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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

第十七章 慧曹霑戏谈三身法 明皇娘荣受两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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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彭和曹霑,走着,走着,便来到一个众山环抱的地方。

淙淙的流泉声,清晰地传到耳际。福彭和曹霑转过山口,来到一处所在:万竿修竹,幽沉谧静。只觉爽气宜人,花香如梦。触入眼帘中,一片紫竹,更能引起曹霑的遐思奇想。

福彭见曹霑摇头晃脑的样儿,刚想讥讽他说:“怎么样?你又该说不知在哪儿见过了吧?!”但没说出口,只看着竹林,听着鸟声,便也和曹霑一样,被这景色迷住了。

这儿除了水声、鸟声,再没有别的声音了。……真个安静得透人骨髓。

看到这儿的石刻“舍卫城”三字,便知道是到了那儿了。

再向前行,只见有两座牌楼,一座上写“乾闼持轮”,一座上写“祇林垂鬘”。

当今天下法主,文觉禅师,就住在这儿。今天,文觉禅师到城里法源寺去了,连个小沙弥也没有留下。

福彭对曹霑小声描情画景道:“这就是‘舍卫城’。是皇上找了文觉禅师等人,翻遍《佛国记》一类的书,远请廓尔喀名师来营造的。这婆罗树,也是海外高僧进贡上国的无上珍品!还有,这些鸣禽,也是西方佛国来的!”

曹霑听了,更觉表哥样样精通,连鹫峰、祇园的事儿,也说得头头是道。便指着竹林里的鸟儿问他道:“这叫的是什么鸟儿?”

福彭眼望着在竹林中飞来飞去的鸟儿,便告诉他道:“这就是辽东金翅鸟。捉来后,先放在‘百鸟朝风’那儿养着。四周用薄绫子罩住。鸟在大棚子里随意飞来飞去,直到养得驯熟,让它飞走,它们也不想飞走,再放到竹林里来,它们也就在这儿安住下来了。”

他俩一边说着,一边走着。又见两座牌楼,全是金碧照映,内外檐彩画,俱用墨绿大点金。一座上写“花戒”二字,一座上写“香城”二字。他俩走出竹林,豁然开朗,只见四周都是伽蓝庙字。山上崖边,也都刻着佛像。山顶上面弯曲的古松,如同盘龙,歪着头向下看视。

因为这儿没有人,所以,也听不到钟声和磬声,也闻不到香烟气息。

因为忒静,两人的脚步就都慢了下来。脚步本来已经很轻,脚下又有碧草如茵,简直听不出脚步声儿来。

这儿有一种鸟,叫做“长尾巴帘儿”,从这棵松树飞向那棵松树,因为尾巴太长,飞起来也就慢慢腾腾的,煞是好看。

福彭每次进园,也没有来过“舍卫城”,只是听父亲经常说过。今天也是第一次来,所以,他看什么,也都感到十分新奇。

纳尔苏郡王对他讲过:“舍卫城”是释迦牟尼生前居住过的地方。那里有个大花园,是大富商须达多和拘萨罗国王子祇陀,皈依释迦,求进天国,奉献给他的。那里有紫竹、梭罗、迦南香树、旃檀树、蔓陀罗、九茎并蒂莲花……金鹿、梅花鹿……这儿就是仿着那儿造的……

有一种树,福彭说它才是真正的天竺昙花。曹霑说分明是玉兰。福彭告诉他,玉兰是先花后叶,昙花是先叶后花。曹霑听了点头称是。福彭又告诉他,现在还不到开花的时候。这花是夜间开,要看就得在夜里来。两人才怅然而去。

前边有棵菩提树,树冠好似伞盖,覆盖下来。曹霑在南京收着十八片菩提树叶子,都是蝉翼状的薄膜,上面有张二水(注一)画的罗汉像。老皇上曾把龙眼菩提子赐给曹寅,叫他在南京种植。曹霑才知道,原来南京香阜寺菩提树的母本,就在这里。

菩提树下面,放着一座汉白玉的莲花座儿。曹霑瞥见,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一屁股便坐了上去。他闭住双眼,两手打着问讯。待福彭走过来,便故意问道:

“敢问居士,何谓三身?”

福彭也打着问讯应道:“法身,报身,化身,是谓三身。”

曹霑又道:“若离本性,别说三身,即名有身无智。”

福彭眨了一下眼睛,应对如流地答道:“法身是自见,报身是能见,化身是所见。”说完又加了一句道:“东坡居士如是说。”

曹霑睁开眼睛,看见福彭面露得意之色,便道:“东坡居士曰:‘一弹指顷,所见千万纵横变化,见性乃全。俱为妙用,故云所见是化身。’又云:‘此喻既立,三身愈明。’其实此喻不确,三身决不能因此得明。本性无二,佛无二,如有‘所见’,便是有‘二’了。不身外求佛,不身外求法,合和为僧,是为三宝。著论至理,一佛尚无,何得有三?此言三者,但便宜言之耳!”(注二)

福彭拍手笑道:“是了!是了!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顿开茅塞,得证夙因。我明白了。咱们在南苑看的放‘合和’,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放四大‘合和’了,原来是天、地、君、臣,合和为一!”

曹霑摇头道:“非也!地、火、水、风为四大‘合和’,岂能和天、地、君、臣拉扯到一起!……”

福彭没等他说完,便一把把他从莲花座上拉下来,笑说道:“你是不是要说,大乘法容不得小乘道?走!走!走为上策!去看那边那座庙宇,多么好看。此庙只应天上有的。”

两人笑嘻嘻地直往那座庙前奔去。

那座高大的殿前三个庙门,各用一把很别致的铜锁锁着。铜锁闪闪发亮,看上去如同金锁一般。

曹霑看了看那别致的大铜锁,“呀”地叫了一声道:“原来这个是‘九连环’,那个是‘其中意’,那边那把锁叫‘错中错’。(注三)这没有什么难开的。”

福彭接着道:“这庙故意用这特制的玩意儿锁门,就是说,只有有智慧的人,才能得进此门。”

曹霑听了他的话,点头道:“这有什么?我们可以进去,待我来开它!”说罢就要去开门。

福彭还想看看别的景致,原不想进庙去看菩萨,便道:“能开就算了,谁愿意进去!我们还得早点儿出园,到‘绿竹别墅’去打尖呢(注四)”!

说着,就拉着曹霑到“海潮音”那边去看水了。

来到“海潮音”,只觉这水特别清新,一眼可以看到水底,从水底石头缝里,便有滚珠般的水泡向上翻腾而出,一刻比一刻儿多。

福彭告诉曹霑道:“这水是‘福海源’。这下面有三十六泉。早、午、晚,一日三潮,也叫做‘圣水三潮’。传说这里有海眼,和东海在地底下连着的。所以,东海有潮有汐,这片水也有潮有汐。”

曹霑听了,并不觉得稀奇,道:“这用不着传说,地底下的水,何处不联着呢?就拿我们人来说吧,人和人要是攀亲戚的话,任是什么人,都能攀得上。江西人管什么人都叫‘老表’,不是很有道理吗?南京的茶碗和北京的茶壶,本来就是一家嘛!”

福彭听了最后这个比方,哈哈大笑起来道:“这是哪儿和哪儿的事呀?挨得着吗?你真能胡思乱想!”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而去。忽然,又对曹霑喊道:“你看这片水!真赛过一面大镜子!”

两人便往水边走去。

一潭椭圆形的池水,在他们的眼前平铺着。庙宇的影子倒映在里面,再清楚也没有,连匾额上的图章,都字字清晰。水里的庙宇和地面上的庙宇一模一样,只不过是倒着罢了。

他俩到水畔去照照,两人的影子都倒着。曹霑指着福彭在笑。

池子正中央,种着子午莲,莲花浮在水面上,纹丝不动。池水里没有鱼,也没有水草,更显得无限幽雅宁静。

要不是时时有鸟声传送过来,简直使人不知置身在何处!

曹霑生性喜欢热闹。除了读自己爱读的书时,喜欢独处外,就爱在人堆里转。家里只要人多,他就兴高彩烈,意气风发。人一散了,他就感到惆怅无聊。秉烛夜游的“金谷园”(注五)的生活,对他来说,是从来不会厌烦的。可是,今天,这静静的“祇树园”,倒也吸引住了他。

福彭看见曹霑还想东张西望的样儿,便笑着顺口道:

“错把祇园当金谷,

迷离恍惚看不足。”

曹霑听他讽刺自己,笑出声来,也接着顺口溜道;

“金谷祇园皆无相,

无相难比亦难分。”

福彭哈哈一笑,拉着曹霑就往外跑,边跑边说:“我可饿了!释迦牟尼圆寂的时候,有个女人看他饿瘦了,奉献一块肉给他,释迦吃了,便觉容光焕发,何况吾等乎?我们还是吃饭要紧!”

正说着,忽见一只麋鹿走来,向他俩讨吃的。曹霑浑身乱摸,也掏不出什么东西来给麋鹿吃。便抱歉对它道:“下次我再来时,一定给你带吃的来!……”但带什么来给麋鹿吃,却一时想不出。正在发窘,福彭从旁一把拉着他的手道,“别乱许愿了,走吧!有这园子还不够它吃的?我可真饿了!”说罢拉着他又往外跑……

他俩从圆明园出来,王府的太监、家人和小子们便都迎了上来。

福彭吩咐回城,半途中,到绿竹别墅吃饭、歇脚……

圆明园外的离宫别馆,有许多名色:泉宗庙,圣化寺,万寿寺……名为梵宇,实是行宫。

有名的“勺园”,扩建为“淑春园”。另外,王爷园、贝勒园,贝子园、公主园,也很有名。朗润园、镜春园、蔚秀园、半亩园、鸣鹤园……等等,也在逐年拓展修建。

原属鸣鹤园的紫竹林,正殿供奉南海观音大士,四周没有庙墙。东边紧邻佑慈宫,也就是远近闻名的“膏药庙”。庙里供的原是明朝的三位娘娘,当时就叫做“天仙圣母”。庙宇的前后转角,游廊里面的墙壁上,都画着十殿阎罗。鼎草后,便没有人再提明朝的事儿了。但三位娘娘归到哪家都不合适,遍翻道家和佛教的神谱仙牒,都套用不上。所以,就用膏药来安抚善男信女,作为万应良药。从此,才得位列仙班,有口皆碑了。

膏药庙东边,有个成府村,成府村有个风俗,每年要去京西金顶妙峰山灵感宫进香。这个村本是明朝末年开辟的,全村也就是佑慈宫庙宇的香火地。

成府村的会首,名号叫作老督管,现任执事,统共有二十人。最大的执事头目,是马长顺,他自己在家设坛,家中有个夹皮墙密室,供奉“真空家乡、无生父母”八字真言。

成府村因为挨近圆明园,所以和园内的园户们多少年来都有些拐把子联系,遂使这村的执事头目马长顺主持了佑慈宫的香火。这却不是寻常的事。

成府村每年上山朝顶会众的经营耗费,都由城里天利木厂销掌包(注六)来承担。从妙峰山回香,则都就宿涧沟王家大院。原来,这妙峰山历来都盘据着一些强人,再加山里伐山价卖的,都得经过涧沟这一站。“涧沟王”,就是靠山吃山起家的。

他在上边,作山里伐木窝棚的绛手;在下边,作城里木厂的绛手。木材下山,须经过他手;木厂要材,也须经过他手。他两头都熟悉,山里林木情形,虎豹踪迹,人工吃食,他心中也都有数。每年打着给膏药会打尖的旗号,就乘机收麦子,自磨面粉。因为是作善事,小户农民便都愿低价量给他,有的还不要工钱给他推磨、推碾子。人们都说他行善得福。

每年到妙峰山朝山办会的,都叫做皇会(注七)。因为自来就是皇上皇后首肯的。因此,各地香会也有几百档子。

什么地方出什么会,每年都按规定,越出越奇,越练越巧。其中有特技的,就赢得远近驰名。几百里开外,提起来,都会竖大拇哥!会办也就是各乡绅董和父老执事。平日就在乡里断案、摊派、报销、管理、文量、婚嫁、红白喜事等等,总之,举凡乡中大事小情,都由他们商议定夺。这些乡土风俗,由来已久,就如一贴万应膏,牢牢贴在每个乡人的身上。

香会很多。有名的五虎会,少林会,开路会,狮子会;还有杠子会,双石会,最好看的是中幡会,罐子会;传统的巧炉圣会,还有秧歌会,高骄会,什不闲,跨鼓花钹,跑竹马会,叠罗汉,大散象;还有由天津静海等地举办的馒头会,沿途散馒头给香客吃;和路灯老会,沿着山道点放路灯……这些会,年年都举办。如果哪儿不办了,大家都认为哪儿不吉利。从人们的记忆中,似乎从来也没有断过。

膏药老会,可算得久负盛名,这儿的膏药比起药铺里卖的更有名气。不光因为有病来求,分文不取,顶可人心的,还是全村大伙儿动手熬制的。用的药材原料,货真价实。当着佛前炮制,大家都信得过,决非江湖狗皮膏药可比。每年朝山,花费一千多两白银,就是这膏药还有点用处。说是“万应膏”,倒也不假,连京都的老字号药铺天一堂,也照方配制,还定下初一、十五施舍的规矩,以广招徕。

这个膏药老会,因为近在皇帝身边,太监来拈香的自然就少不了。历来太监都有个拈香施助的脾气。他们平日不管对谁,都索礼敬(注八)。他们每天做的,就是打点、疏通、买圆卖方、踹人家小肚子、掐人家脖颈子……就是对西天极乐世界,也不放过,千方百计也想勾搭上。因此,也用家常手段,礼敬上门疏通。当年尚衣(注九),竟能替佑慈宫的天仙圣母娘娘,说动了老皇太后,赐给佑慈宫三位娘娘九龙三层黄色曲柄伞盖,大銮驾、金执事全份,圣旨、龙旗、龙棍全份。膏药会的会首们,得了这个殊荣,岂肯等闲放过,便乘机招摇,任凭什么,都用黄色。

他们更以这份特赏,来压倒古老的少林会、五虎会。因为少林会、五虎会在会史上大书特书,怎样保过宋主赵匡胤,仿佛没有他们,就没有了大宋朝似的。他们出会,多半都穿青紧衣,头扎英雄巾,腰扎凉带,脚蹬软靴,远远涌来,连翻带滚,黑鸦鸦一片。虽说火爆有余,但却象门头沟的煤流,乌漆巴黑,难免光彩不足。哪比得了膏药老会,用九龙黄伞、龙旗、龙棍、黄罗黄盖,耀眼明光。

膏药老会每年三月十五日,在成府村太平庵吃知(注十),商定当年朝山进香发起、摊派等项会务。

太平庵内高搭篇棚,把整个院落都罩住了。庵前高挂斜尖黑色大旗,白色火焰出扉,又有白色火焰号带。旗面绣北斗七星,旗杆上镶着一个金色扁形葫芦顶儿,这旗名为“七星大纛”。远远望去,好不庄严威风!

庵中建的神坛,是个纸糊的圣殿。内供纸马,彩印三位娘娘圣像。左右并列八项纸幡,名叫“八件宝盖”。前列供桌,上陈香烛银台,还有素供一席。右设保福寺音乐大会,名堂叫作“中军钹号”。每次有人拈香,都要奏乐,笙管齐鸣,铙钹翻飞……

与此同时,便在佑慈宫里开始熬膏药三百斤。熬足火候,趁热摊在烫蜡的四方红布上面,制够十万贴,便到四月初了。

在朝妙峰山的前一天,便在太平庵安坛设驾。朝山的会众,在四月九日晚上,都得集齐守夜,不许睡觉。十日上午巳时,听到大钟寺打点了,隐隐约约也听到圆明园里时钟钟楼打点的声音,老督管马长顺一看时间到了,便和各位执事打了招呼,检查了拾筐笼子,整顿好队伍,便走到大銮驾面前,请驾起行。

这时,执事的便拔起七星纛,举旗领先,朝山队伍便启程了。随着大蠢,便是金执事全副,金瓜月斧朝天凳,样样俱全。接着便是圣旨牌位,龙旗,龙棍……浩浩荡荡,蜂拥前进。

执事于得水和成云二人,手执幡旗,在前引着钱粮筐四大台;第二拨也有执事二人执旗导引,则是八挑会笼子;第三拨照样,但导引的却是老督管马长顺和大执事盛长荣护着的大銮驾。銮驾里面,便是娘娘马(注十一)。

今年的娘娘马,与往年一模一样,唯独中间那位娘娘的脑门上,多了一颗红珠子。这是因为马长顺今年募捐,为娘娘重塑金身之后,特意请黄村朱八奶奶来给开光,用新研的珍珠粉和着银硃,在中间那位娘娘额上点了个圆点,所以,今年纸马上,也多了一颗红珠子。抬大銮驾的八人,也都穿着黄布马褂,都是三班倒替。

接着,便是中军音乐会,笙管笛箫,腰鼓云锣,吹打弹拉,在黄尘滚滚之中,此起彼落,闹个没完……

再接着,便是三班打号的十二个人。一律穿黄色裤褂,衣袖口上,绣着红绒蝙蝠,每个蝙蝠口中各衔穗子一支,都是五色丝绒做的。号手们都用土黄巾裹头,足蹬花鞋,下扎绑腿。绑腿是又宽又长的黑白两色细布做成,显得腿胫忒粗。

号,一般都是吹的。可这个号,却是打的。与其说是号,倒象个铜锣。可是偏叫它做“号”。会中人又另有专词,管它叫做“佛耳”。四个大号,每个重四十斤,直径二尺,沿高四寸,上面有黄线拧的提绳,穿过檀木筒里提着,以便打号人左手提号,右手拿着木槌击打。木槌头用线织成络子,上缀五色珠穗。四人同时打号,点儿相同。这也有个名堂,叫作:“响殿”。号手各带衬里袖章,黑地有白色花纹,边锁月白色狼牙。

打号手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他们膂力充足,才能挥打自如。

号声清远,悦耳中听,声闻数里。

随着打号后面的,又是拾筐和会笼。筐边插着黄绸三角旗,旗顶铜铃随着步调“哗啷哗啷”作响。会笼一色都是黑漆上描画金花,黄铜耳饰,上插四杆黄旗,旗心四个黑绒字:“膏药老会”。每个挑子上,也都挂有红布掸子一把,铜脸盆儿一个……

接着,又是笼子,又是台架。后边是大批随行香客,最后是助善大车,有的是载运粮台物品的,有的是供会众轮班乘坐的。车上搭有秫秸蓆卷棚,每车摇着黄旗,车檐贴着黄纸长条,横写着助善出车的村名,共有六十辆之多(注十二)……

膏药老会每年起行,光是队伍,就排出一里开外。前锋两名会首,对几百个会规,都记得滚瓜烂熟。遇到别的会首,见面行礼,道吉祥、问辛苦,应对如流。一路上,先来后到,次序排行,喝茶打尖,诸般事宜,全都了如指掌。整个膏药老会,便在他们带领下,滚滚向前,往妙峰山进发。

福彭和曹霑从圆明园出来,没走多远,就赶上了这番热闹,挡住去路。福彭气得直骂街,曹霑倒借机开了眼,坐在轿里看得津津有味。

这些日子,京城内外的善男信女,无管贵贱老少,胸前都挂着佛珠,腕上套着香串,肩上斜挂着黄布口袋,上有“朝山进香”四个字儿,朝向妙峰山面去。不管认得认不得,见面都要说一句:“南无阿弥陀佛!”或者道声:“吉祥!”

因为山路远,人头杂,又有大过会,在曹霑眼里,比起清凉寺的庙会,更有气势。很想也到妙峰山去大玩一番。但是,福彭告诉他,王妃决不会答应的,他也只得断了这个念头。没想到今天在路上,无意中竟遇到了这膏药会,也就格外高兴起来。

曹霑这时看到人群里一位老嬷嬷牵着一个小姑娘,身上都挂着黄布口袋,也在香客中蹒跚走着。那小姑娘身上的黄布口袋差一点儿就拖地了。曹霑不由道:“嗨——!怎么不让这位老嬷嬷和小女孩儿坐车上呢?”

福彭笑道:“这你就外行了!朝山进香越苦越显出虔诚的份儿,要的就是这股子苦劲儿!你没见,还有一步一叩头,滚钉板的呢。”

曹霑不解道:“滚钉板?”

福彭道:“就是在一块板子上,钉上铁钉子,朝山进香还愿的,光着脊梁,走几步,便在钉板上滚一下,滚得浑身出血,老佛便相信他虔诚了……”说罢不由大笑起来。

曹霑并没有太理会他这般话,管自在人群中寻找老嬷嬷和小姑娘,忽见香客中一个红脸大汉,目光如电,向他射来。他不由惊呼道:“啊呀!我又见到他了!”

福彭被他的惊呼吓了一跳,忙问道:“谁?”

曹霑仍然大声道:“他!他!那红脸大汉,我在元宵节那天就见过他了!没错!准是他!”说着,便要下轿。

福彭一把拉住他道:“你知道他是谁?”

曹霑道:“正因为不知道,才要去问问!”

福彭一把将他按住道:“我的好表弟!到今天,我才知道你还有一股子‘愚’劲儿!你知道,这都是些什么人?都是贼!那妙峰山是出名的贼窝,和泰山斗姆宫一样出名!你要去找那样的人,我可怎么向妈妈交代呀?快回去是正经!”说着,急忙把轿帘给放了下来,好象外边那些人真的都是贼一样。

曹霑不服气道:“不!我还得看看他!”

他掀起帘子向人流中看去,那红脸大汉早已不见。几十辆大车正在尘埃中滚滚向前。

曹霑若有所失地坐了下来,喃喃道:“我看,我还会见到他的……”

福彭看着他笑道:“是!你是会见到的!今儿晚上就能见到他!”

曹霑觉得有几分不自在,没有答理他。

这时,膏药会终于过完,福彭迫不及待地在轿中跺脚道:“快!快到绿竹别墅去!我尘土都快吃饱了!”

轿夫们急忙抬起轿子,和家人、太监、跟班,一齐向绿竹别墅赶去。

注一:张二水即张瑞图,明代画家。他画的罗汉像,传说有避火之功。

注二:苏东坡解释佛家的所谓“三身”:眼枯睛亡,见性不灭是法身。见性虽存,眼不具,则不能见。若能养其眼,不为物障,常使光明洞彻,见性乃全。故云:能见是报身。一弹指顷,所见千万纵横变化,俱是妙用,故曰:所见是化身。按禅宗六祖慧能的解释是这样的:清净法身,汝之性也。圆满报身,汝之智也。千百亿化身,汝之行也。

注三:九连环、其中意、错中错,都是民间流传的机械玩意儿,要是明白窍门,即可解开。但用这原理制造的锁,是很不容易打开的。如错中错锁,应该说是套锁。是先把外壳开了,还有另外一把钥匙来开里面的锁。但人们不习惯这种开锁的方法,开始就会弄错,所以,叫错中错。

注四:打尖,是吃途中饭。

注五:金谷园,是晋代石崇的名园,以富丽著称。

注六:铺掌包,就是掌柜。掌握钱包或钱柜的意思,也就是经理的意思。

注七:皇会,也叫大过会。就是各种各样的会,联合进行,边走边表演。

注八:礼敬,就是敬仪、门包,贿赂的合法词。

注九:尚衣,为皇帝管衣服的太监。

注十:吃知,就是在会餐时,通知大家发起过会事宜。

注十一:纸马,就是用木版印刷的神像,叫做马。娘娘马,就是木版制印的娘娘像。可以读作“娘娘马儿”,也可以写作“纸码”。

注十二:这种“膏药老会”,是会的一种。这类的会,在解放前还有。它产生会首执事的方式是公推的,也就是选举的雏形。它摊派的情况是自愿的。不难看出,每个自然村或多个自然村,在举行宗教仪式上,或者如修桥铺路一些公共事业等项目上,都可以反映出有原始公社遗留的影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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