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曾登上某处的某座古塔，沿着光影晦暗的螺旋楼梯拾级而上，在尽头处无所凭依的漆黑混沌之中，唯见蛛网盘绕？又或许，你来到海岸边耸峙的断崖，走过曲折小径，攀过嶙峋的岩角，一瞬间发现自己正立足于千仞绝壁的边缘？——这种体验，所具有的情感效果究竟价值几何？从文学化的角度来讲，正是这种“尽在不言中”的戛然而止，所能体味到的感觉强度，以及其后残留于记忆之中的鲜明度，最为惊心动魄，也犹胜于千言万语。

日本的古书当中，不可思议地保留了许多能唤起读者类似感受的断章残篇——或许是因为作者的疏懒；或许是他与出版者之间发生了什么龃龉；也或许是奋笔疾书之时突然被人自书桌前喊走，从此未再回来；又或许是突如其来的猝死，使他文至半途意外辍笔……然而，事实上，这些故事为何停留在未完成状态，则无人知晓。此处，我举一个典型的例子。

天和三年[1]正月初四，亦即距今大约二百二十年前，丰厚国[2]冈藩的第四代藩主中川久恒[3]率领家臣四处行走，向亲友进行新年的问候，途经江户的本乡区白山町时，见有一间茶屋，便领着随众入内歇脚。一行人正休息时，属下中有位名叫关内的年轻底层侍卫[4]，忽感口中焦渴，便斟了一大碗茶，端起来，举到嘴边。正待喝下时，他蓦然发觉透明的黄色液体中映出一张面孔，竟然不是自己的！他吃了一惊，连忙转身四顾，但左右并无他人。茶碗中映出的那张脸，从发式来看，似乎是个身份高贵的青年武士。它清晰地浮现于茶水之中，端正俊秀，轮廓纤细宛若少女，且眼波顾盼，嘴唇翕动，栩栩如生，犹如真人再现。这谜一般的幻影，使得关内大感困惑，忙泼掉茶水，仔细查看碗底。但那茶碗并无异状，只是随处可见的一件便宜货而已。他另换了一只碗来，重新把茶满上。谁知，先前那张脸复又浮现于茶水当中。他赶紧重沏了一轮新茶，再次斟入碗中。结果，那张神秘的脸依旧映在水中，还带着一抹嘲弄的笑意。关内极力克服着心中的恐惧，冲那水中的人影吞吞吐吐道：“敢问你究竟是何人？我是绝不会被你迷惑的。”说完，便将碗中茶水连那面孔都一饮而尽，跟随伙伴身后出了茶屋而去，却也兀自惴惴，疑心自己是否将水中的鬼魂也一并吞进了肚内。

是日晚间，关内被安排在中川下榻的屋外当值，一位不速之客却悄无声息地不请自来，吓了他一跳。来客是位仪表堂堂的年轻武士，在关内对面闲闲落了座，轻描淡写地打了个招呼后，便道：“我名叫式部平内，今日初次见面，还望多多关照。”

男子声音虽十分低沉，却清晰可闻。关内一眼认出，面前此君相貌清俊，正与白天映在茶碗之中，被他一口气吞下肚去那恐怖的幻影同为一人。且眼前这张脸上泛着一抹淡淡的嘲笑，也与之前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那一瞬不瞬紧迫盯人的眼神，却含着挑衅与轻蔑之色，令他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说来得罪，我并不认得你。”关内强压心头的怒气，冷冷答，“闲话不提，还想请问，你是如何潜进藩主宅内的？”

（封建时代，藩主的屋宅时刻都有重兵严守，若非警备出现重大失职，未经事先通报，是任何人都无法进入的。——小泉八云按）

“哈，竟然说不认得我了！”来人语带讥诮，高声说道，同时缓缓逼上前来，“不认得！？你明明今早还曾有意要加害于我嘛……”

关内闻言，飞快地拔出腰间短刀，向着男子的咽喉刺去。不料，刀尖所到之处，却刺了个空。与此同时，闯入者也倏地飞身退至墙边，无声无息地穿墙而去……而墙面上，竟找不到任何被穿透的痕迹，就仿佛是烛光射透了纸灯罩一般。

当关内将此事通告诸位同僚时，众人闻之莫不惊讶，都甚为纳闷：昨晚出事时分，不曾有谁见到可疑人物出没，而且也无人听说过中川的家臣当中，有什么名叫式部平内的武士。

翌日晚间，关内不用当值，便同父母一道待在家里。谁知深更时分，仆人通报，说来了几名陌生的访客，自称有事与关内一叙。他忙将太刀提在手上，来到玄关处，却见门口立着三个佩刀男子，貌似武士。

三人见关内出来，恭敬低头行过一礼，而后其中一人道：“在下分别是松冈文五、土桥文五与冈村平六，皆为式部平内大人府上家臣。我家主公昨夜前来拜访阁下，您却拔刀相向，致使他身受重伤。此刻他不得不往温泉去疗伤，来月十六日方能返回。主人交代，届时，他定会上门，一报昨日之仇……”

未等来人说完，关内已挥起太刀，纵身扑去。他向三个可疑的造访者当头一顿左劈右砍，然而，却见他们身轻如影，盘旋而上，相继向旁边建筑的檐壁飞去，而后……

这则古老的故事，到此便中断了。接下去的情节，想必保存在某人的头脑之中，但早于百年之前，也已化为了尘灰。

其后的结局，我大可随意杜撰几种，不过，应该没有一个能够满足西方人的思维喜好。因此，倒不如留给读者们自行想象，到底吞下灵魂后，会发生什么……

* * *

[1]天和三年：1683年。天和，为日本年号之一，指的是1681—1683年之间。

[2]丰厚国：日本古时令制国之一，位于今大分县除宇佐市、中津市之外的大部分地域。后文的“冈藩”，为当时丰厚国中最大的一个藩。

[3]中川久恒：小泉八云原著中将此人称作“中川佐渡守”，意为“佐渡国的国守”。但据维基百科资料显示，佐渡国历任国守中并无此人。小泉虽未详述其身份来历，然而资料指称，并且从时间上考证，此人应当是丰厚国冈藩的第四代藩主。故事发生于他因身体病弱而自藩政隐退，让位于其弟的次年（即天正三年）。但丰厚国位于今日本大分县境内，而故事的发生地却在江户一带，即今日东京都文京区白山町内。无论是时间上、地点上、情节上，多处显得互相矛盾，无法自圆。小泉八云只是简单记录了一则古代未曾最终完笔的传说，细节上的抵牾已难以梳理。

[4]本篇故事的主人公关内，虽身为武士，但层阶较低，平时跟在身份较高的武士身边做其侍从。两者的关系，类似于西方中世纪的骑士与其仆从。日语中有专门的称谓，作“若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