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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龙山·火焚少林寺

第二章 遇异人龙山峻岭铁剑逗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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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屋中一声冷笑道:“我早知有今日,好!我正要到金陵去走走。”宏慈监堂一听屋中答话的情形,就知自己没有看差,此人不仅是读书人,定是好身手,宏慈大师和净业大师往回纵身,退出丈余远来。

这时,屋中人已经持着一口利剑从门内飞纵出来,往院当中一落,右手的剑往上一举,火烧天式,左手掐着剑诀,往前指着。在星月下,宏慈大师看这人的神态十分惊人,这人突然发话道:“哦!原来是两位沙门行者,竟这么利欲熏心,甘心助纣为虐。你们是自来送死,还不把来意说明,我好打发你们上西天大路。”宏慈大师不由一笑,随向这人道:“施主来造恶因,先发恶语,我们以清净之身焉肯助纣为虐?施主你在虎狼相伺之地,肆言无忌,自触杀机,老衲这才多口。施主你不要误会,请示施主尊姓大名,老衲还要领教一切,请施主先把宝剑收起,老衲们是绝无恶意的。”那人从鼻孔中哼了一声,把宝剑交与左手,气狠狠说道:“既无恶意,为什么入荒庙,偷窥他人的行迹?听你这和尚讲话,虽是佛门弟子,也是大汉子孙,并非番僧一流,我一时感慨,朗读张煌言的遗诗,与你们何干?只有一班满奴不愿听这义重千秋、孤忠抗节的刺耳语,你一个出家人,这正应了那句话‘吹破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各有各人的志向,各有各人的事,你僧我俗,各走各的路,你何必向我作耍?想知道我姓名,我又不是达官贵人、富有的施主,我是寄宿枯庙,你们还向我写一笔布施么?”说完这话,声色俱厉,咄咄逼人。

宏慈监堂和净业大师,今夜竟遇到这么个狂妄的人,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真有些令人难耐。尤其是宏慈大师近二十年来就没有人和自己这么无礼地讲话,今夜竟在这古刹中受此人一番申斥。此时,宏慈监堂既不发怒,反而和颜悦色地向那人答道:“施主不必怀疑,老衲实言告你吧!在下师兄弟二人实乃少林门下,今日因贪赶了路程,走入山中,想绕出去,找庙借宿时,实因天不待人,将吾师兄弟二人暮困山中,黑暗得已难找出口,正想寻个丛林露宿时,竟发现一片红墙,跟踪寻来,岂知竟是这样荒凉景象?二人商量就暂且居一晚,竟纵落前殿,忽闻诗声朗朗,故随音来到窗下,见施主你宏志不屈,故发言相戏,请多担待,并希详告姓氏,吾们好一谈心事!”此人闻言一忖,心想,此两和尚,竟是武林独步少林寺门下,果有这点身手。随亦缓声道:“大师们,言语不当处,请勿见怪,敝人姓展名翼霄,江湖向使一柄铁剑,得名铁剑先生。不知二位大师仙驾到来,失迎失迎!”说着,将二位高僧让进屋内道:“请!二位大师坐下细谈吧!”

宏慈大师见展翼霄这份客气,即随之进屋。坐定后,向铁剑先生道:“展大侠,吾们虽不同道,萍水相逢,蒙大侠不弃,可能将荒居古刹,胸怀何意详告否?”铁剑先生也谦然答礼道:“大师请坐,我这穷泊孤臣,流亡避祸,只身恨没有擎天之力,空将我一腔热血洒向神州,也无济于事,这是使我最痛心、最灰心的事了。我远离南荒,逃身海外,十余年只凭一支铁剑纵横海南岛一带,虽无别的建树,只保全了延平嗣主所遗下的一班少壮部属,把他们保护脱出清军的桎梏,隐迹在一个孤岛,自己生息起来,我忝作他们的领袖。近来因为和内地隔绝多年,这位枭雄的暴君即位,更是妄事杀戮,这才重返江南,这里所停放的灵柩一共是二十一具,全是当日鲁王之部属,死节在鲁王事败之后,散埋在这沿江一带,我费了两三个月的工夫,只搜寻到二十一具遗骨。我对于这些英灵,要尽一点力,把他们的家乡住处,全在当年鲁王的军籍中载明,这件东西被我保存下来,这还把他们全归骨故园,魂安地下,这是我一点痴心,一点志愿,大师不要目我为疯狂吧?”宏慈监堂慨然答道:“展大侠这种义举,正是我佛门中无上功德,衲子等敬佩不遑,哪敢再有丝毫轻视之心。只是使这些忠魂义魄得正首丘,倒也颇费周章,有的天南,有的地北,倒不是一时所能做到的吧?”铁剑先生展翼霄道:“好在这二十一具遗骨,全是籍贯江南,不出两江一带,这倒省了多少手续!我在下把来意说明,但不知大师们,不在嵩山清修,来到江宁有何公干?”

宏慈大师这才把自己奉少林掌教之命联袂下嵩山营救福王和朱德畴之意讲明,并说:“此行尚不知能否如愿哩!”铁剑先生展翼霄听宏慈大师说出下嵩山来到金陵的情形,不禁感慨说道:“福王身陷满奴之手我已有所闻,只是传说纷纭,不敢遽信。只知他叔父朱德畴,挟一身绝技,周旋于一班敌人魔手之中,居然纵横南七省,我认为他足以保福王的安全。怎么事情变化得这么快,这位皇炎华胄,风尘游侠,竟也被人屈服了么?”宏慈监堂慨然说道:“展大侠你远居海南岛,离开了内地,这些年虽然消息不算全断,究竟不如身临其境的看得真切。现在局势全非,大势尽去,天意如此,非人力所能为,大汉子孙辗转呻吟于满族铁蹄下,真不敢断定到什么时候重见天日。展大侠你还没看出所有大明遗族,以及欲恢复故国的忠贞之士,全先后尝了敌人的斧钺。虽然前赴后继,也不过是空洒一腔心血,却于事实无补,这只好说是天意如此,非人力所能为了。这么看起来,满族攘据中原,根基日固,要想驱逐他恐怕不易了。八旗劲敌铁蹄踏遍中原,尤其是近几年大兵所至如摧枯拉朽,更兼朝中养着一班死党,全具非常好的身手,更有一班番僧助纣为虐,越发不可轻视。所以现在,金陵正是一个张网捕鱼之地,你想那朱德畴纵有一身本领,叵耐他人单势孤,何况对方的能手,也全是草野豪侠,风尘奇士之流,朝廷威胁利诱,为富贵所移,甘心做他的死党。凡是各省重要的地方,全有这种人暗中潜伏着,朝廷里头朝发命令,这班人立时可以如命办理,所以这大江南北,把我们大明遗族谋国的忠魂,又锁去了不知若干去。这福王被逮,究竟是否尚在人间,实是个疑问。据老衲们听得传言,清廷对于这位福王,并不怎样担心,只是还惧怕这朱德畴,认为是个未来的隐患,所以这次故意地以福王为饵,来诱朱德畴入网。此次老衲们奉少林寺主教的法牒,师兄弟四人联袂下嵩山,赶到金陵城,要了结这个因果,因为他叔侄与我佛门中有一段夙缘,所以这次主教的敕谕非常严厉,我们不把这件事办出结果来,师兄弟无法生返少林。不过老衲并无十分把握,只求佛祖慈悲,助我们成功罢了。”

铁剑先生展翼霄听了宏慈大师这番话,点头说道:“大师所说不差,我在海南岛留恋了数年,对内地愈觉隔膜了许多,不过我与这位大明遗族朱德畴尚有一面之缘,此人实是一个奇才,更兼又得异人传授,具超人的本领,聪明过人,可惜命途多舛。所谋虽多阻难,可给大汉子孙争取回来许多福利,几个凶暴掌大权的满奴,也畏惧先生的剑锋犀利,不敢过分逞他们的凶焰,这也未尝不是他的一份功德。所以这样看起来,空挟绝技,空怀复国之心,壮志难酬,所谋画饼,这只能像大师所说天意如此,非人力所能为了。不过我展翼霄就有一种倔强的性情,什么君子安贫,达人知命,这些话我也不是不承认,但是我们还要尽人力听天命,这样做下去,于心稍安。这大明遗族朱德畴,实也具有超人的本领,他扶保着福王由松恢复大明江山,这叔侄二人全是具必死之心,以身许国,可是屡遭挫败,这种情形只能说是付诸命运,可是他们绝不肯就那么忍辱偷生下去,依然是挣扎,和清兵周旋。郑成功雄权海南岛,他更是大明朝忠尽之臣,一心为大明恢复江山。可是天不佑明祚,在台湾惨淡经营之下,已树下大根基,不料天不假年,他这一死传与了郑经,这位延平嗣王颇有父风,只是延平王立的那位董夫人竟把一个台湾省,扰乱得民心涣散,所以连福王的叔侄也遭到牵累,不能够借着台湾之力,对抗清兵,落个一败涂地。如今大约他叔侄已经逃不出大清国密布网罗之下,传说纷纭,有说是福王已经不在,有说是福王已经被捕,囚禁在金陵城内,清廷已经派一班能手在这一带秘密布置,引诱那朱德畴上钩,好把他们叔侄全行消灭,永绝后患。可惜的是那台湾省,已落得岌岌可危,朝不保夕,郑经死,延平王和董夫人竟信小人之谗言,杀长孙,立次孙,信任侍卫冯锡范,漾天府遂至不保,那件事叫人痛心死了!”

宏慈大师和净业大师相与叹息了一阵,又和这位风尘异人铁剑先生展翼霄谈论内家的一切功夫,这位展翼霄对于拳门剑术果然全具超人的造诣、绝顶的功夫,这两位高僧暗中佩服,心里存着遇到机会倒要瞻仰这位风尘侠隐的剑术,只是此时不敢贸然出口,他这种落落难合的性情,极容易引起误会。正讲着话,外面远远传来一阵阵报晓的鸡声,宏慈大师把话风止住,向师弟净业大师说道:“师弟,天将发晓,我们早早渡江,莫再耽搁了。”铁剑先生展翼霄说道:“只顾了讲话,也不管禅师们的辛劳,何妨少息片刻!”宏慈大师道:“我们既领了掌教的法牒,事机怕是稍纵即逝,我们实不敢耽搁了。好在我们在金陵尚能相会,再有机会,不妨畅叙一番。”铁剑先生点头道:“好吧,禅师们金陵住处在哪里呢?”宏慈大师道:“我们大约是暂时挂褡在仪凤门内大法华寺。”

宏慈和净业一同把包裹背起来,向铁剑先生告辞,展翼霄往外相送,走出这两间茅屋。这时外面不过天将发晓,宿露未消,晨鸦未起,那展翼霄见二位少林高僧依然要奔前面去,忙说道:“禅师们不必再从前面走了,这里墙缺口处,正可出入呢!”宏慈大师和净业大师,踏着那沾着湿露的荒草,走出破墙缺口处,果然正是这古刹的后墙,外面松林被晨风摇撼着。从树隙中往正东望去,天空一片红色,晓日还没有出来,铁剑先生直送到了树林边,宏慈、净业二人向展翼霄合十道:“展施主请回吧!老衲等告辞了。”铁剑先生道:“禅师们恕我不远送了,祝禅师们一帆顺风吧。”这两位高僧这才顺着江边,够奔江口。

不料这次与铁剑先生古刹一会,两禅师进入金陵城,若不是和铁剑先生这番遇合,四僧竟与心目中寻访人种下了极大的恶因。

宏慈大师和净业大师顺着江岸往前走着,赏玩这奇丽的朝景,浩浩的江流,奔腾澎湃,这时尚没有船只出航,只有沿着江边不断地有几只渔船停泊着。有两处起得最早的渔人,都在船后做起早饭来,袅袅的炊烟,从船尾上涌起来,和江面上的雾气凝结在一处,徐徐地被江风推动得渐渐散去。宏慈大师向净业大师道:“师弟,你看这浮家凡宅的生涯,倒也悠闲自在,比起我们身入空门的又较胜一筹吧!”净业大师微摇了摇了头:“任凭他怎样悠闲,也总脱不开名利之场,何况杀生害命,有伤天和,颇违佛旨,师兄怎么讲起这话来了?”宏慈大师微微一笑道:“师弟,我们这次所办的是什么事,我看不如这渔家吧?我们身入金陵城能够不染一身血腥气再出来,那就是大大福缘了。”这几句话说得净业大师低头不语。这师兄弟二人,在这宿露未消、晨风扑面中,缓缓往前走着,渐渐地听得一片喧哗的声音,远远地望见江口一带有许多人簇聚着,正是等候渡船的客人,师兄弟来到近前,和一班等候渡船的客人站在一处,这里须经过驻防江口的水师营盘查过方准登船。

宏慈大师与这班客人被官家种种刁难,水师营的官兵倚官仗势,欺压商民,这种情形,令人看着十分愤慨,只是这一班商民们低头忍受,哪敢有丝毫抗争?只求能允许登船,宁愿忍受一切,临到宏慈大师兄弟二人,也被他们啰唆了一番。这师兄弟二人全是有涵养的人,不愿在这里多惹是非,任他检查盘问了一番,算是上了渡船。这渡船开行以后,水势颇急,渡船走到江心起伏不定,没到过江南的人,在这种惊涛骇浪中,吓得哪还敢动转?可是那江南的土著们,都依然谈笑自若,指点着雨花台狮子山的远山野景,没把这船行的危险搁在心上。师兄弟更看到有几只较小的帆船,也是横渡长江,冲波逐浪,比这渡船去得更快了,有时浪花全卷上了船头,可是驶船的水手们,若无其事一般,行船的手脚利落,真叫北省人看着自愧不如。

约走了半个时辰光景,方达对岸,这已经算是金陵地界,可是下船之后,这一带的情形,越发叫宏慈大师师兄弟二人惊心。沿路上一处处的官兵驻防,走一处盘查一处,直到凤仪门这里,不止于城楼上驻防着官兵,连狮子山上也是军旗飘展,城门外列着许多营幕,这里全是克服金陵城的八旗劲旅。这种兵将倚仗着战胜之师,骄狂愈甚,凤仪门的官兵,把他们盘问了一番,险些把这位最能忍耐的少林高僧,逼迫着铤而走险。还算是不该在这里出事,有一个带兵官是汉军旗人,他是最信佛教,替这两位少林僧说了许多好话,算是把这师兄弟二人护送进金陵城。

宏慈大师和净业大师离开这凤仪门这里,往前走着,这金陵城幅员广大,地势最广,全城周围约有四十里,城内有水流灌溉。所以后来洪秀全占领金陵,外边虽然被清军包围,依然能在城内守了十三年,所以金陵是最大地方,走了一程的路途,行人稀少。宏慈监堂慨然说道:“师弟,我们身入佛门,讲究断绝贪嗔痴爱,必得消灭心头火,只是我四十年的修为,今后竟不能忍耐下去,他们再要刁难,我怨不得一切,要凭我掌中这柄方便铲,看他们哪个敢阻挠我入金陵城。幸亏是佛祖默佑,有这心地良善的人和我们结了善缘,免得我们初入金陵城就开杀戒了。”净业大师一旁答道:“所以我看起来,凡事未能一概而论,污水中亦有青莲,儒家所说的,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满族中也非尽是恶人,也一样有善良之辈,我们此后倒不可过存成见,倒要慎重行事了。”宏慈大师点头答应。

远远见一片竹林后闪着一角红墙,净业大师道:“这里大约就是大法华寺了,我们到这里挂褡去吧。”一边说着,已经转过这带竹林,果然正是他们所要投奔的大法华寺。这座庙,也是一座古刹,庙中也有二三百位僧众,庙宇深沉,有五层大殿,在当初这里的香火极盛,不过现在经过许多次兵荒马乱,哪还有当年的盛况?可是庙中有香火足够庙中的供养,老方丈性天大师,是一个有修为的僧人,管束本庙中的僧众,戒律严谨,所以深得十方施主的重视。

宏慈大师和净业大师来到山门内,到门头僧处报到,验了衣钵戒牒,求见老方丈,门头僧知道不是平常游方的和尚,不敢怠慢,赶紧回明了监寺,带着这两位高僧转见方丈。不过这种地方,宏慈大师等虽是佛门弟子,不许打诳语的,可是自身的来意,哪敢说出?只可说是在佛前许下心愿,遇山朝山,遇庙拜庙,在这里稍有耽搁,要去朝南海的。这位性天方丈听了宏慈大师的话,虽还不知他是少林寺的监堂大师,可是看出这师兄弟的形神举止,言谈风度,在少林寺中定是有地位有职权的僧人,所以是另眼看待,非常客气。遂蔼然说道:“庵堂寺院,是十方施主布施的,也正是为十方弟子的方便,同是佛门弟子,无须客气,二位师兄尽管在这里住下去,本寺中多几位师兄的斋饭,是无容介意的。”遂令监寺带领着二位大师,先到各殿中拜了佛,然后把宏慈大师兄弟二人,安置在禅堂,是很清静的一个小院落,院中几竿翠竹,两间净室,非常的洁净。师兄弟见老方丈这么款待自己,十分感激,方到了这里,还没肯问这两天还有什么样僧人到此挂褡。

忽然门头僧匆匆进来,说是有本地官人要查问寺外来的僧人,请两位大师父到前面去。这师兄弟听了就是一惊,可是跟着坦然站起,向来人说道:“我们出家人不欠官粮,不欠私债,任凭他们怎样盘查,我们有什么可怕,他们在哪里?”门头僧说道:“现在山门内的门头僧处等候。”宏慈大师随着往外去,这门头僧自言自语说:“这个年月实在会变了,连出家的和尚全不能安全,叫人有什么办法。”宏慈大师和师弟一路随他走着,一语不发,来到门头僧处,只见里面有一名武职官带着水晶顶子,一身官服齐整,四名挎腰刀的弁勇,站在他两旁。监寺的僧人很恭敬地侍立一旁答话。屋中已站着六个挂褡的僧人,在受着他们的盘问,这二位少林寺高僧分别向前手打问讯,自己报过自己法名。这位官长上下打量了两眼,向宏慈大师问道:“你们这两个僧人,可就是今日才进得金陵城么?”宏慈大师答了声“是。”这位又问道:“看你两人的行装,不像游方的和尚,你们从哪里来?到这里有什么事?”宏慈监堂道:“僧人由河南来,我们在佛前有心愿,遇山朝山,遇庙拜庙,这是佛门的功德,请老爷给僧人个方便。”这位武职官沉着面色说道:“只怕你们入金陵城,是别有用意吧?你们一个出家人,要说实话,不要自找麻烦。”宏慈大师道:“僧人身入佛门,只知奉经拜佛,以外的事不闻不问,老爷这个话问得僧人实不明白。”这位武职官又问道:“那么你们几时走?”宏慈大师道:“一路上僧人等受尽了风霜,要在这大法华寺暂时歇息几日,才可起身。”这位武职官冷笑一声道:“现在我也不多问你们,只是你们小心些吧!据我们所得的报告,你们入金陵城另有图谋,因为你是出家人,现在没得着真凭实据,不便把你们带走。金陵城若有风吹草动,你虽是出家人,国法虽没有杀僧人的刀,可是另有力量安置你们,你们小心着吧!”宏慈监堂任凭他这样说,只低头不语。这位武职官带着他手下,一边向门外走着,一边向大法华寺僧说道:“你这个寺中可要小心一切,只要出了什么事,只怕你们全逃不出咱家的掌握去,你们听明白了么?”本庙的监寺僧只有诺诺连声地答应着,这位武职官向山门走去。

监寺僧容官人去后,回到屋中向宏慈大师、净业大师道:“这是哪里说起的事,这两位师兄初到这里怎么会得罪了他们?看他们情形是故意为师兄而来,师兄可知道是怎么原因么?”宏慈大师道:“贫僧等游方至此,与这等官家的人无一面之缘,哪会和他们有什么接触?豺狼当道,连出家的僧人全不得安生了,我们师兄弟在这里若有不便,可以另投他处,免得牵累。”这位监寺僧含笑说道:“我们出家人与人无侮,与世无争,心地无亏,不犯国法,何况我们削发为僧,国法没有干涉我们僧人的权柄。今日这种举动,已令人难耐,生当乱世,徒唤奈何,师兄们不必以这种事介意,只管安心在这里住下去,我们问心无愧,怕他些什么?”宏慈大师向监寺僧合十施礼道:“师兄对与贫僧等这么慈悲,叫我等感激不尽——只好暂在这里招扰。”说罢话,仍然回转东禅堂。直到了晚间,依然不见心一大师、净天大师到来,宏慈大师好生担心,把东禅堂院外院门关闭好,回到屋中向净业大师道:“师弟,我们的事不能再耽搁下去,你看现在的情形,只在渡江的一刹那,已引起官人的注意,我们不赶紧下手,只怕未必能容我们在金陵城立足了。我打算在二更后,往总督府探查一番,顺便侦查城中的形势,师弟看怎么样?”净业大师点头道:“好吧!我们赶紧入手,还恐怕走了空招,这金陵城官家的情形不可轻视,好在本庙全寺的僧人早已安歇,我们还是早早动身,因为金陵城这里太以生疏,要慎重行事才好。”

师兄弟商量好了,又自结束一番,宏慈大师不便带方便铲这种重兵刃,只由净业大师把戒刀背上,等到刚交二更,把屋中的油灯拨得微留一点光焰,出了屋门,把门带好,听了听附近一带,没有僧人出入,师兄弟纵上屋面,看了看全寺中全是黑沉沉的,灯火全熄,这二位少林僧,纵跃如飞,翻出庙墙。这时天空的斜月初升,满天星斗,可以辨出道路来。抬头望了望东北一带,狮子山上面,驻守的官兵,红色的号灯若隐若现。顺着这条大道,往南走下来,时时借着树林和民房隐蔽身躯,提防着露了行迹,往南走出有三里地路来,两旁边房屋渐渐齐整,农田也少了,树木也没有所经过地方的多,又往前走出一里多地,才入了正式的街道。可是地面上也紧了,梆锣齐响,一对对的官兵,在街道上搜寻盘查,形势很紧。只是这师兄弟二人,对于金陵城的道路十分生疏,宏慈大师少年时倒是到过这里,只是事隔多年,正所谓江山依旧,人物已非,何况沧海桑田,世事多变,这金陵城已不是当年的景象。不过宏慈大师还可以略辨出这个金陵城的形势来。顺着这宽大的街道,再往前过来,半里多地,已经到了人烟较密,房屋较多之处,可是地方上盘查得也更紧了。梆锣之声,此起彼落,这个金陵城方圆数十里,因为地方上还是不靖,到这时除去巡查的官兵,各街道要路中,驻屯的卡子,一个居民也不会再看见了。

宏慈大师向师弟打了一个招呼,向北扑奔了一条宽大的街道,远远地已经望见街道上有巡查官兵的号灯,灯影闪动着,向这边走来。宏慈大师紧纵身形,飞登民房的房顶。不过这种深夜间,探查重要的地方,虽是避着巡查街道的官兵,更要提防着民房上有伏守瞭望的人,因为这时有月色,在房上走纵然形快,也有些形迹,所以这两位少林僧把这拨巡夜的官兵让过去,仍然翻下房坡,从街道两旁,有暗影的地方,掩蔽身形。往前又冲过两箭多地来,才躲过一队巡地的城守营。净业大师忽然想起一件事,要向宏慈大师问,口中才招呼了“师……”底下的兄字没出口,宏慈大师已比净业快着两三丈。净业大师突然见宏慈一个连环退步,倒踩七星这一换步,已退出五六丈来,净业就知有所见,跟着一个夜行人从东西的民房上追下来,喝声:“什么人大胆?”可是宏慈身形隐得快,他似乎没看清。

这时竟从街心当中的黑暗天空飞坠一人,往那人背后一落,说道:“瞎东西,人在这了!”人随声起,捷如飞鸟,竟向南逃去,这人竟紧追下去。师兄弟竟没被他发现,宏慈大师这才向师弟道:“我们按着方向,走的是这金陵城正中的道路,不过我记得总督府还要偏东一些,前面若是有横街可就对了。师弟,方才那条黑影十分可疑,发现得这么凑巧,我们身形纵出来,骤然间撤不回来,可是依然形迹没有败露,这真是难得很。”净业大师答道:“那夜行人的身手十分不弱,看那情形,他精神贯注地往西追下去,是在对付着强敌,不然的话,我们师兄弟的形迹,也就早落在他眼中了,我们还是赶紧找到总督府。”

正在说话间,这师兄弟二人分了开来,一个从街东,一个从街西,顺着民房铺户门前,往南紧走下来。离着前面的街口,也不过就是七八丈远,突然发现前面果是横街,可是一阵灯影晃动,蜡杆子拖地的声音。宏慈大师和净业大师赶紧把身形收住,这分明是巡查街道官兵,要看他是往哪边去,好闪避着他再往前进,这时宏慈大师贴到一处民宅的门口,因为在深夜中街门紧闭,正好倚到他的门上,把身形隐在暗影中。忽然这两扇门一响,猛然往里开去。这种情形,宏慈大师是万想不到,竟会有人开门,自己惊惶之下,急忙转身,可是开门这人,往外一探头,却是带着惊讶地说声:“哟!这时还上门化缘,岂有此理!”呼隆地把门关上,宏慈大师算出离奇,更兼街口那边有官兵过来不便声张。净业大师本是在街对面,也看到这边意外的情形,一纵身横穿过来,落在台阶下,宏慈大师也正一转身,净业大师低声问师兄道:“这是怎么回事?”宏慈大师叹息一声道:“才入金陵,就遇这种异事,这门中人定有缘由。”这时净业忽然见师兄丝绦上面,落下去一点东西,轻飘飘掉在他脚下,净业大师俯身拾起,握在掌中,知道所拾得这个纸团,定是有人故意地放到师兄的身上,以师兄的精明干练,依然没有觉察,这真是江湖中的好身手所为了。

这时,街口那队官兵竟向这边走来,净业大师和宏慈大师飞身纵起,蹿到了民房上面,伏身在墙角,等得这队官兵过去,往这座民房察看了一番。下面到处黑沉沉,没有一点动静,只暂时舍去这里,师兄弟二人如飞地转过这条街道,往前出来不远,宏慈大师低声招呼道:“师弟,我的记忆不差,这里果然已是总督府了,你看这边灯火照耀之处,不正是总督府的辕门么?”净业大师赶紧俯身察看时,果然师兄所言往北去一二十丈外,正是总督府。

这座总督衙门警卫得越发森严,这种情形,就不是承平的气象。从辕门左右,沿着街道上全有小队子,弓上弦,刀出鞘,在那里戒备着,辕门里也是灯笼火把,一大队官兵,把守着东西辕门,再往里靠仪门一带,就看不真切了。宏慈大师仔细地把形势打量一番,看出了靠仪门东边,有一片形如箭道,那里黑暗暗,跟左右的民房,全不相连,打算入总督府,必须越过头上,奔总督府旁的箭道,再设法往里查探。这二位少林高僧,遂掩蔽着身形,往东翻出来一两箭地,离着总督府已远,防守略疏,二位少林僧越过街心,扑奔辕门的东夹道。果然这里清静异常,黑沉沉的没有灯火,只靠入口的地方有两位官兵在暗影中来回地走着,足见这里不是通行的道路,平时也不准人从此经过。宏慈大师一直地往北出来了二三十丈远,伏身在房上,往北望去,这座总督府好大的地方,黑沉沉的不知有多远。大约这座府第占的地方太大了,向净业大师说道:“师弟,这总督府数百间房屋,占地数十亩,后面黑沉沉的树木成林似有大片花园,我们若一一搜寻到了,徒费工夫。我们按着固定的建筑形式,先找他一切主要人所居,就省了多少手脚了。”净业低声答了“好吧”二字,立刻身形移动。

二人又往西翻过一段院落,这里是紧靠花厅,这段院子地方不大,只有房子四间,两南两北,却是向西一道小门,直通着进花厅的那个月亮门,东房里黑沉沉的看不出里面是否有人,靠北面两间屋子的窗上,灯光很亮。宏慈大师用手向下面一指,净业大师点头会意,宏慈大师飘身而下,身形起落之间,已到了北房的窗下,贴近窗前,听是屋中正有两人在讲话,纸窗上有好多破的地方,竟是用纸补着,可是还有几个破孔,足见这种地方,不是总督府中重要人员所住的了。

从破窗中往里一看,屋中陈设简单,只有北墙下西墙下两个床铺,床上的蚊帐全是灰黄之色,配着这屋中墙壁的黑暗,更显出这种衙门口的旧习,所谓官不修衙,客不修店,凡是应酬仪式无关的地方,任凭你怎样难看,也没有人来管他。只见屋中这两人,一个四十多岁,却是一望而知是久走长安路的人,那一个年岁较轻,不足三旬的年纪,那个年岁略大的正颜厉色正在向年轻的说着话,虽然是从他们的说话中闻听起,已知道是嘱咐这个年轻的要小心谨慎,只听他说:“我们辛辛苦苦从北京城走到江南来,干这种小差事,豆大的官,也得管他招呼老爷,咱们为的是什么?不为的餐家肥己,出这么远门,离乡背井,不为的是多赚几个?遇到这种时候,我们也得做个打算,不落钱也得落人,要是弄个任什么见不着,这官面上是翻脸无情,人情如纸,你伺候他时,怎样全可以将就着,真要是不要你了,绝没有念旧的,你再招呼他一百声大人,他不止于不肯理你,还许被乱棒打出。我们别认为全是跟中堂大人来的,现在这几位可真不好搪了,你也看得出,连咱们中堂见了人家,全得低声下气,来人的势力如何,也就不问可知。刘升,依我说,你还是好好地伺候他们,多加小心,尤其是毓英阁那位韩大人,栖鹤汀邬大人,太不好伺候。”这个年岁大的才说到这儿,那个名叫刘升的,即拦着他的话说道:“张老爷,我知道你全是一番好心,实在拿着我刘升当自己人看待,处处地照顾我,可是这点气真不好受。这半个月来,我的肚子全要放炮了,我虽然没有你干的年头儿多,好歹地跟周大人也三四年了,就没见过这么刁难不好伺候的人,可是他们明明是身无寸职,以我们老中堂,竟是那么低三下四,这倒是怎么回事?简直要把我刘升气死闷死。”那个年岁大的差人,却带着很害怕的神情说:“刘升,你还是少谈这些事,难道这种你还看不出来么?这分明是北京大城内下来的人,在两个月头里,已经各处风传,朝廷里派出一班能人来,全是御前护卫,不过这班人不止于来到外省不露本像,就是在北京也是从来不明白地宣示他们的官职,办起事来,可真够厉害的,要势力有势力,谁惹得起呢?你哪时心里一觉着不惯,你就想想伺候老大人的钱进福,他论身份比我们怎样?现在如何?他是中堂的亲信人,中堂怎么就护庇不了他,想起他那件事来,真叫我们干差事的寒心!钱进福何尝不是因为毓英阁住的那位,他在老中堂面前过于放肆,钱进福看着不惯,其实口中还没敢说出什么来,只于是神色上显出失礼来,被那位韩大人一杯酒,把半边脸全泼伤。这人的本领也就真够厉害的,这还是被他酒泼了一下,倘若是真把他惹恼,动起手来,定然得立时死在他手下。那时这位韩大人非要立时把钱进福重打四十大板,仗着周师爷口齿伶俐,也真会巴结他们,算是赏了面子,若不是周师爷讲情,就凭钱进福那个小样儿,四十大板打完,他也就不用想活了。你想连中堂那么亲信的人,说打就打,就革就革,我们何必找那种晦气!并且他们和中堂谈话时,关防严密异常,事情极其重大,江南地面,又屡次出谋反叛逆的事,一字粘连,就落个死无葬身之地。刘升,你要听我的话,好好地当差,咱们齐齐整整地出来,就是发不了财,也要整整齐齐地回家,你想是不是?”他们正说到这儿,那房上巡风的净业大师,忽然在房檐口弹指示警,宏慈大师知道有人进来,立刻耸身一纵,蹿上屋顶。

这时西边小门灯光晃动,走进一人,也是一个当差的。灰布四开气长袍,带着线帽,提着一个灯笼,一直奔北房,却没向里走。隔着门招呼道:“张长友,你赶紧到栖鹤汀去一趟,不要往里面走,在栖鹤汀外,用灯笼晃动,有什么事里面的人就吩咐下来了,大约是有一封重要的信,必须今夜发出,我险些误了事,快着点,别耽误了。”里面连答应了两个是字,传话这人,转身走去,跟着屋门一开,那个叫张长友的差人,提着一个灯笼走出来,那年轻叫刘升的,跟到门口外,停身站住,张长友却回头嘱咐道:“好好在这里伺候着,不要到前面去和他们一处胡缠,找出祸来,是自己受罪。”

那刘升却没答话,这个差人张长友顺着这道院落角门走出去。宏慈大师跟师弟净业大师一打招呼,认为跟缀着张长友,可以不费事地,找到北京城下来这班能手。这师兄弟二人,暗中远远地缀着他,好在他手中有灯光,离着很远就能看到他,这张长友穿过一道偏院,顺着一条极长的箭道,直往正北,经过四五道院落的边墙,看出他是一直地绕奔总督府最后边,果然穿过偏着东边一带仓房往西一转,又走出了两三箭地,看出后面是一片大花园。那张长友从花园门走进去,里面林木甚多,花棚竹径,假山草亭,回廊曲折,布置得颇具匠心。见他从一道九曲廊走过去,直奔偏西北穿过一大片果木林,远远地望到一片大荷塘,圈着水心隆起的一片阶地,这一带荷塘两岸边种垂杨柳,被夜风吹着柳条飘摆,幽静异常,见着张长友走到柳荫下,他穿着柳林到了水边。一看这里有一道竹桥,高高吊起,夜间此地一定是禁止人出入。这张长友把手中所提的灯笼,高举着晃了几下,工夫不大,对岸的树木中人影一闪,已经纵出一人,向这边喝问道:“什么人?可要入栖鹤汀么?”这边自报姓名道:“下差张长友,白天奉到邬大人的命令,叫我晚间进来一趟,邬大人大约有事吩咐,有劳给回禀一声。”对岸答道:“原来是张头,你是长来的人,不要罚我多跑路,你自己到楼下,请那位刘老爷进去回话吧!”说话间立刻把竹桥放下,张长友过了竹桥,随着那人穿进了对面林中。这二位少林高僧,隐身树后,此时认为是极好的机会,宏慈大师向净业大师说了声:“师弟,我们入栖鹤汀,见识见识此人,究竟是何许人物,可是看情形对岸必有伏守的人,暗中把守着,我们不要过分大意了。”

谈话间,这师兄弟二人各自施展轻功,越过竹桥。净业大师更用声东击西投石问路之法,把林中伏守的人全避开,穿着一处处的花径,和翠柏苍松成行的树林,走出了两三箭地来。远远地望到有一片小楼建筑在栖鹤汀的偏北面,一片海棠树和太湖石前,这地方颇为幽雅,二位少林高僧,先把附近一带地势全察看明白了。这时见那张长友早已走进楼下偏着西边一个单间内,这座小楼,建筑得十分精致,前面全有五尺多的走廊,好一个避暑之地。西边这间小屋风门一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灰布长衫的差人,顺着廊子下走向东头楼梯那里,顺着楼梯上去,他站在楼上的门口向里面招呼了声。相隔太远,也没听清屋中人是否答了话,这名差人拉门走进屋去。工夫不大,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大官封,下楼回到他自己屋中,听他向张长友吩咐:“你赶紧把这封要紧的函件交文案处,要以八百里加紧送到北京,不要等天亮再送出去。”张长友连答了两个“是”字,立刻提着灯笼退了出来,跟着穿过面前这条小道往前面而去,同时走廊下小屋中门窗上的灯光尽灭,那屋中人似已入睡。

宏慈大师嘱咐净业大师给自己巡风瞭望,宏慈大师抬头望了望,楼上隔扇灯光也暗了下去,宏慈大师气纳丹田,一矮身,双臂一抖,用“一鹤冲天”的轻功飞纵起,竟往楼栏杆上一落。这就是艺高人胆大,宏慈大师轻功真也有超群出众的功夫,脚底下一点声息全没有,跟着落在楼窗前走廊上,贴近窗前,侧耳先听了听里面,有极轻微脚步之声。这种劲敌当前,不敢轻视。宏慈大师把右手第四指指甲含在口中,沾了些口中的唾液,轻轻地把窗纸上点了一个小月牙洞,跟着从这小月洞眇一目往里窥视。只见屋中在暗淡灯光下,倒显十分静雅,陈设简单,可是布置得很富丽堂皇而不露一点俗气。一个五旬左右的江湖客,中等身材,瘦不露骨,面皮微黑,显出久经风霜之色,唇上留着短短的黑发,两道剑眉,一双朗目,两太阳穴鼓起,两眼的神光十足,穿着一身蓝绸子短衫裤,裤腿也散着,趿着一双便履,在屋中缓缓地来回踱着,看情形床上的卧具,已然收拾好,似要入睡。宏慈大师知道此人就是邬天庆,这是大内派来的能手,那邬天庆忽然向床边走去,背着身子先伸了一个懒腰,这架楠木床正对着窗。这邬天庆双臂落下来时,左手先把右边的帐子落下来,左边的尚在被帐钩高高地挂着。他探着身子向床里似乎把已放好的寝具,略整理一下,一转身,把趿着的两只便鞋退下来,一斜身,和衣而卧,躺在床上,脸还是正向着窗户这边。桌上的灯虽已拨得灯焰很小,因为正对着床,帐门又开着半边,看得清清楚楚。

宏慈大师和师弟此番入总督府,志在侦查福王和朱德畴的消息,他又是一个人住在楼上,从他身上得不到什么信息,在前边暗中探查时听到几个地名,那情形分明是全在这花园内,不如赶紧退出栖鹤汀,另向旁处探查一番。

这时,宏慈大师正要往后转身,可是眼光还在望着邬天庆,他侧身脸向外,本来是眼已经闭上,此时他脸上神色遽变。宏慈大师是久经大敌的能手,显然警醒,知道他是故意诱敌,自己赶紧撤身,那邬天庆业已发动,他身躯并没起来,只右臂往前一甩,一振腕子,口中说着:“鼠辈,你先尝尝这个。”宏慈大师身形已经往左闪,这次真是险到万分,两枚三才针穿窗而出。宏慈大师倘然警觉稍迟,两眼非被他打瞎不可,自己行踪不欲早露,并且听出邬天庆尚不知外面究属何人,自己赶紧脚尖轻轻一点,跃上楼栏杆,往下一飘身,真是轻如落叶,只有僧袍带着的风声。宏慈大师知道此时如往外逃,绝走不开,脚一沾地,往后一摔身,已经蹿进楼下走廊内。宏慈大师躲得急,逃得快,敌人的身手也是惊人,在宏慈大师跃进走廊,一条黑影已经从楼上下来,落到了楼下的太湖石前。宏慈大师丝毫没敢轻敌,没敢耽搁,跃进走廊,往起一抖双臂,身形腾起,仗着此番入总督府,知道敌人全是北方能手,不容易对付,师兄弟二人全把长僧袍脱去,一身短装。这时,宏慈大师身形纵起,双手抓住了走廊上面的花牙子,跟着一提气,下半身拔起,往左边变足一探,僧鞋的尖也勾住了花牙子,卧鱼式,整个的身躯贴在花牙子上。前面更有二尺多的厦檐遮蔽着,恰好追风赶月邬天庆他追了出来,可是此人十分狡诈,他也防到来人隐匿在附近,一转身,先向下面走廊内瞥了一眼。宏慈大师赶紧把双目一闭,任凭他再精明强干些,不到近前也难发现,那邬天庆一转身,飞扑栖鹤汀出路一带,搜寻下来,纵跃如飞,他把轻功尽量地施展出来。宏慈大师索性伏身在这里,静看他尽量施展功夫。

工夫不大,这追风赶月邬天庆,竟是二次翻转来,他更把小楼附近林木间全搜寻了一下。当他从太湖石右边花圃旁,一片龙爪槐后面,蹿过去时,他在身形往下一落。突然见从树顶子上面飞纵起一条黑影,迅捷异常,出来四五丈远,往那座花棚上一落,那花棚只微微作响。可是他的身形已经又跟着飞纵起来,出去有三四丈远,往那偏西边的海棠树下一停身,立刻踪迹隐入树后。那邬天庆好似有些觉察出这边的声息不对,疾如飞隼般地扑了过去,到了海棠树附近,四下察看,唉了声一转身。那情形分明是已经不愿意再搜寻,向北走出四五步来,他猛然从右往后一翻身,双掌横在胸前,脚下一用力,身形一起,竟扑到一棵海棠树下。他身躯往地下一落时,只听他口中嘿的一声,双掌齐出,以排山掌力,向这株海棠树身上击去,咔嚓一声,有碗口粗的树干,竟是连根拔起,向后倒去。这株树往下一倒时,邬天庆又猛然往左一斜身,蹿出四五步去,向他身后喝问:“朋友,既然来栖鹤汀厢房,姓邬的诚心诚意地接待你,怎么你还不肯一现色相,这可未免辱人太甚了。”他这么喝问之间,宏慈大师已经看到在他转身时,正擦着他身旁打过去两段树枝,全落在那被推倒的海棠树下。邬天庆虽是这么发话喝问,可是依然没有人来答话和他现身相见。这一来,邬天庆竟是无计可施,在连连冷笑中,自言自语道:“朋友们,要是这样对待我邬天庆,咱们可各凭手段,施展着看了,我邬天庆在总督府一日,就不容你们得意而去。”这次他把话说完,直扑楼下,腾身一纵,蹿上楼去。

宏慈大师知道这到了自己走的时候了,遂从走廊上面花牙子上翻下来,飞身纵跃,尽力闪避着有月光的地方。越过太湖山石,穿过那片果木林,方要弹指作声,呼应净业师弟一同往外退时,宏慈大师身形正在一棵高大的柏树下。突然听得身后相隔不远,有人用沉着的声音招呼道:“还不速隐蔽身形,那猴崽子又来了。”敢情这追风赶月邬天庆他认定了来人尚没出栖鹤汀,不过是一个厉害劲敌,这次依然使用诈术,他翻回楼上,假作罢手,从里面把窗纸点破。往外察看,这种居高临下,宏慈大师从走廊往外退,绝难逃开他眼下。哪知道能人背后有能人,他这点鬼聪明小手段,已被暗中另一人看透了他的手段,在他身躯刚往窗前贴好要往外看时,突然唰的一声响,一片碎石沙子完全打在窗纸上,穿窗而入。邬天庆若不是闪避得快,几乎打中了他脸面,虽不致受重伤,可也得把脸上打破几处。愤怒之下,一回身,从床上枕头旁把那倚仗他成名江湖,威震武林的钩镰锁口刀抓起来,一纵身蹿到门口,把格扇门只开了尺许,一闪身到了走廊内。他可认定了用碎石沙子往里打的这人,定然伏身在楼顶子檐口,因为从楼下往上打,绝没有那么大力量。他脚下一点走廊,腾身纵起,蹿到东边的扶梯旁,跃上了楼栏杆,再一耸身,飞纵上去,却往楼旁一座草亭顶子上微微往上一落,一个“鹞子翻身”,脚底下用力一点草亭顶,燕子飞云纵的轻功,已经到了楼顶子上。上面静悄悄,夜风阵阵,哪有一些人影踪迹?追风赶月邬天庆自入江湖道以来,尚还没受过这种侮辱,往四下里察看时,整个的栖鹤汀,现在眼底。可是这时除了风摇动树帽子,任什么声息和形迹没有,敌人分明侵入自己身边动手,到此时连一点影子看不清,幸而是毓英阁水心亭那一班人全没在这,这要是有别人知道了,自己真是愧死。

邬天庆哪肯就这么善罢甘休?他从楼顶子上一个“燕子掠波”式,飞纵到楼前,仔细辨别着眼前的能够匿迹藏形所在,二次搜索下来,宏慈大师能够安然脱身,全仗暗中有人相助。邬天庆此时是隐蔽着身形往前搜查,宏慈大师被这位江湖异人警告,自己赶紧隐身树后,往来路上察看时,果然发现那树荫暗影中有人纵跃如飞扑了过来。宏慈大师赶紧地往里又退了一排树,找了一棵古老的柏树干后,把身形隐起。邬天庆追到这里时,他也认为这栖汀隐匿形迹的地方太多,他一压掌中钩镰锁口刀,穿着树林往里蹚了进来。宏慈大师见他虽离自己有丈余远,量还不致被他搜到,可是这追风赶月邬天庆狡诈的情形,也真够人搪的,他竟认定敌人多半隐在这片树林中,来到近前,往里搜索进来。这种强敌不比寻常江湖道,宏慈大师虽然离着他还有数尺远,隔着一排松柏树,自己身形就不敢移动,因为这种能手,耳音特别地敏锐,只要你稍一移动,定被他发觉。邬天庆正要往宏慈大师隐身的这棵老树旁纵身,宏慈大师忽然听得自己头顶上的树帽子,唰的一响,从上面带得轻微的风声,打出两只暗箭,奔邬天庆的面门和胸口。那邬天庆猝不及防之下,把面门这只暗器闪开,奔胸口这只却因闪身略慢,竟打在他右肩头的绸衫上,竟把绸衫穿了一个洞,这暗器一落下来,落地的声音十分特别。

宏慈大师是少林有名的高僧,他的见闻最广,少林寺中虽然不准门下使用阴毒暗器,可是凡是少林派门下,多半全见识过二三十种奇形暗器。这就是本派传授武功,禁止自己使用,可不能禁止江湖道中人不用,所以对于各种奇形暗器的打法,和暗器的形状,全知道得清清楚楚,今夜宏慈大师竟没辨别出树子上这人所发暗器是什么。邬天庆虽没受伤,跟斗可算栽了,羞怒之下,他立刻大怒喝声:“小辈,你敢暗算你邬大人,我看你哪里走?”他刚要往树帽子上扑去,树帽子上竟是发出一声冷笑,跟着瑟瑟的风声响,树帽子上二次再发暗器,竟用“群蜂夺蕊”的手法,暗器连续打出,一出手就是四五只。这时,宏慈大师可辨别出来,敢情此人竟是用“折枝作箭”,内加上乘功夫,随手折下树枝来,作甩手箭使用。运用这种武林绝技的,武林中南北各派没有几人。追风赶月邬天庆对于这种强敌也是心惊,把他一身的小巧的功夫,也尽量施展出来,连接带闪的,好个邬天庆!他依然一个“飞鸟投林”式,竟往树帽子上扑去,他身形飞登树顶,树帽子上折枝落叶,纷纷地向树下落来,一条黑影已经纵起,竟是往栖鹤汀里面逃去,追风赶月邬天庆他誓欲与来人一拼,把身形施展开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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