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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光大老

胜国遗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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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光大老,至庚子前后,凋谢殆尽;满清的人才,至庚子一役,亦消折殆尽。回銮以后,朝中堪称大老者,只有荣禄、王文韶、孙家鼐、徐郙,其中虽有两名状元,但能当国者只有荣禄与后起的瞿鸿禨;封疆大吏,则刘坤一下世后,张之洞巍然独尊。

荣禄与张之洞所谈已多,瞿鸿禨以前在谈丁未政潮时,曾有介绍,尚多未详,不妨作一补充,作为本篇的结束。

瞿鸿禨于光绪三十三年丁未被放后,第二年两宫先后上宾。瞿鸿禨感念七年儤直的恩荣,成书四卷,亲笔以行楷誊录石印,为满清末年,记述两宫起居及军机规则,相当真切的一部野史。这四卷书,分为《圣德纪略》《儤直纪略》《恩遇纪略》《旧闻纪略》。其《圣德纪略》记两宫云:

丁酉、戊戌间传闻误会,似涉嫌疑,实已涣然冰释,圣慈圣孝,欢颜愉色融洽大和。臣鸿禨初入枢廷,钦圣谕臣曰:“外间疑我母子不如初乎?试思皇帝入承大统,本我亲侄,以外家言,又我亲妹之子,我岂有不爱怜者?抱入宫时才四岁,气体不充实,脐间常流湿不干,我每日亲与涤拭。昼间常卧我寝榻上,时其寒暖,加减衣衾,节其饮食。皇帝自在邸时,即胆怯,畏闻声震,我皆亲护持之。我日书方纸课皇帝识字,只授读四书、诗经。我爱怜惟恐不至,尚安有他?”

此虽慈禧表白之词,但亦颇近实情。唯由此可知,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穆宗驾崩,深夜仓卒定策,奉迎光绪入宫,纯为慈禧私意,未为宗社打算。历来奉迎外藩入承大统,无非是立亲立贤,但立亲之中仍不妨兼顾立贤。此时穆宗堂弟皆幼,贤之与否,尚难考察,则当以茁壮者为尚。光绪脐间流湿,又胆怯畏声震,皆为弱征,岂能当天下之任?

瞿鸿禨又云:

钦圣聪明睿智,披览章疏,日以数百,某折某事,洞悉无遗。臣鸿禨初入枢廷,一日因事谕曰:“我十八岁入宫,文宗显皇帝在宫内办事时,必敬谨侍立,不敢旁窥,一无所晓。后来军务倥偬,折件极繁,文宗常令清检封事,略知分类。垂帘以来,阅历始多,至今犹时时加慎,惟恐用心不到。”

又述慈禧勤政云:

钦圣行健克勤,好劳恶逸,披览章疏,日必早起。每值庆节或朝祭,召见枢臣,往往秉烛,退犹未曙,宫中办事之早可知,臣鸿禨侍直七年,仅一日回銮在途,日旰无事,是日未叫起外,其余即圣躬欠安,感冒未热,从无不召对之时。家法之严,莅政之勤,可谓至矣。

驻跸西苑时,召对毕,慈辇回宫,常见降舆缓步,游瞩移时,尝谕臣鸿禨曰:“我在宫中,时时习劳,或视内监,莳花种菜,或遣宫人,扫除殿座,以炭屑和蜡,磨砖光洁可爱。在颐和园时,登山游眺亦不为疲也。”

按:清朝诸帝勤政,为最可称道之事。历史上享祚较久的皇帝,类皆能惩前朝之失。明朝宫禁最失德者,一为宦官干政,外戚跋扈;二为皇子失敬;三为天子怠荒,如世宗、神宗皆数十年不视朝,但世宗虽不视朝,事必亲裁,夜半宫门出片纸,辅臣无不奉命唯谨。至神宗之不视朝,全为疏懒,置社稷苍生于度外。言官上疏,留中不报,狡黠者即视之为神宗默认,径向内阁交涉,照建言而言,万历虽知其非,懒于制止,久之遂成故事。明末言官之猖狂,实由纵容而成。

清朝自开国以来,对此之失,力矫不懈。慈禧垂帘,虽为非法,但勤政则恪守家法,自是可称道之事。瞿鸿禨所记慈禧习劳,督率宫人料理琐屑,言来娓娓,亦殊可听。

又述慈禧挥翰云:

西幸回銮之次年,各国使臣率其眷属入觐,求观御笔,慈意欣许,即御案前端立凝然。内监伸纸,亲挥宸翰,作擘窠书福寿大字十数幅,天章焕发,挥送自如,使臣等一时仰观,莫不惊叹欢跃,即以宣赐诸使臣等。时庆亲王和仁相国与臣鸿禨,皆以外务部堂官,带领入觐,适得在旁,屏息瞻侍,亦旷古罕逢之荣遇矣。

按:慈禧赐臣下大字,据我所知,皆为南书房翰林代笔,作画则为缪素筠代劳。唯瞿鸿禨既为亲见,其言谅亦不虚。

瞿鸿禨值枢时,军机只得四人,除荣禄领班以外,王文韶及鹿传霖,耳皆重听,“承旨”且不能,“述旨”自然归于瞿鸿禨。七年之间,久秉枢笔,此皆以前未有之事。此固人才寥落,亦由瞿鸿禨长恃帘眷,善于把持之故,而在起初则以退为进,揽权不着痕迹。如《恩遇纪略》云:

驻跸开封时,两宫以危局粗定,降旨奖叙出力诸臣,论枢廷四人,与刘坤一、张之洞、袁世凯均加官衔。鸿禨闻命,惶恐碰头,固辞再四。慈圣温谕:“尔不必辞,第谢恩罢!”予即下垫跪谢天恩,仍碰头请收回成命,两宫仍不许。荣文忠顾予曰:“已谢恩,即不当辞。”予遂不复请。

既退,即宣旨,已缮述矣,予终不自安,语荣文忠曰:“公顷言已谢恩,即不当辞,定例乎?抑权词乎?”文忠笑曰:“不如此,焉得退?”予曰:“明日入对,必仍坚辞,且具折。”文忠曰:“如必欲辞,即宜今日,敢请起乎?”予曰:“敢。上如见责,愿当其咎。”时定兴偶有耳疾,予详告之,且曰:“老前辈意如何?”定兴欣然曰:“我亦决定同辞。”即语内监代奏请起,四人仍同入。

慈圣问何事?荣文忠对曰:“瞿鸿禨有下情面陈。”予即碰头奏曰:“臣顷蒙恩典,实万分不安。现当时局艰难,诸事都宜核实,恩旨一出,中外属目,若有幸滥,何以示天下?不独訾议臣等也。臣以为此次加恩,如奕劻、李鸿章,转危为安,有功社稷,固宜膺特赏;刘坤一、张之洞等保护东南;枢廷则荣禄、王文韶同支危局,扈驾辛苦,赏亦宜之。鹿传霖则已在圣驾出京之后;臣到行在,尚在今年,更无劳可言。务求收回成命,以示大公。所以不敢述旨。”定兴亦恳辞。至是两宫俯允。慈圣天颜温霁,笑曰:“我方用膳,闻请起一惊,不意尔等为此事也。”

慈禧老于政事,亦习见大臣争权夺利的情形,对瞿鸿禨的恳辞,自然欣赏其识大体、知进退。以后恩遇优隆,未始不因此一辞之故。乃丁未年竟为庆王、袁世凯等合力所倾,七年帘眷,一旦不终,不但瞿鸿禨痛心,恐慈禧亦不免惘惘若失。

曾广钧有游仙艳体四律,据《十朝诗乘》载,乃“分记善化、西林、项城、浭阳罢官事”,指瞿鸿禨出枢、岑春煊开缺、袁世凯被逐、端方革职。其记瞿鸿禨一律云:

楚国佳人号绛霄,

芙蓉新殿斗纤腰。

不教茅许同珠籍,

偏有裴樊渡石桥。

芝馆乌龙惊绣榻,

桃源仙犬吠云翘。

青童昨夜朝王母,

一夕微霜蕙叶凋。

首句“楚国”即点明瞿鸿禨的籍贯,次句“芙蓉新殿”指颐和园,曾棨《玉泉山》诗:“潺潺旧绕芙蓉殿,漾漾今生太液波。”颐和园新修,故曰“新殿”,此指瞿鸿禨一向能争取慈禧宠许。

“不教茅许同珠籍”,茅君与许旌阳可有天上相争之事,于典无征,此当是反用玉溪生“但惊茅许同仙籍”诗意,谓瞿鸿禨欲引岑春煊入枢,庆王奕劻,全力相格,不意“偏有裴樊渡石桥”,石桥即刘阮入天台所必经之桥,过此即登仙界。以裴航夫妇喻瞿、岑,言其关系密切。岑春煊《乐斋漫笔》记:

余居沪上,续假自冬迄春。丁未正月十九日,奉旨调补四川总督,毋庸来京请训,知仍出庆袁之意。念巴蜀道远,此后觐见无日,不于此际设法入都,造膝详陈种种危迫情形,机会一失,追悔无穷。当以权宜行之,纵获罪朝廷,亦期不负两宫眷倚之意。乃于启程赴任舟次武汉时,电请顺道入觐。不俟谕旨,径乘京汉车北上。

抵京之日,即蒙两宫召见,温谕有加,并详询年来病况,命在京休息,以备续有召对。

此即“渡石桥”之经过。“芝馆乌龙惊绣榻”句,三典并用,形容最妙。《搜神后记》:“在都养一狗,甚快,名曰乌龙。”以岑春煊为乌龙,言其入京之快,“芝馆”即“芝田馆”,玉溪生诗:“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此言奕劻费尽心机拒岑入京,不想乌龙之快如此!

“绣榻”反用韩冬郎诗意:“洞门深闭不曾开,横卧乌龙作妒媒。”乌龙本用以阻他人来惊绣榻,不道变生不测,绣榻反为乌龙所惊。当然,谓此绣榻指宓妃亦无不可。

“桃源仙犬吠云翘”之仙犬,即是乌龙,亦指岑春煊。“云翘”谓“云翘夫人”,裴航妻云英之姊;指奕劻。《乐斋漫笔》记面劾奕劻事云:

余对曰:“大法方能小廉。庆亲王奕劻,贪庸如此,身为元辅,何能更责他人?”太后云:“汝说奕劻贪,有何凭证?”余对曰:“纳贿之事,惟恐不密,一予一受,岂肯以凭据示人?但曾记得臣在两广总督兼粤海关任内,查得新简出使比国大臣周荣曜,系粤海关库书,侵蚀洋药项下公款二百余万两,奏参革职拿办。斯时奕劻方管外务部,周犯系伊所保,非得贿而何?”太后言:“奕劻太老实,是上人的当。”余对:“当国之人何等重要,岂可以上人之当自解?此人不去,纪纲何由整饬?”太后言:“懿亲中,多系少不更事,尚有何人,能胜此任?汝可保奏。”余对:“此乃皇太后皇上特简之员,臣何敢妄保。此次蒙皇太后皇上垂询时政,是以披肝沥胆,不敢一毫隐瞒。惟启程之时,因应奏之事极多,而牵涉奕劻关系重大,不得不入京面陈,故特冒昧前来。今在京数日,尚觉所怀未尽,又须远赴川省,臣不胜犬马恋主之情,意欲留在都中为皇太后皇上作一看家恶犬,未知上意如何?”

太后即云:“汝言过重,我母子西巡时,若不得汝照料,恐将饿死,焉有今日?我久已将汝当亲人看待,近年汝在外间所办之事,他人办不了,故未能叫汝来京,汝当知我意。”余对曰:“臣岂不知受恩深重,内外本无分别,惟譬如种树,臣在外,系修剪枝叶,树之根本,却在政府,傥根本之土,被人挖松,枝叶纵然修好,大风一起,根本推翻,树倒枝存,有何益处?故臣谓根本重要之地,不可不留意他。”太后云:“汝所言极是,好在外边现已安靖,我亦望你在京办事,明日即可下旨,汝先下去。”

次日遂有补授邮传部尚书之命,余既奉旨,尚未谢恩,先请见太后,面劾本部侍郎朱宝奎:“以市井驵侩,工于钻营,得办沪宁铁路,遂勾结外人,吞没巨款,因纳贿枢府,得任今职。若该员在部,臣实羞与为伍。”太后曰:“朱某既然不肖,可即予罢斥,但据何罪状以降谕旨?”余对曰:“可言系臣面参。”太后首肯,始谢恩退下。是日特旨褫宝奎职,都人士群相警告,诧为异事。

岑春煊自谓“作一看家恶犬”,故曾诗即一再以犬相拟,此亦可谓:“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这一联诗,用“惊”、用“吠”,皆令人失笑。

“青童”即仙童;“王母”自指慈禧。玩味诗意,似乎有人进谗。当然,此“青童”必受庆、袁指使。瞿鸿禨罢官的内幕,据我所见各种记载,以《梦蕉亭杂记》,最为翔实:

荣文忠殁后,善化主持枢政。项城初颇结纳之,嗣因商定中日和约,善化以外务部大臣资格,先与日使交际一次,项城不悦,凡事阳推让而阴把持,善化几无发言权。迨和约告成,两方遂成水火。善化得君最专,一意孤行,适内阁官制成,力排项城援引之某某等一律退出军机。嗣以枢廷乏人,复召桂抚林赞虞中丞为助。项城暨某某等闻之哗然,思有以报复,善化恃慈恩眷优隆,复拟将首辅庆邸一并排去。两宫意尚游移,讵讹言已传到英国伦敦,官报公然载“中国政变,某邸被黜”之说。适值慈圣宴各国公使夫人于颐和园,某使夫人突以相询,慈圣愕然。

嗣以此事仅于善化独对,曾经说过,并无他人得知,何以载在伦敦新闻纸中?必系善化有意漏泄。天颜震怒。项城探知原委,利嗾言官奏劾。善化薄有清名,言路不屑为北洋作鹰犬,一概谢绝重贿。讲官某上疏,指参善化,竟不安其位而去。

此记瞿、袁结怨经过,为他人所未道。光绪三十二年九月,改官制后,军机处改组,铁良、徐世昌均罢值,即为翟鸿禨对袁世凯的报复。至于言路不屑为北洋鹰犬,独有某讲官上疏奏劾,此某讲官即作《崇陵传信录》的恽毓鼎。诏旨中谓“私通报馆”,则指汪康年的京报。汪为瞿鸿禨门生,通家之好,内眷时有往来。庆王将罢的消息,汪妻闻之于师母,汪康年不识轻重,遽尔揭载,以致大累师门。但此亦瞿鸿禨自取其咎,为政不可谋诸妇人,古人垂戒,自有至理。

不过“青童”不似指恽毓鼎,或者为李莲英受庆、袁指使,告密于慈禧,谓汪康年承瞿鸿禨之指,故意泄露消息。此于事实较为近似。

末句用李义山诗意“雨满空城蕙叶凋”。而“一夕微霜”竟凋蕙叶,言以小故去位。慈禧自失瞿鸿禨,即无人可用,在世最后一年,苦于河鱼之疾,政事颇致荒怠,瞿在不致如此。则瞿之去位,亦清祚将终的一个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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