概倒还光明磊落,我看不如我去劝一劝他,要他自作处置。”

“何以谓之自作处置?”

“让他自己把财产目录、公私亏欠账目开出来,捧交大人,请大人替他作主。”

刘秉璋原以为德馨的所谓“自作处置”,是劝胡雪岩自裁,听了德馨的话,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也放心了。

“好!你老哥多费心。”刘秉璋问,“什么时候可以听回音?”

“总得明儿上午。”

当夜德馨又去看胡雪岩,一见哽咽,居然挤出一副急泪,这就尽在不言中了。胡雪岩却很坦然,说一声:“晓翁,说我看不破,不对,说我方寸不乱,也不对。一切都请晓翁指点。”

于是德馨道明来意,胡雪岩一诺无辞,但提出一个要求,要给他两天的时间,理由是他要处分家务。

德馨沉吟了好一会说:“我跟刘中丞去力争,大不了赔上一顶纱帽,也要把你这两天争了来。但望两天以后,能把所有账目都交了给他。”

“一言为定。”

等德馨一走,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关紧了房门,整整谈了一夜。第二天分头采取了几项行动,首先是发密电给汉口、镇江、福州、长沙、武昌各地的阜康,即日闭歇清理;其次是托古应春赶紧回上海,觅洋商议价出售存丝;第三是集中一把现银,将少数至亲好友的存款付讫,再是检点一批首饰、古玩,约略估价,抵偿德馨经手的一批存款。当然,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是,开列财产目录。

密密地忙到半夜,方始告一段落,胡雪岩累不可当,喝一杯人参浸泡的葡萄酒,正待上床时,德馨派专人送来一封信,信中写的是:“给事中邓承修奏请责令贪吏罚捐巨款,以济要需,另附一片,抄请察觉。”所附的抄件是:“另片奏:闻阜康银号关闭,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所存该号银数至七十余万之多,请旨查明确数,究所从来,等语,着顺天府确查具奏。”

这封信及抄件,不是个好消息,但胡雪岩亦想不出对他还有什么更不利之处,因而丢开了睡觉。一觉醒来,头脑清醒,自然而然地想到德馨传来的消息,同时也想到了文煜——他是满洲正蓝旗人,与恭王是姻亲,早在咸丰十一年就署理过直隶总督,但发财却是同治七年任福州将军以后的事。

原来清兵入关,虽代明而得天下,但南明亡后,浙东有鲁王,西南有永历帝,海外有郑成功,此外还有异姓封王的“三藩”,手握重兵,亦可能成为心腹之患,因而在各省冲要枢纽之地,派遣旗营驻防,藉以防备汉人反清复明。统率驻防旗营的长官,名为“将军”,上加地名,驻西安即名之为西安将军,驻杭州即名之为杭州将军。

各地将军的权责不一,因地因时制宜,福建因为先有郑成功父子的海上舟师,后有耿精忠响应吴三桂造反,是用兵的要地,所以福州权柄特重,他处将军,只管旗营,只有福州将军兼管“绿营”。此外还有一项差使,兼管闽海关,起初只是为了盘查海船,以防偷渡或私运军械,到后来却成一个专门收税的利薮,尤其是鸦片战争以后,海禁大开,英、法、美、日各国商人都在福州设有洋行,闽海关的税收大增,兼管海关亦成了有名的美差。

文煜从同治七年当福州将军,十年兼署闽浙总督,直至光绪三年内调,前后在福州九年,宦囊丰盈,都存在阜康银号。及至进京以后,先后充任崇文门正监督、内务府总管大臣,亦都是可以搞钱的差使,所以存在阜康的款子,总数不下百万之多,是胡雪岩最大的一个主顾。

这个主顾的存款,要查他的来源如何,虽与胡雪岩无关,但因此使得阜康的倒闭更成了大新闻,对他大为不利。但这亦是无可奈何之事,胡雪岩只有丢开它,细想全盘账目交出以后的情形。

账都交了,清理亦无从清理起。不是吗?胡雪岩这样转着念头,突然精神一振,不可思议地,竟有一种无债一身轻之感。

这道理是很明白的,交出全部账目,等于交出全部财务,当然也就交出了全部债务,清理是公家的责任。当然,这在良心上还是有亏欠的,但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不过,胡雪岩还存着万一之想,那就是存在上海、天津的大批丝货,能够找到一条出路,来偿还全部债务。这件事,虽托了古应春,但他的号召力不够,必得自己到上海,在古应春协助之下,才有希望。照这个想法来说,他交出全部账目,债务由公家来替他抵挡一阵,等于获得一段喘息的时间,得以全力在丝货上作一番挣扎。

这样一想,他多日来的忧烦与委靡,消失了一半,趿着鞋,悄悄到房里去找螺蛳太太。

她也忙到半夜,入睡不过一个多时辰。胡雪岩揭开皮帐子,一股暖香直扑鼻观。螺蛳太太鼻息微微,睡得正酣,胡雪岩不忍惊醒她,轻轻揭开丝棉被,侧身睡下,不道惊醒了螺蛳太太,一翻身朝里,口中说道:“你真是不晓得死活,这时候还有心思来缠我。”

胡雪岩知道她误会了,忍不住好笑,而且心境不同,也比较有兴来开玩笑了,便扳着螺蛳太太依旧圆润温软的肩头说:“这就叫黄连树底下弹琴,苦中作乐。”

“去!去!哪个同你作乐?”话虽如此,身子却回过来了,而且握住了胡雪岩的手。

“我刚刚想了一想。”胡雪岩开始谈正事,“我见了刘中丞,请他替我一肩担待。我正好脱空身体到上海去想办法。你看我这个盘算怎么样?”

听得这话螺蛳太太睁开双眼,坐起身来,顺手将里床的一件皮袄披在身上,抱着双膝,细细思量。

“他肯不肯替你担待呢?”

“不肯也要肯。”胡雪岩说,“交账就是交产,原封不动捧出去,请他看了办。”

“你说交产?”螺蛳太太问,“我们连安身之处都没有了。”

“那当然不是。”胡雪岩说,“我跟你来商量的,就是要弄个界限出来。”

“这个界限在哪里?”

“在——”胡雪岩说,“在看这样东西,是不是居家过日子少不了的,如果是,可以留下来,不然就是财产,要开账,要交出去。”

“这哪里有一定的界限,有的人清茶淡饭,吃得蛮好;有的没有肉呢不下饭。你说,怎么来分?”

“当然这里伸缩性也蛮大的。”

螺蛳太太沉吟不语。她原来总以为只是胡雪岩的事业要交出去,私财除了金块、金条、金叶子以及现银以外,其它都能不动。照现在看,跟抄家也差不多了。

一想到“抄家”,心里发酸,不过她也是刚强明达一路人,仍能强忍住眼泪想正经。只是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头绪来,因为细软摆饰、动用家具、一切日常什物,诚如胡雪岩所说的伸缩性很大,似乎每一样东西都必须评估一番,才能区分。

“这样一片家业,哪里是即时之刻,开得出账目来的?”螺蛳太太说,“我看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同刘抚台声明,私财的账目太琐碎,一时没法子开得周全,一个是只开大数,自己估个价,譬如说红木家具几堂,大毛皮统子多少件,每一项下面估个总数。”

“我看照第二个办法比较好。”

“不过,估价也很难,譬如说我们的住身房子,你倒估估看?”

“这只有把造价开上去。数目也好看些。”

为了求账面好看,不但房子照造价开,其它一切亦都照买进的价钱开列。第二天又忙了大半天,诸事齐备,胡雪岩去看德馨,约期晋见巡抚刘秉璋。

“最好是在今天晚上。”他说,“这不是啥有面子的事,最好少见人。而且,晚上可以穿便衣。”

“我看不必,这是很光明磊落的事,没有什么见不得人。而且,刘中丞是翰林出身,很讲究这些过节,晚上谈这件事,倒仿佛私相授受似的,他一定不愿意。准定明天上午上院吧。”

“是。好!”胡雪岩只得答应。

“穿便衣也不必。倒像有了什么罪过,青衣小帽负罪辕门似的。不过,雪岩,你的服饰也不必太华丽。”

这是暗示,红顶花翎都不必戴。胡雪岩当然会意,第二天循规蹈矩,只按道员三品服色穿戴整齐,带着从人上轿到佑圣观巷巡抚衙门。

其时德馨已先派了人在接应,手本一递进去,刘秉璋即时在西花厅延见,胡雪岩照官场规矩行了礼,刘秉璋很客气地请他“升炕”。平时他来看刘秉璋,本是在炕床上并坐的,但这天却再三谦辞,因为回头德馨要来,如果他升了炕,德馨只能坐在东面椅子上,未免委屈,所以他只坐在西面椅子上,留着上首的位子给德馨。

此时此地,当然不必寒暄,胡雪岩开门见山地说:“职道没有想到今天。公私债务,无从料理,要请大人成全。”

“言重、言重!”刘秉璋说,“如今时局艰难,一切总以维持市面,安定人心为主,在这个宗旨之下,如果有可为雪翁略效绵薄之处,亦是我分内之事。”

谈到这里,花厅外面有人高唱:“德大人到。”

于是刘秉璋站了起来,而胡雪岩则到门口相迎,听差打开门帘,德馨入内,先向刘秉璋行了礼,然后转身道:“雪翁,你请这面坐!”说着,他占了胡雪岩原来的位置,将上首留给胡雪岩。

“不、不!晓翁请上坐。”

两人辞让了好一会,刘秉璋忍不住发话:“细节上不必争了。雪翁就坐在这面,说话比较方便。”

听得这话,胡雪岩方始在靠近刘秉璋的东首椅子上坐了,向对面的德馨问道:“我账目已经带来了,是不是现在就呈上刘大人?”

“是、是,我看现在就上呈吧!”

胡雪岩便起身将置在一旁的一厚叠账簿,双手捧起,送上炕床,德馨也站起来帮着点交,账簿一共六本,第一本是阜康钱庄连各地分号的总账;第二本是二十九家当铺的档手及架本数目清账;第三本是所有田地一万一千亩,坐落的地点及田地等则的细账;第四本是丝茧存货数量地点的清册;第五本是杂项财产,包括胡庆余堂药店在内的目录;另一本便是存户名册。但各钱庄所开出的银票,列在第一本之内。

刘秉璋只略翻一翻,便即搁下,等胡雪岩与德馨归座以后,他才问道:“雪翁这六本账的收支总数如何?”

“照账面上来说,收支相抵,绰绰有余,不过欠人是实数,人欠就很难说了。”

“所谓‘人欠’,包括货色在内。”德馨补充着说,“雪翁的丝茧,因为跟洋人斗法的缘故,将来只怕必须出之以‘拍卖’一途,能收回多少成本就很难说了。”

“何谓‘拍卖’?”

“这是外国人的规矩。”胡雪岩说,“有意者彼此竞价。有底价叫起,只要有两个人出价,就一路往上叫,叫到没有人竞价,主持人拍一拍‘惊堂木’,就敲定了。”

“这样说,洋人可以勾通好,故意不竞价。”

“不但故意不竞价,甚至不出价,那一来就只好把底价再往下压。”

“照此而言,雪翁的丝茧值多少银子,根本无从估计?”

“是!”

“难。”刘秉璋转脸问道,“晓翁看,应该如何处理?”

“只有先公后私,一步一步清理。”

“也只好如此。”刘秉璋说,“现在朝廷的意思还不知道,我亦暂时只能在‘保管’二字上尽力。”他又问道,“雪翁,一时不会离开杭州?”

这句话问出来,暗含着有监视他的行踪的意味在内,胡雪岩略想一想,决定据实而陈。

“回大人的话,职道想到上海去一趟,能够让丝茧不至于拍卖,于公于私,都有好处。”

“呃,你要去多少时候?”

“总得半个月。”

刘秉璋微微颔首,视线若不经意似的转向德馨,却带着一种戒备与征询的神色。然后又转过脸来说:“雪翁,这半个月之中,万一有事一定要请你来面谈,怎么办?”

胡雪岩还没有想到这一点,一时愣在那里,无从答言,不想德馨却代他回答了。

“如果有这样的情形,请大人告诉我就是。”

“好!”刘秉璋很爽快地答应,“雪翁,你干你的正经去吧!但望这半个月之中,你能料理出一个眉目来,只要公款不亏,私人不闹,我又何必多事?”

“是,是。”胡雪岩站起身来,垂手哈着腰,“多仗大人成全。”

“言重,言重!”说着,刘秉璋手已摸到茶碗上。

站在门口的戈什哈随即一面掀帘,一面向外高唱:“送客——”

等胡雪岩一走,刘秉璋回到签押房,随即将一本由吏部分发到浙江的候补知县的名册取了出来,细细检阅,这本名册除了姓名、年龄、籍贯、出身,到省年月以外,另有两项记载:一项是曾派何差,如某年月派案某、某年月派解“京饷”之类;再一项便是此人的关系,是刘秉璋亲笔所注,如某中堂表亲,某年月日某尚书函托等等。刘秉璋现在要派二十九员候补知县的差使,根据四个条件来考虑。

第一个条件是出身,正途优先,假使是“榜下即用”的新科进士,一时无缺可补,甚至连署理都没有机会,当然毫不考虑地,先派这个差使。一翻名册,这种情形只有三个人,当时在名册上一勾,还剩下二十六个人要派。

两榜出身的进士以外,举人当然比军功保举及捐班来得占便宜,但须看第二个条件,即是其人的关系,如果曾有朝中大老的“八行”推荐,当然是在候选之列,但还要看第三个条件,最近派过差使没有?派的差使是苦是美?最近派过苦差使,为了“调剂”起见,不妨加以考虑,否则就要缓一缓了。

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一张名单拟妥,即时派戈什哈个别通知,翌日上午到巡抚衙门等候传见,同时另抄一张全单,送交德馨作参考。

接到通知的二十九名候补州县官不敢怠慢,第二天一大早,都备好了“手本”,齐集在抚院厅待命。这天逢“衙参”之期,刘秉璋接见藩、臬二司、盐道、巡道、首府、首县——杭州知府及钱塘知县,一直到午牌时分,才轮到首班候补州县官进见,在座的还有德馨。知县见巡抚照例是有座位的,但人数太多,没有那么多椅子,值堂的差役去端了几张长条凳来,二十九位“大老爷”,挨挨挤挤地坐了下来,却还有两个人无处容身,一个赌气,退到廊下去听消息;一个做官善于巴结,看刘秉璋因为他还没有安顿好,不便开口,觉得让“宪台”久候,不好意思,便蹲了下来,臀部临空,双手按膝,仿佛已经落座似的。

“今天邀各位老哥来,有个差使要请各位分头去办。”刘秉璋说,“各位想必都已经在《申报》上看到了,胡观察的阜康银号倒闭,市面大受影响。阜康的存款之中,官款很多,不能没有着落。胡观察自愿拿他所开设的二十九家当铺,请我查封,备抵官款。现在就要请各位老哥,每人查封一家。”

此言一出,无不诧异,但却不敢发问,只有刚才虚蹲着的那人,因为双腿酸得无法忍受,正好装作发言,站起来舒舒筋骨。

“回大人的话,这种差使,从来没有人当过,卑职不知道怎么样当法?”

“喔,”刘秉璋看了他一眼问道,“老哥贵姓?”

“卑职姓马。”

“他叫马逢时,陕西人,刚到省不久。”德馨在一旁悄悄提示。

刘秉璋点点头说:“马大哥的话不错,这种差使,我也是头一回遇到。不过,人不是生而知之的。各位莫非没有想到过,将来退归林下,也许会设典当谋生?收典跟开典当是一样的,不外验资、查账而已。”

“再要请示。”马逢时又问,“验资、查账以后,是不是封门?”

“不是,不是。验资、查账,如果毫无弊病,责成典当管事,照旧经营。各位只要取具管事甘结,承认该典有多少资本,就可以交差了。”

原来名为查封,其实是查而不封。接下来便由德馨主持抽签,马逢时抽到的,却正好是作为总号的公济典。

其时已在午后未末申初,当天查封,时间已不许可。马逢时领了公事回头,一个人坐着发愣,心里在想典当里又是账目,又是“当头”,账目则那笔龙飞凤舞字,比张旭、怀素的草书还要难识;“当头”则包罗万象,无所不有,自己一个人只手空拳,如何盘查封存?而况公济典既然是总号,规模一定很大,倘或照顾不过来,查封之际出现了虚冒走漏等等情事,责任非轻。

转念到此,愁眉不展,马太太不免困惑,一早兴匆匆上院,说有差使,看起来今年这个年是可以过得去了。不道一回来是这等神气,岂不可怪?

这一来,少不得动问缘由,马逢时叹口气说:“派了个从来没有干过的差使,去查封胡财神的公济典。光是查账验资,典当仍旧照常开门。你想,我连算盘都不会打,这个差使怎么顶得下来?”

马太太的想法不同,“到浙江来候补,只派过一个解饷的差使,靠典当过日子,朝奉的脸真难看。”她兴高采烈地说,“想不到你会派这个差使,让我也出口气。”

马逢时破颜一笑,“真正妇人之见。”他说,“这个差使好处没有,倒霉有份。”

“怎么会倒霉?”

“查账、验资!如果我们动了手脚,将来责任都在我头上,吃不了兜着走呢!”

“我不懂你说的什么。”马太太想了一下说,“你何不去请教请教杨大哥?”

这倒提醒了马逢时。原来这“杨大哥”是仁和县礼房的书办,住得不远,马逢时夫妇为人都很随和,并不看轻他的身份,平时“杨大哥、杨大哥”叫得很亲热。杨书办受宠若惊,也很照应马逢时,每年学台院试发榜,是他最忙的时候,有些土财主家的子弟中了秀才,请客开贺,总希望来几位有功名的贵客,壮壮门面,于是杨书办就会来通知马逢时,穿上官服,去当贺客,酒足饭饱,主人家有一个红包,最少也有二两银子。一年像这样的机会总有七八次,在马逢时也算受惠不浅了。

因此,听了马太太的话,愁颜一展,唤他的儿子去请“杨伯伯”。杨书办这天正好没有应酬,一请就到,动问何事。

“我有个差使,不知道怎么办,还是内人有主意,说要请教杨大哥。”

“喔,马大老爷,”杨书办倒是按规矩称呼,“是啥差使?”

“查封当铺。”

杨书办一愣,旋即笑道:“恭喜、恭喜!马大老爷,你好过个肥年了。”

此言一出,马逢时的表情,又惊又喜地问:“杨大哥,你这话怎么说?”

“我先请问,是不是查封胡大先生当铺?”

“是啊!”

“哪一家?”

“公济。”

“嘿!那马大老爷,你这个年过得越发肥了。”

马逢时心里越喜,但也越困惑,搔搔头问:“我,我是看得到,吃不下。”

“这话怎么说?”杨书办立即又是省悟的神情,“喔,马大老爷,你是说,不晓得怎么样下手,是不是?”

“不错。”马逢时紧接着说,“要肥大家肥。杨大哥,你是诸葛亮,我是刘先主。”

“不敢、不敢!等我想想,有个朋友,一定帮得上忙——”

“杨大哥,你这位令友,今天找得找不到?你要知道,明天一早就要动手。”

杨书办想起一个朋友,便是周少棠。从他在阜康门前“登台说法”,为胡雪岩解围以后,名气大为响亮,马逢时也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很乐意向他请教,但怕时间上来不及,因为查封一事,次日上午便须见诸行动。

“不要紧,不要紧!”杨书办看一看天色说,“这时候去正好,他在大井巷口隆和酒店吃酒。”

大井巷在城隍山脚下,有口极大的甜水井,井的对面,就是隆和酒店,周少棠每天傍晚在那里喝酒,即令有饭局,也一定先到隆和打个照面,所以这时候去了,即令他不在,也会知道他的行踪。

当下安步当车,走到隆和,其时华灯初上,隆和正在上市。吃“柜台酒”的贩夫走卒,各倚着柜台,人各一碗,悠闲自在,其中识得杨书办的人很不少,纷纷招呼。杨书办一面应答,一面往里走——里面是一座敞厅,摆了十几张方桌,已上了七成座,杨书办站定看了一下,没有发现周少棠,便拉一个伙计问讯。

“周先生来过走了。不过,停一停还要来。”伙计问道,“你老是等他,还是留话?”

“我等他好了。”

于是挑了一张位在僻处的桌子,两人坐了下来,要了酒慢慢喝着,喝到第三碗酒,周少棠来了。

“少棠、少棠!”杨书办起身叫唤,将他拉了过来说道,“我们等你好半天了。我先来引见,这位是马大老爷。”

周少棠是很外场的人,对马逢时很客气地敷衍了一阵。等酒到微酣,杨书办方始道明来意,马逢时随即举杯相敬:“我对当铺一窍不通,接了这个差使,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全要仰仗周先生指点。”

“好说,好说。”周少棠一面应答,一面在肚子里做工夫。他跟公济典的唐子韶,只是点头之交,但阜康的谢云青,却跟他很熟,最近的过从更密,从谢云青口中,知道了紧邻公济典的好些秘密,这当然也就是唐子韶的秘密。

周少棠很看不起唐子韶,同时因为与胡雪岩是贫贱之交,情分不同,所以对唐子韶在胡雪岩遭遇这样沉重的打击,不想想平日所受的提携,拿出良心来共患难,反而乘人于危,趁火打劫,在公济典中大动手脚,暗中侵吞,大为不平。如今恰有这样一个马逢时可以去查账的机会,岂可错过?

“马大老爷,人家都说我周少棠好说大话,做起事来不扎实。所以,查封公济典这件事,我不想多说啥,只有一句话奉告,马大老爷把我这句话想通摸透,包你差使办得漂亮。”周少棠停了一下说,“这句话叫做:‘看账不如看库,验资不如验货。’”

马逢时一愣,因为周少棠的两句开场白颇为突兀,有点发牢骚的意味在内,因而嗫嚅着说:“周先生我们今天是初会,我从没有说过那些话——”

“啊,啊,误会了误会了。马大老爷,我不是说你,也不是说杨大哥,不过因为今天正好有人这样子说我,顺便一提。”周少棠又说,“马大老爷,你不是要我指点?我刚才那两句话,就是把‘总筋’指点给你看,你要看清楚,想透彻。”

原来刚才那种近乎牢骚的话,是周少棠为引起对方注意的一种方式,经此折冲,马逢时已将“看账不如看库,验资不如验货”十二个字深印入脑中,当即作出受教的神色说道:“周先生,你这两句话,从字面上说,就有大学问在里头,索性请你明明白白地开导一番。”

“言重、言重。”周少棠问道,“马大老爷,典当的规矩,你懂不懂?”

“我刚才说过,一窍不通。”

“那就难怪了——”

“老周,”杨书办忍不住了,“你不必城头大出丧,大兜大转了。马大老爷明天去查封,要留意哪几件事,请你细说一说。”

“是的。”马逢时接口,“还有,一去要怎样下手?”

周少棠心想,查封胡雪岩的典当,是为了备抵存在阜康的公款,能多保全一分,胡雪岩的责任即轻一分,因此,能将唐子韶在公济典侵吞的款子追出来,对胡雪岩就是最直接、也最切实的帮忙。转念到此,他决定插手干预。

于是他问:“马大老爷去查封公济典,有没有委札?”

“有。不过交代是抚台交代,委札是藩台所出。”

“那一样,都是宪台。”周少棠又问,“领了封条没有?”

“领了。”

“几张?”

“两张。”

“怎么只领两张呢?”

“我以为查封是封前后门,所以只领了两张。”马逢时又说,“后来想想不对,抚台交代,查封归查封,当铺还是照常取赎,既然如此,封了门,岂非当主不能上门了。”

“不独当主不能上门,公济的人也不能进出了。”周少棠想了一下说,“不过不要紧,马大老爷今天就去刻一个长条戳,上面的字是:‘奉宪谕查封公济典委员候补知县马’。凭这个长条戳,马大老爷自己就可以封。”

“嗯,嗯,”马逢时一面想一面点头,“我应该有这个权柄。”

“当然有。”

“周先生,”马逢时问道,“明天我去了,第一步做什么,第二步做什么?请你给我说一说。”

“这,这要看情形,现在很难说。”说着,周少棠望一望杨书办。

一直很冷静在旁听的杨书办,知道该他说话了:“马大老爷,我看你要请少棠去帮忙。”

“是啊,是啊!”马逢时一迭连声地说,“我就有这样一个打算,不过不知道合不合公事上的规矩。”

“怎么会不合?譬如马大老爷你‘挂牌’放了实缺,起码要请刑名、钱谷两位师爷,现在请少棠去帮忙,也是同样的道理。”

“是,是!这个譬仿通极。”马逢时双手举起酒杯,“周先生,请你帮忙。不过,惭愧的是,现在还谈不到什么敬意,只有感恩在心里。”

于是商定几个步骤,其实也就是周少棠在发号司令,马逢时要做的是,连夜将长条戳刻好,第二天一早在开市以前,便须到达公济典,首先要贴出一张告示:“奉宪谕查封,暂停营业一天。”然后分头查封,最要紧的是库房跟银柜。

“这就要看账了。‘看账不如看库,验资不如验货。’此话怎讲?因为账是呆的,账面上看不出啥。到库房看过,再拿账来对照,真假弊病就一目了然了。”

“是,是。请教周先生,这姓唐的有哪些弊病?”马逢时问。

“我也是听说,到底如何,要明天去看了才晓得。”周少棠说,“第一种是满当的货色上动脑筋,当本轻、东西好,这也有两种脑筋好动,一种是掉包,譬如大毛的皮统子,换成二毛的,还有一种——”

“慢慢,周先生,请问这个弊病要怎么查?”

“容易。一种是看账,不过当铺里的账,总是好的写成坏的,所以不如估价。”周少棠说,“朝奉的本事就在看货估价,绝不会走眼,大毛是大毛的价钱,二毛是二毛的价钱,你拿同样的货色来比较,问它同样的当价,为啥一个大毛,一个是二毛?他说话不清楚,里头就有弊病了。”

“我懂了。请问还有一种呢?”

“还有一种说是赎走了,其实是他占了满当的便宜。要查封这种弊病也不难,叫他拿销号的原票出来看,有,是真的赎走了,没有,就是当主根本没有来赎。”

处理满当货的弊端,马逢时大致已经了解,但是否还有其它毛病呢?问到这一点,周少棠的答复是肯定的,而且词色之间,颇为愤慨。

“这个姓唐的,真是狗彘不如!今日之下,他居然要趁火打劫,真正丧尽天良。”

原来唐子韶从阜康出事以后,认为胡雪岩之垮只是迟早间事,公济典当然也保不住了,既然如此,且趁眼前还能为所欲为之时大捞一笔。

“他的手法很毒,不过说穿了一个钱不值,弄个破铜表来算是金表,一当十两、八两银子,马大老爷,你说,这是不是放抢?”

“太可恶了!”马逢时亦是义形于色,“在满当货上动手脚,还可以说是取巧,因为东家的本息到底已经收回了,只不过没有占到额外的好处而已。像这样子,以假作真,以贱为贵,诈欺东家,是可以重办他的罪的。”

“当然应该重办。”周少棠冷笑一声,“他自以为聪明,假货要到满当没人来赎,盘库日验货,才会发现,那时他已回徽州老家了,你就告他,他也可以赖,说当初原是金表,不晓得怎么掉包了。也没有想到,偏偏会遇到你马大爷,又遇到我,不等满当,就要办它一个水落石出,这叫‘人有千算,天只一算。’”

谈到这里杨书办插嘴了,“唐子韶总还有同党吧?”他说,“朝奉是很爱惜名誉的,如果有为唐子韶勾结、欺骗东家这个名声在外,以后就没有人敢请教他,只好改行了。”

“老杨,你问得好。唐子韶自然有同党,不过这个同党,同他的关系不同,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外甥。”

“嗯,嗯!这就是了。唐子韶预备卷铺盖了,当然也要带了他一起走。”

“一点不错。”周少棠转脸说道,“马大老爷,你明天去了,就要着落在唐子韶的外甥身上,追究真相。要格外留心最近的账,拿当得多的几笔,对账验货,如果货账不符,再问是哪个经的手,第一步只要这样就可以了。”

“你是说当时不要追究?”

“对,当时不要追究,因为当时一问,唐子韶一定有番花言巧语,打草惊蛇,不是聪明的办法。”

“那么,怎么是聪明的办法呢?”

“把唐子韶的外甥带走,另外找个地方去问。那些小后生禁不起吓,一吓什么都说出来了。”周少棠又说,“最好到县衙门里借两名差役带了去,威风更足,事情也就更容易办了。”

“是,是。这倒容易,仁和县的王大老爷,我很熟。”马逢时越听越有兴趣,很起劲地问,“问出来以后呢?是不是再传唐子韶来问?”

“用不着你去传他,他自己会到府上来求见。”

“何以见得?”

“这——”周少棠迟疑了一会,说声,“对不起!我先同老杨说句话。”

他将杨书办拉到一边,悄悄问他跟马逢时的关系,杨书办据实以告,周少棠便另有话问了。

“快过年了,马大老爷当然要弄几个过年盘缠是不是?”

“当然。”杨书办问,“你的意思是要他敲唐子韶一笔?”

“不错。不过,公私兼顾,他可以同唐子韶提条件:第一,要他拿原当赎回去,这是公;第二,要弄几两银子过年,数目他自己同唐子韶去谈——或者,同你谈。如果唐子韶不就范,报上去请他吃官司。”

杨书办盘算了一下,觉得其事可行,笑笑说道:“你对胡大先生倒是满够朋友。”

“贫贱之交不可忘。”周少棠掉了句文,虽然有些不伦,却不能说他这句话不通。

两人再深入地谈了一下,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种演变,即是襄助马逢时的工作,由周少棠移转到杨书办身上。不过周少棠仍在幕后支援,商定他在阜康钱庄对面的一家安利茶店喝茶,公济典近在咫尺,有事随时可以接头。

等相偕回到原座,周少棠作了交代,“马大老爷,”他说,“你同杨书办很熟,明天请他陪了你去,有啥话说起来也方便。其中的窍门,我同杨书办说过了,这桩差使,一定可以办得漂亮。”说着起身告辞而去。

其时已是万家灯火,酒客络绎而至,热闹非凡,说话轻了听不见,重了又怕泄漏机密,杨书办提议另外找个地方去喝酒。

“到哪里?”

“你跟我去,不过,”杨书办声明在先,“马大老爷,到了那个地方,我不便用尊称,一叫马大老爷,露了相不好。”

“不要紧,你叫我老马好了。”

“最好连姓都不要用真的。你们老太太尊姓?”

“姓李。”

“我就叫你老李了。离这里不远,我们走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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