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鬼到底有没有客观的存在我们没法证明。如常人所谓“见鬼”或“空屋出声”，“白饭变粪”，之类，有许多可以用科学证明出来，与说明电灯何以会发光，无线电播音器何以会放音等，一样。我们今日可以用电波驾驶飞机，指挥鱼雷，在知识简陋底民众心目中也会误认为天兵鬼将底行为。宇宙间一切的运动都可以归纳到物理的与化学的底两类。物理的与化学的运动，因为人类常识与科学知识底程度不同，对于它们底理解也就不同了。常识不足或科学知识缺乏底人每以自己所不了解底事物为神秘，又不甘心说自己不知道，因而附会上神怪的说明。深夜里，睡在床上底人忽然听见木质楼梯上像有人上下底足音，屋里底藤椅也像有人坐在上头一般，作“哔㕷”底声响。他开了灯起来巡视，却一无所见，再去躺在床上。不久声音又来了。他再起来，还是一无所见，心里不由得害怕起来，想着：这莫不是鬼来了！他一夜不敢睡，第二天早起，因为一夜间被“鬼”骚扰，在床上又做了些断断续续的梦便连想到那屋原来死过一个女人，或有人曾在那里自杀！越想越真，越想越可怕，于是鬼底活动底消息就由他传播开了。其实这是很简单的物理的原因。楼梯与藤椅经过一天底压力，到晚间渐渐因着弹力复原而发出声音。这种声音随时都会发出，不过在晚间或静寂的时候，听得格外明白而已。在南方海边，孩子每捡得一种海螺底厣，放在醋里，那螺厣就会自己慢慢地移动，因此名为“醋龟”。这样的移动其溃是很简单的化学的原风。醋酸溶解螺厣底石灰质时发出小气体，小气泡在底下不断地拱，人看不见气泡，只看见螺厣动移，因而说它有生命了。九龙有一间神庙供着齐天大圣，庙祝宣传他所供底神是最灵不过，因为神来时，那安置在香案上底大玻璃“扑鉖儿”（粤语称为bingbom）就会响一声，神去底时候也是如此。祈祷底人应在神来时扑鉖儿响了一声之后求愿，那就灵应了。假如我们检查那扑鉖儿安置底地方，就发见它底吹柄是插在半贮清水底瓶子里。当祈祷者点烛烧纸底时候，附近的空气因热而涨，压力加在扑鉖儿底底，便发出声音来，歇了一会，空气冷却了，水底压力又把它顶回去。这样轮回不断的音响，稍懂得物理底都知道，但一般愚夫愚妇却以为是齐天大圣底灵应表征。

再者，有许多鬼话是骗术，戏法，或顽童底恶作剧。前八九年，北平南长街南口附近，有一个月每到路灯初明底时候，空中就抛砖落石，行人每抱头逃避，都以为是狐仙作怪。一连几晚上，消息传开了，闲人们都围了一个大圈等着看热闹。果然砖石如雨抛下，看见底人们都证明是狐仙，因为其中有人说他曾在别处见过同样的情形。好几晚上都围着一大圈人看狐仙活动，警察也没可如何。那路口是没人敢走过，车过砸车，人过掷人。有些不信这回事底便留意观察砖石底来路，发见了都是从东边中山公园墙下底土堆后头扔出来底。白天到土堆后去看，见有许多捡定的砖石放在那里。到晚上，他们发见几个孩子在土堆底一边伏着。他们一嚷，孩子们都跑了，那一晚狐仙也不活动了。

鬼灵底存在多半是由于推理底错误或观察底不周密。因为致信底基础不正确，鬼灵与人间种种的关系也就存在可解不可解之间。箕示所以有时会像谶语底原故也可以这样解释。所谓“预吿”实在是“谣言”。“谣”实是造谣者对于某事于观察未周，认识未清底时候由心情底激荡所起底判断，或所认定底事实。所以童谣，民谣，都是谣言，不过其中有些是有利的，有些是有害的而已。过时的谣言，如果还有影响人心底势力，便成为谶语。所以谶语都是由事后回观而得了解底。因为他底本质是谣言，回观者不能挝住造谣者底实指。，便举事来证明它。这样便成为以成事附会谣谶，不是以谣谶解释当来事态了。推背图，烧饼歌一类底预言书，其中文句无论选择那一个时期底史实来解释都可以解得通底。天灾人患兵刀水火，朝代兴亡，既不实指年代地域，而人间又未达到永安的生活，这种经验随时随地都可以有，所以怎样解释都可以。还有一类因事造谣底，造谣者因某事实偶与某种观念适合便加以强解。国民政府移都南京之后，北平底术数家忽然做出北京做国都底数运已经完尽底谣言。说北京只有三朝定都底气运，由内城前三门底名称可以知道。正阳门表示元朝末底至正；崇文门表示明末底崇祯；宣武门表示清末底宣统。这虽然可以说说，但是为什么到民国二十年还没人说出来？而且民国还在那里建过十七年底国都，也不能不算数。可知事情底偶合也会产生谣言底。箕示每每也有因事精底偶合而生强解底，如故事（六四），全军覆没固然是败，兵士少有损折不得补偿也可以算败；败则领兵底曾氏不能不受处分，倒不必要阵亡才算有大关系。饱学的曾国藩也会因此而起信，比他不如底就更容易被术家所惑了，在上章所引底故事中，曲解箕示底地方很多，大体也可以用谣谶来解释它们。下头再引一段故事来证明这话。

（一一四）阅微草堂笔记（卷二十四）滦阳续录（六）：“乾隆庚寅（公元一七七0），有翰林偶遇乩仙，因问官途。乩判一诗曰：‘春风一笑手扶笻，桃李花开泼眼浓。好是寻香双蛱蝶，粉墙才过巧相逢。’不省为何语。俄御试翰林，以编修改知县。众谓次句隐用‘河阳一县花’事，可云有验，然其余究不能明。比同年往慰，司阍者扶杖蹩躃出。盖朝官仆隶，视外吏如天上人，司阍者得主人外转信，方立阶上，喜而跃曰，‘吾今日登仙矣！’不虞失足，遂损其胫，故杖而行也。数日后，微闻一日遣二仆，而罪状不明。旋有泄其事者，曰，‘二仆皆谋为司阍，而无如先已有跛者，乃各饰其妇，因俟主人燕息，诱而蛊之。至夕，一妇私具饼饵，一妇私煎茶，皆暗中摸索至书斋廊下，猝然相触，所赍俱倾，愧不自容，转怒而相诟。主人不欲深究，故善遣去。于是诗首句，三四句并验。此乩可谓灵鬼矣？然何以能前知？”

这是事后底曲解。此翰林公问底是自己底宦途，与家里琐事有什么关系？‘春风一笑手把筇’如何安在跛子身上，难道他也做县官去吗？花，粉蝶，春风等，都是极普通的字眼，安在什么事上都成，犹之庙里底签诗，随你怎样解都解得通底。

物体底运动属于物理的与化学的现象，而理解运动底却是心理与心灵作用。知识程度不同，理解底趋向也随着有差别。知识高的对于一切事态要等到理解以后才信，反之，无知识的人，不管理解透澈与否，或一知半解，甚至不知不解，便不加思辩深信不疑。所以越无知识的人，所信底越神奇，越不合论理。每听人说有一种“阴眼人”可以“白日见鬼”，而普通人有时也可以夜里见鬼。上头所说楼梯上底足音与藤椅上底声响是未见其鬼而闻其声，而且那声音是从客体的物件发出底。见鬼是主体的心理作用与生理作用。有眼病底人固然会见到种种形像，即如眼健的，有时也会因幻觉，错觉而见到。常人每在幽暗的地方或夜里见鬼。除掉幻觉错觉以外，一部分可以用后象作用来解释。在瓜棚底下，灯光如豆，疲乏的农人于日间工作之后坐在那里闲谈。其中一人忽然看见鬼影从远而来，或向他方逝去。这是见鬼底故事底一个典型。稍微懂得心理学或生理学底便知视觉有后象作用。后象所现底色彩与实物为相反的比色。如实物是黑的，后象便是白的，实物是红的，后象便现绿的，实物是黄的，后象便现蓝的，实物是白，后象便现黑的，余类推。在瓜棚下自以为见鬼底人或因看着对谈底人看得太久了，后象作用强起来，忽然望外一瞥，他眼里底后象便落在所望底地方，随着他眼睛底移动，就像有人影在移动着。他心里本有一种鬼底观念，一看见这样，当然就断定是见了鬼。在黑夜里见鬼总是披白衣底，因为别的颜色底后象不大看得见，夜间所有的色也是灰黑的，所以后象只能有不同程度底灰白色。病危的人也容易见鬼，大半也是由于错觉，幻觉，或围在他面前底亲眷所给他底后象作用。听见鬼哭或鬼叫底故事也很多，大半也是常人可理会到底。凡外界的音响都是物理作用，却要耳里底听神经能够接受才被听见。在静夜里，躺在床上，常听见像虫底唧唧嘶嘶声，道不遇是普通的“耳鸣”现象，实在是耳里底声音，与外界音响无关。凡感觉器官受刺激都发生那感官所司底感觉，眼受刺激只能发生光感觉，所以被打在眼睛周围底人必会看见满头“金星”。血液流过鼓膜底微血管，鼓膜受了刺激便发生音响底感觉。“耳鸣”也是血液通过鼓膜时所生底感觉，本没什么希奇，人却把它当做吉凶底征验。病人或信鬼底人不明白这理由，于是主观地断定他是听见鬼哭或鬼叫了。

总而言之，一切的现象都有它们底物理的与心理的原因、和客观的与主观的条件。浅知的人不明白彼此的关系便会疑神疑鬼，因而起了迷信。降箕底多是鬼灵底见解也是缺乏科学知识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