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起前清皇帝每日上朝办公来,说庄严是非常的庄严,说腐败也非常的腐败。按皇帝在便殿,与群臣随便宴聚的时候,有如家人父子,师生朋友一个样,是很随便的,例如大家常传说纪文达公晓岚,呼乾隆皇帝为老头子等等,是往往有的事情,但这些事都未见过正式的记载,不必详谈;但如尹文端公继善给自己的姨太太作赞语一事,有两三种正式的笔记都载过,实事如下:乾隆因西域凯旋,画功臣于紫光阁,与群臣在便殿中吃饭并商议此事,尹继善当然亦在座,因尹之妾所生女,指为皇子之妃,于是封其妾为三品;又其妾手纹,系十指九斗,俗传此为贵相,于是各功臣同他开玩笑,乾隆大乐,因命尹代其妾作赞语。尹即席作成曰:继善小妾,侍臣最久,貌虽不都,亦不甚丑,恰有贵相,十指九斗,上相簪花,元戎进酒,同画凌烟,一齐不朽。(是否还多,但我只记得这几句。)类似这种的记载还有,不必多举,即此数句,在皇帝面前,拿姨太太同宰相功臣开玩笑,岂非不敬吗,但在宴私之际如此,亦颇显出君臣的融洽,还没什么使不的,若在正式朝堂上,则是万万不可;可是在朝会的时候,也有些不规矩的事情,那就不能不说他是腐败了。现在先谈谈他的庄重,再谈腐败。
庄重一方面,先由外边说起。清朝不像明朝,明朝内外城没有分别,前清则内城只许旗人居住,八旗分地面把守,所以洋文管此叫做满洲城。汉人之平民及做买卖当差役之人还许住,若官员则非皇帝特赐者不许。所有官员都在宣武门外,每日夜间起来进前门上朝,所以前门夜间一点钟就准开门,伺候官员们进出。其他的门都是天亮才开,只有前门如此,管门的兵役人等,还得站班伺候,遇有堂官如中堂、尚书等经过,还得打招呼,请看这有多庄重。各官员,除王公亲贵等,由神武门出入外,其余都由东华门进出,到东华门外下轿下马。门外边立有一高约一丈之石碑,上刻官员人等至此下马,此即名曰“下马碑”。这种碑在宫殿或庄严祠庙门外多有之,不过有的写官员人等,有的写军民人等。东华门外之碑,现在还有没有,不大理会,然午门前左右阙门外之碑,尚仍存在。所谓下马者,不必是进东华门之人,无论何人行到这个地方,就得下车下马。如午门左右阙门,不是不许通过,但必须下了车跟着车步行过去,若骑着马下了马拉着马走过去,过去再上车上马前行。请看这有多庄严。进东华门者,如大臣中有蒙皇帝特赏在紫禁城内骑马的,则可以骑马,这个俗名叫做“穿朝马”;有蒙赏在紫禁城内乘二人肩舆的,则可坐肩舆,肩舆者多是四个人抬着一把椅子,这个俗名叫做“穿朝轿”。除这种外,其余无论多大的官,也得步行,进东华门时,有兵丁差役站班,且每逢人进门,都得嚷一声曰“哦”,此名曰“喝道”,不过堂官经过,喊的声音长,司官声音短,有人说这就是宋朝的唱喏,乃由宋朝传下来的,但未深考。再者前边谈的穿朝马舆,在外边可以借给人,在西华门内则不许,因为外边谁都可以骑马,在西华门内,则非赏者不许乘骑,因为赏是指定的某人,未经蒙赏者万不许乘骑,所以不许借与人。从前有一年迈大臣,在东华门内,偶病不能行走,同僚某大臣,把自己的二人肩舆,借给他坐出西华门,才换轿回家。这本是极仁德的事情,但事后有御史参了他一本,说他把皇上赏他的肩舆,擅借人乘,虽无违旨之心,而有违旨之实。幸而皇帝把该摺奏留中,未曾发表,事遂过去。按这件事情,在皇帝也很难处理:彼大臣虽有病,但未经皇帝特赏,实不应该坐;把肩舆借与人之大臣,实无权使他人在禁中乘肩舆。此事总算不懂国家的典章,实在可以说是有罪,然这点小事,又具有仁人之心,随便就降以罪,也似可不必,所以该摺非留中不可。然此更可见宫院之庄严。再往里到乾清门就更庄重了。乾清门外,东边朝东的门,名曰隆宗门。平常上朝的司员,都在此门外,倘无公事,不必说不进乾清门,连隆宗门都不肯随便进去的。由西华门内,到隆宗门外,路相当远,人人须有灯笼。进,堂官则有人持大灯笼前导,此灯笼即在外边轿前之灯;司员则自己手持,玻璃、纸灯均可。惟隆宗门,则必须玻璃灯,纸灯不许通过,防火灾也。中堂、军机大臣等之蒙赏二人肩舆者,大多数都是隆宗门外下来,步行进隆宗门,非有大风大雨,谁也不肯坐肩舆进此门。蒙赏穿朝马者,则都在此门外下马,绝对没有人骑着马进此门者;名为穿朝,实事是不能穿朝也。这里附带着再说说皇帝驻苑。驻苑者即是驻三海,上朝则在勤政殿。各避暑之骊宫之中,多数都有“勤政殿”这个名词。三海之勤政殿,在中海大木板桥之西不远,然西苑只东边有一门正对西华门,此门即名曰“西苑门”。所有官员上朝,都是在西苑门外下车下马。然由西苑门到勤政殿,这段路约有二里之遥,且系土道,平常已很难走,稍有雨便泥泞不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每日走这一大段路,实在是一虐政,所以从前年高之堂官,多特旨赏在西苑门内乘二人肩舆,武将则赏骑马。但是赏在紫禁城内乘舆骑马者,可以在西苑门内乘骑;赏在西苑门内乘舆骑马者,不许在紫禁城内乘骑,因为紫禁城比西苑森严得多,要想乘骑,还得等另赏。以上乃是隆宗门外的情形。到了乾清门,就又森严多了。其他的门都是由步军统领(俗称九门提督)衙门的兵丁把守,乾清门则用侍卫监察。侍卫这个差使,从前有武科举的时候,有的由武进士提升,有的由旗门中大员子弟提升,后来则都是大员子弟了。在乾清门者,名曰乾清门侍卫,可以算是冷差使,然可以提升到御前侍卫。御前侍卫于每日上朝时,则站立于御座之后,虽然没有什么权势,但天天可以看到皇帝,有时也可以同皇帝说几句话,而且是皇帝到什么地方,总有他们跟随,是同皇帝最亲近的一种差使。所以亲贵子弟,也恒当此差。每日早晨三点钟就得上朝,皇帝入座之后,永远先召见军机大臣,官场说话,名曰“叫起儿”。第一起召军机说话后,才召见其他的大臣。外省督抚或大将进京,先上摺请安,皇帝即有上谕曰,某日预备召见,则于该日召见。司员们无论京内京外,有事见皇帝,须由各有关系之部派部员带领引见。皇帝每晨都是办这些事,召见者可以自己上殿,引见者则必须有人带领。各部中带领引见的官员,都是熟手,于各种仪注都极在行。蒙引见的官员,都得预先到部中,由引见官领导,把所有上朝的礼节排练纯熟,次日方能引见。因为引见时,倘有失仪之处,则带领引见之官须受罚也。在同皇帝说话的时候,必须得跪着,这是人人知道的。平常的官员,说话时短,还没什么要紧;若军机大臣奏对,往往一次就说一个多钟头,膝盖当然是受不了,虽然殿中有厚的褥垫,也无济于事。所以军机大臣等,都得有自备之护膝,乃用丝绵制,厚约一寸,每日上朝之前,绑于膝上,否则跪那样大的工夫,就疼得站不起来了。以上说的都是皇帝与群臣当面说话的情形,至于交代公事,则多由太监办理。比方昨日以前,所收到的奏摺,经皇帝阅览后,或准或驳,由皇帝批好,有的由皇帝当面交军机大臣,有的各部的奏摺,则仍直交各部,这种便由太监转交。这种太监,就叫捧摺太监,亦曰奏事太监,每早晨由皇帝处,把各部之奏摺领下,拿到乾清门,在门限里面嚷一声:各部官员领奏摺。各部院都有捧摺官,又备有奏摺匣。每日的奏摺,装在匣中,由奏摺官捧到乾清门,单有收摺之官。交上奏摺之后,就在乾清门外,阶下等候,遇落雨则可到门檐下,然绝对不许过门限。听到太监一嚷,则都向前把摺取回。好在都是熟手,自己部中之摺匣自己都认识,所以交接都很快。该太监对这些人,大致也都认识。以上每日上朝之庄重情形也。
再谈谈他腐败的情形,也由外边说起。各官员到东华门外,都要吃一点东西,因为都是一点多钟就起床,匆匆出门,自己家中预备吃者很少,所以在此都要吃点。中下级的官员,都在大街饭摊上吃,无非是馄饨、老豆腐、大米粥等等。堂官则在小饭铺中,也无非是吃些甜浆粥、小油炸果,等等。我随先君上朝过两次,都是在大街上吃的,一次吃的格豆,乃用绿豆面所制,亦颇适口,此食只北平有之;一次吃的烧饼馄饨。请看上朝的高中级的官员很多,且是一年三百六十次,又是极重要的公务,朝廷总应该预备若干房屋,及相当的设备吧,但是一点也没有,任凭大家黑更半夜,风里雪里,东跑西跑。吃这么些东西,既不雅观,又不卫生。都是全体的靴帽袍褂,蹲在大街吃东西,已经不大方便,到万寿或大庆典之期,都穿蟒袍——按国家的规定,万寿节前后十天,无论上朝或办公,都得穿花衣,花衣就是蟒袍。这个名词,叫做花衣期内,一切不吉利事情,都不许做,如问斩行刑,都绝对不许。按规矩自然都应穿花衣,但贫穷没有,也只好将就。然上朝非穿不可,且须挂朝珠。请问穿戴着顶子、花翎、蟒袍、补褂、朝珠等等,蹲在大街上吃东西,这像一件事情吗?然而有清二百多年,永远如此,这已经够腐败的了。我随先君进东华门时,刚到门洞内,忽听“喝”的一声,吓了我一跳,前后左右一看都无人,不知此声果从何处而来,因黑夜看不真。细一看门洞内,地下躺着十几个人,他们都是把门的兵丁差役。他们本应该站班,有时候还要盘查,就是不盘查,也要详细的审察审察。但他们怕冷,都不起来,就躺在被窝里,在枕头上喊这么一声。这岂非笑谈?倘我不是亲眼得见,若只听人说,我一定不会相信的。进了东华门,到隆宗门这一段路,约有二里之遥,倒都是城砖墁地。不过年久失修,有许多砖已坏,路是高低不平。倘沿路有灯尚可,可是一个灯也没有。黑夜之间,若再赶上大雨,几至无法可走。虽自己有小提灯,也无济于事,所以常常有人跌倒。如安设几个路灯,花钱也有限,但二百多年的工夫,也始终未曾安设,这岂非怪事吗?先君是在户部当差,到大内当然先到户部朝房。户部朝房在隆宗门外,两间小西屋,长宽不过丈余。户部堂官当然在九卿朝房坐落(九卿朝房在乾清门外迤东,说见前),司官们则都聚在这两小间屋中,只有一张桌,两条板凳,更无水喝。皇帝登殿,召见官员说话时,当然很严肃;当前班被召之官已退,后班未来时,当然闲暇,斯时御前侍卫,站在皇帝后边,也常常说笑话,或开玩笑。一次有一很胖的官员走进乾清门,按乾清门离乾清殿很远,这条甬路相当长,该员走路因胖很慢。有一侍卫说:豫王他们大爷来了;乾隆也大乐,因豫王也是一个胖子也。此事见《啸亭杂录》,是否豫王,记不清了。宫中不许穿雨靴雨鞋,下多大雨,也得穿平常缎靴。长在宫里,或天天进内当差官员之稍贫者,有时将靴底上油,但仍须白色,且靴面则绝对不许上油。汉官或引见官员,则绝无油靴底者。靴皆皮底,殿前甬路是汉白玉所铺,平常就很滑,遇雨更滑,往往有官员滑倒。其实这是常有的事情,滑倒者不必惊惶,皇帝虽然看见,也佯为未见,不能算失仪,绝对不会怪罪的。但不是常上朝的人,遇此则多惊惶失措。一次一位引见官,滑倒起来时,因自己踩住衣襟,又躺下一次,殿中侍卫说,这位官员要爬着进殿,光绪大乐。此段故事,乃津五爷告我者。津五爷乃惇王之子,行五,名载津,为御前侍卫,天天上朝,常见到这种事情。他跟我说的还有几件,兹不多赘了,总之都是在庄严朝会中,不应该有的事情。此外尚有一种令人意想不到而极为腐败的事情,就是南书房前面廊下之酱缸。这种酱缸,是怎样一个来历呢?说来话也太长,然不可不简单着说一说。宫中每遇节日,或各皇帝后妃之忌辰,当然都要上供祭祀,满洲人之供品,与汉人不同,他们总是用一桌点心。北方管点心叫做饽饽,此即名曰“饽饽桌子”。满清的章程,是中国礼就用中国旧仪注,为祭天祭孔等等,则所有供献之食品,都是仍用周朝的旧式;若他的家祭,则用满洲的旧式,所以宫中祭祀,都用此饽饽桌子。这种桌子,都是用点心摆成,宫中是用各样的点心,外边如亲友家有丧事,亦恒送此桌子,但点心只一种,名曰“点子”。桌子约长三尺余,宽约二尺,最矮者摆点心三层,高者二十一层,每层约需点心二百余块。宫中所用的点心都是大内饽饽房所造,祭完之后,分与各妃嫔、宫女、太监等,此名曰“克食”。大家都吃不了这许多,有太监收买这些点心,收买了来,用以造酱。因点心中都是高面、白糖、奶油等等,造出酱来味道很好,太监便把此酱,送与亲贵王公及大臣等等。当然不能白送,送五斤酱,至少也得赏他十两银子,这乃是造酱太监的一大笔收入。因为这种酱,味道比外边的好,且又难得,有许多人以得到此酱为荣。内务府的官员,多与这些太监熟识,所以常买了他们的来,另送朋友。以上乃造酱的所由来。这种酱,一造就是十缸八缸,且是常造,这许多缸无处摆放。因为南书房这个地方,从前虽为诸王子及亲王之子等读书之所,因为咸丰之后,只有一个儿子,就在宫中读书,此处遂闲置无用,于是太监遂把酱缸摆在此处。此处离乾清宫虽远,然气味闻的也很真,偶有东南风,更是满院难闻。这还不要紧,最失体统的,是光绪庚子以后,外国使臣常有觐见的规定,外国使臣虽然不必照中国官员早到伺候,但也须在皇帝升殿之前到达,当然须有一个地方坐着等候。斯时南书房正空闲无用,且地点也正合式,于是遂请外国人在此坐落,外国人到此,人人掩鼻。外交部带领引见之官员,回明外交部堂官,请与军机大臣商议,设法把此缸搬搬家。但是迁延了十几年的工夫,总没有办到。盖太监都是西太后一方面的人,官员恐怕得罪了他们,他们随时可以在西太后面前说坏话。所以一直到了宣统年间,此缸也没有移动。从前外交部人员,提起此事来,就感觉头疼。这种情形,可以说是腐败到家了吧。从前一个外国人说过一句笑话,说就以酱缸这件事情说,清朝就非亡不可。按他这句话,虽是笑谈,也确系至理。这一件极轻而易举的事情,还不能改良,则其他政治如何,便可知其一定不能更改了。类似这样的情形很多,但不必多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