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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苑卮言

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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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唐文皇手定中原,笼盖一世,而诗语殊无丈夫气,习使之也。“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差强人意,然是有意之作。《帝京篇》可耳,馀者不免花草点缀,可谓远逊汉武,近输曹公。

中宗宴群臣“柏梁体”,帝首云:“润色鸿业寄贤才。”又:“大明御宇临万方。”和者皆莫及,然是上官昭容笔耳。内薛稷云:“宗伯秩礼天地开。”长宁公主云:“鸾鸣凤舞向平阳。”太平公主云:“无心为子辄求郎。”阎朝隐云:“著作不休出中肠。”差无愧古。

明皇藻艳不过文皇,而骨气胜之。语象,则“春来津树合,月落戍楼空”;语境,则“马色分朝景,鸡声逐晓风”;语气,则“翠屏千仞合,丹嶂五丁开”;语致,则“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虽使燕许草创,沈宋润色,亦不过此。

卢骆王杨,号称四杰。词旨华靡,固沿陈隋之遗,翩翩意象,老境超然胜之。五言遂为律家正始。内子安稍近乐府,杨卢尚宗汉魏,宾王长歌虽极浮靡,亦有微瑕,而缀锦贯珠,滔滔洪远,故是千秋绝艺。《荡子从军》,献吉改为歌行,遂成雅什。子安诸赋,皆歌行也,为歌行则佳,为赋则丑。

五言至沈宋,始可称律。律为音律法律,天下无严於是者,知虚实平仄不得任情而度明矣。二君正是敌手。排律用韵称妥,事不傍引,情无牵合,当为最胜。摩诘似之,而才小不逮。少陵强力宏蓄,开阖排荡,然不无利钝。馀子纷纷,未易悉数也。

两谢《戏马》之什,瞻冠群英;沈宋《昆明》之章,问收睿赏。虽才俱匹敌,而境有神至 ,未足遂概平生也。时小许公有一联云:“二石分河写,双珠代月移。”一联亦自工丽,惜全篇不称耳。沈宋中间警联,无一字不敌,特佺期结语是累句中累句,之问结语是佳句中佳句耳,亦不难辨也。

沈詹事七言律,高华胜於宋员外。宋虽微少,亦见一斑,歌行觉自陟健。

裴行俭弗取四杰,悬断终始,然亦臆中耳。彼所重王剧、王勔、苏味道者,一以钩党取族,一以模稜贬窜,区区相位,何益人毛发事,千古肉食不识丁,人举为谈柄,良可笑也。

杜审言华藻整栗小让沈宋,而气度高逸,神情圆暢,自是中兴之祖,宜其矜率乃尔。“梅花落处疑残雪”一句,便是初唐。“柳叶开时任好风”,非再玩之,未有不以为中晚者。若万楚《五日观伎》诗:“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真婉丽有梁陈韵。至结语:“闻道五丝能续命,却令今日死君家。”宋人所不能作,然亦不肯作。于鳞极严刻,却收此,吾所不解。又起句“西施漫道浣春少”,既与五日无干,“碧玉今时斗丽华”,又不相比。

陈正字陶洗六朝铅华都尽,托寄大阮,微加断裁,而天韵不及,律体时时入古,亦是矫枉之过。开元彩笔,无过燕许,制册碑颂,舂容大章。然比之六朝,明易差胜而渊藻远却,敷文则衍,徵事则狭。许之应制七言,宏丽有色,而他篇不及李峤。燕之岳阳以後,感慨多工,而实际不如始兴。李于鳞评诗,少见笔札,独选唐诗序云:“唐无五言古诗,陈子昂以其古诗为古诗,弗取也。七言古诗,唯杜子美不失初唐气格,而纵横有之。太白纵横,往往强弩之末,间杂长语,英雄欺人耳。”此段褒贬有至意。又云:“太白五七言绝句,实唐三百年一人。盖以不用意得之,即太白亦不自知其所至,而工者顾失焉。五言律、排律,诸家概多佳句。七言律体,诸家所难,王维李颀颇臻其妙,即子美篇什虽众,隤焉自放矣。”余谓七言绝句,王江陵与太白争胜毫釐,俱是神品,而于鳞不及之。王维李颀虽极风雅之致,而调不甚响。子美固不无利钝,终是上国武库,此公地位乃尔,献吉当於何处生活。其微意所锺,余盖知之,不欲尽言也。

李杜光焰千古,人人知之。沧浪并极推尊,而不能致辨。元微之独重子美,宋人以为谈柄。近时杨用脩为李左袒,轻俊之士往往傅耳。要其所得,俱影响之间。五言古、选体及七言歌行,太白以气为主,以自然为宗,以俊逸高暢为贵;子美以意为主,以独造为宗,以奇拔沈雄为贵。其歌行之妙,咏之使人飘扬欲仙者,太白也;使人慷慨激烈,歔欷欲绝者,子美也。《选》体,太白多露语率语,子美多穉语累语,置之陶谢间,便觉伧父面目,乃欲使之夺曹氏父子位耶!五言律、七言歌行,子美神矣,七言律,圣矣。五七言绝者太白神矣,七言歌行,圣矣,五言次之。太白之七言律,子美之七言绝,皆变体,间为之可耳,不足多法也。

太白古乐府,窈冥惝怳,纵横变幻,极才人之致然自是太白乐府。

十首以前,少陵较难入,百首以後,青莲较易厌。扬之则高华,抑之则沉实,有色有声,有气有骨,有味有态,浓淡深浅,奇正开阖,各极其则,吾不能不伏膺少陵。

高岑一时,不易上下。岑气骨不如达夫,遒上而婉缛过之。《选》体时时入古,岑尤陟健。歌行磊落奇俊,高一起一伏,取是而已,尤为正宗。

五言近体,高岑俱不能佳。七言,岑稍浓厚。

摩诘才胜孟襄阳,由工入微,不犯痕迹,所以为佳。间有失点检者,如五言律中“青门”、“白社”、“青菰”、“白鸟”一首互用;七言律中“暮云空碛时驱马”、“玉靶角弓珠勒马”,两“马”字覆压;“独坐悲双鬓”,又云“白发终难变”。他诗往往有之,虽不妨白璧,能无少损连城?观者须略玄黄,取其神检。孟造思极苦,既成乃得超然之致。皮生撷其佳句,真足配古人。第其句不能出五字外,篇不能出四十字外,此其所短也。

“居庸城外猎天骄”一首,佳甚,非两“马”字犯,当足压卷。然两字俱贵难易,或稍可改者,“暮云”句“马”字耳。

李颀“花宫仙梵”、“物在人亡”二章,高適“黄鸟翩翩”、“嗟君此别”二咏,张谓“星轺计日”之句,孟浩“悬城南面”之篇,不作奇事丽语,以平调行之,却足一倡三叹。

于鳞选老杜七言律,似未识杜者,恨曩不为极言之,似非忠告。

青莲拟古乐府,以己意己才发之,尚沿六朝旧习,不知少陵以时事创新题也。少陵自是卓识,惜不尽得本来面目耳。

谢氏俳之始也,陈及初唐俳之盛也,盛唐俳之极也。六朝不尽俳,乃不自然,盛唐俳殊自然,未可以时代优劣也。

七言绝句,盛唐主气,气完而意不尽工;中晚唐主意,意工而气不甚完。然各有至者,未可以时代优劣也。

“元公遁迹庐山岑”,刻本下皆云“开山幽居”,不惟声调不谐,抑亦意义无取。吾弟懋定以为“开士”,甚妙,盖言昔日远公遁迹之岑,今为开士幽居之地。“开士”见佛书。

盛唐七言律,老杜外,王维李颀岑参耳。李有风调而不甚丽,岑才甚丽而情不足,王差备美。

六朝之末,衰飒甚矣。然其偶俪颇切,音响稍谐,一变而雄,遂为唐始,再加整栗,便成沈宋。人知沈宋律家正宗,不知其权舆于三谢,橐钥于陈隋也。诗至大历,高岑王李之徒,号为已盛,然才情所发,偶与境会,了不自知其堕者。如“到来函谷悉中月,归去蟠溪梦里山”,“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非不佳致,隐隐逗漏钱刘出来。至“百年强半仕三已,五亩就荒天一涯”,便是长庆以後手段。吾故曰:“衰中有盛,盛中有衰,各含机藏隙。盛者得衰而变之,功在创始;衰者自盛而沿之,弊繇趋下。”又曰:“胜国之败材,乃兴邦之幹;熙朝之佚事,即衰世之危端。此虽人力,自是天地间阴阳剥复之妙。”

何仲默取沈云卿“独不见”,严沧浪取崔司勋《黄鹤楼》,为七言律厌卷。二诗固甚胜,百尺无枝,亭亭独上,在厥体中,要不得为第一也。沈末句是齐梁乐府语,崔起法是盛唐歌行语。如织官锦间一尺绣,锦则锦矣,如全幅何?老杜集中,吾甚爱“风急天高”一章,结亦微弱;“玉露凋伤”、“老去悲秋”,首尾匀称,而斤两不足;“昆明池水”,穠丽况切,惜多平调,金石之声的微乖耳。然竟当於四章求之。

李于鳞言唐人绝句当以“秦时明月汉时关”压卷,余始不信,以少伯集中有极工妙者。既而思之,若落意解,当别有所取。若以有意无意可解不可解间求之,不免此诗第一耳。

有一贵人时名者,尝谓予:“少陵伧语,不得胜摩诘。所喜摩诘也。”予答言:“恐足下不喜摩诘耳。喜摩诘又焉能失少陵也。少陵集中不啻数摩诘,能洗眼静坐三年读之乎?”其人意不怿去。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此是太白佳境。然二十八字中,有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峡渝州,使後人为之,不胜痕迹矣,益见此老炉锤之妙。

摩诘七言律,自《应制》《早朝》诸篇外,往往不拘常调。至“酌酒与君”一篇,四联皆用仄法,此是初盛唐所无,尤不可学。凡为摩诘体者,必以意兴发端,神情傅合,浑融疏秀,不见穿凿之迹,顿挫抑扬,自出宫商之表可耳。虽老杜以歌行入律,亦是变风,不宜多作,作则伤境。

孟襄阳“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韦左司“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虽格调非正,而语意亦佳。于鳞乃深恶之,未敢从也。

太白《鹦鹉洲》一篇,效颦《黄鹤》,可厌。“吴宫”“晋代”二句,亦非作手。律无全盛者,惟得两结耳:“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却向帝城飞”。

太白不成语者少,老杜不成语者多,如“无食无兒”、“举家闻”、“若欬”之类。凡看二公诗,不必病其累句,不必曲为之护,正使瑕瑜不掩,亦是大家。七言排律创自老杜,然亦不得佳。盖七字为句,束以声偶,气力已尽矣,又欲衍之使长,调高则难续而伤篇,调卑则易冗而伤句,合璧犹可,贯珠益艰。

杨用脩驳宋人“诗史”之说而讥少陵云:“诗刺淫乱,则曰‘雝雝鸣雁,旭日始旦’,不必曰‘慎莫近前丞相嗔’也;悯流民,则曰‘鸿雁于飞,哀鸣嗷嗷’,不必曰‘千家今有百家存’也;伤暴敛,则曰‘维南有箕,载翕其舌’,不必曰‘哀哀寡妇诛求尽’也;叙饥荒,则曰‘牂羊羵首,三星在罶’,不必曰‘但有牙齿存,所堪骨乾’也。”其言甚辩而覈,然不知向所称皆兴比耳。《诗》固有赋,以述情切事为快,不尽含蓄也。语荒而曰“周馀黎民,靡有孑遗”,劝乐而曰“宛其殆矣,它人入室”,讥失仪而曰“人而无礼,胡不遄死”,怨谗而曰“豺虎不受,投畀有昊”,若使出少陵口,不知用脩何如贬剥也。且“慎莫近前丞相嗔”,乐府雅语,用脩乌足知之。

刘随州五言长城,如“幽州白日寒”语,不可多得。惜十章以还,便自雷同,不耐检。

钱刘并称故耳,钱似不及刘。钱意扬,刘意沉;钱调轻,刘调重。如“轻寒不入宫中树,佳气常浮仗外峰”,是钱最得意句,然上句秀而过巧,下句宽而不称。刘结语“匹马翩翩春草绿,邵陵西去猎平原”,何等风调;“家散万金酬士死,身留一剑答君恩”,自是壮语。而于鳞不录,又所未解。

李长吉师心,故尔作怪,亦有出人意表者。然奇过则凡,老过则稚此君所谓不可无一,不可有二。

韦左司平淡和雅,为元和之冠。至於拟古,如“无事此离别,不如今生死”语,使枚李诸公见之,不作区耶?此不敢与文通同日,宋人乃欲令之配陶陵谢,岂知诗者。柳州刻削虽工,去之稍远,近体卑凡,尤不足道。

韦左司“今朝郡斋冷”,是唐选佳境。

韩退之於诗本无所解,宋人呼为大家,直是势利他语。子厚於《风》、《雅》、《骚》赋,似得一斑。

退之《海神庙碑》,兒有相如之意;《毛颖传》,尚规子长之法。子厚《晋问》,颇得枚叔之情,《段太尉逸事》,差存孟坚之造,下此益远矣。

子厚诸记,尚未是西京,是东京之洁峻有味者;《梓人传》,柳之懿乎?然大有可言。相职居简握要,收功用贤,在於形容梓人处已妙,只一语结束,有万钧之力可也,乃更喋喋不已。夫使引者发而无味,发者冗而易厌,奚其文?奚其文?

张为称白乐天“广大教化主”。用语流便,使事平妥,固其所长,极有冗易可厌者。少年与元稹角靡逞博。意在警策痛快,晚更作知足语,千篇一律。诗道未成,慎勿轻看,最能易人心手。

《连昌宫辞》似胜《长恨》,非谓议论也,《连昌》有风骨耳。玉川《月蚀》是病热人呓语,前则任华,後者卢仝马异,皆乞兒唱长短急口歌博酒食者。

唐人有佳句而不成篇者,如孟浩然“微云澹河汉,疏雨滴梧桐”,杨汝士“昔日兰亭无艳质,此时金谷有高人”,尉迟匡“夜夜月为青冢镜,年年雪作黑山花”,每恨不见入集中。杨用脩尝为“青冢”“黑山”补一首,终不能称。近顾氏编《国雅》,乃称为用脩得意语,可笑。

白香山初与元相齐名,时称“元白”。元卒。与刘宾客俱分司洛中,遂称“刘白”。白极重刘“雪里高山头早白,海中仙果子生迟”,“沈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以为有神助。此不过学究之小有致者。白又时时颂李颀“渭水自清泾至浊,周公大圣接舆狂”,欲模拟之而不可得。徐凝“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极是恶境界,白亦喜之,何也?风雅不复论矣,张打油胡钉铰,此老便是作俑。

刘禹锡作诗,欲入“饧”字,而以《六经》无之乃已。不知宋之问已用押韵矣,云:“马上逢寒食,春来不见饧。”刘用字谨严乃尔。然其答乐天而有“笔底心犹毒,杯前胆不豩”。豩,呼关反。此何谓也?

款头诗、目连变、破船、卫子如厕、失猫、白日见鬼,固是谑语,然亦诗之病。

元轻白俗,郊寒岛瘦,此是定论。岛诗:“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有何佳境,而三年始得,一吟泪流。如《并州》及《三月三十日》二绝乃可耳。又:“秋风吹渭水,明月满长安。”置之盛唐,不复可别。

昔人有言:元和以後文士,学奇於韩愈,学涩於樊宗师。歌行则学放於张籍,诗句则学矫激於孟郊,学浅易於白居易,学淫靡於元稹,俱谓之“元和体”。

绝句,李益为胜,韩翃次之。权德舆武元衡马戴刘沧五言,皆铁中铮铮者。“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真不减柳吴舆《回乐峰》一章,何必王龙标李供奉。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用意工妙至此,可谓绝唱矣。惜为前二句所累,筋骨毕露,令人厌憎。“葡萄美酒”一绝,便是无瑕之璧。盛唐地位不凡乃尔。

刘驾“马上续残梦”,境颇佳。下云“马嘶而复惊”,遂不成语矣。苏子瞻用其语,下云“不知朝日升”,亦未是。至复改为“瘦马兀残梦”,愈坠恶道。

杜诗善本胜者,如“把君诗过目”作“把君诗过日”,“愁对寒云雪满山”作“愁对寒云白满山”,“关山同一照”作“关山同一点”,“娟娟戏蝶过闲幔”作“娟娟戏蝶过开幔”,“曾闪硃旗北斗闲”作“曾闪硃旗北斗殷”,“祇缘贫病人须弃”作“不知贫病关何事”,“握节汉臣回”作“秃节汉臣回”,“新炊间黄粱”作“新炊闻黄粱”,又《丽人行》“珠压腰衱称称身”下有“足下何所着?红渠罗袜穿镫银”,皆泓渟有妙趣。

“天阙象纬逼”,当如旧字,作“天窥”、“阅”,咸失之穿凿。

王勃:“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杜荀鹤:“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皆五言律也,然去後四句作绝乃妙。天宝妓女唱高达夫“开箧泪沾臆”,本长篇也,删作绝唱;白居易“曾与情人桥上别”一首,乃六句诗也,亦删作绝,俱妙。独苏氏欲去柳宗元“遥看天际”,硃氏欲去谢玄晖“广平听方籍”二语,吾所未解耳。

王摩诘:“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硃门先达笑弹冠。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世事浮云何足问,不知高卧且加餐。”岑嘉州:“娇歌急管杂青丝,银烛金尊映翠眉。使君地主能相送,河尹天明坐莫辞。春城月出人皆醉,野戍花深马去迟。寄声报尔山翁道,今日河南异昔时。”苏子瞻:“我行日夜见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平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寿州已 白石塔,短棹又转黄茅冈。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天苍茫。”八句皆抝体也,然自有唐宋之辨,读者当自得之。

岑参李益诗语不多,而结法撰意雷同者几半,始信少陵如韩淮阴,多多益办耳。

谢茂秦谓许浑“荆树有花兄弟乐”胜陆士衡“三荆欢同株”,此语大瞆大瞆。陆是《选》体中常人语,许是近体中小兒语,岂可同日!

宋延清集中《灵隐寺》一律,见《骆宾王集》;《落花》一歌,见《刘希夷集》。所载老僧及害刘事,余已有辩矣。若究其词气格调,则《灵隐》自当属宋,落花故应归刘。

卢照邻语如“衰鬓似秋天”,骆宾王语如“候月恆持满,寻源屡凿空”,绝似老杜。

僧皎然著《诗式》,跌宕格二品:一曰越俗,一曰骇俗。内骇俗引王梵志诗:“天公强生我,生我复何为?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此俗语所不肯道者,何以骇为?

杜紫微掊击元白不减霜台之笔,至赋《杜秋》诗,乃全法其遗响,何也?其咏物,如“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亦可观。

唐自贞元以後,籓镇富强,兼所辟召,能致通显。一时游客词人,往往挟其所能,或行卷贽通,或上章陈公布,大者以希拔用,小者以冀濡沬。而干旄之吏,多不能分别黑白,随意支应。故剽窃云扰,谄谀泉涌,敢办俄顷以为捷,使事饾饤以为工。至於贡举,本号词场,而牵压俗格,阿趋时好。上第巍峨,多是将相私人,座主密旧。甚乃津私禁脔,自比优伶,关节幸珰,身为军吏,下第之後,尚尔乞怜主司,冀其复进。是以性情之真境,为名利之钩途,诗道日卑,宁非其故?

人谓唐以诗取士,故诗独工,非也。凡省试诗,类鲜佳者。如钱起《湘灵》之诗,亿不得一;李肱《霓裳》之制,万不得一。律赋尤为可厌。白乐天所载玄珠斩蛇,并韩柳集中存者,不啻村学究语。杜牧《阿房》,虽乖大雅,就厥体中,要自峥嵘擅场,惜哉其乱数语,议论益工,面目益远。

乐府之所贵者,事与情而已。张籍善言情,王建善徵事,而境皆不佳。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可谓能怨矣。宋人乃以系双罗襦少之。若尔,则所谓“舒而帨帨兮,毋使尨也吠”,可称难犯之节乎哉?

义山浪子,薄有才藻,遂工俪对。宋人慕之,号为“西昆”。 杨刘辈竭力驰骋,仅尔窥籓。许浑郑谷厌厌有就泉下意,浑差有思句,故胜之。

今人以赋作有韵之文,为《阿房》《赤壁》累,固耳。然长卿《子虚》已轻衍,《卜居》《渔父》实开其端。又以俳偶之罪归之三谢,识者谓起自陆平原,然《毛诗》已有之,曰:“觏闵既多,受侮不少。”

七言歌行长篇须让卢骆,怪俗极於《月蚀》,卑冗极於《津阳》,俱不足法也。

薛徐州诗差胜蔡邕州诗差胜蔡邕 ,其佻矜相类。蔡之讥四皓曰:“如何鬓发霜相似,,更出深山定是非?”薛之讥孔明曰:“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二子功名不终,亦略相等,当是口业报。

晚唐诗押二“楼”字,如“山雨欲来风满楼”,“长笛一声人倚楼”,皆佳。又“湘潭云尽暮烟出,时本皆作“山”。巴蜀雪消春水来”,大是妙境。然读之,便知非长庆以前语。

李义山《锦》瑟中二联是丽语,作適怨清和解,甚通。然不解则涉无谓,既解则意味都尽。以此知诗之难也。

谢茂秦论诗,五言绝以少陵“日出篱东水”作诗法。又宋人以“迟日江山丽”为法。此皆学究教小兒号嗄者。若“打起黄莺兒,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与“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一法,不惟语意之高妙而已,其篇法圆紧,中间增一字不得,着一意不得,起结极斩绝,然中自纾缓,无馀法而有馀味。

王少伯:“吴姬缓舞留君醉,随意青枫白露寒。”“缓”字与“随意”照应,是句眼,甚佳。

王子安“九月九日望乡台,他席他乡送客杯”,与于鳞“黄鸟一声酒一杯”皆一法,而各自有风致。崔敏童“一年又过一年春,百岁曾无百岁人”,亦此法也,调稍卑,情稍浓。敏童“能向花前几回醉,十千沽酒莫辞贫”与王翰“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同一可怜意也。翰语爽,敏童语缓,其唤法亦两反。

贾岛“三月正当三十日”,与顾况“野人知爱山中宿”同一法,以拙起,唤出巧意,结语俱堪讽咏。

灵武回天,功推李郭;椒香犯跸,祸始田崔。是则然矣。不知僖昭困蜀凤时,温李许郑辈得少陵太白一语否?有治世音,有乱世音,有亡国者,故曰声音之道与政通也,大力者为之,故足挽回颓运,沉几者知之,亦堪高蹈远引。

宋诗如林和靖《梅花》诗,一时传诵。“暗香”“疏影”,景态虽佳,已落异境,是许浑至语,非开元大历人语。至“霜禽”“粉蝶”,直五尺童耳。老杜云:“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风骨苍然。其次则李君玉云:“玉鳞寂寂飞斜月,素手亭亭对夕阳。”大有神采,足为梅花吐气。

诗格变自苏黄,固也。黄意不满苏,直欲凌其上,然故不如苏也。何者?愈巧愈拙,愈新愈陈,愈近愈远。

欧阳公自言《庐山高明妃曲》,李杜所不能作。余谓此非公言也,果尔,公是一夜郎王耳。《庐山高》仅玉川之浅近者,无论其他。只“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太白率尔语,公能道否耶?二歌警句,如“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强自嗟”,建党闺閤,不足形容明妃也?“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论学绳尺,公从何处削去之乎拾来?

永叔不识佛理,强辟佛;不识书,强评书;不识诗,自标誉能诗。子瞻虽复堕落,就彼趣中,亦自一时雄快。

鲁直不足小乘,直是外道耳,已堕傍生趣中。南渡以後,陆务观颇近苏氏而粗,杨万里刘改之俱弗如也。

谢皋羽微见翘楚,《鸿门行》诸篇,大有唐人之致。

读子瞻文,见才矣,然似不读书者。读子瞻诗,见学矣,然似绝无才者。懒倦欲睡时,诵子瞻小文及小词,亦觉神王。

剽窃模拟,诗之大病。亦有神与境触,师心独造,偶合古语者。如“客从远方来”,“白杨多悲风”,“春水船如天上坐”,不妨俱美,定非窃也。其次裒览既富,机锋亦圆,古语口吻间,若不自觉。如鲍明远“客行有苦乐,但问客何行”之於王仲宣“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陶渊明“鸡鸣桑树颠,狗吠深巷中”之於古乐府“鸡鸣高树颠,狗吠深宫中”,王摩诘“白鹭”“黄鹂”,近世献吉用脩亦时失之,然尚可言。又有全取古文,小加裁剪,如黄鲁直《宜州》用白乐天诸绝句,王半山“山中二主,雨晴门始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後二语全用辋川,已是下乘,然犹彼我趣合,未致足厌。乃至割缀古语,用文己漏,痕迹宛然,如“河人分冈势”“春入烧痕”之类,斯丑方极。模拟妙者,分歧逞力,穷势尽态,不唯敌手,兼之无迹,方为得耳。若陆机《辨亡》、傅玄《秋胡》,近日献吉“打鼓鸣锣何处船”语,令人一见匿笑,再见呕哕,皆不免为盗跖优孟所訾。

唐人诗云:“海色晴看雨,钟声夜听潮。”至周以言,则云:“海色晴看近,钟声夜听长。”唐僧诗云:“经来白马寺,僧到赤乌年。”至皇甫子循,则云:“地是赤乌分教後,僧同白马赐经时。”虽以剽语得名,然犹未见大决撒。独李太白有“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句,而黄鲁直更之曰:“人家围橘柚,秋色老梧桐。”晁无咎极称之,何也?余谓中只改两字,而丑态毕具,真点金作铁手耳。

又有点金成铁者,少陵有句云:“昨夜月同行。”陈无己则云:“勤勤有月与同归《”少陵云:“暗飞萤自照。”陈则曰:“飞萤元失照。”少陵云:“文章千古事。”陈则云:“文章平日事。”少陵云:“乾坤一腐儒。”陈则云:“乾坤着腐儒。”少陵云:“寒花只暂香。”陈则云“寒花只自香。”一览可见。

宋诗亦有单句不成诗者,如王介甫:“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又黄鲁直:“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潘邠老:“满城风雨近重阳。”虽境涉小佳,大有可议,览者当自得之。

昔人谓崔涂“渐与骨肉远,转於僮仆亲”,远不及王维“孤客亲僮仆”,固然。然王语虽极简切,入选尚未,崔语虽觉支离,近体差可,要在自得之。谈理而文,质而不厌者,匡衡。谈事而文,俳而不厌者,陆贽。子瞻盖慕贽而识未逮者。

文至於隋唐而靡极矣,韩柳振之,曰敛华而实也。至於五代而冗极矣,欧苏振之,曰化腐而新也。然欧苏则有间焉,其流也使人畏难而好易。

杨刘之文磨而欲,元之之文旨而弱,永叔之文雅而则,明允之文浑而劲,子瞻之文爽而俊,子固之文腴而满,介甫之文峭而洁,子由之文暢而平。于鳞云:“惮於修辞,理胜相掩。”诚然哉!谈产有优劣焉,茂叔之简俊,子厚之沉深,二程之明当,紫阳其稍冗矣,训诂则无加焉。

或谓紫阳《居》大胜拾遗《感遇》,善乎用脩言之也,曰:“青裙白发这节妇,乃与靓妆袨服之冶女角色泽哉?”

诗自正宗之外,如昔人所称“广大教化主”者,於长庆得一人,曰白乐天;於元丰得一人焉,曰苏子瞻;於南渡後得一人,曰陆务观;为其情事景物之悉备也。然苏之与白,尘矣;陆之与苏,亦劫也。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易安此语,虽涉议论,是佳境,出宋人表。用脩故峻其掊击,不无矫枉之过。

子瞻多用事实,从老杜五言古排律中来。鲁直用生拗句法,或拙或巧,从老杜歌行中来。介甫用生重字力於七言绝句及颔联内,亦从老杜律中来。但所谓差之毫釐,谬以千里耳。骨格既定,宋诗亦不妨看。

严沧浪论诗,至欲如那吒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及其自运,仅具声响,全乏才情,何也?七言律得一联云:“晴江木落时疑雨,暗浦风多欲上潮。”然是许浑境界。又“晴”、“暗”二字太巧稚,不如别本作“空江”、“别浦”差稳。

严又云:“诗不必太切。”予初疑此言,及读子瞻诗,如“诗人老去”“孟嘉醉酒”各二联,方知严语之当。又近一老儒尝咏道士号一鹤者云:“赤壁横江过,青城被箭归。”使事非不极亲切,而味之殆如嚼蜡耳。

元裕之好问有《中州集》,皆金人诗也。如宇文太学虚中、蔡丞相松年、蔡太常珪、党承旨怀英、周常山昂、赵尚书秉文、王内翰庭筠,其大旨不出苏黄之外。要之,直於宋而伤浅,质於元而少情。

元诗人,元右丞好问、赵承旨孟頫、姚学士燧、刘学士因、马中丞祖常、范应奉德机、杨员外仲弘、虞学士集、揭应奉傒斯、张句曲雨、杨提举廉夫而已。赵稍清丽,而伤於浅。虞颇健利。刘多伧语,而涉议论,为时所归。廉夫本师长吉,而才不称,以断案杂之,遂成千里。

元文人,自数子外,则有姚承旨枢、许祭酒衡、吴学士澄、黄侍讲溍、柳国史贯、吴山长涞、危学士素,然要而言之曰“无文”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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