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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歌笺释三种

五子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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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 观 诗

【伪《古文尚书·五子之歌》】 (伪孔安国传)太康尸位以逸豫,灭厥德,黎民咸贰。乃盘游无度,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有穷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厥弟五人,御其母以从,徯于洛之汭。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

其一曰:

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皇,君也。君祖禹有训戒。近谓亲之,下谓失分。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言人君当固民以安国。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言能畏敬小民,所以得众心。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三失,过非一也。不见是谋,备其微。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十万曰亿,十亿曰兆,言多。懔,危貌。朽,腐也。腐索驭六马,言危惧甚。为人上者,奈何不敬。能敬则不骄,在上不骄则高而不危。

其二曰:

训有之,内作色荒,外作禽荒,作,为也。迷乱曰荒。色,女色。禽,鸟兽。甘酒嗜音,峻宇雕墙,甘、嗜,无厌足。峻,高大。雕,饰画,有一于此,未或不亡。此六者,弃德之君,必有其一。有一必亡,况兼有乎?

其三曰:

惟彼陶唐,有此冀方。陶唐,帝尧氏;都冀州,统天下四方。今失厥道,乱其纪纲,乃底灭亡。言失尧之道,乱其法制,自致灭亡。

其四曰:

明明我祖,万邦之君,有典有则,贻厥子孙。君,万国为天子。典,谓经籍。则,法;贻,遗也。言仁及后世。关石和钧,王府则有;荒坠厥绪,覆宗绝祀。金铁曰石,供民器用;逋之使和平,则官民足。言古制存,而太康失其业以取亡。

其五曰:

呜呼曷归,予怀之悲。曷,何也。言思而悲。万姓仇予,予将畴依。仇,怨也。言当依谁以复国乎?郁陶乎予心,颜厚有忸怩。郁陶,言哀思也。颜厚,色愧。忸怩,心惭。惭愧于仁人贤士。弗慎厥德,虽悔可追。言人君行己,不慎其德,以速灭败。虽欲改悔,其可追及乎?言无益。

【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四,第五十六】 又余向谓文有承讹踵谬,千载莫知其非,而一旦道破,真足令人笑者。不独《大禹谟》之于《左传》,抑且《五子之歌》之于《尔雅》矣。《尔雅·释诂篇》:“郁陶,繇,喜也。”郭璞注引《孟子》曰:“郁陶思君。”《礼记》曰:“人喜则斯陶,陶斯咏,咏斯犹。”“犹”即“繇”也。邢昺疏:“皆谓欢悦也;郁陶者,心初悦而未畅之意也。”……伪作古文者一时不察,并窜入《五子之歌》中,曰:“郁陶乎予心,颜厚有忸怩。”不特叙议莫辨,而且忧喜错认,此尚可谓识字也乎!……

【《尚书古文疏证》五下,第七十三】 歌诗之见于经者,舜、皋陶《赓歌》三章以下,《商颂》五篇以上,莫高于夏《五子之歌》,计其诗或如苏子由所称“商人之诗,骏发而严厉”,尚庶几焉。乃每取而读,弥觉辞意浅近,音节啴缓。此其真出浑浑无涯之代,与亲遭丧乱者之手哉?犹忆少尝爱竟陵钟惺论三百篇后,四言之法有二种:韦孟《讽谏》,其气和,去三百篇近;而近有近之离。魏武《短歌》,其调高,去三百篇远;而远有远之合。后代作者,各领一派。窃意此伪作者生于魏、晋间。才既不逮魏武,自不能如其气韵沈雄,学复不逮韦孟,又不能为其训辞深厚。且除“一人三失”,“惟彼陶唐”,“关石和钧”等句之袭“内外传”者,余只谓之枵然无所有而已矣。……

按胡渭生朏明,予与论《五子之歌》,退而作辩一篇遗予。今载于此曰:诗歌之名,肇见于命夔。然《南风》、《卿云》、《康衢》之类,辞不经见,未足为据;其可据者,惟“股肱元首”三章耳。夏后氏诗歌绝少。涂山及夏臣相持而歌之作,皆不足信。而《周礼》所谓“九德之歌”,《离骚》所谓“启九辩与九歌”者,泯灭无遗。其见于经,唯《五子之歌》及《孟子》所引夏谚而已。《五子之歌》,今文无,古文有。说者谓其剽窃传记,气体卑近,殊不类五子语。说已详,某不复及。姑举明白易晓者言之,以决其伪,则莫如韵句之寥寥为可怪也。《诗·大序》云:“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古无所谓韵,韵即音之相应者。圣主贤臣,声出为律,儿童妇女,触物成讴;要皆有天籁以行乎其间,非若后世之词人按部寻声,韵句惟艰也。固《赓歌》三章,章三句,句必韵。夏谚六句,句无不韵。当时之歌体有然,下逮春秋,以迄汉、魏,凡属歌辞,韵句最密;延及唐人亦遵斯轨。况虞、夏之民,各言其志,出自天籁者乎?而《五子之歌》不然:大率首二句连韵,余则二句一韵,而第一章之韵句尤疏,殆不可诵。章十五句,其协者裁四五句耳。岂作伪书者但以掇拾补缀为工,而竟忘其为当韵也耶?且古者《易》象龟占,句必有协,百家书语,间作铿锵;然则韵句而非歌者有之矣,未有歌而韵句之寥寥者也。即以《书》论,《孟子》引《太誓》“我武维扬”之文,五句四韵;《左氏》引《夏书》“惟彼陶唐”之文,六句六韵。《太誓》非歌,则《左氏》所引,亦未必是歌。今第三章乃袭取为之,芟“帅彼天常”而改“其行”为“厥道”,则又减却二韵矣。噫!既用作歌,抑何恶韵之若此也!

又按,古无平上去入,四声通为一音。故帝舜歌以“熙”韵“喜”、韵“起”,其证也。《五子之歌》亦以“图”韵“下”、韵“予”、韵“马”,盖古法也。字有古音,与后代颇不同,如“皋陶歌”,“明”音“芒”,与“良”、“康”为韵。《五子之歌》其一,两“下”字音“户”,“马”音“姥”,与“予”为韵;其四,“有”音“以”,与“祀”为韵;皆古音也。此伪作古文者幸其生于魏、晋之间,去古未远,尚知此等。者浸降而下,并此亦弗识矣。

又按《战国策》:梁王魏婴觞诸侯于范台。酒酣,鲁君避席择言曰:“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又齐桓公曰:‘后世必有以味亡其国者!’晋文公曰:‘后世必有以色亡其国者!’楚王曰:‘后世必有以高台陂池亡其国者!’今主君之尊,仪狄之酒也,云云。有一于此,足以亡其国;今主君兼此四者,可无戒与!”此即第二章歌所自出。然虽隐括彼语,而平列直收,诎然而止,无复悠扬之韵。故每读策文,辄觉敷腴婉入,易足感人,不似伪作者之寥寂。盖伪作者谓代高文简,只以删节为能事。不知刘勰有云:“善删者字去而意留”;今第见其字去耳,岂曾觉其意之留也与!

又按邦之六典、八则,首见天官大宰、小宰之职,又见司会、司书及太史。乃第四章歌已咏大禹,曰:“有典有则”,岂果周因于夏礼与?抑夏歌袭周礼也?

又按《逸书》原有《五子之歌》,今不得见。予尝妄意其书必不似今袭《左传·哀公六年》所引《夏书》之文。何则?贾逵注彼文为夏桀之时,不言太康。逵因从父徽受真《书》,云十六篇逸,则可知其无矣。又必不似今太康为久畋失国。何则?《离骚经》:“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王逸注:“言太康不遵禹、启之乐,而更作淫声,放纵情欲以自娱乐;不顾患难,不谋后世,卒以失国。兄弟五人,家居闾巷,失尊位也。”屈去古未远,犹见百篇全书,故述其亡由此。又必不似今昆弟五人,人各赋一章。何则?《凯风》,七子之诗;诗止四章,仍出一人手。《頍弁》,诸公刺幽王之诗,孔氏以为“作诗者一人耳;言诸公,以作者在诸公之中,称诸公意以刺之。”岂有篇名《五子之歌》,而遂五子排排作歌,以应其名者乎?当是时,哀宗国之颠覆,痛社稷之沦亡,亲亲之爱,五子皆然。而中有一人焉,发为诗歌;或情不自已,溢而为二章、为三章亦可。而必如后代之分题授简,人限一诗者,恐无此事。纵五子尽娴文辞,杂然有作,而必如此歌之首尾相应,从轻至甚者,亦恐无此事。或曰:《疏》亦以“其一”、“其二”是作歌之次,不必属长幼矣。予曰,篇明言“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非齐作乎?凡《疏》及蔡《传》曲为孔《书》解者,吾皆无取。

【《尚书古文疏证》七,第一百四】 ……禹言“予创若时,娶于涂山,辛、壬、癸、甲,启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盖禹自尧七十二载乙卯,受命平水土,则娶涂山氏女,当在丁巳。戊午,启生,即次岁。方去癸亥告成功之年颇远,故中间数年,得三过其家门。启以生于戊午计,历尧之崩与舜之崩;俄而禹崩。及启即位、改元,岁丙戌,年已八十九矣。所以享国仅七年,寿九十五而终。窃以是时,其元妃未必存。况又历太康十九年,岁辛亥,方有失国之祸。使启若存,寿一百一十四岁。……是仲康等“御其母以从”,母年当一百一十有四矣。《庄子》言:“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惟尧舜逾上寿之外,他不少概见。然则太康失国时,固已无复母存矣。……

按冯山公又云:“篇名‘五子’,子者,有亲之称。是时父启已逝,妄意其母尚存;特插入此句(厥弟五人,御其母以从),只要关合‘子’字耳。……”

姚际恒立方曰:“因五子称子,凭空撰出一母,仿佛与《凯风》七子相似。相似者,本意为用此一‘怨’字耳。盖孟子有‘《凯风》何以不怨’,则《凯风》不宜怨。此与《小弁》之诗,亲与兄之过大,皆宜怨者也。”

又按冯山公云:“‘郁陶乎予心’用象思舜之语,又是关合昆弟事,其巧于作伪如此。……”

【《尚书后案》卷三十一《后辩》】 真“古文”逸篇,本有《五子之歌》,遭乱亡失。此篇王肃辈伪撰,故舛谬甚多。即以此节(指歌前记事之文)考之:《序》曰:“太康失邦”,不言失邦为何?《离骚》:“启九辨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王逸注:“言太康不遵禹、启之乐,更作淫声,放纵情欲,以自娱乐。不顾患难,不谋后世,卒以失国;兄弟五人,家居闾巷,失尊位也。”《墨子·非乐篇》云:“于武观曰: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将将铭苋磐以力。湛浊于酒,渝食于野;万舞奕奕,章闻于天。……”是太康失邦以淫乐,不以久畋。其谬一也。《左传》襄四年,晋魏绛对晋侯和戎之事云:“夏训有之曰:‘有穷后羿,——’”此乃截半句法。盖魏绛将讽晋侯好田,因论和戎,乘便欲引羿好田亡国事以为戒。晋侯怪其方论和戎,忽及后羿,其言不次;故不待其辞之毕,遽问曰,“后羿何如?”于是魏绛不便复引原文,但叙述其事以对云:“昔夏之衰,后羿自鉏迁于穷石,因夏民以代夏政。恃其射也,不修民事,淫于原兽。寒浞虞羿于田。羿将归自田,杀而烹之。”其下引《虞箴》云:“在帝夷羿,冒于原兽;忘其国恤,思其 牡。”是则魏绛之言,始终欲引羿好田亡国以为戒。“有穷后羿”原文之下,其词虽不可知。以理推之,必是言羿好田之事,必不但有“因民弗忍”云云而已。乃伪撰者欲实太康罪状,而未之考;一时无措,于“有穷后羿”句下,竟无羿事,反取羿之田,移之太康之身。其谬二也。或疑“有穷后羿”在《五子之歌》,为《夏书》,与《夏训》小别,安知非各见者?不知伪撰正据《夏训》为《夏书》也。篇中一则曰:“皇祖有训”,再则曰:“训有之”,其以《夏训》为《夏书》甚明。杜预注《左传》亦云:“《夏训》,《夏书》。”再考墨子所谓“武观”。“武”、“五”通,“武观”即“五观”;“五观”即“五子”,以其封于观,故称“五观”。《水经注》九卷:“淇水又屈,径顿丘县故城西。《古文尚书》以为观地矣;盖太康弟五君之号曰‘五观’者也。”《逸周书》卷六《尝麦解》曰:“其在夏之五子,忘伯禹之命,假国无正,用胥兴作乱,遂凶厥国。皇天哀禹,赐以彭寿,思正夏略。”五子,武观也;彭寿,彭伯也。……盖五子封观作乱,被伐来归,其后又导太康以浮乐。故王符《潜夫论·五德志篇》云:“夏后启子太康、仲康更立,兄弟五人,皆有昏德,不堪帝事;降须洛汭,是谓‘五观’。”当日情事,实是如此。昭元年《传》:“夏有观扈,商有姺邳,周有徐奄。”《楚语》:“士亹曰:尧有丹朱,舜有商均,启有五观,汤有太甲,文王有管、蔡。是五王者,皆元德也,而有奸子。”韦昭注:“五观,启子,太康昆弟也。观,洛汭之地。”王应麟驳韦说云:“五子述大禹之戒以作歌,‘仁义之人,其言蔼如’,岂朱、均、管、蔡之比?”应麟为晚晋伪古文所惑,信其所可疑,故反疑其所可信;而不知韦说确不可易也。《汉书·古今人表》:启子兄弟五人,号“五观”,列“下中”,则已在下愚之列矣。《五子之歌》必是史臣记五子淫乐致亡之事,而岂五子所作之歌乎?其谬三也。

【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卷卅《书序》上】 太康失邦,兄弟五人,须于洛汭,作《五子之歌》。

【注】 史迁说:“夏后帝启崩,子帝太康立。帝太康失国,昆弟五人,须于洛汭,作《五子之歌》。”马融曰:“须,止也。”郑康成曰:“避乱于洛汭。《五子之歌》已逸。”“邦”一作“国”。

【疏】 ……段氏玉裁云:“《墨子》作‘五观’,《楚语》作‘五观’,‘武’即‘五’也。以《左传》‘斟灌’,《夏本纪》作‘斟氏戈氏’,‘若干’或言‘若柯’,‘桓表’读如‘和表’例之,‘歌’即‘观’也。‘五子之歌’即‘五观’也。‘之歌’,盖谓‘往观’也。观地即洛汭,韦注最明。然则观地不在西河,汉东郡畔观县,非洛汭观地也。‘观’之为‘歌’,犹‘甫’之为‘吕’,‘费’之为‘盼’。作伪者泥于‘歌’字,造为五章;《尚书》不当以诗歌名篇,固不待辨而自明者。”案段氏说,诚有识之言。盖启子五人,兄弟五人更立,必是兄终弟及;安得同时作歌?据《竹书纪年》云,“王季子。”则五观者,其第五子也。

【郭绍虞《中国文学史纲要初稿》】 ……其不全出于伪撰者,又或不免掇拾古语而加以依托。如伪《古文尚书》所载《五子之歌》。……此歌之伪,固已早有定论,然亦未尝不存一些古语;如……(均已见前,从略)……此皆在东晋梅赜以前所引。所以我们对于《五子之歌》,不为全部的承认,而为局部的承认,亦未尝不可。

【孙诒让《墨子闲诂·非乐上》“于武观曰”句下引惠栋云】 ……《五子之歌》,《墨子》述其遗文,《周书》载其逸事,与“内外传”所称无殊;且孔氏逸《书》,本有是篇,汉儒习闻其事。故韦昭注《国语》,王符撰《潜夫论》,皆依以为说。

【《墨子·非乐上》】……于《武观》曰:启乃淫溢康乐,孙引惠(栋)云:“启乃”,当作“启子”。野于饮食;将将铭苋磐以力,孙云:疑此当作“将将鍠鍠,管砻以方。”湛浊于酒,渝食于野。万舞翼翼,章闻于大,孙引惠云:“当作天。”天用弗式。

【刘勰《文心雕龙·章句篇》】四言广于夏年,“洛汭之歌”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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