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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锥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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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五宗世家

“端爲人賊戾,又陰痿,一近婦人,病之數月,而有愛幸少年爲郎,爲郎頃之與後宫亂。”按此類醜事,勢所必然。《佞幸列傳》記韓嫣“出入永巷,不禁,以姦聞”;《趙飛燕外傳》:“父馮萬金。江都王孫女姑蘇主嫁江都中尉趙曼,曼幸萬金,萬金得通趙主,一産二女”;《漢書·霍光傳》:“初光幸監奴霍子都,及顯寡居,與子都亂”;《後漢書·梁冀傳》:“冀愛監奴秦宫,得出入壽所,壽見宫,輒屏御者,託以言事,因與私焉。宫内外兼寵,威權大震”;《魏書·僭晉司馬叡傳》:“奕少同閹人之疾,初在東海琅邪,親嬖人相龍、朱靈寶等,並侍卧内,而美人田氏、孟氏遂生三男,衆致疑惑”(《晉書·廢帝海西公紀》載“嬖人”尚有計好);《南齊書·皇后傳》鬱林王何后“在後宫復通帝左右楊珉之,與同寢處如伉儷;珉之又與帝相愛褻,故帝恣之”;《新五代史·閩世家》:“審知婢金鳳姓陳氏,鏻嬖之,遂立以爲后;初鏻有嬖吏歸守明者,以色見倖,號歸郎,鏻後得風疾,陳氏與歸郎姦。”國史野記所載,不一而足。《聊齋志異》卷二《俠女》則異史氏所謂“爾愛其艾豭,彼愛爾婁豬”,鄭燮《板橋詩鈔·秦宫詩、後長吉作》所謂“内寵外寵重復重”也。古羅馬諷刺詩文亦常及此 [372] 。

二二 伯夷列傳

《正義》:“老子莊子,開元二十三年奉敕升爲《列傳》首,處夷、齊上”;《考證》引張文虎語,論《列傳》次序,諸本不同。按宋吴曾《能改齋漫録》卷一三載政和八年詔《史記·老子傳》升於列傳之首,自爲一帙;元僧圓至《牧潛集》卷六《書宣和〈史記〉後》云:“余居臨安,有持大板《史記》,而《列傳》老子爲首。心甚怪之,莫知其本所出。因閲《國朝會要》,見宣和某年有旨,升老子於《列傳》首。乃悟所見蓋宣和本,今不行矣。”“宣和某年”當作“政和”。是宋之道君皇帝重修唐之玄宗故事也。

“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考證》引《莊子·讓王》篇、《吕氏春秋·誠廉》篇夷、齊“相視而笑”,曰:“是推亂以易暴也”(《吕氏春秋》作“是以亂易暴也”)。按《後漢書·宦者列傳》:“雖袁紹龔行,芟夷無餘,以暴易亂,亦何云及”;章懷註引《史記》此歌曰:“以暴易亂兮”,《文選》范蔚宗《宦者傳論》李善註亦同。是《史記》古本作“以暴易亂兮”也。“以亂易暴”,“以暴易亂”,“以暴易暴”,三者各明一義,言之皆可成理。今本之“以暴易暴”即易君而未革政;古羅馬寓言驢爲盜掠一則所謂雖更新主,未減舊役,以喻當時執政頻换而下民困苦不異於前,所變易僅在上者之姓名已耳(in principatu commutando ciuium/nil praeter domini nomen mutant pauperes) [373] 。

【增訂一】《穀梁傳》昭公四年論楚靈王與齊慶封事,亦曰:“不以亂治亂也。”

【增訂四】所引古羅馬寓言謂“雖易新君,未減舊虐”,而比閲蘇聯流亡作家(a. i. solzhenitsyn)所撰勞改營紀事(the gulag archipelago ),卷三有一章標題曰:“統治者數更,勞改營長在”(rulers change,the archipelago remains)。洵如韓愈《祭田橫墓文》所歎“事有曠百世而相感者”矣。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跖日殺不辜,……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余甚惑焉!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按《莊子·駢拇》以“伯夷死名”與“盜跖死利”相提並論,《楚辭·天問》謂“天命反側,何罸何佑?”,馬遷兼之。此篇記夷、齊行事甚少,感慨議論居其泰半,反論贊之賓,爲傳記之主。馬遷牢愁孤憤,如喉鯁之快於一吐,有欲罷而不能者;紀傳之體,自彼作古,本無所謂破例也。陶潛《飲酒》詩之二:“積善云有報,夷叔在西山,善惡苟不應,何事立空言!”正此傳命意。

【增訂四】錢秉鐙《藏山閣文存》卷四《伯夷論》力斥《史記》此傳。略謂:“如遷所見,則將以孔光之生賢於龔勝之死,華歆之達賢於管寧之窮,宋留、李之靦顔賢於文、謝之殉節矣。此數君子者,其幽囚死辱,皆百計以求、久而後得之耶?亦可以爲有怨而歸過於天耶?遷重聲名而不知節義,故《史記》極稱季布而不爲鄭君立傳。……遷求夷、齊之死而不得其故,乃引賈生之言云云。……以夷、齊之死爲求名者,而曰:‘伯夷、叔齊得夫子而名益彰。’遷所知者,名而已!”意中蓋有失節事清之明臣在,頗中馬遷議論之偏宕,而似未窺馬遷懷抱之侘傺也。

馬遷唯不信“天道”(divine justice),故好言“天命”(blind fate);蓋信有天命,即疑無天道,曰天命不可知者,乃謂天道無知爾。天道而有知,則報施不爽,人世之成虧榮悴,應各如其分,咸得所當,無復不平則鳴或飲恨吞聲矣。顧事乃大謬不然,理遂大惑不解。“善一惡均,而禍福異流”,劉峻《辯命論》所以問:“蕩蕩上帝,豈若是乎?”利鈍吉凶,每難人定,雖盡瘁殫精,輒似擲金虚牝、求馬唐肆;然“不求而自得,不徼而自遇,不介而自親”(李康《運命論》),又比比皆是焉。佹得佹失,俏成俏敗,非理所喻,於心不懌,若勿委諸天命,何以稍解腸結而聊平胸磈哉?孔子因公伯寮之愬而曰“命何”(《論語·憲問》),孟子因臧氏子之沮而曰“天也”(《孟子·梁惠王》),與《史記·項羽本紀》羽之言“天亡我”,《伍子胥列傳》申包胥之言“天定亦能破人”,《外戚世家》之言“無如命何”,皆没奈何而諉諸莫須有爾。《李將軍列傳》之言“數奇”,《衛將軍、驃騎列傳》之言“天倖”,自王維《老將行》撮合儷屬,已成熟語。《魏世家》:“説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國削弱至於亡。’余以爲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内,其業未成,魏雖得阿衡之佐,何益乎?”《田敬仲完世家》:“故周太史之卦田敬仲完,占至十世之後。及完奔齊,懿仲卜之,亦云。田乞及常所以比犯二君,專齊國之政,非必事勢之漸然也,蓋如遵厭兆祥云”。二節尤質直道之,不紆婉其詞。《論衡》之《逢遇》、《累害》、《命禄》、《幸偶》、《命義》諸篇所長言永歎者,勿外乎此。《游俠列傳》再以夷跖相較:“伯夷醜周,餓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蹠、蹻暴戾,其徒誦義無窮”,“鄙人之言所謂:‘何知仁義!已饗其利爲有德。’”是匪僅天道莫憑,人間物論亦復無準矣。然馬遷既不信天道,而復持陰德報應之説(見前論《陳丞相世家》),既視天夢夢,而又復以爲冥冥之中尚有綱維主張在;圓枘方鑿,自語相違。蓋析理固疑天道之爲無,而慰情寧信陰騭之可有,東食西宿,取熊兼魚,殆人心兩歧之常歟。故疑無天者,猶每私冀其或有,而信有天者,則常竊怨其若無,參觀《毛詩》卷論《正月》、《左傳》卷論僖公五年。《全晉文》卷一三七戴逵《釋疑論》即爲《伯夷列傳》而發,以爲:“餘慶餘殃之説,所以勸教耳;君子行己處心,何期報應乎?”越世高談,恐乏平矜息躁之用。劉峻《辯命論》曰:“命也者,自天之命也;定於冥兆,終然不變,鬼神莫能預,聖哲不能謀,觸山之力無以抗,倒日之誠勿能感”,《文選》李善註引潘岳《西征賦》:“生有修短之命,位有通塞之遇,鬼神莫能要,聖智莫能豫”;則類古希臘詩人詠命(moira),謂天神亦無如之何 [374] 。劉知幾《史通·雜説》上譏馬遷《魏世家》中“推命”、“委運”之“惑”,又譏班固“自相矛盾”,其論項羽,言“福善禍淫”,而作《幽通賦》,言“報施多爽”。於馬所見未周,遂未識班之“同理異説”,了不異馬;“自相矛盾”之謗,馬、班當平分耳。

二三 管晏列傳

“管仲卒,……後百餘年而有晏子焉。”按明、清批尾家所謂“搭天橋”法,馬遷習爲之。葉大慶《考古質疑》卷二、周密《齊東野語》卷一○皆更舉《孫子、吴起列傳》之“孫武死後百餘年有孫臏”及《屈、賈列傳》之“自屈原沉汨羅後百有餘年,漢有賈生”;葉氏又舉《滑稽列傳》之“其後百餘年,楚有優孟”,斥其“顛倒錯謬”,謂當曰:“其前百餘年”。均漏卻《刺客列傳》:“其後百六十有七年而吴有專諸之事。……其後七十餘年而晉有豫讓之事。……其後四十餘年而軹有聶政之事。……其後二百二十餘年秦又有荆軻之事”;略同《滑稽列傳》:“其後百餘年,楚有優孟。……其後二百餘年秦有優㫋 ”。皆事隔百十載,而捉置一處者也。亦有其事同時而地距千百里,乃映帶及之者,如《春申君列傳》:“盡滅春申君之家;而李園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爲楚幽王。是歲也,秦始皇立九年矣,嫪毐亦爲亂於秦,覺,夷其三族,而吕不韋廢。”此則全用《戰國策·楚策》四之文,祇删一字(“覺,夷三族”)移一字(“幽王也,是歲秦始皇立”)。記楚事而忽及秦事,一似節外生枝。蓋吕不韋乃《法言·淵騫》所謂“穿窬之雄”,托樑换柱,與黄歇行事不謀而合,身敗名裂,又適相同,載筆者矚高聚遠,以類相并,大有浮山越海而會羅山之觀,亦行文之佳致也。參觀《詩經》論《卷耳》。

“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按《司馬穰苴列傳》:“世既多《司馬兵法》,以故不論,著穰苴之列傳焉”;《孫子、吴起列傳》:“世俗所稱師旅,皆道《孫子十三篇》、《吴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論,論其行事所施設者。”此可與前論《絳侯世家》參證,所謂世所周知,皆從省略。馬遷於老、莊、孟、荀之書亦然。然《司馬相如列傳》於相如著作“釆其尤著公卿者”,似自違其例。夫賈誼、司馬相如詞賦,當時亦必“多有”,或緣近代詞章,行世未久,録之以示論定之意,許其江河萬古耶?韓非著書,明云“學者多有”,即《説難》戚戚焉於心,何須全録?屈原之書,想屬“多有”,既“與日月争光”,是垂世行遠,已成定案,顧又不惜全篇累牘載之。此中義例,當得善於橫説豎説者披郤導竅,自慚未達也。

二四 老子韓非列傳

莊子“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以詆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畏累虚、亢桑子之屬皆空語無事實。”按既知此而上文又本《莊子·天運》篇鋪張孔子見老子事,何哉?陸游《劍南詩稿》卷三四《讀老子傳》:“但説周公曾入夢,甯於老氏歎‘猶龍’?”;即本《論語》以駁馬遷也。參觀《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卷論謝莊《月賦》。

“然善屬書離辭”;《正義》:“猶分析其詞句也”;《考證》:“‘附離’之‘離’,《正義》誤。”按《讀書雜志·史記》四謂:“‘離詞’、陳詞也。昭元年《左傳》‘設服離衛’,杜註曰:‘離、陳也’。枚乘《七發》:‘比物屬事,離詞連類’,亦與此同。”似猶遺毫髮之憾。《禮記·曲禮》:“離坐離立,毋往參焉”,鄭註:“‘離’、兩也”,《正義》:“《易》象云:‘明兩作離’”;《月令》:“宿離不貸”,鄭註:“‘離’讀如‘儷偶’之‘儷’。”是“離詞”即排比儷偶之詞。《荀子·正名》篇:“累而成文,名之麗也”;《文心雕龍·麗辭》篇説“麗”之意曰:“支體必雙”,“事不孤立”;《太平廣記》卷一七三《王儉》則引《談藪》:“嘗集才學之士,累物而麗之,謂之‘麗事’,麗事自此始也。”“離”、“麗”、“儷”三字通;合此數節觀之,意義昭然,亦即《宋書·謝靈運傳·論》之“比響聯辭”。鋪“陳”之型式甚多,可以星羅,可以魚貫;成雙列隊衹“陳”之一道耳。

“非爲人口吃,不能道説,而善著書。”按《司馬相如列傳》:“相如口吃而善著書”;《儒林列傳》兒寬“善著書,書奏敏於文,口不能發明也。”《漢書·揚雄傳》:“口吃不能劇談,默而好深湛之思。”王嘉《拾遺記》卷六:“何休木訥多智。……門徒有問者,則爲注記,而口不能説。”范曄《獄中與諸甥姪書》:“往往有微辭,言乃不能自盡,口機不調利,以此無談功。”摯虞、潘岳、郭璞等亦皆筆勝於舌。李治《敬齋古今黈》卷三云:“長卿、子雲皆蜀人,能文而吃。玉壘、銅梁之氣,於兹二人,獨厚之以游、夏之才,而又吝於宰我、子貢之舌,何歟?”夫口吃而善著書,筆札唇舌,若相乘除,心理學謂之“補償反應”(hypercompensation,compensatory reaction) [375] ,如古之音樂師必以矇瞽爲之也。王褒《洞簫賦》云:“於是乃使夫性昧之宕冥,生不覩天地之體勢,闇於白黑之貌形,憤伊鬱而酷? ,愍眸子之喪精,寡所舒其思慮兮,專發憤於音聲” [376] ;於“補償反應”之理,已有窺見。《陰符經》下篇:“瞽者善聽,聾者善視,絶利一源。”;《文子·上德》:“鼈無耳而目不可以蔽,精於明也;瞽無目而耳不可以蔽,精於聽也”;蓋早言之。西洋大手筆而口鈍舌結者,亦實繁有徒,如高乃伊(corneille)自言:“吾口枯瘠,吾筆豐沃”(j’ai la plume féconde et la bouche stérile) [377] 。

“余獨悲韓子爲《説難》,而不能自脱耳。”按《孫子、吴起列傳》:“語曰:‘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孫子籌策龐涓明矣,然不能蚤救患於被刑。吴起説武侯以形勢不如德,然行之於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軀。悲夫!”《白起、王翦列傳》:“白起料敵合變,出奇無窮,聲震天下,然不能救患於應侯。”皆工於謀人,拙於衛己;馬遷反復致意於此,智不如葵之感深矣。參觀前論《始皇本紀》。

“老子所貴道,虚無因應,變化於無爲。”按“因應”者,因物而應之也。馬遷《自序》載乃翁論六家要指所謂:“道家無爲,又曰無不爲。……其術以虚無爲本,以因循爲用,無成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有法無法,因時爲業;有度無度,因物與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徵之老子之書,如二七章:“善行無轍迹,善言無瑕謫,善數不用籌策,善閉無關揵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王弼註:“順自然而行,不造不始。……順物之性,不别不析。……因物自然,不設不施”);三七章:“道常無爲而無不爲”(註:“順自然也”);四九章:“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爲心”(《註》:“動常因也”);五四章:“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註》:“固其根而後營其末”)。《莊子·齊物論》亦曰:“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又曰:“無適焉,因是已”;又曰:“聖人不從事于務”(郭象註:“務自來而理自應耳,非從而事之也”)。非道家者流亦每標“因”爲要指。因時制宜之説,具詳前論《秦始皇本紀》。兵家言如:《孫子·虚實》篇:“因形而錯勝於衆”(曹操註:“因敵形而立勝”);《史記·孫子、吴起列傳》孫臏曰:“善戰者因其勢而利導之”;《吕氏春秋·決勝篇》:“凡兵貴其因也。因也者,因敵之險以爲己固,因敵之謀以爲己事。能審而加,勝則不可窮矣。”因之時義大矣哉!《吕氏春秋·貴因》篇尤觸類而長之:“故因則功,專則拙,因者無敵。”致知格物,蓋莫不然。培根名言曰:“非服從自然,則不能使令自然”(nature is only to be commanded by obeying her) [378] 。夫服從,即順也、因也;《管子·心術》篇上:“因也者,舍己而以物爲法者也。”《莊子·養生主》庖丁自道解牛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又《達生》吕梁丈人自道蹈水曰:“與齊俱入,與汨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爲私焉”;於“舍己法物”、“服從自然”之旨,罕譬而喻。吕梁丈人語復可通諸《孟子·離婁》:“所惡於智者,爲其鑿也,……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又《告子》:“禹之治水,水之道也。”“行其所無事”更可印證《文子·自然》:“所謂無爲者,……循理而舉事,因資而成功,推自然之勢。……若夫水用舟,沙用䦊 ,泥用輴,山用樏,夏瀆冬陂,因高爲山,因下爲池,非吾所爲也。”行其所無事即無爲之爲矣。

二五 孫子吴起列傳

“孫子與有力焉”;《考證》引姚鼐、梁玉繩等考《左傳》不載孫武事,《十三篇》乃戰國言兵者託名於武所爲。按全祖望《鮚埼亭集》卷二九《孫武子論》已謂孫武不知兵,而《十三篇》則出於知兵者之手,蓋縱橫家所僞爲。陳傅良《止齋先生文集》卷四一《跋徐薦伯詩集》:“世多謂書生不知兵,猶言孫武不善屬文耳。今觀武書《十三篇》,蓋與《考工記》、《穀梁傳》相上下”;

【增訂四】《文心雕龍·程器》:“孫武《兵經》辭如珠玉,豈以習武而不曉文也!”陳傅良之意早發於此。吕本中《童蒙詩訓》:“《孫子十三篇》論戰守次第與山川險易、長短、小大之狀,皆曲盡其妙。摧高發隱,使物無遁情,此尤文章之妙處。”則傅良前輩語也。

張栻《南軒集》卷三四《跋〈孫子〉》:“右唐中書舍人杜牧所註《孫子》三卷。……蓋君子於天下之事,無所不當究,況於兵者,世之興廢、生民之大本存焉,其可忽而不講哉?……余得其書於《集註》中而樂其説,因次第繕寫。……嗟乎!夷虜盜據神州,有年於兹,國家仇耻未雪,……然則于是書其又可以忽而不講哉?予故刻而傳之。”兩文頗有關繫,似爲述《孫子》舊聞者所未及,故舉似之。

“孫臏以此名顯天下,世傳其《兵法》”;《考證》輯《通典》、《御覽》等書所引孫臏《兵法》。按《御覽》卷二八二引《戰國策》載孫臏曰:“凡伐國之道,攻心爲上”云云,今本《戰國策》中未見,唯《韓策》三或謂鄭王曰:“爲名者攻其心,爲實者攻其形;夫攻形不如越,而攻心不如吴”;乃言外交,非言軍事。然理有可通;蓋國之相與,交即攻守之以口舌而不以干戈者,所謂折衝樽俎也。《三國志·蜀書·馬謖傳》裴註引《襄陽記》謖告諸葛亮曰:“夫用兵之道,攻心爲上,攻城爲下”;《梁書·武帝紀》高祖曰:“夫用兵之道,攻心爲上,攻城次之”;皆隱用孫臏語。《孫子·軍争篇》:“將軍可奪心”,張預註引李靖曰:“攻者不攻其城,擊其陳而已,必有攻其心之術焉”,實以孫臏語解孫武也。

二六 蘇秦列傳

“蘇秦笑謂其嫂曰:‘何前倨而後恭也!’嫂委蛇蒲服,以面掩地以謝。”按《高祖本紀》:“太公擁篲迎門卻行”,而高祖曰:“始大人常以臣無賴,今某之所業孰與仲多?”《南史·沈慶之傳》:“慶之既通貴,鄉里老舊素輕慶之者,後見皆膝行而前,慶之歎曰:‘故是昔時沈公!’”。正蘇秦所歎“此一人之身,富貴則親戚畏懼之,貧賤則輕易之”;而“故是昔時沈公”又即俗諺之“蘇秦還是舊蘇秦”也。世態炎涼,有如踐跡依樣;蓋事有此勢,人有此情,不必鑿鑿實有其事,一一真有其人。勢所應然,則事將無然。孔融言武王以妲己賜周公,蘇軾言舜三宥而皋陶三曰“殺!”,均以“想當然耳”自解。亞理士多德所謂“雖不實然,而或當然”(that is not true. but perhaps it ought to be) [379] ;布魯諾所謂“即非情事,卻入情理”(se non è vero,è molto ben trovato) [380] ;皆斯意耳。故小説院本中嘲詼勢利翻覆,刻板落套(stock situation)。一英國舊劇寫酒店主偕妻以訟事赴官中,官覩面相識,問曰:“去歲以雙雞餽我者,非子也耶?”店主曰:“小人將歲歲以爲例供也。”官呼堂下人曰:“汝曹觀此夫婦皆朴實不欺,相其面誠篤之氣可掬,吾言然否?”(“see you this honest couple,...have they not/a pair of honest faces?”)對簿者亟曰:“家有二牛,不腆上奉。”官即呼酒店主曰:“無賴子!汝來前!”復謂衆曰:“吾已審視此子,必爲大憝。相貌奸惡,汝曹亦曾覩其偶否?明執法憑此容顔,雖無辜亦判絞耳”(come near,nearer,rascal. /and now i view him better,did you e’er see/ one look so like an archknave?his very countenance,/should an understanding judge but look upon him,/would hang him,though he were innocent) [381] 。不特如《水滸》第九回滄州牢營差撥先斥林仲“賊配軍滿臉餓文”而後譽“林教頭這表人物”,或《儒林外史》第三回胡屠户先呵范進“也該撒尿自照”,而後稱“賢婿這等相貌”,抑且如《太平廣記》卷二九五《曲阿神》(出《神鬼傳》):“有一逸劫,官司十人追之,逕至廟,跪請求救,許上一豬。因不覺忽在牀下。追者至,覓不見,因請曰:‘若得劫者,當上大牛。’少時劫形見,吏即縛將去。”即理所當然,事將無同也。

“蘇秦喟然歎曰:‘……且使我有雒陽負郭田二頃,吾豈能佩六國相印乎?’”按《説郛》卷二○鄭震《讀書愚見》以蘇秦語與孟子“無恒産者無恒心”對勘,謂各明一義。

【增訂三】劉克莊《後村大全集》卷一五《雜詠一百首·十辯·蘇秦》:“常産常心論,平生不謂然。晚知蘇季子,佩印爲無田。”即鄭震之意。

《平原君、虞卿列傳》:“然虞卿非窮愁,亦不能著書以自見於後云”;則建樹功名,從事著作,皆困窮之所激發也。然馬遷《報任安書》末節,歷舉發憤著書諸例,未及虞卿,却道吕不韋;《史通·雜説》上所以譏其“識有不該,思之未審”,謂“若要多舉故事”,何不以虞易吕。桓譚《新論·求輔》謂賈誼不“失志”則“文彩不發”,淮南王不富貴則不能“廣聘駿士”使著書,揚雄不貧則不能“作玄言”云云;蓋著述之事固出於窮,而亦或出於達,遷説不如桓説之周賅矣。

二七 樗里子甘茂列傳

“樗里子滑稽多智,秦人號曰‘智囊’”;《索隱》:“鄒誕解云:‘滑、亂也,稽、同也。……謂能亂同異也’”;《考證》謂鄒解是,引《孟、荀列傳》及屈原《卜居》爲證,又曰:“自史公録《滑稽傳》,遂轉爲俳諧義”。按《滑稽列傳》題下《索隱》與此同而較略,不言其解之出鄒誕;《正義》於此傳及《滑稽列傳》題下皆引顔師古説,則出《漢書·公孫弘、卜式、兒寬傳》“滑稽則東方朔、枚皋”句註。顔之第一義:“滑、亂也,稽、礙也,言其變亂無留礙也”,頗符鄒誕之解。“滑稽”二字雙聲,鄒誕望文生義,未必有當於“滑稽”之名稱,然而中肯入扣,殊能有見於滑稽之事理。夫異而不同,則區而有隔,礙而不通;淆而亂之,則界泯障除,爲無町畦矣。莊子辯才無礙,物論能齊,厲施莛檻,胡越肝膽,《逍遥遊》曰:“將旁礴萬物以爲一”,司馬彪註:“猶混同也”;故《孟子、荀卿列傳》以“滑稽亂俗”目之。《孔子世家》晏嬰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瀧川漏引;“軌法”即“礙”,“滑稽”即“變亂”軌法也。《三國志·魏書·應璩傳》裴註引《文章敍録》:“爲詩以諷焉,其言雖頗諧合”;“合”即“同”也,“諧合”者、“俳諧”出以“亂同異”,即“滑稽”也。“滑稽”訓“多智”,復訓“俳諧”,雖“義”之“轉”乎,亦理之通耳。觀西語“wit”與“esprit”之兼二義,“spiritoso”與“spirituale”及“witz”與“wissen”之出一根,返而求之,不中不遠。蓋即異見同,以支離歸於易簡,非智力高卓不能,而融會貫通之終事每發自混淆變亂之始事(the power of fusing ideas depends on the power of confusing them) [382] 。論創造心理者謂之“兩事相聯”(bisociation) [383] 。俳諧之設譬爲讔,機杼莫二。譬如嗢噱之最凡近者爲雙關語(pun),混異義於同音,亂兩字爲一談,非直“稽”而“滑”之,有類謎語之“解鈴繫鈴”格歟?墨憨齋定本《酒家傭》第二六折取古語打諢云:“但聞道可盜,須知姑不孤”;以“盜”、“姑”、“孤”字混於“道”、“觚”字,復以“道可盜”、“姑不孤”句混於“道可道”、“觚不觚”句,且以道經《老子》儷儒典《論語》,即“滑稽”、“諧合”之例焉。康德嘗言,解頤趣語能撮合茫無聯繫之觀念,使千里來相會,得成配偶(der witz paart [assimiliert] heterogene vorstellungen,die oft weit auseinander liegen) [384] ;讓·保羅至喻之爲肯作周方、成人好事而喬裝神父之主婚者(der witz im engsten sinn,der verkleidete priester,der jedes paar kopuliert) [385] 。皆明其“亂同異”、“無留礙”。然則鄒誕之釋“滑稽”,義藴精深,一名之訓於心要已具聖解矣。别見《楚辭》卷論《卜居》。

二八 孟嘗君列傳

“孟嘗君太息歎曰:‘文常好客,……客見文一日廢,皆背文而去,莫顧文者。……’馮驩曰:‘……富貴多士,貧賤寡友,事之固然也。君獨不見夫朝趨市者乎?’”云云。按《廉頗、藺相如列傳》頗“失勢之時,故客盡去,及復用爲將,客又復至。廉頗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見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又《汲、鄭列傳》:“太史公曰:‘夫以汲、鄭之賢,有勢則賓客十倍,無勢則否,況衆人乎!’”;又《平津侯、主父列傳》:“太史公曰:‘偃當路,諸公皆譽之,及名敗身誅,士争言其惡,悲夫!’”再三言此,感慨係之。劉峻《廣絶交論》曰:“素交盡,利交興”,又釋“利交”曰:“義同賈鬻,故桓譚譬之於闤闠”,《文選》李善註謂“譚集及《新論》”無此譬,唯《戰國策·齊策》四譚拾子對孟嘗君語有之,“疑‘拾’誤爲‘桓’,遂居‘譚’上耳。”譚拾子語即《史記》此篇之馮驩語也。劉文歸宿於“繐帳猶懸,門罕漬酒之彦,墳未宿草,野絶動輪之賓”,乃言生死見《隋書·廬思道傳·勞生論》:“結侣棄廉公之第,携手哭聖卿之門”云云一大節,淋漓盡致,則兼言盛衰見交態。《全唐文》卷七七六李商隱《别令狐拾遺書》:“必曰:‘吾惡市道!’嗚呼!此輩真手搔鼻皻而喉噦人之灼痕爲癩者,市道何肯如此邪?今一大賈……是何長者大人哉!……此豈可與此世交者等耶?”;“市道”語出《史記》,而命意則申《全唐文》卷五九二柳宗元《宋清傳》。《傳》稱清“居市不爲市之道”,故如此“市道交豈可少邪?”,於遷《書》、劉《論》,更進一解。後世立言相類者不少,如杭世駿《道古堂文集》卷一○《賈説》是也。

二九 春申君列傳

“乃上書説秦昭王曰:‘……兩虎相與鬬,而駑犬受其弊。’”按《廉頗、藺相如列傳》:“今兩虎相鬬,其勢不俱生”;《魏豹、彭越列傳》:“兩龍方鬬,且待之”;《張儀列傳》儀説楚王:“此所謂兩虎相搏者也”,又陳軫對秦惠王述卞莊子事,言兩虎方鬬,“立須”其一死一傷,刺其傷者,“一舉有雙虎之功”。《淮南子·詮言訓》:“兩人相鬬,一羸在側,助一人則勝,救一人則免。鬬者雖强,必制一羸,非以勇也,以不鬬也”;用意相近。皆西語所謂“第三者坐享其利”(tertius gaudens)。《戰國策·秦策》二記陳軫語,作:“無刺一虎之勞,而有刺兩虎之名”,修詞未當;夫刺傷虎,是亦刺之勞也。相鬬者,或曰“龍”、或曰“虎”,指異而旨無不同。變龍若虎爲鷸、蚌(《戰國策·燕策》二)若犬、兔(《齊策》三),胥可忘言得意。如徐陵《孝穆集》卷一《爲護軍長史王質移文》:“刺虎之勢,時期卞生;拾蚌之機,彌驗蘇子”;《周書·杜杲傳》杲謂徐陵曰:“鷸蚌狗兔,勢不兩全,若使齊寇乘之,則彼此危矣”;邵雍《伊川擊壤集》卷一三《利害吟》:“兔犬俱斃,蚌鷸相持;田漁老父,坐而利之。”亦如《魏書·僭晉司馬叡傳》温嶠曰:“今者騎虎之勢,可得下乎?”;《隋書·后妃傳》獨孤后使李圓通謂文帝曰:“騎獸[虎]之勢,必不得下,勉之!”;《新五代史·唐臣傳》之一二故人子弟謂郭崇韜曰:“俚語曰:‘騎虎者勢不得下’”;而《魏書·略陽氐吕光傳》吕超曰:“今猶乘龍上天,豈得中下?”乘龍跨虎,取象異而命意同,齊物論也可。

【增訂四】《後漢書·儒林列傳》上:“孔僖歎曰:‘若是所謂畫龍不成反爲狗者’”;《馬援傳》書誡兄子曰:“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正如“騎虎”、“乘龍”之均喻“難下”也。

三○ 廉頗藺相如列傳

《考證》:“《國策》記廉事頗略,而無一語及藺,此傳多載他書所不載。”按此亦《史記》中迥出之篇,有聲有色,或多本於馬遷之增飾渲染,未必信實有徵。寫相如“持璧卻立倚柱,怒髮上衝冠”,是何意態雄且傑!後世小説刻劃精能處無以過之。《晉書·王遜傳》:“怒髮衝冠,冠爲之裂”,直類《史通》外篇《暗惑》所譏“文鴦侍講,殿瓦皆飛”,拾牙慧而復欲出頭地,反成笑柄。趙王與秦王會於澠池一節,歷世流傳,以爲美談,至譜入傳奇。使情節果若所寫,則樽俎折衝真同兒戲,抑豈人事原如逢場串劇耶?武億《授堂文鈔》卷四《藺相如澠池之會》深爲趙王危之,有曰:“殆哉!此以其君爲試也!”又曰:“乃匹夫能無懼者之所爲,適以成之,而後遂嘖然歎爲奇也!”其論事理甚當,然竊恐爲馬遷所弄而枉替古人擔憂耳。司馬光《涑水紀聞》卷六記澶淵之役,王欽若譖於宋真宗曰:“寇準以陛下爲孤注與虜博耳!”武氏斥相如行險徼倖,即亦以其君爲“孤注”之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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