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總 敍
嚴可均《總敍》：“唐以前要當有總集，斯事體大，是不才之責也。”按王毓藻據嚴氏手稿，刊行此書，《序》言：“點竄塗乙，丹墨紛如，皆廣文手筆，因憶俞氏《癸巳存稿》有《目録識語》，……謂此實陽湖孫淵如觀察之力，而鐵橋廣文籤寫裁貼成之，蓋未審也。”蓋指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一二《〈全上古至隋文〉目録不全本識語》：“實陽湖孫淵如觀察之力。……鐵橋搜校古書金石，補至十分之一。”李詳《媿生叢録》卷二仍主俞説，據《李申耆先生年譜》及《孫淵如先生年譜》，斷言嚴氏“攘美”。甚矣好奇而偏聽也！李兆洛譜稱孫星衍始輯唐以前文，兆洛終其事，而孫星衍譜稱孫兄弟與嚴氏同輯；一則不及嚴，一則不及李。李氏渾不覺二譜之牴牾。祇怪孫書“已寫有定本，何以海内絶無流傳”而讓嚴書“巋然獨存”；且亦知李譜“容有附會”，却未嘗一檢嚴氏撰著。不明清於單辭，斯不中於兩辭矣。嚴氏《鐵橋類稿》卷三《上提學陳碩士同年書》、《答徐星伯同年書》道草創傍蒐此書之劬，自我作故，非因人成事者；卷四《答孫氏問》面斥孫星衍之不學，僅讀《説文》“開卷四條”、“未治古音”，詞氣輕薄，使果相沾丐，何敢無顧藉乃爾？獨不慮盜傷事主之訶哉？嚴書於古籍之目存而書已亡者，必爲補輯，如桓譚《新論》是；於書尚存而有佚文者，必爲拾遺，如應劭《風俗通》是。而《全三國文》卷七五於楊泉《物理論》不輯隻字，不按片語，一反通例；《全晉文》卷四七輯傅玄《傅子》按語則云：“知《意林》所載《傅子》，乃楊泉《物理論》也。”豈非以孫星衍《平津館叢書》中已有《物理論》輯本耶？怵人之先，而復不屑享人之成，舉此可隅反也。嚴、孫或始欲協作，漸即隙末，而嚴不舍以底於大成，孫則中道廢置。故嚴敍絶不道孫，以原有共輯之議，恐人以己爲掠美也；而孫譜必道嚴，亦正以初議共輯而終讓嚴氏獨爲，恐其書成而專美也。俞氏《識語》，當是惑於悠悠之口。嚴氏與陳碩士書極推俞氏“於書無所不窺”，彭元瑞《新五代史補註》實俞草創；是嚴表俞之推善而勿居，而俞幾若誣嚴之冒功而勿讓，笑面之施而得嗔拳之報矣。譚獻《復堂日記》卷五又記吴鼒語謂此書出孫星衍手。楊守敬《晦明軒稿》第一册有此書《跋》云：“邇來有傳此書爲孫淵如所纂者，謂其言出自吴山尊，是大不然。嚴氏致星伯書，欲得梁永陽王前墓志及隋高麗碑；今此書已有梁墓志文，是星伯録寄。此志海内孤本，孫氏《訪碑録》所未載，尤此書非孫氏作之切證。”其言明且清矣。雖然，俞氏固云，嚴氏補搜占書金石“至十分之一”，尚可解謂梁墓志正在此數中；王氏目驗手稿，庶足息訟，真相白而主名定也。俞氏識語已增補嚴書缺漏數事，後來平步青《樵隱昔寱》卷四《與汪荔牆書》、文廷式《純常子枝語》卷四、卷一○、楊守敬《晦明軒稿》第二册《補嚴氏古文存序》等各爲拾遺正誤。擷摭未盡，餘地尚多。如開卷之黄帝《兵法》，嚴即漏輯《藝文類聚》卷二《霧》、《虹》、卷六○《牙》，又《太平御覽》卷二四一《都尉》、卷三三四《牙》、卷八七八《虹蜺》諸節引文；《全漢文》卷一六賈誼《過秦論》三首入《文選》者祇一首，嚴按語乃謂蕭《選》通採三篇而顛倒其次。“耳目之前尚如此！”誠非妄歎。拾穗靡遺，掃葉都淨，網羅理董，俾求全徵獻，名實相符，猶有待於不恥支離事業之學士焉。
【 增訂四 】 湯壽潛亦嘗欲增補嚴氏此書，曾向繆荃孫借鈔藏拓，見《藝風堂書札》五○○頁。
二 全上古三代文卷二
武王《机銘》：“皇皇唯敬，口生㖃，口戕口。”按武王器物諸銘，黄庭堅《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五《題太公〈丹書〉後》始標舉之，洪邁《容齋續筆》卷九繼之，而賞析以爲奇文者，鍾惺、譚友夏《古詩歸》卷一也。《詩歸》録此銘多一“口”字：“皇皇惟敬口，口生㖃，口戕口”；譚評：“四‘口’字疊出，妙語”；鍾評：“讀‘口戕口’三字，悚然骨驚。”明季談者鄙薄竟陵，每指摘《詩歸》以供軒渠，此評亦爲暴謔之資。周亮工《賴古堂集》卷二○《與林鐵崖》：“伯敬、友夏只是好新，落筆遂不顧所安耳。他且勿論，即如《穆天子傳》、《汲冢周書》凡缺類作□；武王《几銘》‘□戕□’，亦缺文也。兩君目‘□’爲‘口’字，評云云；不知《几銘》與四‘口’字何涉，豈三代時便學作鍾、譚詩耶？”周氏復著其説於《書影》卷一，初未省己之以不誤爲誤也。王應奎《柳南隨筆》卷一：“《詩歸》評周武王《几銘》，以爲四‘口’字疊出妙語，周亮工、錢陸燦皆辨其謬。近見宋板《大戴禮》，乃吾邑秦景暘閲本，是‘口’字，並非方孔圈”；嚴元照《蕙櫋雜記》：“几者，人君出令所依，故以言語爲戒也；周蓋未嘗讀《禮》。‘口生㖃’作‘口口生㖃’，則誤也”；張宗泰《魯巖所學集》卷八《再跋〈因樹屋書影〉》：“編録金石文字，遇有缺文，則以方空代之，而經、傳不聞有此也。武王《几銘》載在《大戴禮·武王踐阼》篇，歷代相傳；乃指數‘口’字爲缺文，可乎？”足息三尺喙矣。《大戴禮》盧辯註：“‘㖃’、恥也”，則“口生㖃”即《書·説命》之“惟口起羞”。“口戕口”可與本卷武王《筆書》所云“陷文不活”印證；前“口”乃口舌之口，謂言語，後“口”則丁口之口，謂生人。以口興戎，害人殺身，皆“口戕口”，羅隱《言》詩所謂“須信禍胎生利口”，古語雙關之例也。“惟敬”者，惟慎也，戒慎言之《金人銘》即入《説苑·敬慎》篇。又按几固如嚴元照説，乃人君出令所依，故“口”即言語；顧古人食雖據案，而《説文》曰：“案、几之屬”，趙懷玉《亦有生齋集·文》卷一一《几席考》謂後世以椅代古之席，以桌代古之几。《全後漢文》卷五○李尤《几銘》云：“昔帝軒轅，仁智恭恕，恐事之有缺，作倚几之法”，蓋即《國語·楚語》上所謂“倚几誦訓”，故“口”乃口舌之“口”；又云：“殽仁飯義，枕典席文，道可醉飽，何必清醇！”，則“几”正同案，可據以飲食，“口”復爲口腹之“口”。口腹之“口”，則“生㖃”者，“飲食之人，人皆賤之”也，而“戕口”者，“病從口入”、“爛腸之食”也。《易·頤》：“慎言語，節飲食”，足以移箋“口戕口”之兩義兼涵矣。
武王《盥盤銘》：“溺于淵，猶可援也；溺于人，不可救也。”按武王《筆書》亦云：“陷水可脱，陷文不活。”以人欲世事，比於“淵”、“水”之足以沉没喪生，後來踵增胎衍，如“禍水滅火”、“宦海風波”等語，不可勝稽。《全唐文》卷八六六楊夔《溺賦》：“此則以江以湖，没不可援，今復以非波非濤，溺不可算。……麴糵是惑，沉湎無時，……酒之溺也。……苞藏其戾，矜持其妍，……色之溺也。……溝壑難滿，錐刀必聚，……貪之溺也。……言張其機，笑孕其毒，……權之溺也。……不波而沉，……色曰愛河，……酒曰甘波，……財曰藥江，……權曰狼津。”酒溺一節亦取武王《觴銘》之“沉湎致非，社稷爲危”，不特“没不可援”顯本《盥盤銘》也。釋典流傳，“愛欲海”遂成慣語，然概指貪戀世間法，故王屮《頭陀寺碑文》：“愛流成海”，《文選》李善註：“言人皆沉於愛河，則妻子財帛也”；楊賦則以專指男女悦好之情。古羅馬名小説寫大海舟沉，人皆淹死，因列舉好勇者戰死，貪口腹者傷食而死，諸如此類，“昧昧思之，人世無地不可覆舟也！”（si bene caculum ponas，ubique naufragium est） [946] ；即“不波而沉”之旨。《論語·季氏》之“三戒”爲“色”、“鬬”、“得”，實即色、氣、財而不及酒；《後漢書·楊震傳》記震子秉曰：“有三不惑，酒、色、財也”；楊賦始言酒色財權。宋李曾伯《可齋雜稿》卷二有《和清湘蔣省幹〈酒、色、財、氣〉韻》五古四首；真德秀《西山真文忠公集》卷三六《跋章翔卿詩集》：“作詩幾三千首，其中有《酒、色、財、氣》四詠，尤足砭世人膏肓”；無名氏《東南紀聞》卷一：“韓大倫云：不飲酒，不耽色，不愛財，皆當服行；唯氣之一字不可少屈。”是晚宋又易“權”以“氣”，沿襲至今。宋後賦詠益多，如《樂府羣珠》卷四鄧玉霄《普天樂》分詠酒、色、財、氣四曲，史九敬先《莊周夢》第一折稱爲“四件事無毛大蟲”。明時至見之奏疏，如申時行《召對録》記萬曆十八年正月朔神宗斥雒於仁上本曰：“先生每看這本説朕酒、色、財、氣，試爲朕評一評”，雒氏四《箴》載於吕 《明朝小史》卷一四。翟灏《通俗編》卷二二謂“明人增‘氣’爲四”，考之未賅也。
【 增訂三 】 黄庭堅《鷓鴣天》：“人間底是無波處，一日風波十二時”；最足概括“溺淵”、“陷水”之意。“酒色財氣”連舉，北宋已然。全真教祖王喆生於宋徽宗政和二年，其詞如《黄鶯兒》：“酒色纏綿財氣，沉埋人人，都緣四般留住”，又《花心動》：“氣財酒色，一齊隳逐”，又《西江月·四害》：“堪歎酒色財氣，塵寰被此長迷”（《全金元詞》一六二、一六三、二○八頁），不具引（一六四、一八一、一八九、二二一、二五七、二六六頁）。《紅窗迥》：“便咄了氣財色，遊三昧，却因何不斷香醪”（二三○頁），即以“香醪”爲“酒”之代詞也。王氏大弟子馬鈺詞亦然（二六八、二七三、二七七、二八一、二八八、二八九、二九三頁等）；《漁家傲》：“斷葷戒酒全容易，不戀浮財渾小事。深可畏，輕輕觸著無明起。大抵色心難抛棄”（三○五頁），則以“無明”爲“氣”之代詞耳。撮合四者以爲滑熟套語，似最先見道流篇什中，殆黄冠始拈此口號耶？《輟耕録》卷二五《院本名目》舉《諸雜大小院本》中有《酒色財氣》，是元人專以“四般”爲爨弄矣。
【 增訂四 】 明吕坤《呻吟語》卷一《談道》：“儒戒聲色貨利，釋戒聲色香味，道戒酒色財氣。”是亦以“酒色財氣”之口號屬諸道流也。
三 全上古三代文卷三
樂毅《獻書報燕王》：“齊王逃遁走莒，僅以身免。珠玉財寶，車甲珍器，盡收入燕；大吕陳於元英，故鼎反於歷室，齊器設於寧臺，薊丘之植，植於汶篁。”按《史記·索隱》：“言燕之薊丘所植，植齊王汶上之竹”；古人詫爲倒裝奇句。不乏祖構，如《困學紀聞》卷一七引樓昉《太學策問》言宣和平遼事云：“夷門之植植於燕雲。”周君振甫曰：“不必矯揉牽强，説爲倒裝。末‘於’與前兩‘於’異，即‘以’也，謂：‘薊丘之植，植以汶篁’”；是也。其句法猶《墨子·三辯》：“昔諸侯倦於聽治，息於鐘鼓之樂；士大夫倦於聽治，息於竽瑟之樂；農夫春耕夏耘、秋斂冬藏，息於瓴缶之樂”；第二、四、五“於”與第一、三“於”異，亦“以”也，謂“息以鐘鼓、竽瑟、瓴缶之樂”耳。又有進者。此語逆承前數語；前數語皆先言齊（“大吕”、“故鼎”、“齊器”）而後言燕（“元英”、“歷室”、“寧臺”），此語煞尾，遂變而首言燕（“薊丘”）而次言齊（“汶篁”），錯綜流動，《毛詩》卷論《關雎·序》所謂“丫叉法”（chiasmus）也。聊復舉例，以博其趣。《論語·鄉黨》：“迅雷風烈必變”，《楚辭·九歌·東皇太一》：“吉日兮辰良”，“風”、“辰”近隣“雷”、“日”，“烈”、“良”遥儷“迅”、“吉”，此本句中兩詞交錯者；《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載嚴安上書：“馳車擊轂”，而《漢書·嚴、朱、吾丘等傳》下作“馳車轂擊”，於義爲長，非徒詞之錯也。《漢書·王莽傳》下：“桃湯赭鞭，鞭灑屋壁”；不曰“灑鞭”而曰“鞭灑”，先以“鞭”緊承“赭鞭”，後以“灑”間接“桃湯”。《列子·仲尼》篇：“務外游不務内觀，外游者求備於物，内觀者取足於身，取足於身，游之至也，求備於物，游之不至也”；第二、三句於第一句順次申説，第四、五、六、七句於第二、三句逆序申説。王勃《採蓮賦》：“畏蓮色之如臉，願衣香兮勝荷”，杜甫《朝享太廟賦》：“曾何以措其筋力與韜鈐，載其刀筆與喉舌”；王則上句先物後人而下句先人後物，杜適反是。李涉《岳陽别張祜》：“龍蛇縱在没泥塗，長衢却爲駑駘設”；上句言才者失所，下句言得位者庸，錯互以成對照。韓偓《亂後卻至近甸有感》：“關中卻見屯邊卒，塞外翻聞有漢村”；“中”雖對“外”，而“塞”比鄰“邊”，“漢”回顧“中”，謂外禦者入内，内屬者淪外，易地若交流然。
【 增訂三 】 王安石《荆文公詩》卷四八《晚春》：“春殘葉密花枝少，睡起茶多酒盞疎。”“密”與“少”，“多”與“疎”，當句自對，“密”與“多”，“少”與“疎”，成聯相對；而“多”緊承“少”，“疎”遥應“密”，又爲丫叉法。詩律工細，不覺矯揉。
李夢陽《艮嶽篇》：“到眼黄蒿元玉砌，傷心錦纜有漁舟”；出語先道今衰、後道昔盛，對語先道昔盛、後道今衰，相形寄慨。韓愈《奉和裴相公東征途經女几山下作》：“旗穿曉日雲霞雜，山倚秋空劍戟明”，五百家註引洪興祖曰：“一士人云：以我之旗，況彼雲霞；以彼之山，況我劍戟。詩家謂之‘迴鸞舞鳳格’”；實亦丫叉法，風物之山緊接雲霞，軍旅之旗遥承劍戟。元稹《景申秋》之四：“瓶瀉高簷雨，窗來激箭風”；“簷”、“窗”密鄰，皆實物也，“瓶”、“箭”遥偶，皆虚擬也，迴鸞舞鳳。杜甫《寄張十二山人彪》：“草書何太苦，詩興不無神；曹植休前輩，張芝更後身；數篇吟可老，一字買堪貧”；三、四句逆接一、二句，而五、六句又順接三、四句，可與《列子》一節比勘，皆有意矯避平板。柳宗元《送元嵩師序》：“其上爲通侯，爲高士，爲儒先；資其儒故不敢忘孝，跡其高故能爲釋，承其侯故能與達者游”；則逆接分承者增而爲三，脈絡全同《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之“鳥吾知其能飛”云云。并有擴而大之，不限於數句片段，而用以謀篇布局者。如諸葛亮《出師表》：“郭攸之、費禕、董允等”云云，承以“臣本布衣”云云（“允等”：“臣”），繼承以“受命以來，……此臣之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承以“至於斟酌損益，……則攸之、禕、允之任也”（“臣”：“允等”），終承以“不效則治臣之罪”，承以“則戮允等以章其慢”（“臣”：“允等”）；長短奇偶錯落交遞，幾泯間架之跡，工於行布者也。至若《焦仲卿妻》：“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王僧孺《爲人傷近而不見》：“我有一心人，同鄉不異縣，異縣不成隔，同鄉更脈脈”；江淹《恨賦》：“春草暮兮秋風驚，秋風罷兮春草生”；《文心雕龍·指瑕》：“《武帝誄》云：‘尊靈永蟄’；《明帝誄》云：‘聖體浮輕’；‘浮輕’有似於胡蝶，‘永蟄’頗疑於昆蟲”（亦見《金樓子·立言篇》下，董斯張《吹景集》卷二有駁）；王維《送梓州李使君》：“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常建《送楚十少府》：“因送别鶴操，贈之雙鯉魚；鯉魚在金盤，别鶴哀有餘”；胥到眼即辨。沈佺期（一作宋之問）《和洛州康士曹庭芝望月有懷》：“臺前疑掛鏡，簾外似懸鈎，張尹將眉學，班姬取扇儔”；同此結構而較詞隱脈潛。彎眉近承鈎，以其曲，團扇遥應鏡，以其圓；正是叉法。雖然，脱詩題爲概泛詠月，自可徧道殊相，兼及弦望；今明標“望月”，則即景寓目，斷無同時覩其盈缺之事，修詞固巧而賦詩未著題矣。連類舉似而掎摭焉，於賞析或有小補云。
四 全上古三代文卷五
孫武《兵法》：“山峻谷險，難以踰越，謂之窮寇。擊之之法，伏卒隱廬，開其去道，示其去路；求生透出，必無鬬志，因而擊之，雖衆必破。”按參觀《左傳》卷論宣公十二年。《孫子·
軍争》篇云：“歸師勿遏，窮寇勿迫，圍師必闕”，此文“開其去道”即“圍”而“闕”也。曹操註《孫子》本節，亦曰：“所以示生路”，何延錫、張預兩註均引曹仁語。夫仁語見《三國志·
魏書·曹仁傳》，正爲規諫曹操，勸操“圍城必示之活門，開其生路。”是操不免紙上談兵，臨陣厮殺，忘却槍法矣。《唐太宗李衛公問對》每及操之《新書》，卷中論“作陣對敵必先立表”之非，有曰：“曹公驕而好勝，當時諸將奉《新書》者，莫敢攻其短”；想當然而理或然歟。《漢書·趙充國傳》虜遁，充國徐驅，曰：“此窮寇不可迫也，緩之則不顧，急之則還致死”；《三國志·魏書·張郃傳》裴松之註引《魏略》記郃亦諫司馬懿曰：“軍法：圍城必開出路，歸軍勿追”；又《吴書·張紘傳》裴註引《吴書》：“合肥城久不拔，紘進計曰：‘古之圍城，開其一面，以疑衆心。今圍之甚密，攻之又急，誠懼并命戮力。……可小寬之，以觀其變’”；《南史·張欣泰傳》魏軍退，假道，欣泰曰：“歸師勿遏，古人畏之，死地兵不可輕也。”泰西古兵法言，不僅留路容敵之逃，并鋪道便其遁（hosti non solum dandum esse viam ad fugiendum，sed etiam muniendam） [947] 。故波斯大軍侵希臘，希臘兵主欲圍迫以斷其歸路，老謀之士（aristides）進曰：“萬勿切斷津梁，毋寧增橋以便虜酋之倉皇東遁耳”（we must not，then，tear down the bridge that is already there，nay rather，we must build another alongside it，if that be possible，and cast the fellow out of europe in a hurry） [948] 。西方遂有諺曰：“敵師若遁逃，爲搭金銀橋”，《堂·吉訶德》中即引之（al enemigo que huye，hacerle la puente de plata） [949] 。又按《三國演義》寫赤壁之戰，黄蓋苦肉計詐降，周瑜佯醉騙蔣幹，皆使曹操墮術中；徵之《三國志·吴書·周瑜傳》，黄蓋詐降而無苦肉計，蔣幹作説客而無被騙事。《演義》所增詭計，中外古兵書皆嘗舉似。《孫子·用間》篇：“内間者，因其官人而信之”，何延錫註引李雄鞭扑泰見血，使譎羅尚，尚信之，即《演義》第四六回周瑜之撻黄蓋 [950] ；又：“反間，因其敵間而用之”，蕭世誠註謂“敵使人來候我，我佯不知而示以虚事”，即《演義》第四五回周瑜之賺蔣幹 [951] ，古羅馬詩人所謂：“倘人將計以就計，則我得計正失計”（nam qui sese frustrari quem frustra sentit，/qui frustratur frustra est si non ille est frustra） [952] 。註《孫子》十家，曹操居首，而操於“五間”不著一語，瞠若無覩，是未嘗心領承教，宜《演義》寫其爲周瑜所弄矣！然操於孫子“圍師必闕”之誡，固嘗作註，而用兵時背棄不顧，則即爲“五間”詮解，臨事或亦忘却爾。宋時釋子野語，謂仁宗朝“高麗遣使問魏武註《孫子》，三處要義無註”；廷臣不能對其故，歐陽修馳使廬山，請於僧居訥，訥教答曰：“機密之事不可以示人”（釋志磐《佛祖統紀》卷四五）。未識“五間”亦在“三處”中不。
五 全上古三代文卷六
太公《龍韜》：“多言多語，惡口惡舌，終日言惡，寢卧不絶，爲衆所憎，爲人所疾。此可使要問閭里，察奸伺猾。”按《管子·七臣七主》篇之“侵主”、“侵臣”，皆“從狙而好小察”即專務斯事也。後世“察事”、“察子”、“覷步”、“候官”、“校事”、“覘者”、“邏者”（參觀吕祖謙《皇朝文鑑》卷六二江公望《論邏察》、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二七、吴曾《能改齋漫録》卷一、朱弁《曲洧舊聞》卷一、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七、俞樾《茶香室續鈔》卷七），以若輩爲之，亦見操業之不理於衆口矣。《三國志·魏書·高柔傳》：“時置校事盧洪、趙達等，使察羣下。柔諫。太祖曰：‘卿知達等，恐不如吾也。要能刺舉而辨衆事，使賢人君子爲之，則不成也。昔叔孫通用羣盜，良有以也’”；可與《龍韜》相發明。然既“惡口”、“多言”，爲諸餘之所“憎”、“疾”，人將望望去之，苟遜避不及，亦必嚴周身之防、效朕舌之捫。太公乃使此曹要問察伺、刺取陰私，幾何不如張弓以祝雞歟！朱慶餘《宫詞》：“含情欲説宫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楊萬里《題沈子壽〈旁觀録〉》云：“逢着詩人沈竹齋，丁寧有口不須開，被渠譜入《旁觀録》，四馬如何挽得回！”屬垣之耳，燒城之舌，爲人憎疾，更不待言。元俞德鄰《佩韋齋文集》卷八《聵皁》云：“吴郡之齋，皁而趨者十餘輩，率傲且黠。有聵而貧者，目眵昏，手足惰窳，隆背而低首，行步竭蹶，揚其聲呼之，則‘呀、呀’開口。羣視之若無人。一日竢於庭，遷延而入余室，卑陬而前，纖抑而笑，出片紙若訟牒者置余几，亟偃僂而退，睨左右，若畏若駭。余驚焉，視之覼縷數百字，蓋摘校人之欺而悼子産之謬而不悟也。余於是憮然，曰：‘可畏哉！不能容人之過、善於伺人之短者，何往而非耳聰而目明者哉！’”蓋似痴如聾，“羣視之若無人”而不畏不惕，乃能鬼瞰狙伺，用同淮南所教之懸鏡（《意林》卷六引《淮南萬畢術》） [953] ，行比柳州所駡之屍蟲（《柳先生文集》卷一七《駡屍蟲文》）。較之“多語”、“惡舌”之徒，且事半而功倍焉。故太公雖有機心而未善機事也。古希臘操國柄者欲聆察民間言動，乃雇婦女爲探子（the female detectives） [954] ，豈不以其柔媚而使人樂與親接、忘所顧忌耶？龔自珍《定盦文續集》卷一《京師樂籍説》論帝王“募召女子”以“箝塞天下之游士”，僅言其可用以“耗”，未識其並可用以偵也。
【 增訂四 】 錢泳《履園叢話》卷一：“李敏達公衛蒞杭，不禁妓女，不禁樗蒲，不廢茶坊酒肆，曰：‘此盜綫也，絶之則盜難踪跡矣。’”此可以補龔自珍之論“京師樂籍”也。
《六韜》佚文：“丁侯不朝”云云。按别見《史記》卷論《外戚世家》。
六 全上古三代文卷八
蘇秦《上書説秦惠王》：“夫徒處而致利，安坐而廣地，雖古五帝、三王、五伯、明主賢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勢不能，故以戰續之。”按“續”如“貂不足，狗尾續”之“續”，完成之、補足之也。《戰國策·秦策》一此節高誘註：“‘續’猶備其勢也。”孫詒讓《札迻》卷三云：“《説文·系部》：續、古文作‘賡’，古與‘庚’通，《月令》鄭註云：‘庚之言更也’，言以戰更之也。高註未允”；似屬多事。“備”非“預備”之“備”，乃“完備”之“備”，謂全局可結，非謂先事以籌。近世德國兵家言：“戰争乃政治之繼續而别出手法者”（der krieg ist eine blosse fortsetzung der politik mit andern mitteln） [955] ，正是“以戰續之”之旨。更端以説，翩其反而，苟謂政治爲戰争之續，同歸而殊塗，似無不可。直所從言之異路耳。
七 全上古三代文卷九
荀卿《雲賦》：“精微乎毫毛，而大盈乎大㝢。……充塞大宇而不窕，入郄穴而不偪。”按荀子賦雲諸語，東漢趙壹《迅風賦》移以賦風：“纖微無所不入，廣大無所不充，經營八荒之外，宛轉毫毛之中。”然幾無不可形容道或理之致廣大而極精微者。《知賦》：“大參乎天，精微而無形”，楊倞註：“言智慮大則參天，小則精微無形”，王先謙《集解》引《讀書雜志》所舉《大戴禮》、《管子》等語參證；蓋荀早自以寫有形之雲者移狀無形之知矣。《淮南子·原道訓》：“舒之幎於六合，卷之不盈於一握。……神託於秋毫之末，而大宇宙之總”；揚雄《太玄經·太玄攡》第九：“纖也入薉，廣也包畛”，又《解嘲》：“大者含元氣，細者入無倫”；陳子昂《感遇》之一一：“舒可彌宇宙，卷之不盈分”；白居易《和答詩》之五《四皓廟》：“由來聖人道，無朕不可窺，卷之不盈握，舒之亘八陲”；《河南二程遺書》卷一一《伊川語》：“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於密”；同此機杼。《雲賦》：“友風而子雨”云云，别見《易林》卷論《乾》之《未濟》、《太平廣記》卷論卷四九○。
荀卿《蠶賦》。按梁元帝《金樓子·立言篇》下：“楊泉《賦》序曰：‘古人作賦者多矣，而獨不賦蠶，乃爲《蠶賦》。’是何言歟！楚蘭陵荀況有《蠶賦》，近不見之，有文不如無述也！”
八 全上古三代文卷一○
宋玉《風賦》：“……寧體便人，此所謂大王之雄風也。……死生不卒，此所謂庶人之雌風也。”按王之風而謂之“雄”、庶之風而謂之“雌”，即雌爲庶而雄爲王爾。王庶之判貴賤，正亦男女之别尊卑（sexism）也。同卷《笛賦》言衡山之竹，師曠“取其雄”，宋意“得其雌”，却平等齊觀，未有軒輊。吾國舊説，於虹、雷、歲、月、草、木、金、石之類，皆分辨雌雄，洪邁《容齋三筆》卷一一（又《夷堅丁志》卷八《宜黄人相船》）、來集之《倘湖樵書》初編卷一、顧炎武《日知録》卷三二、吴景旭《歷代詩話》卷三○等臚列略備。雄者不能産育，《史記·封禪書》：“爲伐南越，告禱太一，以牡荆畫幡”，《漢書·郊祀志》上如淳註：“荆之無子者。”顧植物以結實爲貴；故竹供笛材，雌雄尚無高下，而竹爲筍本，則不重生男重生女，如蘇軾《仇池筆記》卷下：“竹有雌雄，雌者多筍，故種竹當種雌。”乃知《西遊記》第三五回孫行者哄妖王謂葫蘆一雌一雄，第七一回又哄妖王謂金鈴一雌一雄，雖搗鬼而非杜撰也。妖王斥之曰：“鈴兒乃金丹之寶，又不是飛禽走獸，如何辨得雌雄？”適見其未嘗學問。《抱朴子》内篇《登涉》：“取牡銅以爲雄劍，取牝銅以爲雌劍”；王嘉《拾遺記》卷二：“禹鑄九鼎，……使工師以雌金爲陰鼎，以雄金爲陽鼎”；固方士之常談。至丹鼎家言，以鉛爲雄，以汞爲雌，且有“男人女妝”、“女人男妝”，如《悟真篇》卷中《五言四韻》所謂：“女子着青衣，郎君披素練”，則“金丹之寶”正復從“辨得雌雄”來耳。
宋玉《大言賦》、《小言賦》，楚襄王命諸大夫爲大、小言。按《晏子春秋》外篇第一四《景公問天下有極大極細，晏子對》實爲嚆矢，《書影》卷四已言此；《列子·湯問》亦其類，《永樂大典》卷一二○四三《酒》字引《古今事通》采《啓顔録》載漢武帝命公孫弘、東方朔所爲大言，則罕知者。《禮記·中庸》：“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可概大、小言之謀篇。洪邁《容齋續筆》卷一三嘗謂《列子》之龍伯、焦螟與《莊子》之鯤、鵬、蝸角，“皆不若《中庸》此二語”。夫二語定大小之界義，諸喻示大小之事例，肅括詭異，各有攸宜。《管子·宙合》：“是大之無外，小之無内”，《吕氏春秋·下賢》：“其大無外，其小無内”，《楚辭·遠遊》：“其小無内兮，其大無垠”，則可匹《中庸》二語；洪興祖註《楚辭》引《淮南子》：“深閎廣大，不可爲外，析豪剖芒，不可爲内。”“垠”、邊也、界也，物之盡際而仍屬其體者；出乎“垠”，則脱物而在其體之外。故“垠”與“外”反，一尚即物，一已離物。顧《楚辭》之“其大無垠”與《管子》之“大之無外”或顔真卿等《大言》聯句之“四方上下無外頭”，了無二致。“無垠”正亦“無外”；猶《中州集》卷三王庭筠《夏日》名句：“花影未斜貓睡外，槐枝猶顫鵲飛邊”，鵲已飛離枝上，“外”正亦“邊”。常語如“物在桌邊”、“錢在身邊”，謂在桌上、身上也；“物在桌傍”、“錢在身傍”，則謂其在桌與身以外，特尚逼近耳。“物在手邊”却與“物在手傍”無異，皆謂近手易取，而非謂握在手中，猶“兒女在身邊”無異於“兒女在身傍”。“白髮鬢邊生”，髮在鬢之中；“但喫肉邊菜”（《壇經·行由》第一），肉在菜之外。“邊”與“傍”或異或同，一字而歧意。《吕氏春秋·淫辭》：“辭之中又有辭焉，心之謂也”；即所謂“話裏有話”，正同“言外之意”。《全唐文》卷七九六皮日休《桃花賦》：“有艷外之艷，華中之華”；易爲“艷中”、“華外”亦無不可。皆須“觀其辭之終始”也（詳見《左傳》卷論隱公元年）。又按古希臘辯士以“小物説似大，大物説似小”（making small things appear great and great things small），爲詞令之首務 [956] ；即“大言”、“小言”。斯多噶派論想像（phantasia），或張小物而大之，或斂大物而小之，用比類之法（conclusions by analogy） [957] ，祇須配當適稱（eduction of correlates），談者或舉《海外軒渠録》中大人國、小人國爲例 [958] 。宋玉兩賦，機杼猶此。《莊子·秋水》有“天地稊米，毫末邱山”之喻，白居易《禽蟲十二章》之九：“蟭蟟殺敵蚊巢上，蠻觸交争蝸角中，應似諸天觀下界，一微塵内鬬英雄”；《鶡冠子·天則》“道開”節陸佃註：“雖栖在蚊睫，而視之若嵩華，戰於蝸角，而聽之若齊魏”；蒲壽宬《心泉學詩稿》卷二《登師姑巖見陣中大閲》：“俯彼萬鎧羣，微哉一窖蟻！……更陟最上頭，須彌亦芥子”；徐渭《徐文長逸稿》卷八《天河》：“天河下看匡瀑垂，老蛾蠶口一絲飛；昨宵殺蝨三十個，亦報將軍破月支”，自註：“上句以大視小，下句以小視大”；均以推以比，亦小亦大。法國十七世紀小説寫一學究侈言世界之大以視人之小，猶人身之於蟣蝨蟭蟟（si le monde nous semble grand，notre corps ne le semble pas moins à un pou ou à un ciron），而蟭蟟之體亦有微蟲聚族而居，相親相仇，其人將賦詩詠之 [959] 。伏爾泰諷世小説，命名即曰《小大人》，言壽命之短長、形體之巨細，與靈椿蛄菌、稊米邱山，比物此志焉 [960] 。
《小言賦》：“析飛糠以爲輿，剖粃糟以爲舟，泛然投乎杯水中，淡若巨海之洪流”，即《莊子·逍遥遊》：“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爲之舟。”“憑蚋眥以顧盼”，即《晏子春秋》：“東海有蟲，巢於蚊睫。”“無内之中，微物潛生，……視之則眇眇，望之則冥冥，離朱爲之歎閟”，即《列子》：“江浦之間生麽蟲，……離朱子羽方拭眥揚眉而望之，勿見其形。”《遠遊》曰：“其小無内”，而此賦曰“無内之中”，更進一層。“内”、“中”也，“無内”矣，却猶有“中”而容“物潛生”，則厥“物”之“微”，非思議所及矣。納矛盾於一語，不相攻而俱傷，却相得而益彰，猶《老子》第四三章之言：“無有入無間”（參觀崔璐《覽皮先輩盛製、因作十韻》：“小言入無間，大言塞空虚”），此修詞之狡獪也。後世笑林以大言博嗢噱，如明屠本畯《憨子雜俎》謂海舶誤入鯤腹，鵬吞鯤而止於大人眉稜，大人以爲蠅也，摑之斃，鵬腐鯤潰，舟始露見，則高擱巖顛，去海尚千里，幸王姥小遺其傍，隨流滔滔，遂濟所屆。布局貫串，不復似宋玉原作及六朝擬作之散列零星。小言似無相類者。明季西製諸鏡入華，李漁《十二樓》之四《夏宜樓》即用“千里鏡”爲關捩，然未覩人以“顯微鏡”湊泊宋玉之賦。藴端《玉池生稿》卷一《西洋四鏡》詩見稱於查爲仁《蓮坡詩話》卷中，其第二首咏顯微鏡，不過云“一卷即是山，一勺即是水”，了無幻想警語也，釋道宣《高僧傳》二集卷一五《玄續傳》：“嘗見人述《莊子》鵬鷃之喻，便歎曰：‘莊蒙以小大極於此矣，豈知須彌不容金翅，世界入於鄰虚？井蛙之智，穢人耳目！’”；釋道世《法苑珠林》卷一○《畜生部·身量》亦謂“俗書莊周説”大鵬“背不知幾千里”，不過“當内典小金翅鳥”，“莊周説”微莫過鷦鷯，“此亦未達内典，衆生受報極小者形如微塵，凡眼不覩”，如水中“細蟲”。佛者排道，遂如家帚享金、藏石詡寶。莊、列所云蝸角、蚊睫，二僧不應不知，豈以爲寓言不實，非同天竺之博物可徵耶？“肉眼看水清淨，其内無蟲”，然實有蟲。張籍《律僧》：“濾蟲還入泉”，眼不見爲淨耳。《分别功德論》卷二載二比丘共至佛所，頓乏漿水，“時有小池潢水”，一比丘“深思禁律”，自念“若飲此水，殺生必多”，遂“全戒殞命”，即生天上；一比丘飲水全命，至佛所，佛曰：“卿雖覩我，去我甚遠，正可覩我肉形耳！”《醒世恒言》卷二六《薛録事魚服證仙》論“好生”，引諺：“若依佛法，冷水莫呷”；西土傳婆羅門毁顯微鏡，以其照見一滴水中生物相吞食（a brahmin destroyed a microscope because it showed him animals killing each other in a drop of water） [961] ；皆釋氏小言之諍論矣。莊子言鵬“背不知其幾千里也”，虚數泛稱，示意而已；釋典則言金翅鳥“頭尾相去八千由旬，高下亦爾”，一若丈量切實者，轉覺粘滯 [962] 。貪多好大（jumboism）乃梵籍結習，如買菜求益，市瓜擇巨，每侈陳數多量洪，籌算堆垜，以爲殊勝（les hindous ont inventé des unités prodigieuses qui servent de base et de matière à leurs fantaisies numériques） [963] 。或譏其未脱兒童之見（childish），以龐大認作偉大（passes off bigness for greatness） [964] 。頗中所病。
【作者按：下一節原見《管錐編》稿中，周君振甫審閲時，恐滋物議，命余删去。余以所考論頗能窮源發覆，未忍抛擲，録存備萬一他年拾遺補闕焉。一九八四年二月十日槐聚記。】宋玉《高唐賦》。神女語楚王“願薦枕席”，王“因幸之”；詰旦臨别，女自道脚色曰：“朝爲行雲，暮爲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按“枕席”之薦與“雲雨”之司，雖屬一人，自是兩事，後世混而同之。《王荆文公詩箋註》卷九《葛藴作〈巫山高〉，愛其飄逸，因亦作兩篇》之一：“那知襄王夢時事，但見朝朝暮暮長雲雨”，正謂夢中薦枕席非即朝暮行雲雨，一不可得“知”而一則人所共“見”也。故李壁註引《雲華夫人傳》而申説曰：“據此，所稱‘雲雨’，蓋事涉道真，理該造化，後世乃以喻情欲之事，其褻瀆甚矣！”翟灝《通俗編》卷一：“杜甫《貧交行》：‘翻手爲雲覆手雨’，只反覆不常意。小説家牽合高唐‘雲雨’之文，資穢褻之用，殊可笑！”李腐翟泥，均乖通方。“喻”與“牽合”，自非偶然；常情以雲雨象男女之事，宋賦、杜詩現成湊手，適資挪用而已。薦枕席非即行雲雨，而薦枕席者亦即行雲雨者，宋賦不無寓意。《莊子·天運》：“雲者爲雨乎？雨者爲雲乎？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王先謙《莊子集解》引宣穎云：“雲雨乃陰陽交和之氣所成，故以爲造化之淫樂。”翟氏數典求朔，當引《莊子》此文。“勸”、致力也，如《史記·貨殖列傳》“各勸其業”之“勸”，“居無事”猶《水滸》第二四回王婆説風情所謂“要有閒工夫”，或古希臘、羅馬哲人與詩人所謂“愛情乃閒人之忙事”（love is the business of the idle；otia si tollas，periere cupidinis arcus；tam venus otia amat） [965] 。《易·家人》及《歸妹》等《彖》皆以男女之事爲“天地之大義”，《繫辭》下揚言：“天地絪緼，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管子·水地篇》“人、水也”一節、《太平御覽》卷五八引《春秋元命苞》“水之爲言、演也”一節，均以“男女精氣合”釋水土之情狀；《論衡·物勢篇》謂“天地合氣”生人猶“夫婦合氣”生子；《全上古三代文》卷一六彭祖《養壽》發揮“天地得交接之道”尤詳。唐白行簡媟語俳文以《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標題，蓋有典據。夫既近取諸身（anthropomorphism），擬天地於男女，則充類而推及乎雲雨，亦題中應有之義耳。“牽合穢褻”、“喻情欲”，殆自唐之叔世乎。王嘉《拾遺記》卷七記魏文帝使迎薛靈芸，“車徒咽路，塵起蔽於星月。……帝乘雕玉之輦，以望車徒之盛，嗟曰：‘昔者言：朝爲行雲，暮爲行雨；今非雲非雨，非朝非暮。’”以行塵與行雲、行雨比類並論，則祇指騰雲作雨，雖緣姬妾而發，不含牀笫之義。陶弘景《真誥·稽神樞》之四記學道飛昇者有朱孺子，“存泥丸法四十年，遂致雲雨於洞房”。“雲雨”、“洞房”，兩詞連屬，唐後的然“穢褻”，而貞白渾然不覺雙關，袒然不慮誤會。庾信《庾子山集》卷一六《趙國公夫人紇豆陵氏墓志銘》：“雲雨去來，既流連於楚后”，正用《高唐賦》事，爲貴夫人諛墓，壽之貞珉，唐後必貽譏取怒，而蘭成下筆，初無避忌。頗徵南北朝未渠以“雲雨”爲好合之代詞也。李賀《湘妃》：“巫雲蜀雨遥相通”，尚難定詁；《惱公》：“蜀煙飛重錦，峽雨濺輕容”，則顯爲“穢褻”語，猶吴偉業《西江月·春思》之“雲蹤雨跡”矣。魚玄機《感懷寄人》：“早知雲雨會，未起蕙蘭心”；孫光憲《更漏子》祇云：“雲雨態，蕙蘭心”，此則以“會”字承“雲雨”，意義益明，謂雖早解人事，而未動芳心。韓偓《六言》之一：“秦樓處子傾城，金陵狎客多情。朝雲暮雨會合，羅韤繡被逢迎。華山梧桐相覆，蠻江荳蔻連生。幽歡不盡告别，秋河悵望平明”；中間四句一意，既以宋玉賦中“薦枕席”與“行雲雨”二事泯而一之，復以“相覆”、“連生”重言申明之，“會合”即魚詩之“會”，“羅韤、繡被”類李詩之“重錦、輕容”。唐彦謙《無題》之二：“楚雲湘雨會陽臺，錦帳芙蓉向夜開”；亦用“會”字，以卜“夜”故，不言“朝暮”，掉臂自在，勿拘泥來歷，韓冬郎詠“平明”即“告别”，却仍稱“朝雲暮雨”，相形而見謹細矣。李後主《菩薩蠻》：“雨雲深繡户，來便諧衷素”；孫光憲《河傳》：“如花殿脚三千女，争雲雨，何處留人住”，又《浣溪紗》：“欲棲雲雨計難成”；五代蓋成套語。爾後如周邦彦《青玉案》之“滅燭來相就，雨散雲收眉兒皺”，無名氏《點絳唇》褻詞之“殢雨尤雲”云云（沈雄、江尚質同輯《古今詞話·詞品》卷下引《詞統》），更踵“雲雨”之陳言而增華潤色焉。希臘古傳天地交歡，乃有雨露，滋生萬物（the greeks called the sky uranus，understanding by the name the generative power of the sky which penetrates the earth with warmth and moisture，and through which the earth brings forth every living thing） [966] 。文藝復興時意大利脚本中一婦久曠，自言曰：“雨澤不降，已逾七月矣”（più di sette mesi sono，che non me ci ha piovuto） [967] 。讀近世歐美小説，時復一遭。如或記婚儀中女呼男爲“己之雨”而男呼女爲“己之土”（this man is my rain from heaven. this woman is the earth to me） [968] 。或言沛然下雨，儼如洪荒之世，天地欲生育男女而歡合（i could hear the rain falling and the seeds swelling. i could feel the sky and the earth copulating as in primitive times when they mated like a man and woman and wanted children）；霖降注河又如牝牡交接（the male waters of heaven spouted down and united with the rivers and lakes，the female waters of earth） [969] 。或寫男求歡曰：“旱久不雨，吾何以堪”（on the one hand it’s been a long season without rain. a man is not a man for nothing） [970] 。故知“雲雨”之“牽合”，匪獨吾國爲然，且始著於吾國詩詞，初非由“小説家”言也。按蘇軾《仇池筆記》卷上嘗譏昭明《文選》“編次無法”，乃“小兒强作解事”；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一《詩教》下亦斥《文選》分門“淆亂蕪穢，不可殫詰”。聊增一例。此賦寫巫山風物，而入《文選·情》門，實與《神女》、《好色》，不倫非類；當入《遊覽》門，與孫綽《遊天台山賦》相比。宋賦僅爲襄王陳高唐之“珍怪奇偉”，而設想“王將欲往見之”，王未真登陟也；孫賦祇言神遊，見天台“圖像”而“遥想”、“不任吟想”，“俛仰之間，若已再升”，亦未嘗親“經魑魅之途，踐無人之境”也。白居易《想東遊五十韻·序》早曰：“亦猶孫興公想天台山而賦之也”；楊萬里《誠齋集》卷一四《寄題李與賢似剡庵》更明言之：“君不見興公舊草《天台賦》，元不曾識天台路，一俛仰間已再升，何用瘦籐與芒屨？”宋玉侈説高唐，以堅襄王規往之興；孫綽“馳神運思”於天台，踪跡雖未實經，快意差如過屠之嚼；李白《夢游天姥吟》因“越人語”而發興生幻，夢事一若實事，當其栩栩，遊目暢懷，遠過襄王、孫綽，及夫蘧蘧然覺，反添嗟悵。三篇合觀，頗益文思。
宋玉《登徒子好色賦》：“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國，楚國之麗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東家之子。”按“佳”、“麗”、“美”三變其文，造句相同而選字各異，豈非避複去板歟？此類句法如拾級增高，彷彿李商隱《楚吟》之“山上離宫宫上樓”或唐彦謙《寄同人》之“高高山頂寺，更有最高人”，竊欲取陸佃《埤雅》卷三論《麟趾》所謂“每況愈上”名之。西方詞學命爲“階進”（gradation）或“造極”（climax）語法 [971] 。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鬄毛髮、嬰金鐵受辱，其次毁肌膚、斷支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每下愈況，循次九而至底，“不辱”四、“受辱”五，事歸一致而詞判正反，變化以避呆板，得不謂爲有意爲文耶？斯法不僅限於数句，尚可以成章謀篇，先秦出色文字如《戰國策·楚策》四莊辛謂楚襄王“君獨不見夫蜻蛉乎？”云云、《吕氏春秋·順説》惠盎謂宋康王“臣有道於此”云云。《管子·權修》一篇中屢用不一用，“地之守在城”云云凡四進級，“故地不辟”云云凡五進級，“天下者國之本也”云云凡六進級，則鈍置滯相，猶填匡格，有“動人嫌處只緣多”之歎。古羅馬修詞家誡學者少用“階進”法（esse rarior debet） [972] ，是已。後世詩文運用善巧者，所覩莫逾陸機《文賦》中一大節：“含清唱而靡應。……故雖應而不和。……故雖和而不悲。……又雖悲而不雅。……固既雅而不艷”；五層升進，一氣貫串，章法緊密而姿致舒閒，讀之猝不覺其累疊。趙執信《飴山詩集》卷一三《甿入城行》：“村甿終歲不入城，入城怕逢縣令行；行逢縣令猶自可，莫見當衙據案坐；但聞坐處已驚魂，何事喧轟來向村！”；參《獨漉篇》句法（參觀《毛詩》卷論《正月》）以成階進，能押韻而不爲韻壓，承接便捷，運轉流利。若汪中《述學·補遺·〈修禊序〉跋尾》：“今體隸書以右軍爲第一，右軍書以《修禊序》爲第一，《修禊序》以定武本爲第一，世所存定武本以此爲第一，在於四累之上，故天下古今無二”；其胎息於宋賦、《吕覽》，望而可曉也。民間風謡亦有此構，如馮猶龍《山歌》卷二《哭》：“只指望山上造樓，樓上造塔，塔上參梯”；西方謂之“累積歌”（cumulative song） [973] 。别詳《列子》卷論張湛《註》、《全唐文》卷論李翺《薦所知於徐州張僕射書》。
《好色賦》：“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按前兩句當參觀《神女賦》：“穠不短，纖不長。”王若虚《滹南遺老集》卷三七駁云：“乃若長短，則相形者也。‘增一分’既已‘太長’，則先固長矣，而‘減一分’乃復‘太短’，却是原短。豈不相窒乎？”《品花實鑑》第三八回託爲屈道生語亦云：“‘增之一分則太長’，則此人真長，減一分必不爲短；‘減之一分則太短’，則此人真短，增一分必不爲長。亦語病也。”吹索毛瘢，均非篤論，而辨析毫芒，足發深省。夫形容品目之詞，每無須加著“過”或“太”，而溢量超度之意已傳，故《神女賦》之“長”、“短”正即《好色賦》之“太長”、“太短”。同卷《招魂》曰：“長人千仞，唯魂是索些”，“長”、太長也、踰越尋常之“長”也；又曰：“長髮曼鬋，艷陸離些”，“長”即長耳，得其所宜之長，不嫌過長也。李廣“短衣射虎”，便於衣短也；甯戚“短衣飯牛”，則怨衣太短矣。“多才多藝”之“多”、多也，許之也；“君子多乎哉”之“多”，太多也，不許之也。英、法諺皆曰：“庖人太多則敗羹”（too many cooks spoil the broth；trop de cuisiniers gâtent la sauce），而德諺曰：“庖人多則敗羹”（viele köche verderben den brei），詞旨相等，有“太”不爲增，無“太”不爲減焉。是以“長”、“短”或謂適可之長、短，加“太”則謂過分；或正謂不適可之長、短，不待加“太”，已含過分之意。亦猶“够”謂不欠、恰好，而亦可謂太過、多賸，如曰：“够了！够了！少説爲妙！” [974] 。王若虚輩泥字義而未察詞令，初不省《好色賦》之“長”、“短”爲長短恰好，故可加“太”以示失中乖宜，非若《神女賦》之“長”、“短”乃是過與不及之長短也。唐太宗《小池賦》：“減微涓而頓淺，足一滴而還深”，機杼似而不同；蓋專就“減”言而不兼及“增”，謂倘“減”一滴即池太淺，必補“足”之始“還”復舊“深”，下句重言以申上句耳。釋書如《彌勒下生經》稱修梵摩貌相端正：“不長不短，不肥不瘦，不白不黑，不老不少”，又《長阿含經》稱王女寶貌相端正：“不長不短，不粗不細，不白不黑，不剛不柔”；古希臘詩稱美人：“不太纖，不太穠，得其中”（not too slender nor too stout，but the mean between the two） [975] ；拜倫詩稱美人：“髮色增深一絲，容光減褪一忽，風韻便半失”（one shade the more，one ray the less，/had half impair’d the nameless grace/which waves in every raven tress，/or softly lightens o’er her face） [976] 。與宋玉手眼相類，均欲示恰到好處，無纖芥微塵之憾。倘不負言而正言之，即曹植《洛神賦》：“穠纖得中，修短合度”；允執厥中，正未許强以名學之“排中律”相繩也。“著粉”兩句可以《説苑·反質》篇移釋：“丹漆不文，白玉不雕，寶珠不飾，何也？質有餘者，不受飾也”（《孔子家語·好生》篇同，無“寶珠”句）；亦猶庾信《詠園花》所謂：“自紅無假染，真白不須妝。”班倢伃《擣素賦》：“調鉛無以玉其貌，凝朱不能異其唇”；傅毅《七激》：“紅顔呈素，蛾眉不畫，唇不施朱，髮不加澤”；王粲《神女賦》：“質素純皓，粉黛不加”；白居易《和李勢女》：“減一分太短，增一分太長，不朱面若花，不粉肌若霜”（參觀歐陽修《鹽角兒》）；陳陳相因。翻新者乃反面着想，如張祜《集靈臺》：“却嫌脂粉污顔色”；蘇軾《西江月》：“素面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蓋擬議而變化也。
《好色賦》：“於是處子怳若有望而不來，忽若有來而不見，意密體疏，俯仰異觀，含喜微笑，竊視流眄。”按《神女賦》又云：“意似近而既遠兮，若將來而復旋。……似逝未行，中若相首，目略微盼，精彩相授，……意離未絶。”皆寫如即如離、亦迎亦拒之狀，司空圖《詩品》之《委曲》曰：“似往已迴，如幽非藏”，可借以形容。枚乘《梁王菟園賦》末節寫采桑婦人，仿此而鑄語未工，“神連未結”即“意密體疏”；曹植《洛神賦》：“神光離合，乍陰乍陽。……進止難期，若往若還”（《文選》李善註：“‘陰’去‘陽’來也”），庶幾與宋玉争出手矣。後來刻劃，如晉《白紵舞歌》：“若推若引留且行，……如矜如思凝且翔”；劉禹錫《觀柘枝舞》：“曲盡回身去，層波猶注入”；韓偓《三憶》：“憶去時，向月遲遲行；强語戲同伴，圖郎聞笑聲”；柳永《木蘭花令》：“問著洋洋回卻面”；張先《踏莎行》：“佯佯不覷雲鬟點”；陳師道《放歌行》：“不惜捲簾通一顧，惜君著眼未分明”；史達祖《祝英臺近》：“見郎和笑拖裙，匆匆欲去，驀忽罥留芳袖”；王實甫《西廂記》第一折：“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增華窮態，要不出宋玉二賦語之牢籠。《樂府詩集》卷二五《淳于王歌》：“但使心相念，高城何所妨”，以至李商隱《無題》：“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或周邦彦《拜星月慢》：“怎奈何一縷相思，隔溪山不斷”，皆“意密體疏”之充類也。元稹《會真記》：“張生且喜且駭，謂必獲濟；及崔至，則端服儼容，大數張。……言畢，翻然而逝”；又豈非“似近而既遠、將來而復旋”之極致耶？古羅馬詩人《牧歌》亦寫女郎風情作張致，見男子，急入柳林中自匿，然回身前必欲邀男一盼（malo me galatea petit，lasciva puella，/et fugit ad salices，et se cupit ante videri） [977] ；談者以此篇擬希臘舊什而作，遂謂譯詩可以取則，足矯逐字蠻狠對翻之病（violentius transferantur） [978] 。夫希臘原作祇道女以蘋果擲男 [979] ，兹數語直是奪胎换骨，智過其師，未宜僅以迻譯目之。所寫情境，則正宋賦、劉詩、王曲之比也。
《招魂》：“目極千里兮傷春心。”按《楚辭》卷論《招魂》者不復贅，補拈此句，以合之《高唐賦》：“長吏隳官，賢士失志，愁思無已，太息垂淚，登高遠望，使人心瘁。”二節爲吾國詞章增闢意境，即張先《一叢花令》所謂“傷高懷遠幾時窮”是也。
【 增訂三 】 《高唐賦》中“登高心瘁”云云，當與《説苑·指武》、《孔子家語·致思》兩篇記孔子語合觀。孔子東上農山，子路、子貢、顔淵從，孔子“喟然歎曰：‘登高望下，使人心悲！’”先秦記孔子登臨觀感，不過《孟子·盡心》所載：“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衹如杜甫《望嶽》之“一覽衆山小”爾（參觀2057－2058頁）。漢人書中記孔子望遠傷高，乃與宋玉戚戚有同感焉，於浪漫主義之“距離悵惘”（pathos of distance），儼具先覺。後世傳誦如王勃《滕王閣序》：“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虚之有數”；陳子昂《登幽州臺》：“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柳宗元《湘江館》：“境勝豈不豫，慮紛固難裁；升高欲自舒，彌使遠念來”；會心正復不遠。竊謂牛山之沾衣、峴山之垂泣，“懷遠悼近”（語出潘岳《秋興賦》，參觀《文選》李善註此句），則亦類幽州臺之下涕耳。此等情味可拈出而概名之曰“農山心境”，於談藝之挈領研幾，或有小補乎。
張協《雜詩》之九：“重基可擬志，迴淵可比心”，《文選》李善註引《顧子》：“登高使人意遐，臨深使人志清”，斯固然矣。别有言憑高眺遠、憂從中來者，亦成窠臼，而宋玉賦語實爲之先。《詩·魏風·陟岵》詠登岵之“瞻”、升岡之“望”，尚明而未融、渾而未畫；《秦風·蒹葭》雖歎“道阻且長”，而有遠無高，則猶未極遠致。是以李商隱《楚吟》：“山上離宫宫上樓，樓前宫畔暮江流；楚天長短黄昏雨，宋玉無愁亦自愁”；温庭筠《寄岳州李外郎遠》：“天遠樓高宋玉悲”；已定主名，謂此境拈自宋玉也。《太平御覽》卷四六九引《郭子》：“王東海登琅琊山，歎曰：‘我由來不愁，今日直欲愁！’太傅云：‘當爾時形神俱往。’”視《晉書·王承傳》之“人言愁我始欲愁矣”，詞意較晰；《世説·任誕》亦記王廞“登茅山大慟哭曰：‘琅琊王伯輿終當爲情死！’”曲傳心理，殆李嶠《楚望賦》（《全唐文》卷二四二）乎：“非歷覽無以寄杼軸之懷，非高遠無以開沉鬱之緒。……思必深而深必怨，望必遠而遠必傷。……故夫望之爲體也，使人慘悽伊鬱，惆悵不平，興發思慮，震蕩心靈。其始也，惘兮若有求而不致也，悵乎若有待而不至也。……精迴魂亂，神苶志否，憂憤總集，莫能自止。……乃若羊公愴惻於峴山，孔宣憫然於曲阜，王生臨遠而沮氣，顔子登高而白首。……故望之感人深矣，而人之激情至矣！”
【 增訂四 】 “登高心悲”之“農山心境”，如北宋初楊徽之《寒食寄鄭起侍郎》所謂“地迥樓高易斷魂”者，南宋敖陶孫《西樓》絶句申發最明：“只有西樓日日登，欄杆東角每深凭；一層已是愁無奈，想見仙人十二層”（《後村千家詩》卷十六，《宋詩紀事》卷五八引；不見《臞翁詩集》）。直似登陟愈高，則悲愁愈甚，此中有正比例；一層臨眺，已唤奈何，上推蓬宫瑶臺十二層中人，其傷高懷遠，必腸回心墜矣。鍾惺名句，亦堪作例。《隱秀軒集·宇集》卷一《九日携姪登雨花臺》：“子姪漸親知老至，江山無故覺情生”，極爲《隨園詩話》所賞。“無故”二字，視王承登山所謂：“我由來不愁，今日直欲愁。”更醒豁也。
晁補之《照碧堂記》（《雞肋集》卷二九）：“斯須爲之易意，樂未已也，哀又從之。故景公美齊而隨以雪涕；傳亦曰：‘登高遠望，使人心悴’”；不如李之微至也。王粲《登樓賦》始云：“登兹樓以四望兮，聊假日以銷憂”，而繼云：“憑軒檻以遥望兮，對北風而開襟。平原遠而極目兮，蔽荆山之高岑，悲舊鄉之壅隔兮，涕横墜而勿禁”；是解憂而轉增悲也。囊括古來衆作，團詞以蔽，不外乎登高望遠，每足使有愁者添愁而無愁者生愁，舉數例概之。曹植《雜詩》：“飛觀百餘尺，臨牖御櫺軒，遠望周千里，朝夕見平原；烈士多悲心，小人媮自閑”；顔延之《登巴陵城樓》：“悽矣自遠風，傷哉千里目”；沈約《臨高臺》：“高臺不可望，望遠使人愁。連山無斷續，河水復悠悠。所思曖何在，洛陽南陌頭；可望不可至，何用解人憂！”；何遜《擬古》：“家在青山下，好上青山上；青山不可上，一上一惆悵”；古樂府《西洲曲》：“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足，盡日闌干頭”；陳子昂《登幽州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沈德潛《唐詩别裁集》卷五評：“余於登高時，每有今古茫茫之感，古人先已言之”）；王昌齡《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壻覓封侯”；李白《愁陽春賦》：“試登高而望遠，咸痛骨而傷心”；杜甫《涪城縣香積寺官閣》：“寺下春江深不流，山腰官閣迥添愁”，又《登樓》：“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樊宗師《蜀綿州越王樓詩序》：“蹇蹇余始登。……天原開，見荆山；我其黄河瞷然爲曲。直淚雨落，不可掩”；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歐陽詹《早秋登慈恩寺塔》：“因高欲有賦，遠望慘生悲”；杜牧《登池州九峯樓》：“百感中來不自由，角聲孤起夕陽樓，碧山終日思無盡，芳草何年恨始休”；唐彦謙《春早落英》：“樓上有愁春不淺，小桃風雪凭闌干”；曹松《南海旅次》：“憶歸休上越王臺，愁思臨高不易裁”；楊徽之《寒食寄鄭起侍御》：“天寒酒薄難成醉，地迥樓高易斷魂”；范仲淹《蘇幕遮》：“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張先《偷聲木蘭花》：“莫更登樓，坐想行思已是愁”；杜安世《鳳棲梧》：“伫立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辛棄疾《醜奴兒》：“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爲賦新詞强説愁”；何夢桂《喜遷鶯》：“怕傷心，休上危樓高處。”王禹偁《點絳唇》、晏幾道《清平樂》、晁元禮《點絳唇》又《緑頭鴨》、王觀《蘇幕遮》等莫不摹寫樓危閣迥，凝睇含愁，闌干凭暖 [980] ，漸成倚聲熟套。當世意大利詩家（g. ungaretti）之傳誦短章：“當風暮樓，供我凭愁”（balaustrata di brezza/per appoggiar stasera/la mia malinconia），即或胎息於其本國前修 [981] ，却甚肖吾國舊什中此情景也。十八世紀英國小説有角色諢曰：“脱在山顛宜生愁思，則在山足當發歡情”（but if the top of the hill be properest to produce melancholy thoughts，i suppose the bottom is the likeliest to produce merry ones） [982] ；雖爲戲言，亦徵同感。嘗試論之。客羈臣逐，士耽女懷，孤憤單情，傷高望遠，厥理易明。若家近“在山下”，少“不識愁味”，而登陟之際，“無愁亦愁”，憂來無向，悲出無名，則何以哉？雖懷抱猶虚，魂夢無縈，然遠志遥情已似乳殼中函，孚苞待解，應機棖觸，微動幾先，極目而望不可即，放眼而望未之見，仗境起心，於是惘惘不甘，忽忽若失。李嶠曰：“若有求而不致，若有待而不至”，於浪漫主義之“企慕”（sehnsucht），可謂揣稱工切矣。情差思役，寤寐以求，或懸理想，或構幻想，或結妄想，僉以道阻且長、欲往莫至爲因緣義諦（la lontananza；à la nostalgie d’un pays se joint la nostalgie d’un temps；la nostalgie du pays qu’on ignore；distance lends enchantment；die unendliche ferne，die entfernung） [983] 。哲人曰：“日進前而不御，遥聞聲而相思”（《鬼谷子·内揵》、《鄧析子·無厚》、《抱朴子·廣譬》）；詩人曰：“我所思兮在泰山，欲往從之梁父艱，側身東望涕沾翰；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從之湘水深，側身南望涕沾衿”（張衡《四愁詩》），“足力盡時山更好，莫將有限趁無窮”（蘇軾《登玲瓏山》），“渺渺兮余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句讀從劉將孫《養吾齋集》卷七《沁園春·檃栝〈赤壁賦〉》自註）；童話曰：“物之更好者輒在不可到處，可覩也，遠不可致也”（there was always a more lovely bunch of rushes that she couldn’t reach.“the prettiest are always further！”she said with a sigh） [984] ；齊心如出一口。徵之吾國文字，遠瞻曰“望”，希冀、期盼、仰慕並曰“望”，願不遂、志未足而怨尤亦曰“望”；字義之多歧適足示事理之一貫爾。參觀《毛詩》卷論《蒹葭》、《全唐文》卷論王勃《滕王閣序》。
《宋玉集序》：“女因媒而嫁，不因媒而親也。”按《淮南子·
説山訓》：“因媒而嫁，而不因媒而成，因人而交，不因人而親”；張文成《游仙窟》：“新婦曾聞綫因針而達，不因針而䌥，女因媒而嫁，不因媒而親。”
【 增訂四 】 元稹《桐花》：“非琴獨能爾，事有諭因針”，與《游仙窟》蓋用同一俗語。
晁迥《法藏碎金録》卷二：“二姓之親，因媒而成；親成而留媒不遣，媒反爲擾。一真之道，因智而合；道合而留智不遣，智反爲礙”；取舊喻而下轉語，蓋以媒喻代《莊子·外物》篇所謂“忘筌”、“忘蹄”、《金剛經》所謂“如筏喻者”、《大乘本生心地觀經·發菩提心品》第一一所謂“其病既愈，藥隨病除，無病服藥，藥還成病”。
九 全上古三代文卷一四
《穀城石人腹銘》：“摩兜鞬，摩兜鞬，慎莫言”（《藝文類聚》卷六三引《荆州記》）。按嚴氏輯《先唐文》卷一復自《類聚》録此文，題作《穀城門石人腹銘》，不應複出。段成式《酉陽雜俎》卷一一亦引《荆州記》此銘；袁文《甕牖閒評》卷八引蘇頌《談訓》記此銘故事；《朱子語類》卷一三八記“嘗見徐敦立書［此］三字帖於主位前”；陶九成《輟耕録》卷九引《浮休閲目集》載此銘，卷三○又引宋濂爲李敦立作《磨兜堅箴》，李常揭此三字於坐隅也（宋文見《宋文憲公全集》卷四七）。清初人數用之入詩，如陳瑚《確菴先生詩鈔》卷五《磨兜堅、哀潘、吴也》：“磨兜堅，慎勿言！言之輸國情；挾筆硯，慎勿書！書之殺其身”；顧景星《白茅堂集》卷一一《曹石霞至草堂倚榻相對》第二首：“久許磨兜今一放，笑同茶苜口能駢”，又卷一三《聞杜于皇幾以文字得罪》：“舂臼胸中貯，磨兜座右銘。”一典之頻使，亦可因微知著，尚論其世，想見易代時文網之密也。
【 增訂三 】 周亮工《赖古堂集》卷八《陳章侯繪磨兜堅見寄，感其意，賦此答之》有云：“顧銘頗覺蠅難茹，屢悔空教駟在唇。”亦清初人使此典以申慎言之戒，特不知如何寫入畫圖，豈即“繪”石人而於腹上書字乎？
“茶苜”見《太平御覽》卷九○六引《博物志》，作“茶首”，雲南郡所出兩頭鹿也；方以智《通雅》卷四六曾考其兩頭在首尾抑在左右，字又作“蔡苴”。
《口誡》：“勿謂何有，積怨致咎”云云（《藝文類聚》卷一七）；嚴氏按：“《傅子》擬《金人銘》，作《口銘》，有末二語，疑此《口誡》即《口銘》，未敢定之。”按《傅於·口銘》收入《全晉文》卷四九；《藝文類聚》卷一七《口》門載此文，明標題目，揭示主名：“晉傅玄《口誡》”，嚴氏所據，豈别本耶？《太平御覽》卷三六七載《傅子·擬金人銘》，前六句即此篇，嚴氏止謂“有末二語”，亦未審。要之此篇不合廁三代“闕名”諸文中，斷然可知。疏譌類是者必多，未遑逐件檢覈也。
一○ 全上古三代文卷一六
彭祖《養壽》：“服藥百過，不如獨卧。”按參觀《太平廣記》卷論卷二。顧況《宜城放琴客歌》：“服藥不如獨自眠，從他更嫁一少年！”即用彭祖語。劉克莊《後村大全集》卷一七四：“山谷與坡公云：‘只欠小蠻樊素在，我知造物愛公深’；屏山問李漢老疾云：‘欲袖雲門竹篦子，室中驅出散花人’；愛朋友之言也。白公云：‘病與樂天相伴住，春同樊素一時歸’；放翁云：‘九十老農緣底健，一生强半是單栖’；自愛之言也。”《説郛》卷九羅點《聞見録》記一士夫年老納二寵，友戲以“忠奴”、“孝奴”名之，謂“孝當竭力，忠則盡命”；又卷二七《三朝野史》賈似道請包恢傳授延年益壽方，恢曰：“恢喫五十年獨睡丸。”皆同彭祖之誡。魏應璩《三叟》早云：“住車問三叟：‘何以得此壽？’上叟前致辭：‘内中嫗貌醜’”；言外正是“獨卧”、“單栖”也。劉氏引陸游句出《劍南詩稿》卷七三《次韻李季章參政哭其夫人》之二，“農”當作“翁”，則亦向“朋友”進言。夫朋友作詩悼亡，即使原唱爲文造情，賡和似須借面弔喪，與之委蛇；不然，勿和可耳。陸詩却幾隱斥友妻爲伐性之斧，自幸“單栖”以示伊人之死可爲厥夫代幸；戆不解事，更甚於柳宗元之賀王參元進士失火矣！劉氏稱爲“自愛之言”，非健忘詩題，即曲筆回護也。此等譬慰，一意爲文，出奇負特，渾不顧身受者之或刺眼逆耳。陸氏《詩稿》卷三七《偶讀陳無己〈芍藥〉詩，蓋晚年所作也，爲之絶倒》：“少年妄想已痴絶，鏡裏何堪白髮生！縱有傾城何預汝？可憐元未解人情！”末句適可斷章以反唇耳。古樂府有《雉朝飛操》，相傳犢牧子五十未娶，哀憤作歌，後世李白、韓愈、張祜輩擬古而欲争强出表，無端平添二十歲，不曰“枯楊枯楊爾生稊，我獨七十而孤栖！”，則曰：“生身七十年，無一妾與妃！”，或曰：“七十老翁長獨眠，衷腸結憤氣呵天！”年愈老而情愈急，張大其詞，以邀憐憫。不省“白髮”“妄想”，轉招嘲嗤，此亦“元未解人情”也。陳師道《謝趙生惠芍藥》第二首原句云：“一枝賸欲簪雙髻，未有人間第一人”，未必真道老尚風懷，潘德輿《養一齋詩話》卷八嘗稱爲“眼空一世，無人之見者存”，得之。陸氏“絶倒”，似參死句。竊謂李清照《御街行·詠梅》：“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没個人堪寄”，即陳詩之意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