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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太平廣記

書僅冠以李昉等《表》,無序例可按,殊難窺其命名與取舍之故。“太平”易了,“廣記”則不識何謂。《引用書目》有《廣異記》;顧況作《戴氏〈廣異記〉序》(《全唐文》卷五二八),歷舉漢、晉以還志怪搜神之著,“蔓延無窮”,直可移爲本書序例。《廣記》殆名本《廣異記》而文從省乎?抑晚唐人撰《卓異記》,流俗以之屬李翺者,亦列《引用書目》中;其自序(《全唐文》卷六三六)云:“廣記則隨所聞見,雜載其事,不以次第。然皆是警惕在心,或可諷歎;且神仙鬼怪,未得諦言。非有所用,俾好生不殺,爲仁之一途,無害於教化。故貽謀自廣,不俟繁書,以見其意。”則《廣記》之稱,或兼“載事”與“貽謀”之“廣”乎?采擷用意,益復難解。如有《莊子》而無《列子》,於唐人文集掛漏尤多,《書目》衹標《韓愈〈歐陽詹哀辭序〉》,又無柳宗元集;而卷五五《軒轅彌明》條引《仙傳拾遺》,實即襲取韓愈《石鼎》聯句《序》,卷三四一《李赤》條引《獨異志》,實即點竄柳宗元《李赤傳》。撰輯諸臣中有張洎,著《賈氏談録》者;有徐鉉及其婿吴淑,鉉作《稽神録》,淑作《江淮異人録》,亦好奇志異之士。此等人編此書,洵投所好而得其宜。袁褧《楓窗小牘》卷上記“儒臣”輯《廣記》時,徐鉉“每欲採擷”其自著《稽神録》,“不敢自專”,使宋白請于李昉。《引用書目》中《稽神録》赫然斯在,是於古人雖漫與率易,而鉉自薦甚勇,淑亦舉不避親也。若夫編纂失察,以至一事重出,分類乖當,標題鹵莽而未顧事義,官書粗草,見慣尋常,固勿須苛責矣。朱熹《朱子語類》卷百二七:“太宗每日看《太平廣記》數卷,若能推此心去講學,那裏得來!不過寫字作詩,君臣之間,以此度日而已!”宋太宗日看《太平御覽》三卷,《皇朝類苑》卷二備著其事,朱熹當出誤憶;然即憶爲《御覽》而未誤,恐亦仍譏太宗之以記誦爲“帝學”耳。

明嘉靖時吾鄉談愷重刊《廣記》,作序謂在宋已少流傳,《四庫總目》卷一四二同其説;均舉鄭樵《通志·校讎略》之誤爲證。所覩宋人著述,唯吴曾《能改齋漫録》徵引此書以爲考訂之資,既多且確。卷帙繁重,即有翻印,行布亦必不便。故博覽如洪适,《盤洲文集》卷四《還李舉之〈太平廣記〉》云:“稗官九百起虞初,過眼寧論所失巫。午睡黑甜君所賜,持還深愧一瓻無!”;具徵手一編者尚勿克家有其籍——“所失巫”出范甯《穀梁集解·序》。洪适弟邁、愈號淹貫,其《夷堅三志》辛自序謂“古今神奇之事”有“甚同”者,舉所記孫斯文夢中换頭事(亦見邁同時人郭彖《睽車志》卷五,“斯”作“思”),因言“比讀《太平御覽》所編《幽明録》”載賈弼事相同,“《幽明録》今無傳於世”,故備引之云云。實則《廣記》卷二七六《賈弼》、卷三六○《賈弼之》均引《幽明録》,已重見疊出,而邁未省。又張元濟《〈夷堅志〉再補》有《鼠怪》、《道人符誅蟒精》二事,云出《稗史彙編》,實則二事與《廣記》卷四四○《王周南》、四五八《選仙場》字句幾全同。

【增訂四】《王周南》鼠怪事至采入正史,見《宋書·五行志》五《黄眚黄祥》節。

《直齋書録解題》卷一一記“妄人多取《廣記》中舊事,改竄以投”洪邁;此兩事竟直録原文,苟《稗史彙編》非誤繫主名,則《廣記》於邁亦如《南華》之爲僻書也。陸游《老學菴筆記》卷七考“冬住”俗語,嘗援據《廣記》卷三四○《盧頊傳》;姜特立《梅山續稿》卷七《繭菴》、卷一一《放翁示雷字詩》皆附陸氏來書,陸《寄題繭菴》七古後有自註兩條發明詩中典故,其一即引《太平廣記》,《劍南詩稿》中削去,夫來歷須註,又見其書尚堪爲摭華炫博之資焉。羅燁《醉翁談録》甲集卷一《小説開闢》條謂説話人取材《廣記》;然斯書千百事中敷説以成公案話本,耳熟而口膾炙者,未必及十一,因而遽測宋末《廣記》廣傳,猶未許在。

【增訂四】元好問《遺山文集》卷二三《劉景玄[昂霄]墓志》:“予初識景玄於太原,人有爲予言,是家讀《廣記》半月而初無所遺忘者,予未之許也。”頗徵此書在金亦成自炫記誦之資也。

下迨有明,郎瑛《七修類稿》卷一九記張錫作文,用事杜撰,人有質者,“輒曰:‘出《太平廣記》。’蓋其書世所罕也”;周嬰《巵林》卷六引陳耀文《正楊》譏楊慎師張“故智”,“意謂《廣記》繁多,人難徧閲,故每借以欺人”。嘉靖重刻以後,仍有風影之談。南宋僧志磐《佛祖統紀》卷四三特記《廣記》書成,以志“法運”亨通,贊其“録佛法者三十卷,……古今悟心得道之衆、神僧經論定慧之學、君臣信毁休咎之徵,靡所不載”;雖海樣言語,鋪張彼教門面,猶非耳食無稽。明末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卷三七記人議論《太平廣記》曰:“上自神衹仙子,下及昆蟲草木,無不受了淫褻污玷”;則夜航船中大膽亂道。《豆棚閒話》第一則《總評》:“《太平廣記》云:‘婦人屬金,男子屬木,金剋木,故男受制於女’”;亦出嚮壁虚造。蓋書即易得多有,而人之不知爲知者故常不乏爾。

二 卷 二

《彭祖》(出《神仙傳》):“故有上士别牀,中士異被,服藥百裹,不如獨卧。”按當依《太平御覽》卷七二○作:“《經》有‘上士’”云云。《能改齋漫録》卷五謂世傳《神仙秘訣》亦曰:“服藥千朝,不如獨寢一宵。”戴埴《鼠璞》卷上引“上士”諸句而論之曰:“故世論素女術出於彭籛者大相反;所謂‘喪四十九妻、五十四子’,特形容八百歲之壽且久耳”;俞正燮《癸巳類稿》卷一五復專作《彭祖長年論》。夫陶潛《神釋》詩:“彭祖愛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賢愚無復數”,言明且清,已如老吏斷獄;左道邪説,假託加誣,無所不用其極,實勿須硜硜辯訂師説真傳。然戴氏割裂上下文,難免“芟角”之譏(晁説之《嵩山文集》卷一《儒言》:“不顧其本而特出一句,以濟私而困衆論者,謂之‘芟角’”)。本篇明記彭祖引《經》中此四語後,辭而闢之曰:“古之至人恐下才之子不識事宜,流遯不還,故絶其源”;繼而大放厥詞,曰:“苟能節宣其宜適、抑揚其通塞者,不以減年,得其益也。凡此之類,譬猶水火,用之過當,反爲害也。……男女相成,猶天地相生也。……天地得交接之道,故無終竟之限。”藉口天地,實屬古人套語,初非道家秘旨,方士售奸,攘以裝鋪席耳。破俗袪惑如王充,《論衡·自然篇》即云:“天地合氣,萬物自生,猶夫婦合氣,子自生矣”;又云:“儒家説夫婦之道,取法於天地;知夫婦法天地,不知推夫婦之道,以論天地之性。”《易·繫辭》之“天地絪緼”四句,《白虎通·嫁娶》篇引以明“人道”之須有“夫婦”,而《廣記》失收之五代無名氏《燈下閒談》卷上《桃花障子》條左慈引以明“道家”之不“去大情欲”。至若“節宣宜適”,即《抱朴子》内篇《釋滯》所謂“得其節宣之和”,又未始非《詩·關雎·序》之言“不淫其色”,《正義》曰:“‘淫’者過也,過其度量謂之爲‘淫’”;清初穢史一名《覺後禪》者,第一回有“當飯”與“當藥”之喻,正其意。西方古醫家言無不同(venus omitted and intemperate venus) [748] 。未可以道家久假而遂謂爲所私有。男女歡愛之效法天地,亦歐洲舊説,每形諸詠歌,如馬利諾之“天愛地”一節(ama la terra il cielo,e’l bel sembiante ecc.) [749] ,洋洋百餘句,而雪萊之《愛情哲學》(love’s philosophy)尤傳誦之名什也。

三 卷 三

《漢武帝》(出《漢武内傳》):“帝下席叩頭曰:‘徹下土濁民,不識清真。’”按卷四六《王太虚》(出《仙傳拾遺》)亦有“稽首再拜言曰:‘下土賤臣,形濁氣穢’”等語。道書中此等謙稱,以見諸《太平經》者爲最可笑。如第四六篇:“大頑鈍、日益暗昧之生再拜,今更有疑”;第五五篇:“日益愚、暗矇不闓生謹再拜,請問一事”;第一○二篇:“大暗愚、日有不解、冥冥之生稽首再拜,問一大疑”;第一五四篇:“真真愚暗、日益劇不曉、大不達之生謹再拜。”王世貞《觚不觚録》、沈德符《野獲編》卷一七皆譏卑諂之自稱,如“渺渺小學生”、“何罪生”之類,不知其冥契神仙家法也。西方舊日亦有自謙套語(selbstverkleinerungsformeln),如曰:“小的我”(mea tenuitas,parvitas)或“小蝨我”(ego pulex minimus) [750] ,不過“小子”、“蟣蝨臣”之類,方此蔑如矣。

四 卷 四

《月支使者》(出《仙傳拾遺》)月支國獻“猛獸”一頭,“形如五六十日犬子”,漢武帝以付上林苑,“令虎食之,虎見獸,皆相聚屈蹟如也。”按《博物志》(《指海》本)卷三記漢武帝時,大宛之北胡人獻一物,大如狗,名曰“猛獸”,帝怪其細小,欲使虎狼食之,虎見此獸輒低頭云云,即此事。古羅馬人《博物志》載一事劇相類。亞歷山大大帝征印度,道出亞爾巴尼亞,其王以巨犬獻;帝嗾熊羆、野豬等臨之,犬偃卧,夷然不屑一顧(contemptu immobili iacente eo),帝惡其惰,殺之。王乃復進一頭曰:“孑遺惟此,當令禦獅象,不宜以小獸試之也”(ne in parvis experiri vellet sed in leone elephantove)。帝如其言,獅象果皆挫伏 [751] 。後世詩文每用爲典藻者 [752] 。

五 卷 七

《王遠》(出《神仙傳》)。按篇中麻姑事一大節重見於卷六○《麻姑》(出《神仙傳》)。

《白石先生》(出《神仙傳》):“彭祖問之曰:‘何不服昇天之藥?’答曰:‘天上復能樂比人間乎?但莫使老死耳!天上多至尊,相奉事更苦于人間。’”按神仙家言之非“出世間法”,一問一答,不啻供狀,李德裕、歐陽修輩崇論閎議無此簡捷。《抱朴子》内篇《對俗》:“若且欲留在世間者,但服半劑而録其半。……不死之事已定,無復奄忽之慮,正復且遊地上,或入名山。……彭袓言:‘天上多尊官大神,新仙者位卑,所奉事非一,但更勞苦’;故不足役役於登天,而止人間八百餘年也。……篤而論之,求長生者,正惜今日之所欲耳,本不汲汲於昇虚、以飛騰爲勝于地上也。若幸可止家而不死者,亦何必求於速登天乎?”更暢乎言之,然道此意者乃彭祖而非白石先生;《抱朴子》與《神仙傳》出於葛洪一手,違異如斯,豈彭祖明知故問,以言餂白石歟?陶弘景《真誥·稽神樞》之四幾如古來得道者之點仙簿,有曰:“至於青精先生、彭鏗、鳳綱、商山四皓、淮南八公,並以服上藥不至一劑,自欲出處語默,肥遁山林;以遊仙爲樂,以昇虚爲戚,非不能登天也,勿爲之耳”,自註:“鏗則彭祖名也”;即自《抱朴子》來。“天上復能樂比人間乎”與“正惜今日之所欲耳”兩句探示學道求仙之衷曲,坦見肺肝;蓋擺脱凡人之患苦,卻恣適凡人之嗜欲,腰纏而兼跨鶴,有竹不俗而復有肉不瘦者。皇甫湜有詩,題曰《出世篇》,所賦則曰:“上括天之門,直指帝所居,羣仙來迎塞天衢。……旨飲食兮照庖廚,食之不飫飫不盡,使人不陋復不愚。旦旦狎玉皇,夜夜御天姝,當御者幾人,百千爲番宛宛舒”——“番”即“上番”、“下番”之“番”,輪值也;“出世”之飲食、男女全同人世,而享受之能與所,則邁“出世”人,“昇虚”而不特未失“地上”之樂,抑且大過之。以皇甫之詩合諸葛、陶之論,抉發仙家心事,庶無賸義矣。與彭祖、白石問對相印可者,如《廣記》卷七《馬鳴生》(出《神仙傳》):“不樂昇天,但服半劑爲地仙,恒居人間”;卷八《張道陵》(出神仙傳》):“合丹,丹成,服半劑,不願即升天也”;卷一九《李林甫》(出《逸史》):“二十年宰相,重權在己,安可以白日升天易之乎?”;卷六四《太陰夫人》(出《逸史》):“問:‘盧杞欲水晶宫住?作地仙?及人間宰相?此度須决!’杞大呼曰:‘人間宰相!’”;《北齊書·方伎傳》:“又有張遠遊者,顯祖令與諸術士合九轉金丹,及成,顯祖置之玉匣云:‘我貪世間作樂,不肯即飛上天,待臨死時服。’”韓愈《奉酬盧給事雲夫四兄》:“天門九扇相當開,上界真人足官府,豈如散仙鞭笞鸞鳳相追陪”——倒句即:“鞭笞鸞鳳相追陪,豈如散仙[逍遥乎?]”,又《記夢》:“我能屈曲自世間,安能從汝巢神山?”;陸游《烏夜啼》詞:“細思上界多官府,且作地行仙”;辛棄疾《水調歌頭·和德和上南澗韻》:“上界足官府,公是地行仙”;皆用此意。

【增訂四】《十洲記》:“方丈洲在東海中央。……羣仙不欲升天者,皆往來此洲。”是不願“升天”者尚可以避地“出世”,而不必即“居人間”也。朱彝尊《曝書亭集》卷一《五游篇》之五:“方丈之山,其高五千。羣仙往來,不欲昇天”;全用《十洲記》語。陸游《劍南詩稿》卷一二《感舊絶句》一:“金丹煉成不肯服,且戲人間五百年”;《兩浙輶軒續録》卷二二載王斯年《哭張船山先生即題序詩卷子》第一首自註:“先生自鏤印章曰:‘羣仙之不欲昇天者’”;皆即白石先生、馬鳴生輩遺意也。船山印文正本諸《十洲記》。

是以屈原《遠遊》、郭璞《游仙》並企慕沖舉,而六朝以來常寫神仙“思凡”,一若脱去人間,長生不老即成虚度歲月。如《廣記》卷二○《楊通幽》(出《仙傳拾遺》)上元女仙曰:“偶以宿緣世念,其願頗重,聖上降居於世,我謫居於人間”;卷六五《趙旭》(出《通幽記》)天上青童曰:“久居清禁,……時有世念,帝罸隨所感配”;劉禹錫《巫山神女廟》:“何事神仙九天上,人間來就楚襄王!”;謂必降人間方得遂男女大欲也。蘇轍《欒城集》卷一三《正旦夜夢李士寧過我》:“先生惠然肯見客,旋買雞豚旋烹炙;人間飲食未須嫌,歸去蓬壺却無喫!”;并謂居仙山不能縱飲食大欲矣。李商隱《戊辰會静中出貽同志二十韻》:“三山誠迴視,九州揚一塵。我本玄元胄,禀華由上津;中迷鬼道樂,沉爲下土民”;梁同書《頻羅菴遺集》卷二《元遺山〈無題〉詩有“死恨天台老劉、阮,人間何戀却歸來!”余爲大地下一轉語》:“到底人間勝天上,不然晨、肇不歸來”;均言“思凡”。劉、阮本事即見《廣記》卷六一《天台二女》,元好問詩意早發于元稹《題劉、阮人山》:“千樹桃花萬年藥,不知何事憶人間!”康有爲《大同書》癸《去苦界至極樂》篇侈陳“大同之世”飲食男女以至溷廁疾病,莫不怡神娱體,乃曰:“安樂既極,唯思長生。……蓋神仙者,大同之歸宿也”;塵世已等欲界仙都,故神仙不必超凡出世,省去思凡謫降種種葛藤,用意與彭祖、北齊顯祖輩實殊塗同歸而已。古希臘神話多言天神求妃偶於人間,亦思凡之例。基督教宗雖無思凡之説,顧似天上頗苦清静,無事而亦無聊,和適而又沉悶(l’ennui du ciel) [753] ,有若“無間歇之星期日”(because it’s sunday-all the time/and recess-never comes) [754] 。

【增訂四】海湼有詩,述夢己成上帝,高拱九霄,諸神環坐,口飫甘旨,極清貴之福,而無聊悶厭不可堪,毋寧墮地或入九幽爲魔鬼(doch langweile plagt mich sehr,/ich wollt,ich wär auf erden,/und wär ich nicht der liebe gott,/ich könnt des teufel werden. -die heimkehr ,lxvi,“mir träumt”,op . cit .,vol. 1,p. 137)。亦即寫“天上之沉悶”(l’ennui du ciel)也。處人間地獄固不聊生,而居人世天堂即無聊賴以至將無事生事爾。

但丁、密爾敦二豪均信有天堂:一寫天堂諸衆見凡人來,如池魚覩投物,以爲得食,噞喁紛聚(come’n peschiera ch’è tranquilla e pura/traggonsi i pesci a ciò che vien di fori/per modo che lo stimin lor pastura) [755] ;一寫天堂諸衆聞有携人間消息至者,奔赴問訊,星流雲集(in multitudes,/the ethereal people ran,to hear and know) [756] 。桃源中人聞武陵漁夫來,無如許急遽,則上界日月之難於消磨,天神之静極思動、閒極生忙,皆可文外得之。近世一小説有謔語云:“天堂願同去,但今夜且緩”(vous voulez aller au ciel,moi aussi. mais nous ne voulons pas y aller ce soir) [757] ,尤似《隋書·儒林傳》所記辛彦之事:“彦之又崇信佛道。……州人張元暴死,數日乃蘇,云遊天上,見新構一堂,制極祟麗,元問其故,人云:‘潞州刺史辛彦之有功德,造此堂以待之。’彦之聞而不悦。”正“不願即升天”、“不肯即飛上天”也。

《李阿》(出《神仙傳》)。按《抱朴子》内篇《道意》,則阿亦名“李八百”,故李寬冒其稱。卷六一《李真多》(出《集仙録》)記李脱又號“李八百”,即《晉書·周札傳》所言道士李脱“自號李八百”,妖術鬼道,惑衆作亂,爲王敦殺者。北宋黄休復《茅亭客話》卷一《車轍跡》記當時有虎耳先生李洞賓,有道之士,“時呼爲‘李八百’”。正如上古善射者皆曰“羿”、美女子皆曰“西施”耳。

六 卷 八

《劉安》(出《神仙傳》):“餘藥器置在中庭,雞犬舐啄之,盡得昇天。”按卷五一《宜君王老》(出《續仙傳》):“居舍草樹,全家人物雞犬一時飛去,……唯貓棄而未去”;卷四四○《鼠》(出《異苑》)唐昉升天,“雞犬皆去,唯鼠墜下,不死而腸出數寸。”《水經注》卷二七《沔水》記唐公房得仙,“白日升天,雞鳴天上,犬吠雲中,唯以鼠惡留之”;然漢闕名《仙人唐公房碑》(《全後漢文》卷一○六)僅云“屋宅六畜翛然與之俱去”,未及鼠事,上文且記君房以鼠嚙被具,“召鼠誅之”。元好問《遊天壇雜詩》之五;“同向燕家舐丹鼎,不隨雞犬上青雲”,自註:“仙貓洞。土人傳燕家雞犬升天,貓獨不去。”則鼠以“惡”被擯,故“墜下”,貓雖仙而不肯去,非遭“棄”。《論衡·道虚》、《風俗通·正失》皆早斥劉安仙去之爲妄説;葛洪撰《抱朴子》内篇,《袪惑》有取於《論衡》此篇之斥項曼都,《道意》有取於《風俗通·怪神》之闢鮑君、李君等,而其《神仙傳》仍以劉安爲昇天,殆《武成》之衹取二三策歟!唐公房“屋宅俱去”,後世貪痴之夫遂有如《野獲編》卷一七所記:“起大宅埒王公,云:‘拔宅上昇時,勿令資財有所遺。’”鼠“惡”不許上天,其理固然,貓之獨留,荒唐言中亦藴博物識性之學。俗諺:“貓認屋,狗認人”,正道此況。觀察畜獸者嘗謂貓戀地勝於戀人(the cat,though she possesses but a meagre attachment to persons,has a very strong affection for places),狗則不爾 [758] ;

【增訂四】張德彝《八述奇》光緒二十九年七月二十六日記:“吾人嘗有俗諺云:‘貓認家不認人,狗認人不認家。’”

一文家嘲主翁好客,戚友賁來,譬如貓之習其屋非好其人(who,like cats,frequents the place and not the man) [759] 。貓居洞而不入雲,蓋以誕語示實情耳。又按王充痛詆神仙,而作《神仙傳》之葛洪於《抱朴子》外篇《喻蔽》極口歎爲“冠倫大才”。《抱朴子》内、外篇宗旨每如水火,此其一例焉。

《劉安》:“八公與安所踏山上石,皆陷成跡,至今人馬跡猶存。……帝大懊恨,乃歎曰:‘使朕得爲淮南王者,視天下如脱屣耳!’”按飛昇而身重如許,輕舉之謂何矣?

【增訂三】昇仙號“輕舉”,故齊己《昇天行》開宗明義即曰:“身不沉,骨不重;驅青鸞,駕白鳳。”葛洪記八公事,未照管及此,蓋説神搗鬼,亦後來針線愈細密也。

未上、將“傳與麻姑借大鵬”,既上、將“黄雲踏破紫雲崩”!劉叉《自古無長生》詩云:“何曾見天上,著得劉安宅?”夫安身且難著,何況其宅!《水經注》卷三二《肥水》:“余登其上,人馬之跡無聞矣”;可補前一事。《史記·封禪書》:“於是天子曰:‘嗟呼!吾誠得如黄帝,吾視去妻子如脱躧耳!’”;後一事移此以稱淮南王耳。

《劉安》:“仙伯主者奏安不敬,謫守都廁三年。”按前論卷七彭祖、白石先生輩所謂“天上多尊神,新仙奉事更勞苦”,斯其顯例。宋祁《景文集》卷二《詆仙賦》謂淮南王昇仙事出於葛洪揑造,有云:“王負驕以弗虔兮,又見謫於列真,雖長年之彌億兮,屏帑偃而愈愆”,自註即引此數語。祁兄郊《元憲集》卷一四《默記淮南王事》:“室餌初嘗謁帝晨,宫中雞犬亦登真。可憐南面稱孤貴,纔作仙家守廁人!”;劉克莊《後村大全集》卷四一《雜興》之一:“昇天雖可喜,削地已堪哀。早知守廁去,何須拔宅來!”,亦借以寄意。明袁祈年《楚狂之歌·夢上天擬李長吉》之二:“偶便玉堦上,淮南送廁籌”,至取爲惡謔。《史記·天官書》:“其南有四星,曰天廁,下一星,曰天矢”,擬象之詞耳;不謂天闕竟有“都廁”,是神仙未免便溺也。《廣記》卷三八三《古元之》(出《玄怪録》)言和神國“不置溷所”;黄生《義府》卷下:“宋人《海陵三仙傳》:‘獨處一室,卧起方丈間,食酒肉如平時,而無更衣之處’,蓋言得道者雖飲食而無漏也。”僊僊乎飄逸清虚之體,應無穢濁,葛洪著書,猶有敗筆焉。釋典如《長阿含經》之六《轉輪聖王修行經》謂太古之人安隱快樂,惟有“九病”:“一寒,二熱,三飢,四渴,五大便,六小便,七欲,八饕餮,九老”;鳩摩羅什譯《彌勒下生成佛經》:“唯有三病:一者便利,二者飲食,三者衰老”,而失名譯《彌勒來時經》作:“一者意欲所得,二者飢渴,三者年老”,竊疑“意欲有所得”即指“便利”,原文當類歐語之婉言内逼曰“需要” [760] ,譯者未得解而直繙耳。成佛則“三病”都祛,故如《佛祖統紀》卷一○《荆溪旁出世家》記行滿禪師“於四十年間未嘗便溺,或謂‘大士現身’,受食而實不食故也”。西方傳説天帝不可思議之神功妙用,無便利即是一端。古希臘有王(antigonous)聞人貢諛稱爲天神,答曰:“浣滌吾廁牏之内侍卻不知此!”(the slave who attends my chamber-pot is not conscious of that),一作:“妄言哉!吾之虎子可證”(mon lasanophore le nie) [761] 。中世紀神甫斤斤辯究天堂中有無矢溺(aquinas could gravely debate,whether there are excrements in paradise) [762] 。馬丁·路德則斷言“上帝無矢無溺”(gott kacket und bisset nicht) [763] 。伏爾泰謂上帝無腸胃,不飲食,凡人自負於上帝具體而微,乃蹲踞溷上,了不知羞(toi,l’image de dieu sur ta chaîse percée!) [764] 。由是觀之,《神仙傳》言天上有“都廁”,直是失口;葛洪非獷野無文者,乃疏忽未之思爾。

《張道陵》(出《神仙傳》)記道陵試趙昇,七度皆過,始授以丹經。按卷二《魏伯陽》、卷七《李八百》、卷一二《壺公》、卷五七《太真夫人》均有仙人試弟子事;《真誥》卷五《甄命授》言“仙道十二試皆過而授此經”,尤詳。蓋道士之常談也。仙師重道尊經,不輕許濫傳,遂設阱垂餌,極考校之苛峻。西方中世紀基督教苦行長老於從學者試其願力堅固,頗有肖者 [765] 。用意皆欲得其人也。釋典試誘,情事頗異;主試常爲魔鬼,旨在使修淨業者破戒,則用意欲敗其人矣,又與西説魔鬼惑僧侣相似。如《佛本行集經·魔怖菩薩品》第三一是,彷彿《舊約全書·約伯記》撒但之料理約伯、《新約全書·馬太福音》第四章魔鬼之誘引耶穌。蓋仙望受試者之或能過,而魔幸受試者之或不能過,貌同心異;王畿《龍溪全集》卷九《與陸平泉》:“魔有二:有正道試法之魔,有陰邪害法之魔”,可相發明。若《太子須大拏經》之類,則主試非魔而爲“天帝釋”,略近神仙家言;然飽歷楚毒,復安富尊榮,又似約伯結局,非同仙師之試弟子,即能過尚有事在。韋應物《學仙》二詩均賦“靈真下試”,而曰:“存道忘身一試過,名奏玉皇乃升天”,言之太躐等矣。張籍《學仙》於先生“傳方”、弟子“得訣”後,繼以清齋、鍊氣、燒丹、服食諸節,較爲得之。

七 卷 一 ○

《劉根》(出《神仙傳》):“妻登時死,良久乃蘇。”按卷五七《太真夫人》(出《神仙傳》):“登時而愈”;卷七二《張山人》(出《原化記》):“登時却廻”;卷一七○《姚元崇》(出《明皇雜録》):“既獲其文,登時便寫進”;卷二三○《王度》(出《古鏡記》):“度登時爲匣鏡。”敦煌變文《難陀出家緣起》亦有:“難陀登時便走,夜叉從後趕來。”“登時”具“當時”之用,不止如今人所言“頓時”已也。黄生《義府》卷下嘗引《冥通記》等説“登”之義,翟灝《通俗編》卷三别舉《魏志》等例。實則《六經》註、疏已有之,如《詩·周頌·小毖》:“肇允彼桃蟲,拚飛維鳥”,鄭《箋》:“如鷦鳥之小,不登誅之,後反叛而作亂,猶鷦之翻飛爲大鳥也”,孔《正義》:“恨不登時誅之。……今悔不登時誅之。”自漢至清,沿用不輟。如《三國志·吴書·孫討逆傳》裴註引《吴録》:“貢登時出其母”,《鍾離牧傳》裴註引《會稽典録》:“牧遣使慰譬,登皆首服”;《梁書·王僧辯傳》:“登即赦爲内城都督”;《藝文類聚》卷八引沈約《修竹彈甘蕉文》:“登攝芭蕉左近”;釋道宣《高僧傳》二集卷三《慧賾傳》:“登即有詔”;

【增訂四】唐寫本六朝《老子化胡經·序説第一》:“誕生於亳。……鬚髮皓白,登即能行。”

洪邁《夷堅志甲》卷九《張琦使臣夢》:“果有趙君者……卒於舟中,琦登時亦死”,又《夷堅志庚·序》:“每聞客語,登輒記録”;元好問《中州集》卷九王利賓小傳:“惜登時不謄寫,今忘之矣。”《紅樓夢》例作“登時”,如第三○回:“寶釵聽説,登時紅了臉”,又同回:“登時衆丫頭聽見王夫人醒了”;《儒林外史》亦然,如第六回嚴監生“登時就没了氣”,又嚴貢生“登時好了”。“紅了臉”一例中可作“頓時”,猶《二十年目覩之怪現狀》第五七回:“聽了之時,頓時三屍亂爆、七竅生煙”,謂立刻也;“衆丫頭”一例中不可作“頓時”,而祇可作“當時”,猶《水滸》第四○回:“當時晁蓋并衆人聽了,請問軍師”,謂此際也。正如《詩·正義》之“登時”可作“當時”,當此鳥尚小之時,若作“頓時”,便不詞矣。“頓時”示兩事接貫,此觸彼發,波及浪追;若夫疊出並行,適逢其會,則非所能達,不及“登時”、“當時”之兩施咸可。又按“時”、“世”、“代”三文同義,而加一“當”字,則“當世”、“當代”乃言現前而“當時”則言過去,大相逕庭矣。參觀《左傳》卷論隱公元年。

八 卷 一 二

《壺公》(出《神仙傳》):“長房下座頓首曰:‘肉人無知’。”按卷一五《阮基》(出《神仙感遇傳》):“凡夫肉人,不識大道。”“肉人”之稱,頻見《真誥》,如卷一:“且以靈筆真手,初不敢下交於肉人”,卷八:“學而不思,浚井不渫,蓋肉人之小疵耳”,卷一一:“肉人喁喁,爲欲知之。”其名似始見《文子·微明》篇中黄子論“天地之間有二十五人”,其“下五”爲“衆人、奴人、愚人、肉人、小人”。道士以之指未經脱胎换骨之凡體,非《文子》本意;蓋倘言重濁之軀,則“二十五人”舍“上五”外,莫非“肉人”也。《廣記》卷七《王遠》(出《神仙傳》):“謂蔡經曰:‘今氣少肉多,不得上去,當爲屍解,如從狗竇中過耳!’”道士所謂“肉人”,觀此可了。《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入大梵天王宫》第三玄奘上水晶座不得,羅漢曰:“凡俗肉身,上之不得”,足以參證。李賀《馬詩》之二三云:“廄中皆肉馬,不解上青天”;曹鄴《題濮廟》:“人間直有仙桃種,海上應無肉馬蹤”;曹唐《游仙詩》:“人間肉馬無輕步,踏破先生一卷書。”“肉馬”之“肉”正“肉人”之“肉”,非徒謂肥膘,有若杜甫《李鄠縣丈人胡馬行》之“不比俗馬空多肉”或《丹青引》之“幹惟畫肉不畫骨”。骨瘦如柴,影削如山,無妨俗馬之爲“肉馬”、凡人之爲“肉人”也。《廣記》卷二五一《鄭光業》(出《摭言》):“當時不識貴人,凡夫肉眼;今日俄爲後進,窮相骨頭”;《舊唐書·哥舒翰傳》:“肉眼不識陛下,遂至於此!”;盧仝《贈金鵝山人沈師魯》:“肉眼不識天下書,小儒安敢窺奥秘!”“肉眼”之“肉”亦即“肉人”、“肉馬”之“肉”,皆凡俗之意。詩家如厲鶚《樊榭山房集》卷三《東扶送水仙花五本》:“肉人不合尋常見,燈影娟娟雨半簾”;沈德潛《歸愚詩鈔》卷七《爲張鴻勛題元人唐伯庸〈百駿圖〉》)云:“不須更責鷗波法,世上紛紛畫肉人”;摭取道家詞藻,以指庸俗之夫,未爲乖違也。

【增訂三】“肉人”之名出於道書,而“肉眼”之稱傳自釋典,如《大智度論》卷三○《釋初品中善根供養》:“智慧者、其明第一,名爲‘慧眼’。若無慧眼,雖有肉眼,猶故是盲;雖云有眼,與畜生無異。”

九 卷 一 三

《蘇仙公》(出《神仙傳》):“即見橋亘嶺傍,直至郡城;行次,有一官吏輒廻顧,遂失橋所,墮落江濱,乃見一赤龍,於脚下宛轉而去。”按卷二五《元柳二公》(出《續仙傳》):“‘來從一葉舟中來,去向百花橋上去。’……俄有橋長數百步,

……見千龍萬蛇遽相交遶,爲橋之柱。”《離騷》:“遵赤水而容與,麾蛟龍使梁津”;《文選·恨賦》李善註引《竹書紀年》:“東至於九江,叱黿鼉以爲梁”;《魏書·高句麗傳》記朱蒙“中道遇一大水,欲濟無梁,……於是魚鼈並浮,爲之成橋”,《梁書·諸夷傳》作:“淹滯水,以弓擊水,魚鼈皆浮爲橋。”造境既同,因勢生情,遂復肖似,未必有意踵事相師。《西遊記》第四九回唐僧師徒過通天河,大白黿爲“船兒”而不爲“橋”、“梁”,則與古爲新矣。

《成仙公》(出《神仙傳》)解鳥獸語,“嘗與衆共坐,聞羣雀鳴而笑之。衆問其故,答曰:‘市東車翻,覆米,羣雀相呼往食。’”按卷四六二《楊宣》(出《益都耆舊傳》)記宣行縣,聞雀鳴桑上事全同。皇侃《論語義疏·公冶長》“雖在縲紲之中”句註:“别有一書,名爲《論釋》云:‘……駐冶長在獄六十日,卒日有雀子緣獄栅上相呼:‘嘖嘖??’。冶長含笑,吏啓主:‘冶長笑雀語,似是解鳥語。’主教問冶長:‘雀何所語而笑之?’冶長曰:‘雀鳴:嘖嘖??!白蓮水邊有車翻,覆黍粟,牡牛折角,收斂不盡,相呼往啄。’……後又解豬及燕語屢驗,於是得放。”即此等事之緣飾增華。《敦煌掇瑣》之四《燕子賦》燕與雀争,自誇門閥,有云:“是君不信語,請問讀書人。……請讀《論語》驗,問取公冶長,當時在縲絏,緣燕免無常。”所謂《論語》,必指皇侃《義疏》;一若冶長“得放”緣於終解“燕語”,此鳥引書,亦善於“芟角”也。

《郭璞》(出《神仙傳》):“璞得兵解之道,今爲水仙伯。”按《四庫總目》卷一四六《神仙傳》提要云:“至謂許由、巢父服箕山石流黄丹,‘今在中岳中山’,若二人晉時尚存,洪目覩而記之者,尤爲虚誕!”郭璞斯節,若是班乎。《史通·因習》:“《史記·陳涉世家》稱‘其子孫至今血食’,《漢書》具載遷文;按遷之言‘今’,實孝武之世,固之言‘今’,當孝明之世。……《漢》云:‘嚴君平既卒,蜀人至今稱之’,皇甫謐全録斯語,載於《高士傳》。”《總目》之糾“今”字,殆亦準此。雖然,世事與仙迹迥異,一易改而一不遷;人古而不物故,則長生亦即常“今”,未爲不可。顧言之愈確切以求聞者遽信,而聞者愈覺荒唐不可信;政如《劉安》傳言人馬升天時陷石之跡存留“至今”,若可供目驗而堅信心,渾不省沉重至於陷石,豈辦騰空而上昇碧落哉?不入地而下及黄泉者幾希!

一○ 卷 一 六

《杜子春》(出《續玄怪録》)。按卷四四《蕭洞玄》(出《河東記》)、卷三五六《韋自東》(出《傳奇》)兩則相類,皆前承《大唐西域記》卷七記婆羅痆斯國救命池節,後啓《緑野仙踪》第七三回《守仙爐六友燒丹藥》。《酉陽雜俎》續集卷四載顧玄績事亦同,段成式即引《西域記》比勘。《華嚴經疏鈔懸談》卷二○論“夢中所見廣大,未移枕上,歷時久遠,未經斯須”,《宗鏡録》卷六八論“三世十世等皆從能變心生”,均舉《西域記》此節爲例。撲殺兒子,以試道念堅否,則葛洪書早有,如《廣記》卷一二《薊子訓》(出《神仙傳》):“見比屋抱嬰兒,訓求抱之,失手墮地,兒即死。”西方中世紀苦行僧侣試其徒,亦或命之拋所生呱呱赤子於深沼中(to cast their infant into a deep pond) [766] 。

一一 卷 一 八

《柳歸舜》(出《續玄怪録》):“鳳花臺曰:‘……殊不知近日誰爲宗匠?’歸舜曰:‘薛道衡、江總也。’因誦數篇示之。鳳花臺曰:‘近代非不靡麗,殊不骨氣。’”按薛道衡每遭唐人小説中鬼神嗤薄,如卷三四二《獨孤穆》(出《異聞録》)縣主曰:“當時薛道衡名高海内,妾每見其文,心頗鄙之。”齊諧志怪,臧否作者,掎摭利病,時復談言微中。夫文評詩品,本無定體。陸機《文賦》、杜甫《戲爲六絶句》、鄭燮《板橋詞鈔·賀新郎·述詩》、張塤《竹葉菴文集》卷三二《離别難·鈔〈白氏文集)》、潘德輿《養一齋詞》卷一《水調歌頭·讀太白集·讀子美集》二首,或以賦,或以詩,或以詞,皆有月旦藻鑑之用,小説亦未嘗不可 [767] 。即如《閲微草堂筆記》卷二魅與趙執信論王士正詩一節,詞令諧妙,《談龍録》中無堪儔匹。祇求之詩話、文話之屬,隘矣!兹就《廣記》,更舉三例。卷三一一《蕭曠》(出《傳記》)神女問曰:“陳思王《洛神賦》如何?”曠曰:“真體物瀏亮,爲梁昭明之精選爾!”女微笑曰:“云:‘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得無疏矣!”名句而被目爲“疏”,殊耐思索。《文選》李善註此二句,引邊讓《章華臺賦》:“體迅輕鴻,榮曜春華”,實當引:“縱輕體以迅赴,若孤鵠之失羣,振華袂以逶迤,若游龍之登雲”,邊賦形容“妙舞”語也。雖宋玉《神女賦》有“步裔裔兮曜殿堂,……婉若游龍乘雲翔”,曹植此賦下文亦有“體迅飛鳧,……凌波微步”,而傅毅《舞賦》之“超逾鳥集”、“體若游龍”已指舞態,邊讓因承不改。神女殆以爲描寫雅步之姿,而無異妙舞之狀,斯乃“疏”耳。卷三四九《韋鮑生妓》(出《纂異記》)長鬚云:“窺能者制作,見屬對頗切,而賦有‘蜂腰’、‘鶴膝’之病,詩有‘重頭’、‘重尾’之犯。足下‘洞庭’、‘木葉’之對爲紕繆,小子賦云‘稍遠’、‘忽起’之聲,俱遭黜退矣!”即指如《文鏡秘府論·西》卷所舉“文二十八種病”之類;戒律苛碎,以之衡文,傳作如《月賦》、《恨賦》亦舉體瘡痏也。卷三七一《姚康成》(出《靈怪集》)鐵銚、破笛、秃帚三物成精,論詩曰:“近日時人所作,皆務一時巧麗,其於託情喻己、體物賦懷,皆失之矣!”大似張戒《歲寒堂詩話》主張。試觀元結《〈篋中集〉序》:“近世作者更相沿襲,拘限聲病,喜尚形似”云云;殷璠《〈河嶽英靈集〉序》:“至如曹、劉,詩多直致,語少切對,或五字並側,或十字並平,而逸價終存。然挈瓶膚受之流,責古人不辨宫商、詞句質素。……理雖不足,言常有餘,都無比興,但貴輕艷”云云;李德裕《文章論》:“古人詞高者,蓋以言妙而工,適情不取於音韻,意盡而止,成篇不拘於隻耦”云云;與二節都相印可。豈得子不語怪而因鬼廢言哉!復如《廣記》卷四四八《何讓之》(出《乾?子》)載狐應“天狐超異科”策八道,文詞詭澀,其一尤酷類樊宗師,大似揶揄韓愈門下艱棘軋茁之體也。

一二 卷 一 九

《李林甫》(出《逸史》)。按卷七六《安禄山術士》(出《逸史》)則,與此則“安禄山嘗養道術士”一節重出。

一三 卷 二 一

《尹君》(出《宣室志》):“密以堇斟致湯中,命尹君飲之,尹君既飲,驚而起曰:‘吾其死乎!’俄吐出一物甚堅。……自是尹君貌衰齒墮。”按卷二三《吕生》(出《逸史》)吸豬脂酒、卷三○《張果》(出《明皇雜録》等)進堇斟(原誤作“謹斟”)事皆相似。

一四 卷 二 三

《張李二公》(出《廣異記》)。按與卷一七《盧李二生》(出《逸史》)情事全同,特易持拄杖向波斯店取錢爲持席帽向王老藥鋪取錢耳,則又同卷一六《張老》(出《續玄怪録》)之持席帽向賣藥王老家取錢矣。

一五 卷 三 ○

《張果》(出《明皇雜録》、《宣室志》、《續神仙傳》):“時玄宗欲令尚主,果未之知也,忽笑謂二人曰:‘娶婦得公主,甚可畏也!’”按《宋書·后妃列傳》宋太宗疾諸主嚴妬,使人爲江斅讓尚世祖女表、《魏書·太武五王傳》元孝友上表(“將相多尚公主,王侯亦娶后族,故無妾媵習以爲常。……持制夫爲婦德,以能妬爲女工”)、《野獲編》卷五《駙馬受制》又《補遺》卷一《主婿受辱》、《五雜俎》卷一五《國朝駙馬》等合觀,足知“娶婦得公主”之“可畏”矣。《朝野僉載》記唐宜公主駙馬裴巽“有外寵一人,公主遣閹人執之,截其耳鼻,剥其陰皮,漫駙馬面上,并截其髮,令廳上判事集僚吏共觀之”;江斅讓表中寫諸主悍妬事,尚無酷暴如此者。《幽閒鼓吹》亦記唐宣宗聞駙馬鄭顗得危疾而萬壽公主在慈恩寺看戲場,怒且歎曰:“我怪士大夫不欲與我爲親,良有以也!”

一六 卷 三 三

《馬自然》(出《續仙傳》)求菜不得,畫白鷺及猧子踐壞菜畦。按卷九○《杯渡》(出《高僧傳》)乞魚不得,擲兩石子化水牛突破魚網,行事略同。雖云神通狡獪,而起嗔心惡作劇,殊乖成仙作佛之體。

一七 卷 三 七

《賣藥翁》(出《續仙傳》):“多於城市笑駡人曰:‘有錢不買藥喫,盡作土饅頭去!’”按王梵志詩“城外土饅頭”云云,爲黄庭堅稱引,人所熟知;賣藥翁語惟見沈欽韓《范石湖詩集註》卷下《重九日行營壽藏之地》詩註中引之,然於范句未爲得當,范上下句自以梵志詩對梵志詩耳(參觀《宋詩選註》論范成大)。司空圖《詩品·自然》所謂“俯拾即是,不取諸鄰”,固詩人運典用古語之祈嚮也。

一八 卷 三 八

《李泌》(出《鄴侯外傳》)。按此以李泌屬《神仙》門,而卷二八九《妖妄》門《李泌》(出《國史補》)又譏其譸張虚誕,“神仙”、“妖妄”,實爲一事,乃譽毁天淵,足爲《尹文子·大道》篇所謂“名”同而“分”異之例;事物之性質(quality)無殊,而論事觀物者之情感(the feeling towards the quality)各别 [768] 。本篇尚有一例。下文稱泌“每導引,骨節皆珊然有聲,時人謂之‘鏁子骨’”,即卷一○一《商居士》(出《宣室志》)所言:“每運支體,瓏然若戛玉之音,……真鏁骨也。”而卷三四二《鬼》門《周濟川》(出《廣異記》)寫“白骨小兒”於庭中“趨走,叉手擺臂;格格者,骨節相磨之聲也”。《法苑珠林》卷九《鬼神部·述意》言“餓鬼……肢節一時火起,動轉五百車聲”,即白骨小兒所作聲而加大耳。等是“骨節相磨之聲”,而趣判仙鬼,情異好惡,揣稱遂爾不齊。《老學菴筆記》卷四:“慎東美(伯筠)工書,王逢原贈之詩,極稱其筆法,有曰:‘鐵索急纏蛟龍僵’,蓋言其老勁也。東坡見其題壁,亦曰:‘此有何好?但似篾束枯骨耳!’伯筠聞之,笑曰:‘此意逢原已道了!’”足資比勘。愛之贊爲鐵索纏龍,憎之譏爲竹篾束骨,此觀者情感之異也。然二者均言其書之瘦硬,而非一謂“金錯刀”,一謂“墨豬”,則於物之形質固所見相同。故曰:“此意已道”,蓋譽與毁所道之筆法一爾。許顗《彦周詩話》稱釋覺範詩“類鉅公語,不似衲子”;方回《瀛奎律髓》卷四七斥覺範“却是士人詩、官員詩”,不及參寥之有“山林道人真面目”。言其詩之爲“肝臟饅頭”、無“蔬笋氣”,初無二致,或揚之,或抑之,此物此事也。又如程俱《北山小集》卷一五《賀方回詩集序》:“方回儀觀甚偉,如羽人劍客”,又《賀方回墓志銘》(《小集》未收,見宜秋館本賀鑄《慶湖遺老集·拾遺》):“方回哆口竦眉,面目鐵色”;而《老學菴筆記》卷八言:“方回狀貌奇醜,色青黑而有英氣,俗謂之‘賀鬼頭’。”夫“羽人劍客”之與“鬼頭”、“儀觀甚偉”之與“狀貌奇醜”,有加膝墜淵之殊,而言賀氏非子都之姣、徐公之麗,則歸乎一揆。狄爾泰(dilthey)亦玄亦史,世推大師。美國一哲人與之晤言,家書中笑其容貌瑣陋、衣服垢敝,多聞而健談,“滔滔汩汩,横流肆溢,事物之可知與夫不可知者,蓋無所不知。此傖直是大學教授而已”(the prof. was overflowing with information with regard to everything knowable and unknowable. this cuss seemed to be nothing if not a professor) [769] ;而一奥國詩家則稱晉接之如秋清氣爽,醒發心神,其議論貫串古今,洵是德國教授,此頭銜固足以重斯人,而亦藉斯人增重耳(wunderbar die luft um diesem alten mann. herbstluft. so knüpfte er zeit an zeit. ein deutschen professor,wie doktor faust. der name ehrt ihn,er ehrt den namen) [770] 。彼貶此褒,然皆指其人之有大學教授風習,正無不同。仁智之異見與酸鹹之殊好,不可混爲一談,又齊物論者所應知也。

一九 卷 三 九

《韋老師》(出《驚聽録》)“其犬長數丈,成一大龍。”按同卷《慈心仙人》(出《廣異記》):“汝謂此爲狗乎?非也,是龍耳”;卷四七《韋善俊》(出《仙傳拾遺》):“常携一犬,號之曰‘烏龍’。……犬化爲龍,長數十丈”;卷五九《酒母》(出《女仙傳》):“持二茅狗,……俱令騎之,乃龍也”;卷八三《賈耽》(出《會昌解頤》):“忽見一黄犬來池中,……狀如沐浴,……其水即香,……即飲黄龍浴水”;卷三九五《甘露寺》(出《稽神録》)褐衣人牽一黄狗,實“霹靂取龍”;卷四二三《盧君暢》(出《宣室志》)二白犬“腰甚長”,入湫成白龍。古之常談,“畫虎類狗”、“天馬龍種”、“白龍魚服”,又有所謂“豬龍”。然觀《博物志》卷七、《搜神記》卷一四、《水經注》卷八《濟水》引《徐州地理志》、《藝文類聚》卷九四引《述征記》等載徐偃王狗名“后倉”或“鵠倉”者實爲黄龍,則黄龍狗服,亦早有其説,而畫龍正不妨復類狗。《晉書·郭璞傳》爲庾冰筮曰:“有白龍者,凶徵至矣!”後果有一“白狗子”,其身“至長而弱”;是又白龍狗服矣。晉人每以龍名狗,猶今人之每以虎名狗也,如《搜神記》卷二○李信純狗字曰“黑龍”,《廣記》卷四三七《張然》(出《續搜神記》)養狗名“烏龍”。唐人艷體詩中,以“烏龍”爲狗之雅號。如元稹《夢遊春》:“烏龍不作聲,碧玉曾相慕”;白居易《和〈夢遊春〉》:“烏龍卧不驚,青鳥飛相逐”;李商隱《重有戲贈任秀才》:“遥知小閣還斜照,羨殺烏龍卧錦茵”;韓偓《夏日》:“相風不動烏龍卧,時有嬌鶯自喚名”,又《妬媒》:“洞房深閉不曾開,横卧烏龍作妬媒。”宋世已入俗諺;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四:“今諺有‘喚狗作烏龍’語”,《説郛》卷四四章淵《槁簡贅筆》:“俚語云:‘拜狗作烏龍’。”明小説《平妖傳》第三九回述。“烏龍斬將法”,焚符念咒,以刀斫斷“純黑雄犬”之頸,則敵家之將頭亦落地;命犬曰“龍”,尚是晉人風流。任淵《後山詩註》卷二《寄豫章公》:“密雲不雨卧烏龍”,陳師道自註:“許官茶未寄”;任註衹謂借用《易》“密雲不雨”以指“密雲龍”茶團,而未言“卧烏龍”之借用唐詩。“卧”則身不動,與“不雨”均雙關茶之不來,而龍司行雨,龍卧則“不雨”,又相貫注,修詞工密,正未可以數典故究來歷了却也。又按劉壎《隱居通議》卷一六載劉辰翁《藥王贊》:“左畔龍樹王望龍,右畔孫真人騎虎,惟有藥王屹立於其中,不龍不虎,獨與犬爲伍,不知何故!”(《豫章叢書》本《須溪集》未收);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三《藥王廟》:“韋慈藏左將一丸,右蹲黑犬,人稱‘藥王’也”;實則藥王即韋老師,黑犬即烏龍,《翻譯名義集·菩薩别名篇第六》中《阿迦雲》條引《本草序》言之甚明。貫休《寄四明閭丘道士》之二:“常將藥犬行”,正用烏龍故事。

《麻陽村人》(出《廣異記》)青衣童子曰:“我王輔嗣也。受《易》以來,向五百歲,而未能通精義,故被罰守門。”按卷一八《文廣通》(出《神仙感遇傳》)略同,但非未通《易經》,而爲“問《老子》滯義”;兩則皆云王弼受役於河上公。五代無名氏《鐙下閒談》,《廣記》所遺,卷下《獵豬遇仙》敍述最詳,則王弼因誤釋《道德經》,被譴於天宫門外執帚,所服事者,“玄元皇帝”、“老君”也。蓋非門下弟子而是宫中執事。夫“羽衣星冠”雖視“青衣”爲顯赫,顧門徒之與府吏,身分高卑,正未易言。卷三一七《王弼》(無出處)又記弼註《易》時嗤笑鄭玄“老奴無意”,夜爲玄鬼所祟。既蒙仙譴,又遭鬼責,註書者多矣,何於輔嗣獨嚴乎!唐之朝士經生,如劉知幾於《道德經》,斥河上公註爲僞而請行王弼註(《唐書》本傳),孔穎達於《易經》,直用王弼註而盡廢諸家註;顧短書小説又云爾,豈處士横議歟?陳澧《東塾讀書記》卷四引朱彝尊《王弼論》、錢大昕《何晏論》皆推王之註《易》,因謂孔用王註“大有廓清之功”,則久而論定矣。《魏書·儒林傳》記劉蘭毁《公羊》,又非董仲舒,一日静坐讀書,有叩門入者,“葛巾單衣”,曰“君自是學士,何爲每見毁辱?……無禮見陵,今欲相召!”;少時蘭病卒。與《廣記·王弼》情事相類。

二○ 卷 四 ○

《陶尹二君》(出《傳奇》)古丈夫自言本秦人,成童爲徐福所選,航海求不死藥,脱歸業儒;又值焚坑之禍,乃改業爲板築夫,則築長城興大役,幾不得免;因再遷業爲工匠,而始皇適崩,鑿山修塋,“復在數中,又出奇謀,得脱斯苦。”按託於避秦之故事不少,未有三折四累,文心如此篇之曲者。其人食“松脂木實”而得“延齡”“凌虚”,徒野語耳;其人趨避道窮、動與禍會,則微言也。以喻世事難料,人生維艱,去辛而未必不就蓼;元無名氏《千里獨行》第二折所謂:“正是躲了點鋼鎗,撞見喪門劍” [771] 。參觀《易林》卷論《觀》之《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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