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描述过的事件过后不久,米勒小姐便从日内瓦动身去了巴黎。她说:
在火车上,由于疲劳过度,我几乎连一小时都没睡着。女士包厢里热得可怕。
凌晨四点时,她注意到车厢里有一只飞蛾在绕着光亮扑腾。随后她又睡了。突然,下面这首诗跃入她的脑海:
逐日飞蛾
我渴慕你,当我还是个爬虫,从意识初萌的那一刻起,
当我睡在茧中,我的梦里都是你。
我的无数同类,只要寻到来自你的一星光亮,
便舍命飞扑,至死不渝。
再过一小时,我卑微的生命也将如此消逝;
而我最后的努力,最高的愿望,只是
接近你的荣光:有了那迷醉的一瞥,
我将死得心满意足,
因为我已经拥抱了美、温暖与生命的源头,
拥有那完美的辉煌,一次便已足够!
为了让我们理解她的诗歌,米勒小姐提供了一些资料。在研究这些资料前,让我们回味一下这首诗出现时米勒小姐的心理状况。距最后一次潜意识的直接显现已经有数星期甚至数月的时光流逝了。这段时间对我们来说是一片空白;我们一点也不了解米勒小姐在这段间歇里的心境或是幻想出现的情况。如果要给这段沉默下个结论的话,那就是在两首诗中间的时段没有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而这首新诗作为一个语言片段反映了在潜意识里已经持续了数月的某种情结,它极有可能还会牵涉到同样的矛盾。
然而,之前的作品“创造的赞美诗”与此几乎没有相似之处。这首诗蕴涵着无比绝望与忧伤的气质:飞蛾与太阳,永远没有交集的两件事物。但是,我们一定要问:一只飞蛾真的期盼触碰太阳?在我们所熟悉的格言中飞蛾扑向火焰,翅膀被烧焦,我们却从未听说过关于飞蛾努力奔向太阳的传说。显然,此处两件本不属于彼此的事物被浓缩到一起:首先是围着光亮飞舞直到烧焦翅膀的蛾子;其次是一个代表着短暂与渺小的生命意象,也许是一只渴望不朽光明的蜉蝣,它如此可怜,与永恒的星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意象让人联想起浮士德所说的话:
看那茅屋围着新绿,
被斜阳照得一片鲜明。
一日已告终,太阳消退,
赶去天那边促动新生。
愿我能拔地高扬翅膀,
永远永远地追逐太阳,
放眼脚下清幽的世界,
对着永恒的落日的霞光……
太阳自然是终究要沉落,
醒着的只是我新的追主,
我赶去啜饮永恒的光辉,
身后黑夜,身前的白昼,
头上青天,脚底是洪流。
美梦正酣时太阳消隐。
啊,肉体的翅膀难生,
难和精神的翅膀比并!
过了一小会儿,浮士德便看见那条“在田野时转着的黑狗”—就是魔鬼本人,浮士德不久便在那诱惑者的地狱之火上烧焦了自己的翅膀。他自以为在抒发着内心对太阳和地球之美的极大渴望,却“背离了他自己”,掉进了恶者的魔掌。
抛弃尘世的太阳,
坚决地把它的魅力甩在身后,
刚刚浮士德说这话时已经完全意识到了自己的险境—对大自然及自然之美的崇拜曾将中世纪的基督徒们引向异教思想,这些思想与他意识中的宗教站在了相对的立场,就如同米特拉教曾经是威胁基督教的敌手一样。
浮士德的渴望成了毁掉他的原因。他对另一个世界的渴求带来对此世生活的厌倦,他已经站到了自我毁灭的边缘。对这个世界之美的同样急切的渴望将他再度丢进堕落、猜忌与悲惨的境况中,最终导致了格雷琴(gretchen)之死的悲剧。他犯了错误,盲目地跟随了力比多的指引,腹背受敌,如同一个男人拜倒在来势凶猛的激情脚下。浮士德的矛盾正是基督时代初期集体矛盾的反映。然而令人惊奇的是,在他身上这矛盾却反其道而行之。诱惑的力量是令人恐惧的,一个基督徒必须用他对来世的全部希望才能抵制得了,这一点可以在我们前文谈及的阿利比乌斯(alypius)的例子中得到证明。文明注定是要走向没落的,因为人性对其深恶痛绝。我们知道,甚至在基督教流行以前,人类就曾一度被来世论中救赎这样的疯狂念头所攫住。维吉尔(virgil)的牧歌充分地表现了这一情绪:
现在到了库玛谶语里所谓最后的日子,伟大的世纪的运行又要重新开始。处女星已经回来,又回到沙屯的统治。从高高的天上新的一代已经降临。在他生时,黑铁时代就已经终停,在整个世界又出现了黄金的新人。圣洁的露吉娜,你的阿波罗今已为主……在你的领导下,我们的罪恶的残余痕迹都要消除,大地从长期的恐怖中获得解脱。他将过神的生活,英雄们和天神他都会看见,他自己也将要被人看见在他们中间;他要统治着祖先圣德所致太平的世界。
很多人认为在基督教大规模扩张之后出现的苦修派代表了一种新的探险:修道院制度或者称作隐士生活。浮士德却逆道而行;对他而言苦修的理想境界就是死亡。他为获取自由而努力,通过与魔鬼立约而赢回生命,从而导致了他最深爱的恋人格雷琴的死亡。他强忍悲痛投入到无休止的工作中,拯救了许多性命。
开篇就已经暗示出浮士德作为救世主与毁灭者的双重身份:
瓦格纳:有这么多人来表示敬意,
伟人啊,该何等心快情怡!……
浮士德:我们在山陵涧谷的周遭,
使用这种恶魔的丹药,
简直比瘟疫还要更糟。
我曾将毒药向万人施与,
把人拖死了我还得活着
接受对无耻凶手的称道。
歌德(goethe)笔下的《浮士德》具有非常深刻的意义,原因在于这部作品简洁明白地阐述了几百年来的古老问题,这问题就如同希腊文化中的俄狄浦斯情结一样萦绕在人们心头:我们如何从四面楚歌的境地里解脱出来,是宁愿冒着被世界抛弃的危险还是选择被世人接受的权宜之计?
我们的作者没能够把歌颂造物主的赞美诗所传达的令人鼓舞的信息放在心里更久一些。那只是一种姿态,充满希望却无法实现。古老的渴望将再次回归,因为所有通过潜意识现身的情结都具有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它们从未丢掉原始的情感,而一再变化的不过是外在的表现形式。这样,我们可以认为第一首诗是一种潜意识的尝试,它企图采用宗教态度来化解矛盾,就仿佛前几个世纪中人们用宗教的标准来制造意识的冲突一样。这次尝试失败了。随之而来的是第二次尝试,显然它在语气上更加的世俗化,而在意思上却毫不含糊:有了那“迷醉的一瞥”便死而无憾。如同浮士德一样,她的凝视也从超越现世的宗教移开,转世的太阳”。而此处也含混了另外一层意思—那只飞蛾围着光亮扑腾直到烧焦了翅膀。
现在,让我们回顾一下米勒小姐对这首诗的解释:
这首小诗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起初,我对此找不到一个足够清楚和直接的解释。但几天之后,我再次捧起了一篇自己前一年冬天在柏林时读过、并且令我极为愉悦的文章,我把它大声读给我的一个朋友听,结果碰到了下面的这段话:“人对上帝的渴望,正如飞蛾对星星那充满激情的渴欲……”一直以来,我已经把这些文字忘得干干净净了,然而,很显然,正是它们的身影趁我入眠时分潜入我的头脑,再次出现在那首诗中。除此之外,我在几年前还看过一出名为《飞蛾与火》(the moth and the flame)
的话剧,回想起来,它也很可能成为我那首诗的灵感来源。您看,飞蛾这个词曾经多么频繁地给我留下印象!
诗歌留给作者如此深刻的印象意味着它所表达的精神内容也同样深刻。我们同时遭遇了飞蛾之对星星以及人之对上帝的“充满激情的渴欲”—换句话说,飞蛾就是米勒小姐本人。她最后谈到“飞蛾”这个词曾经频繁地给她留下印象证明她曾经多么频繁地注意到“飞蛾”这个名字正适合她,而她对上帝的渴望恰似飞蛾对“星星”的渴望。读者可能还记得“星”这个字已经出现在之前的材料中了:“当众晨星同声歌唱”,关于船员在轮船上守夜时唱歌的部分。对上帝的渴望正如同对放声歌唱的众晨星的渴望。在上一章中我们已经指出这个类比是不可避免的—si parvis componere magna solebam。
如果你愿意,你就会发觉那造就了我们的人类崇高的渴望与太人性的激情有着如此直接的联系这件令人蒙羞的事情。因此,人们很自然地要质疑这种联系,尽管事实无可否认。你说什么?一个长有黑髭拥有古铜色皮肤的水手,和最崇高的宗教思想?绝不可能!我们相信二者本来风马牛不相及,然而,它们至少拥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充满激情的欲望的对象,而且,事物的本性是否改变力比多的特点,又或者两者本出于一模一样的欲望,也就是说,经历了一模一样的情感过程,都有待印证。从心理学角度来讲,食欲与渴望得到的对象的品质是否有关完全不能被确定,这个比较虽然很落俗套却能说明问题。当然,在外观上,渴望的对象是什么具有一定的意义,但在实质上了解欲望本身的类别具有至少相等的重要性。欲望可以是本能的、强制的、非抑制型的、无控制的、贪婪的、非理性的、感官的等等,也可以是理性的、深思熟虑的、控制的、调整的、顺应的、伦理的、反思的等等。在考虑其心理学价值时怎么样要比是什么来得重要—si duo taciunt idem, non est idem。
欲望的品质之所以重要在于它可以在道德和感官层面赋予其对象善与美的特性,进而对我们与他人乃至世界的关系产生决定性的影响。自然之美完全取决于我对它的热爱,周围事物的善与恶全凭我的感觉。价值主要产生于一个人主观反应的品质,这并不是在全然否认“客观”价值的存在;只是其有效性要依赖于大众的舆论。这一点在情欲方面的表现尤为突出—客观对象意义不大,而主观反应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表面上,米勒小姐并没有在水手身上花太多心思,这从人性的角度是绝对可以理解的,当然这并不妨碍这段关系产生深远的影响,甚至后来被带到了对神的讨论中。显然由这些毫无共性的事物所勾起的情绪只能在主观的爱情经历中生发出来,而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出现的。因此,当米勒小姐赞美上帝或太阳的时候,她本意是在赞美自己的爱情,那深深扎根于人性的本能。
读者一定还记得在前一章我们引用的一系列的联想:歌者—声音之神—歌唱的晨星—造物主—光明之神—太阳神—火之神—爱之神。在情欲印象从积极走向消极的过程中一直伴随着光明的象征。在第二首诗里,渴望的对象,即尘世的太阳,得以公开。力比多已经转而离开了具体的事物,其对象也已经变成了精神层面的神。然而,从心理学角度来讲神就是思想的集合体,它围在一种强烈的感觉周围,代表了一种可以用能量一类的措辞加以表达的情感张力,因此,感觉基调就成了决定它所具备的特殊功效的因素。光和火的属性体现了情感基调的强烈程度,因此成为心理能量力比多的表达方式。我们崇拜神、太阳或是火(参见内文图4)就意味着我们崇拜强度与力量,换言之,我们崇拜心理能量的现象力比多。每一种力量和每一种现象都是能量的特殊形式,它既是某个意象也是某种表现方式。形式具有双重含义:其一,形象化了的能量;其二,能量的媒介。一方面,我们可以说能量创造它自己的意象,另一方面,媒介的特点迫使它以一种特定的形式显现。一个人可以通过太阳衍生出神的概念,而另一个人则会坚持说是太阳引发出的神秘感觉使它具有神一般的意义。从态度和气质判断,前者更加相信环境中的因果关系,而后者则对心理体验的自发性情有独钟。我担心这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古老问题。尽管如此,在这起特殊的案例中,我倾向于心理能量现象的观点,而且和环境因果首位的假设相比,这一观点解释了更多的问题。
因此,我认为就一般而言,心理能量或者力比多通过利用原型模式创造出上帝意象,那么人类崇拜的神就是活跃在自己体内的心理力量。(参见插页图7)这样,我们得出了如下结论:从心理学角度来说,上帝意象是一个真实却又主观的现象。当然,这个结论一定会招来反对的声音。正如同塞涅卡所说:“神就在你身边,和你在一起,在你的身体里”,或如《约翰一书》中所言:“没有爱心的,就不认识神;因为神就是爱”,以及“我们若彼此相爱,神就住在我们里面”。
如果我们把力比多仅仅当作一种心理能量,并可以通过意识加以控制,那么我们所定义的宗教关系看起来就变得荒诞可笑,成了一场自己玩的捉迷藏游戏。但这正是对此能量提出的问题,它属于原型,属于潜意识范畴,因此个人是不能够处理的。这场“自己玩的游戏”一点也不可笑;相反,它极为重要。身体内承载着神意义重大;它是幸福的保证,力量的保证,甚至是全能的保证,而这些就是神的属性。事实上,身体内承载着神就等于自己本身是神。在基督教里,尽管带有明显的世俗性质的思想和象征已经被去除,但这样的心理依旧有迹可寻。在一些异教徒的神秘宗教仪式上,新信徒会在入教礼后被升到神圣的位置:调和伊西斯(isis)秘教的献祭仪式完结时,他被加冕,头戴棕榈叶制成的皇冠,坐在高台上,被人们当作太阳神一样顶礼膜拜。(参见插页图9)由迪特里希出版的魔法书《米特拉教秘仪》中有一篇题名为ίєρòςλóγος,此篇中新教徒说:“我是一颗星,与你一起在天空中漫游,从最深处升起,闪耀光芒。”
处在宗教迷醉的状态下,这位新信徒把自己和星星相提并论,正如中世纪的圣徒通过圣痕(stigmata)接近基督。圣方济(st.francis of assisi)进一步发展了这样的关系,称太阳为“日兄”,月亮为“月姊”。
希波吕托斯(hippolytus)坚信信徒未来的神化:“你已经变成神,你将成为神的伴侣,救世主的共同继承人。”针对神化他说:“那就是‘认识你自己’。”甚至耶稣也引用了《诗篇》(psalm)中第八十二章的第六行“我曾说你们是神”(《约翰福音》,10:34)来证明自己是犹太人的圣子。
神化的观念具有悠久的历史。古老的信仰把希望寄托在人死之后,而神秘教派则期望一切在今世实现。一篇古埃及的文稿以优美的笔触表现了这一主题,它是关于亡灵起身的凯旋之歌:
我是阿图姆(atum),只有我是,
我是拉(ra),从他第一次现身时开始。
我是创造了自己的神,
众神之主,至高无上。
我是昨天,也知道明天;诸神的战争因我开口而起。
我知道居住在那的神的名字。
我是明神(min),自他出现时起,我将他的羽毛戴在头上。
我在我的国度,进入我的城邦。我整日与我父阿图姆在一起。
不洁被驱赶出我的身体,罪恶被我践踏在脚下。
我在赫拉克里奥波利斯(heracleopolis)两座巨大的水池中清洗自己,人们献给居住于此的伟大的神的祭品在这里被净化。
我继续我的路途,在正义之水中清洗头脑。
我到达了荣耀之地,走进了辉煌的大门。
你站在我的面前,伸出手吧,是我,我是你的一分子。我整日与我父阿图姆在一起。
当人变成神,他的价值和力量就极大地增强了。这似乎是这一变化的主要目的:使个体强大以对抗个人生活中太人性的弱点和不安全感。但是,力量即意识的加强不过是神化的表面效果;相对而言重要得多的则是在感觉领域深藏不露的过程。无论是谁使力比多内倾—把它从外在的客体抽离—都得承担内倾的必然后果:力比多转向内部,转向主体,回归到个人的过去,在记忆的宝库中挖掘,让那些曾经一闪而过的意象还原一个完整而圆满的世界。首先出现的是童年的记忆,其中有父亲和母亲的意象。在成年的生活中,这些独特而不朽的记忆会被轻易地唤醒并重新活跃起来。父亲、母亲意象的回归和再生在宗教里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在效果上,宗教对人的帮助相当于孩子从父母那里得到的无穷的爱护,而在较早期婴儿对原型直觉知识的记忆里存在着某些温柔的情感,宗教情感就扎根于对这些温柔情感的潜意识记忆中,正如上文的赞美诗所表达的那样:
我在我的国度,进入我的城邦。我整日与我父阿图姆在一起。
世界上肉眼可见的父就是太阳、天堂之火,因此,父、神、太阳与火在神话中成了同义词。我们膜拜太阳的力量是在膜拜大自然伟大的生殖力,这一众所周知的事实可能提供了最朴素的证据—如果还需要证据的话—来证明人类敬神敬的是原型的能量。迪特里希魔法书在阐述第三层逻各斯时用富含艺术力的手法表现了这一象征:第二次祷告完毕,星星从日轮中落下飘向新入教者—“无数颗五角星散落在空气中,到处都是”。“日轮打开了,你看见了一个巨大的圆盘,以及紧闭的火焰之门”。新教徒继续祈祷:
主啊,倾听我吧,聆听我的心声吧,你携灵魂扣紧了天堂的火焰门,双体之神、火之统领者、光之创造者,你吞吐火焰,拥有火焰之心、闪光之灵魂,你在火焰中享受欢愉,美丽之光、光明之神,你通体燃烧着火焰,光明之奉献者、火种之传播者,你与火浑然一体,跳跃之光、飞旋之火、光之原动力、霹雳之投手,荣耀之光、光之繁衍者,你手持火焰,征服了星辰……
这篇主祷文列举了光与火的各种属性,仿佛没有穷尽,只有基督教的神秘主义中对“爱”的喧嚷能媲美这般华丽辞藻的堆砌。在众多可以作为例证的篇章中我选择了马格德堡的梅希蒂尔德(mechthild of magdeburg)(1212—1277)书中的一个段落:
噢,主啊,请过分地爱我吧,爱得频繁,爱得长久;你的爱有多频繁,我就有多纯净;你的爱愈浓,我就愈发美丽;你的爱愈久,我在世间愈为圣洁。
上帝回答说:
我竭尽所能频繁地爱你,这是我的本性,因为我本身就是爱。我竭尽所能过分地爱你,这是我的心愿,因为我也渴望人们无止境地爱我。我竭尽所能长久地爱你,永恒是我的属性,因为我没有尽头。
宗教的退行使用了父母亲意象,但仅仅是作为一种象征—也就是说,它用双亲的意象掩盖了原型,就像它利用火、光、热、生育力、繁殖力等等感官概念来象征原型的能量一样。神秘主义中内心感知到的神的幻象通常只有太阳与光,几乎没有出现过人的形象,如果曾经有过的话,也是相当罕见。(内文图2)例如,在《米特拉教秘仪》中有这样一段非常重要的话:“肉眼所见的诸神之路将在日轮中出现,太阳,就是惟一的神,我的父。”
圣希德格修女(hildegard of bingen,1100—1178)的描述是这样的:
然而,我所见的光芒不是局部的,而是到处都是,远比围绕太阳的云更为明亮。我无法知道这光芒的形式,正如我无法看到完整的日轮。但有些时候,我在这光芒中看到另一种光亮,我称它为生命之光。这样的机会并不常有,我不知道是什么时间或是以怎样的方式才能看到它,也不知道怎样表达。然而,当我注视着它,一切疲惫与不幸都消散不见,我立刻变成了一个单纯的姑娘,而不再是体迈的妇人。
被人誉为“新神学家”的西默昂(symeon,970—1040)说:
我的灵魂清楚地看到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说明。我的灵魂见到了不可见的神,它空于一切形式,贯穿于万物之中,简简单单,却覆盖无限的空间。我的灵魂看不到它从哪里开始或是到哪里结束,完全不知道哪里是中间,也不晓得怎样称呼眼前所见。完整的某物出现了,在我看来,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某物本身的出现,而是通过某种分享的形式。因为当你用火点燃火,你得到的是火的整体;然而此物却保留原貌,不会减弱,也不被分割。同样的,那被给予的部分从起始处分开,像某种有形之物一样蔓延开来,形成很多光亮。但此物却是精神的,无法测量、无法分割、无穷无尽。因为当它变成很多个的时候,它没有被分开,仍然是一个整体,它在我体内,仿佛太阳或是圆形的日轮在我可怜的心中升起,像光,因它就是光。
图2 上帝之眼卷首插画,雅各布·波墨(jacob böhme),《天使花园》(seraphinisch blumengärtlein),阿姆斯特丹,1700
被认作内心之光和另外一个世界的太阳的其实是心理的一种情感因素,这一点从西默昂的话中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图3 太阳的航行乘坐夜晚之船的西方女神把日轮交给乘坐白昼之船的东方女神,晚期埃及
一路追逐着它,我的灵魂试图去了解面前的壮观场面,却发现它不是任何生物,也不能离开创造之物,它可以包容尚未产生的和未被理解的盛况。即便如此,我的灵魂仍然四处徘徊想要弄明白。它在空气中搜寻,在天堂里游走,穿越深渊,似乎追索到了世界的尽头。然而,它一无所获,因为找到的一切都是被创造之物。我感到悲伤不已,心口灼痛,活着,却心烦意乱。但它依旧照常出现,像一片发光的云彩飘下,似要包裹住我的整颗头颅,我在沮丧中放声大哭。它却再次飘然离去,留下我孤零零一人。我疲惫不堪地搜索着,突然,我意识到它就在我体内,在心脏的中央,像太阳般闪耀光辉。
我们在尼采的作品“荣耀与永恒”(glory and eternity)中看到了本质上相同的象征:
安静!
我见到了浩瀚!
我们不该谈论—
任何浩瀚的东西。
不必使用大词!好吧:
伟大,那是我令人着迷的智慧!
抬头望:
星光的海洋在涌动,
夜,静止,死一般寂静的咆哮!
看啊,一个征兆:
闪烁的星座向我飘来,
缓缓地,来自无边的夜空。
尼采强烈的孤独感唤醒了被古老的教派赞誉为宗教概念的某些意象,这一点并不意外。主祷文中描写的景象也让人联想起非常类似的概念。而现在这些概念很容易被我们理解成迷醉状态下的力比多符号:
但是,你念完了第二个祷告,两次命令大家安静,然后吹两声口哨,再用舌头在口中敲打两下,一瞬间,你将看到无数颗五角星从日轮中落下,飘散在空中,到处都是。但是请再说一遍安静!安静!
用舌头敲打和吹口哨是吸引兽形神的古老方法。而咆哮也具有相似的意义:“你只要抬起头望着他,长啸一声,如同在吹一只号角,使足全身的力气,挤压你的身体,然后亲吻这个护身符”,等等。“我的灵魂如饥饿之狮狂吼。”“神啊,我的心渴你,如鹿渴溪水。”(《诗篇》42:1)由于被使用得太过频繁,这样的仪式已经逐渐退化成一种修辞而已。然而,精神分裂症却给这个已经陈旧的办法注入了新的生命,例如施赖伯在“咆哮的神迹”一例中叙述了这样的经历:上帝对人类事物缺乏了解的状况令施赖伯感到悲哀,他便用上述方法提醒了上帝他的存在。
命令大家安静以后,光的景象出现了。新信徒的境遇和尼采诗歌中的情景惊人地相似。尼采说的是“星座”;但据我们所知,星座主要是兽形的和神人同形的。公祷文中提到的(字面意思是“五指星”,与“垂下玫瑰色手指的黎明”类似)纯粹是一个神人同形的意象。因此,如果一个人注视的时间足够长,他就将在火的意象中看到生命的形象,一个人形或者兽形的“星座”—因为力比多象征涵盖的范围很广泛,称呼也任由选择,绝不仅仅只有太阳、光和火而已。这里我将说话的权利交给尼采本人:
灯塔
这里,岛屿生长在海的中央,
如祭石般高耸,
在黑暗的天空下,
查拉图斯特拉(zarathustra)点燃了他的山火……
火焰,露出灰白色的腹部
向寒冷的远方吐着欲望之舌,嘶嘶作响
脖颈伸向纯洁的山顶—
如一条在急切中长大的蛇:
我注视着这个符号。
火焰就是我的灵魂,
贪求未到过的地方,
散发光芒,无声的热量……
我面对一切孤独,此刻甩出钓竿:
回答火焰的急切,
让我,高山上的渔夫,
捉住属于我的第七重孤寂,最后的一重!
这里,力比多变成了火,火焰和蛇。埃及日轮的象征符号—两个蛇形装饰物纠缠在一起的圆盘(参见插页图10,位于图中国王头顶上方)—结合了以上这些对比。日轮的温暖与爱的温暖类似,都能孕育万物、滋养生命,因此,力比多被比作太阳和火在本质上是“类推的对比”。此外,因为太阳和火作为行善的力量是人类爱的客体(例如:太阳英雄米特拉被称作“被深爱者”),因此这个对比是具有一定因果关系的。尼采诗中的对比也具有因果关系,但是这一次的指向是相反的:蛇是用来比喻生殖器的,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了。阴茎是生命与力比多之源,是奇迹的创造者,所以对它的崇拜无处不在。这样的话,力比多的象征就有三种形式:
1.类推的对比:如太阳与火(内文图4)。
2.因果对比:(a)与客体之间。由客体来刻画力比多的特点,例如:有益健康的太阳。(b)与主体之间。由工具或是类似的手段来刻画力比多的特点,例如:阴茎或其相似物,蛇。
在这三种基本比较形式的基础上还必须添加一种:功能对比,在功能对比中“对比基础”(tertium comparationis)。打个比方说,力比多如公牛般具有超强的繁殖力,如狮子或是野猪般危险(源于其狂野的激情),如不停发情的驴子般充满淫欲,等等。那么这些对比就代表了众多可能的象征方法以及无限变化的符号,只要是力比多意象,这些符号所具有的共同特征就可以被单一化为力比多和力比多道具。这种心理学上的简化契合了人类文明史上企图通过高级推理和演绎法统一和简化为数众多的神所进行的努力。甚至在古埃及也发生了这样的尝试。各地的魔鬼崇拜最终使得无限制的多神教走向统一。各式各样的地方神灵,如底比斯的阿蒙神(amon),东部的霍鲁斯(horus),埃德夫(edfu)的霍鲁斯(horus),大象岛(elephantine)的库努姆(khnum),赫利奥波利斯(heliopolis)的阿图姆等都被统称为太阳神拉(ra)。在太阳颂歌中,集众神之名于一体的阿蒙-拉-哈默里斯-阿图姆神(amon-ra-harmachis-atum)被看作是“事实上惟一的神,惟一长存的神”。阿梅诺费斯四世(amenophis iv,埃及第十八王朝)在这个方面走得最远:他用“伟大长存的日轮”替代了前面所有的神,并正式命名为“双地平线之神,以他的名义在地平线上欢跃:日轮中的熠熠光华”。“实际上”,厄尔曼继续说道,“他们崇拜的不是太阳神,而是借助光芒将存于体内的永恒生命赐予万千生灵的太阳本身”(内文图5;亦参见内文图7和插页图2)。
图4 日耳曼民族的太阳偶像引自《萨克逊编年史》,1596
通过改革,阿梅诺费斯四世完成了在心理学领域堪称颇具价值的作品,或者叫做处理。他将公牛、和桩基神统一为日轮,并阐明它们所具鳄鱼公羊、有的多样属性是与太阳一致的。在随后的几个世纪中,调和论者们的努力使得希腊与罗马的多神教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这一点在卢修斯(lucius)献给天后(月神)的优美祷文中得到完美的展现:
天后,无论你被称作丰收之母刻瑞斯(ceres),还是天仙维纳斯,是日神福玻斯(phoebus)的妹妹,还是夜里用呼唤声管制幽灵的普罗塞耳皮娜(proserpina)……是你用女性的温柔之光照亮各地城池……
当多神教已经把基本原型发展衍变成无数变体并将其拟人化为各色独立的神祇之后,又出现这种将它们重新统一起来的努力,这证明以上的种种类比必定早已强行挤进了人们心里。在希罗多德的著作中对此类现象的提及俯拾皆是,更不消说当时流行于希罗多德世界的诸多思想体系对此的认知了。但是统一的力量却遭到了创造多样性这股更为强劲的势力的抵抗,因此,即使基督教等严格的一神宗教也无法镇压其内部存在的多神论倾向。神被分为了三个部分,最顶端是天国里的各个层次。这两种倾向处于不断的斗争中:有时神是惟一的,他带有无数种属性,有时神数目众多,在不同的地方被冠以不同的名称,正像我们所了解的埃及神祇,每一个神代表各自原型的一个或另一个属性。这让我们想起尼采的诗歌“灯塔”。诗中的火焰作为力比多意象,其兽形特征(参见内文图6)由蛇(同时也是灵魂的意象:“火焰就是我的灵魂”)来表现。
然而,我们看到蛇不仅仅具有生殖器的寓意,同时也被当作太阳意象(古埃及帝王头饰上的蛇形标记)以及力比多的象征符号,这就使得日轮既可以有手和脚(内文图7;亦参见插页图2),也可以有生殖器。米特拉教秘仪里面的奇异景象证明了这一点:“然后,同样地出现了所谓的管状物,它是保惠之风(ministering wind)的源头。你会看到一根管子样的物体从日轮里垂下。”
图5 赐予生命的太阳神宝座上的阿梅诺费斯四世浮雕,埃及
若不是管状物具有阴茎的意义,太阳下垂着管子这样的非凡景象出现在宗教文本中真的会令人感到莫名其妙:管子是风的起源。乍一看,这一象征符号的生殖器意义并不明显,但是我们必须记得如同太阳一样,风也是生产者与创造者。一位早期德国艺术家的油画以这样的方式描绘了玛利亚生产的过程:某种管状物或者是软管从天上垂下伸到圣女的长袍下,圣灵化身鸽子沿管状物飞下使圣母玛利亚怀孕。(参见插页图11;亦见插页图4)
下面的幻觉是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曾经讲给我听的:他说他可以看到太阳上勃起的阴茎。当他把头从一边晃向另一边时,太阳的阴茎也随着晃动,这样就生成了风。这个奇异的幻想让我迷惑了很久,直到我了解了米特拉教秘仪中的景象。在我看来,这幻觉正好解释了书中极其晦涩的一段,这一段与我前文引用的一段紧挨着:
єѕδτàμρητàπρòѕλβαπραντονοĩονπηλιώτην.’eàνήκєκληρωνοѕєіѕτàμρητουπηλιώτουòτєροѕ,μοίωѕєѕτàκєίνουψєιτνποøορàντουράματοѕ.
米德(mead)是这样翻译的:
对西边的区域,仿佛它是无限的东风,然而,如果另一个方向的风朝东边的区域刮起,你将朝着那一边的区域以同样的方式看见相反的景象。
图6 墨丘利之蛇,炼金术中的心灵转化象征选自巴肖森(barchusen),《化学原理》(elementa chemiae),1718
以迪特里希的叙述为基础,可以得出下面的说法:
似乎有一股东风在永不间断地吹向西方。不过,假如另有一股风自西向东吹,你会同样看到幻象图景向那个方向偏斜。
就是那景象,那个被看见的东西;άποφορά真实的意思是带走或者是取走。可能的意思是景象朝着这边或那边移动或是被转移取决于风向。被看见的东西是那根管子,“风的源头”,一忽转向东,一忽转向西,大概就生成了相应方向的风。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幻想与管子的运动惊人地吻合。这则非凡的案例促使我我终于能说服自己著名的日轮上的伊克西翁图案(参见插页图62)确实曾出现在一位未受过教育的黑人的梦中。这些经历加上其他的经历足以给我一个线索:这不是某个特定种族遗传的问题,而对精神错乱的黑人进行了各种各样的研究。是人类普遍特征的问题。这也不是遗传理念的问题,而是功能倾向产生相同或非常相似的理念的问题。后来,我称这种倾向为原型。
太阳的多种属性在主祷文中一一得到表现。在赫利俄斯(helios)的幻象之后,出现了七位蛇面少女和七位面似黑色公牛的神。少女形象可以容易地被理解为具有因果关系的力比多类比。伊甸园里的蛇通常被认为是雌性,被视为女人诱惑天性的化身,因此在古代画师笔下被表现为女体。(参见内文图8)经由类似的意义转换,古代的蛇变成了大地的象征符号,而后者也始终被视作女性。众所周知公牛是一种繁殖力的象征。在主祷文中,公牛神被称为κνωδακοφύλακєς“世界之轴的守护者”,其任务是转动“天空之轮的枢轴”。米特拉神也有着同样的属性:他有时是sol invictus(无敌之太阳神)本身,有时是日神赫利俄斯的伙伴和统治者(参见插页图34、54);他的右手执着“大熊星座,彼之运动带动诸天运转”。众位牛头神都是ìєροìκαìλκιμοινєανίαι(神圣勇武的青年),和米特拉神本人一样,也同样被冠以νєώτєρος的尊号,意思为“更年轻的”,他们都是同一位神祇的不同侧面。米特拉教仪典所祀奉的主神是分身为二的米特拉神和赫利俄斯(参见插页图34),二者的属性密切相关。祭文中关于赫利俄斯的描述是:
图7 太阳之手史彼达教堂(spitalkirche),图宾根(tübingen)
你将看到一位神祇,年纪尚轻,面容英俊,披满头光灿灿的发绺,身着白衣,猩红色的斗篷,头戴火焰冠。
而文中对米特拉神的描述是:
你将看到一位大能之神,面容光灿,年纪尚轻,金发金冠,白衣宽裤,右手执一小公牛的金色肩胛,是为大熊星座,彼之运动带动诸天运转,依时辰变换而上行或沉落。你又将看到,雷电由其双目射出,星辰由其身躯迸溅。
如果我们把金与火视为内在性质相似之物,那么两位神的属性便在极大程度上彼此相当了。除上述神秘异教观念之外,我们还必须提到相对来说不及前者古老的《圣约翰启示录》:
我转过身来,要看是谁发声与我说话。既转过来,就看见七个金灯台。灯台中间有一位好像人子,身穿长衣,直垂到脚,胸间束着金带。他的头与发皆呈白色,如羊毛,若冰雪,眼目如同火焰,脚步好像在炉中锻炼光明的铜,声音如同众水汇聚。他右手拿着七星,从他口中出来一把两刃的利剑,面貌如同烈日放光。[《启示录》1:12ff]
图8 夏娃的诱惑引自《人类救赎之镜》(the speculum humanae salvations),奥格斯堡(augsburg),1470
我又观看,见有一片白云,云上坐着一位好像人子,头上戴着金冠冕,手里拿着快镰刀。(《启示录》14:14)
他的眼睛如火焰,他头上戴着许多冠冕……他穿着溅了血的衣服……在天上的众军骑着白马,穿着细麻衣,又白又洁,跟随他。
不必揣想《启示录》与米特拉教观念之间是否存在什么直接联系。分别出现在二者文字当中的幻想意象有着同一个源泉,它不拘于任何地方,而是存在于许多人的心灵深处。它所制造的象征,就其典型性来讲,完全不可能只属于某一个体的人。
我之所以谈及这些意象,是为了向读者显明“光的象征”是如何逐渐发展成形,并且渐趋强化,最终形成了太阳英雄—“被深爱者”—的形象。�述幻象过程乃是各种秘教中太阳加冕礼的心理根源所在。(参见插页图9)仪式背后的宗教经验凝结成为祷文,而由于这种情形惯常出现,于是乎被人接受,成为一种合法的外在形式。鉴于上述的一切,可以明显看出,早期基督教会与基督之间存在一种特殊关系,即把后者奉为“sol novus(新的太阳)”;另一方面,基督上教信仰又难以摆脱古老异教象征的影子。斐洛(philo judaeus)就在太阳中看到了神圣逻各斯的形象,或者毋宁说是神本身的形象。此外,在圣安博(st.ambrose)的一篇赞美诗中,以“o sol salutis(啊,太阳,救赎主)”等语句来呼唤基督。与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同时代的米里托(melito)在他的论文πєρìλούτρου当中,称基督为“东方的太阳……他是惟一的太阳,升起在高天”。
图9 手持宝剑和火炬的米特拉神罗马雕塑
一位托名奚普里安(pseudo-cyprian)的作者在这段文字中说得更明白:
啊,神的深谋远虑是何等奇妙!基督诞生的日子正是太阳被造的同一天,三月二十八日!如此,先知玛拉基(malachi)关于基督的预表就没有落空:“必有公义的日头出现,其翅膀有医治之能。”这就是公义的日头,受到神启的先知已经预言了他双翅的医治之能。
有关“de solstitiis et aequinoctiis(至日与昼夜平分点)”,一篇据称出于圣金口若望(st.john chrysostom)笔下的文章写道:
主耶稣也降生于冬季,十二月二十五日,就是熟透的橄榄被榨成油,用来举行圣油仪式的日子。人们还把这日称为“不可征服者”的诞辰。然而谁又能像我们的主一样不可征服,像他那样推翻死的统治、征服了死亡本身呢?有人还说这日为太阳的生日,至于这一点,要知道主耶稣本身就是先知玛拉基曾经说的公义的日头—他是光明与黑暗之主,是创造者与分离者,他就是先知所称的公义的日头。
根据亚历山大城的优西比乌(eusebius of alexandria)的见证,直到公元5世纪,仍有基督徒和异教徒一样,向着初升的旭日礼拜:
那些向着日月星辰跪拜的人有祸了!我认识许多向太阳跪拜祷告的人。他们于日出之时对着日头祈祷,口称:“求你垂怜我们!”这么做的不仅有日神崇拜者和异教徒,还包括一些基督徒,他们忘记了自己的信仰,把自己混同于异教徒了。
圣奥古斯丁也格外语重心长地告诫追随他的基督徒说:“我主基督不是像太阳一样的被造之物,太阳反是由他而造的。”
教会艺术中存留的太阳崇拜痕迹不一而足,比如围绕在基督和众圣徒头部的光环。在基督教传说中,不少象征火与光的属性被加之于众位圣徒身上。例如,十二使徒被比作黄道十二宫的诸星,因此在表现他们的画作中,每个使徒头上都标有相应的星座符号。难怪特土良报告说,有些异教徒“出于凡俗的猜测,认为我们的神就是太阳”。摩尼教徒也的确把太阳当成神来崇拜。在记录这一时期风貌的作品当中,比较有名的一本是《波斯记事》,这是一部将亚洲异教、希腊宗教和基督教信仰融为一体的寓言书,体现出对调和论神学象征的深刻洞见。
我们在书中发现了如下的施法祝祷:“διì‘ηλίμєγάλβασιλєĩ’ιησο.”亚美尼亚某些地区的基督徒至今依然向着初升的太阳祷告,祈求它“驻足于崇拜者的脸面之上”。
至此,我们沿着“飞蛾与太阳”的象征挖掘下去,已经深入到了心理的各个历史层面,在此过程中还发掘出了太阳英雄这个久被湮没的偶像—“年纪尚轻,面容英俊,满头光灿灿的发绺”,凡人永远无法企及;他围绕地球旋转,令夜与昼相继,冬与夏更嬗,死与生转续;他带着重生的辉煌再次升起,照耀新的世代。我们的梦者以整个灵魂渴望着他,她“灵魂的飞蛾”为他而烧焦了自己的翅膀。
图10 象征月亮运行轨迹的蛇亚述界碑,苏萨(susa)
以死亡与重生(参见内文图23)观念为主导的太阳崇拜习俗见于古代近东的各种文明,如奥西里斯神(god-osiris)、塔穆兹(tammuz)、阿提斯-阿多尼斯(attis-adonis)、基督、米特拉神以及传说中的凤凰涅。火同时作为一种仁慈的力量和毁灭性的力量而受到崇拜。自然的力量永远有两面性,就像约伯的上帝明显表现出来的那样。这种矛盾将我们重新带回米勒小姐的诗中。她对从前生活经历的回忆证实了我们先前的猜测,诗中飞蛾与太阳的意象来自两种观念的凝聚,其中之一就是我们刚刚讨论过的观念。另外的一种,是关于飞蛾与火的观念。这是一出话剧的剧名,而作者对此剧的内容未作任何介绍。“飞蛾与火”的含义很可能是我们司空见惯的那一种,即飞蛾执着地围绕激情之火飞翔,直到被烧焦了翅膀。这种激情渴望有它的两面性:一方面这种力量令万事万物显得更加美丽,而另一方面,换到其他情境之下,这种力量又大有可能毁灭一切。因此,任何一种狂热的欲望,如果不是从一开始便有焦虑相伴,便是处于焦虑的无情追逐之下。一切激情都是对命运的挑战,凡它所成就的,统统无法抹去重来。对命运的畏惧是一种可以理解的现象,因为命运是如此不可测度,充满未知的危险。神经症患者之所以总在犹疑不定、无法真正投入生活,其原因很容易解释,那便是他内心有一种想要保持旁观的意愿,不想卷入生存之战的危险当中。然而,任何人如果拒绝经历人生,必定会窒息自己生活的欲望—换句话说,就是部分的自杀。这便解释了对欲望的弃绝何以通常会伴随着死亡幻想。米勒小姐在她的诗中对这种幻想已然有所表露,在此她又评论道:
我读过一本拜伦(byron)诗集,我非常喜欢那些诗,经常沉浸其中。更值得注意的是,我那首诗最后两行(因为我已经……)的韵律和以下两句拜伦的诗极其相似:
(而今让我死去吧,因我已在信仰中活过,
哪怕宇宙崩于面前也不会变色!)
作为米勒小姐联想链条的最后一环,这段回忆确证了死亡幻想源自对生命的弃绝。米勒小姐未予说明的是,上面两句诗引自拜伦的一首未完成的作品,名为《天堂与大地》(heaven and earth),整段诗是这样的:
我仍要赞美神,
为过去的一切,
亦为现存的一切:
因为万有皆属于他,
从原初到最终—
时间、空间、永恒、生命、死亡—
广阔的已知和不可测度的未知,
全赖神所创造,神也能将其抹去;
难道我,仅为了一点喘息,
便可口出怨言、亵渎神的圣名?
不,让我死去吧,因我已在信仰中活过,
哪怕宇宙崩于面前,也不会变色!
上面这些话出自一位面对汹涌来袭的大洪水仓皇逃命的“凡人”之口。米勒小姐引用这几句诗,就等于把她自己也置于一种类似的情境当中,暗示着她的感受就和那些眼看自己的生命就要被不断上涨的洪水吞噬的不幸而绝望的受难者差不多。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得以瞥见她内心对太阳英雄的渴望乃是一座黑暗的深渊。我们看到她的渴望是徒劳的,因为她也是一个凡人,暂时被她的欲望托举着进入光的境界,不久又会沉入死亡之境—或者应当说,因受致命恐惧的驱策而不断向上攀爬,就像洪水中的人一样,然而无论她怎么拼命挣扎,最终仍然难免毁灭的命运。人总是被迫想起《大鼻子情圣》最终的一幕:
西拉诺:但死神已然来了,
而我依然站着,宝剑在手迎候他!……
你说什么?徒劳无益?唉,我知道!
可谁说斗争就是为了胜利?
我为失败而战,为无益的求索而战!……
我知道你们最后会压倒我
她的人世盼望纯属徒劳,因为她全部的渴望都朝向那神圣者,那位以太阳的形象受到崇拜的“被深爱者”。现有的资料清楚地表明,在她那方面不存在任何有意识的决定或选择:与其说这是出于她的意愿,不如说她是被动地面对这个令人不安的事实,即神圣的英雄化身为那位英俊船员出现在她面前。这究竟预示着好事还是坏事,目前尚不得而知。
拜伦的《天堂与大地》是“一首神秘诗,根据《创世纪》中的一段话写成:‘……神的儿子们看见人的女子美貌,就随意挑选,娶来为妻。’”此外,拜伦还将柯勒律治(coleridge)的一句话用作这首诗的题名:“女子为其神灵爱人而哭泣”。全诗由两个主要篇章构成,其一为心理场景,其二为自然场景;前者表现冲破一切藩篱的激情,后者表现不受羁绊的自然之力的恐怖。天使萨米阿撒(samiasa)和阿萨兹勒(azaziel)对该隐(cain)的两个漂亮女儿亚那(anah)和阿何利巴玛(aholibamah)抱着罪恶的爱欲激情,为此突破了人神之间的藩篱。他们像路西弗(lucifer)一样反叛上帝,于是,大天使拉斐尔(raphael)高声警告说:
可是人起先听从他的声音,
后来转而听从妇人—尽管她是如此美丽,
但她的吻却诡魅超过毒蛇吐芯。
蛇类不过是被打败的尘土;而她却要
将一位二等天使拽下天穹,
打破天庭的律令。
神的天威受到了激情诱惑的挑战;天堂也面临着天使再次堕落的威胁。假如我们令此种投射重归它的来处,也就是人的心理层面,便意味着以智慧法则统治的这个世界的善的、理性的力量遭到了混乱而原始的激情之力的威胁。是故,激情必须被终止,从神话投射的角度则意味着,该隐一族以及整个罪恶的世界必须被彻底摧毁,被大洪水摧毁。这就是不羁之情的必然结果。这激情就像冲毁堤坝的海水,像来自深渊之处的大水,又像滂沱的大雨,像那富于创造力、催生果实的,印度神话里所称的“母亲般”的众水。此时众水都脱离了它们自然的所在,泛滥全地,包围群山之巅,把一切生灵围困于此。作为一种超乎意识的力量,力比多在本质上也是富于灵性的:它既是神又是魔鬼。假如一切邪恶都被完全摧毁,那么凡属灵物,包括上帝自身,都会遭受严重损失;那就如同给神性的躯体进行一次截肢手术一样。拉斐尔为叛逆天使萨米阿撒和阿萨兹勒而发的哀叹也暗示着同样的内容:
为何
这大地的创造或毁灭,
总难免在永生者的队列中
造成偌大的空缺?
激情不仅能托举着一个人超越自我,还托举他超越道德和尘俗的局限,这托举的行为本身也是对他的毁灭。在神话中,这种“超越自我”就表现为给人类带来混乱的齐天之塔—巴别塔的建造,以及路西弗的反叛。在拜伦的诗中,它表现为该隐一族过于自负的勃勃雄心,是他们的努力引得众星辰都来相助,又败坏了神的众子本身。即便向着至高处的努力本身是正当的,然而这种行为逾越了人类本分边界的事实当中恰恰隐伏着罪性的冒渎和无可避免的败坏。飞蛾的渴望并不因为它追寻的对象是星星而变得纯洁,而它拥有这样高贵的向往也不能改变它身为飞蛾的事实。人始终是人。他的过度希求可以将众神拖下高天,令其坠入他激情的幽暗之中。表面看来他似乎把自己提升到了神性的境界,但在这样做的同时他放弃了自身的人性。因此说,亚那和阿何利巴玛对两位天使的爱情最终造成了神与人的毁灭。她们对炽天使充满激情的呼唤,与米勒小姐诗中的情绪毫无二致:
亚那:炽天使啊!
由你所在的天穹垂听!
无论在永恒的高天深处,
是哪颗星星绽放着你的荣光;
尽管,透过苍茫无尽的永恒的宇宙,
你与“七天使”一同守望;
尽管这大千世界受你的光明之翼推动,
可是,听吧!
啊!想想那个热爱你的人儿!
虽然你视她藐若微尘,
可是想想吧,你却是她的一切……
你耳中是永恒,
眼中是未曾出生、永不消亡的美;
你不可能与我心心相印,
除非在爱中。在爱中,你必须承认
苍天之下从未有过如此
充满挚爱的微尘。
神的荣面,他将你造得如此伟大,
正如把我造得如此渺小,
即便在被逐出伊甸之门的族类当中,也最微不足道;
可是,亲爱的炽天使!
且听我说!
你既爱上了我,我便不会死去,
直到获知自己必死的因由,那便是你
在你的永恒之境当中,已经遗忘了
那个凡间女子,她的心中爱流奔涌,
连死亡都无法阻挡,为你,你这不朽的本真!
在罪与恐惧中相爱的,他们的爱是何等伟大;
我感到,我心中就洋溢着这样的爱情。
此一番战争,对于亚当的后裔实为不配,
饶恕我,我的炽天使!竟会产生这种念头,
因为忧伤乃是我们的本性……
时辰已近
告诉我,我们还没有被彻底抛弃。
现身!现身吧!
炽天使!
只属于我的阿萨兹勒!到这里来,
且让众星自去发光……
阿何利巴玛:我呼唤你,我等待你,我爱你……尽管我是泥土之躯,
而你是光明之体
比当日伊甸园白昼里
河面的波光还要明亮,
但你这不朽者啊,却无法
以更炽热的爱来回报我的爱
吾爱,我心中有一道光,
尽管被禁止发亮,
可我觉得它已被你神的光和你的光所点燃。
这光或许被长久遮蔽:死亡和朽坏
是人类母亲夏娃的遗赠—但我的心
却不肯降服:难道我今生必有一死,
你和我就只能分开?
我愿分担一切,甚至不灭的悲伤;
因为你既无畏地分享我的生命,
难道我会在你的永恒面前退缩?
不!哪怕毒蛇之吻将我咬穿,
而你就像那蛇把我紧紧缠绕!惟其如此,我仍将微笑,
绝无怨言;而是无比热烈地将你拥抱。
……降临吧,请来证明
一个凡人对神祇的爱……
在这番呼唤之后,两位天使显形的场景永远是一幕无比辉煌的光之幻象:
阿何利巴玛:他们的翼梢带着流云飞逸,
仿佛携来了明天的朝晖。
亚那:当心这景象被我们的父亲看见!
阿何利巴玛:他会以为是月亮
按照某位法师的吩咐升起
却提前了一点钟……
亚那:啊!他们把整个西天都照亮了,
好比晚霞夕照再度降临;看哪!
在亚拉腊山隐秘的绝顶
现出一条淡淡的五色虹迹,
那是他们飞降的留痕,
闪烁在天空!
面对这一幅散发着虹彩的奇景,两个女子心中都充满了渴望和期冀,随后,亚那使用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比喻。深渊再次敞开,于是我们瞥见了那温和的光神所具有的可怕的兽形本质:
……现在,看哪!天色
又恢复夜的幽暗,就像
利维坦(leviathan)从深不可测的海渊
忽然浮上平静的洋面,
激起层层浪花泡沫,
而这涟漪转眼平复,
当它返身潜回,深而又深处
酣眠的海之源泉。
利维坦—我们当然记得上帝的这个绝妙造物,在《约伯记》中,耶和华正是以它为例驳倒了约伯,使义的天平重重地偏向自己一边。利维坦的居所是无比渊深的海之源泉;毁灭一切的洪水便是从那里涌起,掀起了兽性激情的大潮。这令人窒息、使心灵为之挛缩的本能的狂澜,其外部投射就是那汹涌的大洪水,要毁灭现存的一切,从而使一个更美好的新世界升起在旧世界的废墟上。
雅弗(japhet):神永恒的意旨
将把这善恶之梦详加阐释;
拯救万世万物,归于自己;
聚拢于他大能的翅下,
摧毁地狱!
让赎罪的大地,
重现新生的优美……
众精灵:这神奇的咒语何时显灵?
雅弗:当救赎主降临;初次备尝痛苦,
二次身披荣耀……
众精灵:新时、新地、新艺、新人;无奈啊,
仍是旧的眼泪、旧的罪行、旧的病痛,
将在你的族类中以别样的形式流传;
同样的道德风暴,
将横扫未来时空,恰如
几小时后即将席卷而来,
埋葬这些显赫巨人的洪水一般。
雅弗的预言对我们的女诗人几乎有着先知般的意义,因此必须从“主观层面”上对其加以理解。随着飞蛾在辉煌之光中死去,当前的危险已经暂时解除,但问题仍然远未得到解决。冲突必得再度从头开始;但这一次空中飘荡着一个承诺,是关于救世主、“被深爱者”降临的预言,他与太阳一道升上天顶,随后沉入黑夜,没入寒冷的冬的黑暗—这位年轻的、垂死的神,他永远都是我们苏生的希望,是我们对未来美好世界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