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鲁谦斋叶廷秀辑评

新都无所胡正心曰：从胡正言子著胡正行较订。

人心不如石

刘禹锡竹枝歌：城西门前艳滪堆，年年波浪不能摧。懊恨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夫人心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其本然也。明道曰：人心作主不定，正如一个翻车，流转动摇，无须臾停，所感万端，若不做一个主，怎生奈何？伊川曰：今人主心不定，视心如寇贼而不可制，不是事累心，乃是心累事。又曰：心要在腔子里。明道又曰：人有四百四病，皆不繇自家，则是心须教繇自家。然则语其功曰正心，语其关曰诚意、慎独，以戒欺求慊，大学巳明示之矣。罗一峰曰：慎之在治心，心正，百行皆正矣。

薛敬轩先生曰：子见一伶人，于三层卓上，头顶一小童，可谓危矣。因笑白喻曰：此伶、此童，此际俱无邪心，以恐惧之心胜故也。君子学道，必常存恐惧之心，如处至危之地，斯无邪心。苟安于怠惰放肆，则无限之邪心窃从而生矣。董生行韩文公作董生行曰：淮水出桐柏山东驰，遥遥千里不能休。淝水出其侧，不能千里百里入淮流。寿州属县有安丰，唐贞元年时，县人董生邵南，隐居行义于其中。刺史不能荐，天子不闻名声。爵禄不及门，门外惟有吏，日来征租更索钱。嗟哉董生，朝出耕，夜归读古人书，尽日不得息。或山而樵，或水而渔。入厨具甘旨，上堂问起居。父母不戚戚，妻子不咨咨。嗟哉董生孝且慈，人不识，惟有天翁知。生祥下瑞无休期，家有狗乳。出求食鸡来哺其儿，啄啄庭中，拾虫蚁，哺之不食，鸣声悲。彷徨踯躅久不去，以翼来覆待狗归。嗟哉董生，谁将与俦？时之人，夫妻相虐，兄弟为雠，食君之禄，而令父母愁，亦独何心？嗟乎董生无与俦。嗟嗟如此，孝行纯节，何止见咏于文公之卩，文公亦未推毂于朝，其知之于失意时乎？未可知也。愚于甲戌仲冬读礼，倚庐挥涕。读汶上董孝子传载，董少孤贫，以卖豆腐为业，出入必告母。所易钱，得一果一羹，即怀归遗母。恐为女婴分去，不尽入母口，先嘿遣妇携女出，始进而奉之。每冬，与阿妇甘忍饥寒，必竭力为母制绵衣被，夜必起视被之寒燠，枕之高下。母性刚，时有呵詈，董偕妇跪门以外，虽盛暑祁寒，必俟母色霁而后起。凡如此四十年，如一日也。母病，卩夜侍床侧，婉转问视，愿以身代。迨没，为孺子泣，燋悴至不可识。葬于所居里许，晨夕必哭拜其墓。偶夜半睡熟，起而呼母，不得，走墓所哭之。深夜月冷，哀声切切，随悲风远闻。里人有闻之泪下者，传行而闻风者争有题言。海阳胡氏刊为一帙传播。愚复忾忾叹曰：孝之感人，有如是哉！世间好事，惟忠孝便是宇宙大道理。舍大道理而高。谈性命，是割腹以藏珠也。语云：礼失而求之野。如董孝子，何尝学问，而即其事亲生死之间，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往读可斋杂记。载桐城有乞儿沈姓者，凡所丏有得，多不食，而分贮之筒篚中。有人侦其所之，沈至一河崖傍坐地，出前饮食整理之，手擎登舟陈食。老媪前跪奉酒，伺接杯，沈乃跳跃唱山歌，嬉笑以乐之，必食尽，乃更他求，日日如之，乃知是其母也。凡数年，母死，沈亦不知所之。若沈，非所谓以孝隐哉！此等洵非常人，而仅自道路之口物色之，可胜慨哉！

许鲁斋思亲诗

鲁斋七月望日思亲诗：思却千思与万思，音容无复见当时。草窗夜静灯前教，蔬圃春深膝下嬉。将谓百年供色养，岂知一日变生离。泰山为砺终磨尽，此恨绵绵未易衰。

九日思亲诗：年年九日泪沾衣，往恨伤心未易支。儿望母时儿哭母，母寻儿处母啼儿。兵尘扰扰关河迥，风色萧萧草木衰。回首天涯漫凝涕，悲风千里暮云垂。读之，知先贤一生血诚用之于亲，存没以之。人子感此，则生前之竭力当不容已矣。谚云：生前不供一杯酒，死后坟前枉奠浆。孔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至喜不敌惧，而爱日之诚，真有不能自已者矣。迪吉录云：但思身从何来，父母从何往？新枝既起，旧本为枯，竭力承欢，无奈来日苦短，则孝思自然痛切。又按：孝经云：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可见孝道无尽，一生行之不足，一事亏之有余，使于修身尽性之事尚有缺陷，终是堕落遗体，莫报亲恩。孝之道大矣哉！白玉蟾传云：孝至于天，日月为之明；孝至于地，万物为之生；孝至于民，王道为之成。是以明王以孝治天下，亦此意也。乃学者虚谈性命，反遗孝弟为常行。明道曰：性命孝弟，只是一统的事，就孝弟中便可尽性至命，此即有子所谓孝弟为仁之本意也。夫道，一而已矣。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仁者仁此，义者宜此，礼者履此，信者信此，乐者顺此。呜呼，此所谓圣贤一贯之道也。合此更有何道，更有何学？

薛文清公孝思

薛文清公瑄，至孝性生。十六岁值母丧，哭奠都如成人礼。迄葬父母后，读鲁斋思亲诗，辄潸然泪下，因和诗云：触目家山总是思，思亲况遇已。春时。日长每听诗书训，风煖频随杖屦嬉。百岁韶华成荏万，终天涕泪感暌离。白缘孤子无诚孝，不见人生有盛衰。风光满日动哀思，春草春花似旧时。堂阁巳成终古恨，斑烂不复往时嬉。中宵只解追前梦，隔岁犹如在远离。却忆高堂览明镜，曾将华发叹年衰。彷佛音容彷佛思，衣冠出入忆当时。成人未返林乌哺，稚子曾骑竹马嬉。椿老暮庭风椷戚，草荒春塳雨离离。固知罔极恩难报，只恐终天孝意衰。又夏五月十七日泛舟思亲诗：天地无穷水自流，髫年巳侍二亲游。中原道路曾驱马，江汉波涛更泛舟。孤藐光荣叨宪节，音容寂寞𮤲松楸。千思万想情何极，目送飞云到故丘。又沅州三月一日思亲诗：风木摧心巳四年，沅州春日苦暄妍。无边雨露滋群物，大地阳和浃九泉。惩忿敢忘当日训，守身期佩昔人弦。光荣不及酬亲愿，俯仰终天泪泫然。

又纪先人旧游诗之一：阴阴夏木绕茅庐，曾是先人旧寓居。梁上又来前度燕，箧中空有昔年书。声音尚想当窗发，杖屦犹疑隔户趋。五内此时摧裂甚，诗成满纸泪如珠。

又思亲诗：二亲俱久逝，孤子际明时。缪忝风霜任，深承雨露私。光荣宁及养，劬育竟何为。为愿涓滴报，焚黄会有期。

又永思堂为贺太守赋。

胪州贺守孝心纯，一日何尝忘二亲。巳痛音容随化尽，更悲霜露逐时新。情深易感无穷恨，天大难酬罔极恩。我亦有亲俱早世，为题诗卷泪沾巾。

按此知公之永言孝思，情见于诗者甚多，他不及载。蓼莪之诗日：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人子体此，生则致其孝，殁则致其哀，情固有不容自巳者矣。昔顾歆读蓼莪篇，辄执书痛泣，子路感风木，叹息亲养不及负采时，良有以也。诗曰：明发不寐，有怀二人。礼曰：人子有终身之戚，其是之谓乎！白沙上疏归养陈白沙告养诗：丹书春暖下渔矶，终是功名与愿违。鸥鸟自来还自去，江山疑是又疑非。未持寸草酬萱草，且著民衣拜衮衣。天子若怜臣母老，满船明月伴吾归。诗意切挚，可想见其孝思矣。按：白沙荐辟至京焉，敕吏部考试，辞疾不赴，上疏恳乞终养。其略曰：臣母以贫贱早寡，殷忧成疾，老而弥剧，使臣远客异乡，臣母之忧臣日甚，愈，忧愈病，愈病愈忧。忧病相寻，理难长久。臣又以病躯忧老母，年未暮而气则衰，心欲为而力不逮。夫内无攻心之疾，则外不见从事之难，上有至仁之君，则下多曲成之士。疏小，宪庙亲阅再三，明日授翰林院简讨，俾亲终疾愈，仍来供职。上表谢，不辞而归。学士李某赠别诗云：只有报恩心未老，更无辞表意全真。盖实录也。

又按：白沙事母甚谨，在外母有念，辄动心亟归。及母丧，服阕，绝不衣锦绣，曰：向为亲娱耳。其论治道曰：天下非诚不动，非才不治，必才与诚合，而后治化可兴。亦确论也。

云霄忤贵人

明边贡赠北山周子诗：华发青袍不染尘。宦程回复主恩，新，县人争说中都宰曾向云霄忤贵人。读此而有感于世事之日盲也。忤贵之名，人知羡之；忤贵之实，人争趋之，何也？夫阿附权贵，所以求福，柰小人之性无常，能福我，即能祸北，况冰山易尽，则权贵且不能自保，我何如哉？故均一死也。死于附权，则遗臭万代，死于守工，则流芳百世。屈膝执政，洗马御史，当其得志，巳奄奄泉下之人，不识命数到来，则蚁膻蛾火，立见濡首巳耳。

愚往有任事议，每思告之海内意气男子。及阅迪吉录忘身总论，良有当焉，附录于后。

忘身总论夫忘身何关于为善也？不知居官经世，大是非、大利害处，往往关着性命。暇时虽能经纶守正，到这里慑嚅不坚，依违首领，则杀人以媚人者有之，不则模棱首鼠，败坏国家事，而世界受其荡轶者有之。古来干世豪杰，成大功名、大人品，俱从百炼真金，万死一生中来。此中得个气力，而后国家始受其用。如郭令公之单骑见，李临淮之置刀𮧵中，韩蕲王之十指存四，刘顺昌之积薪待尽。彼出入万军中，矢石交下，神气不动，默然制胜，岂易易哉？其身巳早置为国家有矣，然犹曰战将也。如徐有功、狄梁公、李藩，俱陷大辟，裴晋公、韩魏公、张魏公委身剑侠，然卒以不死，勋满天地，名悬日月，彼固于此舍得尽，而后大用随之耳。微独吾人自处，须时时丧元沟壑，挺身锋刃，即造物神鬼，亦辄以此勘人。勘得过时，神灵供其呵护，宇宙属其撑持；勘不过时，虽寻常富贵，尺蠖自好，亦只是傍门作活，未有能为当世第一等人、第三等事者也。古来豪杰，生平阅历，自可槩观。如王衍、殷浩、崔司徒等，其始也亦自负壁立万仞，衒声四海，然见草而悦，见狼而战，羊之质故在也，一遇事变，则弁服嘶声，咋舌丧胆，彼又安能争乾坤之命而定民物之性哉？盖其植根原是假的，假与假相酬，浊乱世界。或受得些小福泽，巳自便宜，奈享名太重，自任太过，到得泄脚露手起来，一筹不展，为天下笑。以此言之，假事断断是弄不成大，鉴临甚昭，自不容一个伪货，欺天罔人，侥幸成功耳。故此处急宜打得清净，揉身粉碎，普度救济，付与天地万物。即不幸而死，岳武穆、文丞相之死，视韩侂胄、贾似道何如哉？人孰无死，有横死者，自视冤对不可避，然真忠孝，其死为明神，朝廷显赠，崇祀赫奕，子孙食荫，未见权奸之死，有如此世福也。母论权奸，即如哥舒翰、萧至忠、王涯、贾𫗧辈，奄奄趋附，图保首领，而当其大限到时，玉石无遗，早知亦是这等横死，何不烈烈轰轰，顶天立地去乎？又如汉武帝、唐武后时，乾坤何等？其无事夷灭者，不可胜数，而当时持平之吏，无一死也；阿意酷虐者，则未有不死。即不敢以是尽槩祸福，然命之为命，不益可自信乎哉？又何必惴惴然为肉为羹，惜其狗吠狐丛之性命，而种毒当世也？于此学得，方是真学，于此舍得，方成喜舍进之，则一丝不挂，无名无功，道德作用，应念而满，亦即此无我相之能事耳。

道术不杀生者能长生，余于济世，亦云任事议论天下事，于今曰议之不易，任之良难，而愚独于难者易言之。一曰明哲保身之说，最足阻人敢为之气。夫人穷年呫哩，始博一官，父母妻子环而待命，爵禄身名，有初图终，一蹈履尾，动忧堕渊，谁肯轻性命而为国家者？而愚窃谓人世升沉，原不可问，居官尽职，分所当然。昔人鞠躬尽瘁，与身终始，岂异人也哉？韩魏公云：任国家事，直当以死付之。朱文公曰：学者须常以志士不忘在沟壑为念，则道义重而计较生死之心轻矣。历观古来英雄，济天下事，俱从舍死忘生中来，脱有毫发爱根，便慑嚅观望，任天下必无力矣。又况荣辱晦显，命数前定，人非生而佩印绶者，岂不可以予夺听之朝廷乎？一日投鼠忌器之说，最足挫人执法之心。夫明知孰为伸法，孰为枉法，中起顾忌，疑虑丛生，一鉴直前。之取戾，微闻局外之调停，两端首鼠，主持立摇。愚谓总之不从国家起见也。生我成我，莫如君父，食其禄者任其事，责成非浅。天下事惟公道足以自信，足以服人，吾执其公，即天地鬼神犹钦之，而彼不公者，能违众心而遽施铄金销骨乎？且积公懋而毁自灭，誉自来，三代之直道，未始不在人心也。

一曰掣肘牵制之说，最足柔人担当之骨。夫事有可否，人有公私，使公为他山之攻，犹为有益之药石也。若私为众楚之咻，则亦直行所是可矣。

或者曰：以上掣下，权不繇巳，如何？愚谓：从此斟酌曲当，正观定力，平生所学，何处可负？明道先生曰：一命之士，苟存心于利物，于事必有所济。惟有利物济事之心，自有行方术圆之智。茫茫宇宙，电光驹隙，千秋事业，决于一朝，谁为制人之生命者，而不畏。明法畏掣肘乎？试就时事而略言之，吏治之日敝也，繇于道法之不明；民生之日蹙也，繇于守令之旷官。守令之旷官，繇于贤否之混淆；贤否之混淆，繇于评官之失实；评官之失实，繇于采访之远民。率今之道，而欲吏治民生顿有起色者，未之有也。无他，议事易而任事难也。嫉贤报诗贾似道赞窜叶李，及似道有罪，而李召用，相遇于道，李赠诗云：君来路，我归路，天理彰彰胡不悟。雷司户，崖司户。

客中邂逅欠蒸羊，聊赠一篇长短句。其用雷司户事，以丁谓曾赞贬寇准。及谓窜崖州，道出雷州，准使人以一蒸羊迎于道，谓求见，竟绝之。乃知嫉贤之报天，未尝不速也。千古而下，如文潞公之荐劾巳台谏，真为国家，不为一巳也。凡谏臣以讦直成名，亦间有不是处，但因之而遽谓不足信，启人主薄谏臣之端，则言路之塞，从此始矣。永乐朝，谏臣极论建都事，与大臣跪立争辨，祸且不测，赖夏尚书原吉引咎，力护谏官而免。或问其故，曰：吾侪经事久，虽失计，上犹宽之。若使谏臣获戾，其失不小。夏之用心，其犹潞公之心哉！又阁下李贤尝议杨文贞为本朝巨擘，然以攻巳者为轻薄，必欲黜之，视文潞公何远哉！及自家入相，以罗伦议巳，遂谪为提举。或引潞公故事请留伦。贤曰：潞公市恩，归怨朝廷，吾不可袭之也。此言真得罪于天下万世矣。然则言官建白，斟酌事非，真见人非大恶，亦当为国惜体，勿贻势极之反，而相量休容，则当以护惜直臣为第一义，实实以致千万世太平为心，共商国事为急，则悖入悖出，不期而销。不然，其不为气熖所用者鲜矣。鸣珂游帝都李泌少为诗口：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冇意无。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可谓有志矣。

相廉夫诗

张士诚据吴中，东南名士多往依之，不可致者，惟相廉夫一人。士诚无以为计。一日，闻其来吴，使人要于路。廉夫不得巳，乃一至宾贤馆中。时元主方以龙衣御酒赐士诚，诚闻廉夫至，甚悦，即命饮以御酒。酒未半，廉夫作诗云：江南岁岁烽烟起，海上年年御酒来。如此烽烟如此酒，老夫怀抱几时开？士诚得诗，知廉夫不可屈，不强留也。

彭泽说渊明

夏正夫过彭泽诗曰：县楼寂寂枕江声，五里荒山二里城。彭泽到今更几令，县人开口说渊明。愚按：柴桑翁作县八十日，有何功德及民，而异代口碑犹啧啧不泯，无乃以其人品之高，如龙潜凤戢然耶？

张刺海过苏步坊，赋诗曰：东坡昔曰此闲行，此地遂留苏步名。何事章惇瘗毛骨，子孙羞认是先茔。愚按：东坡投荒岭海，章惇实为之，而后世流芳遗臭乃如此，孰谓人心无春秋哉？修书闹几塲景泰朝锐意欲修续通鉴纲目，伫俟志书完日开馆。时丁参议与宋尚宝尚气失色，忿詈干馆中。陈缉熙遽成三诗云：参议丁公性大刚，宋卿凌慢亦难当。乱将毒手抛青史，故发抢言污玉堂。同辈有情难劝解，外郎无礼便传扬。不知班、马、韩、欧辈，曾为修书闹几塲。明日二人闻之，悔恨自解，谢曰：毋更贻斯文笑也。

尝论人臣所以不和者，只恐夺宠能故耳。夫予夺原听之君父，勤劳本责之职分，从国家起见，何处容得我私？况比肩立朝，相与有成，如皋、夔、周、召、郭、李、韩、范，并凑于一时，萧、曹、丙、魏，姚、宋、王、寇，掩映于前。后语云：独力无成，正是之谓也。人情中化得一分，便大得一分。如召公不悦，周公留之，临淮知怨，汾阳释之，莱公结恨，王公荐之，范公拂裾，韩公就之，皆是平心无我，忘身体国，大关系处。若忌根仍在，勉强抛却，恐有决裂处也。此处正须学问涵养中来，何可易言。韩公当国时，最被司马温公激恼，然韩公包荒听受，无几微见于颜面。常朝一不押班，王陶便指为跋扈，而公亦无愠色。盖巳为侍从台谏，则能攻宰相之失，巳为宰相，则能受侍从台谏之攻，此正无意无我，人巳一致之道也。岂有巳则能攻人，而人则不欲其攻巳哉？

陆象山与罗春伯书云：宇宙无际，天地开辟，本是一家。来书乃谓自家屋里人，不亦陋乎？谓之自家，不知孰为他家。古人但问是非邪正，不问自家、他家。舜于四凶，孔子于少正卯，亦治其家人耳。愚谓党同伐异，正是看得有自家人耳。若从国家起见，则自身非我有，而况于人乎？愚谓忘身体国，不特同寅和衷为然，汲引人才，正见以人事君之义。明侍郎黄公孔昭为选郎时，持选法最慎，汲汲以人才为意。尝曰：国家之用才，犹农夫之积粟。粟积于丰年，乃可以济饥，才储于平时，乃可以济变。自矫激沽名，以闭门谢客为高，天下人才何繇知之？故公退辄延。见询访有所得人，必书于册，往往量其才，随其地，参之舆论，荐于天官卿，务使用各当其才，虽小官卑职，亦不敢忽。在文选者十五年，噫，可法矣！狗监荐才唐伯虎题相如涤器图：琴心挑取卓王孙，卖酒临邛石冻春。狗监犹能荐才子，当时宰相是何人？因思人臣之义，莫大乎以人事君。有如时正需贤，事急用贤，力能举贤，而罕闻有同升公陟之雅，必其人原非实心体国者也。孟子曰：不祥之实，蔽贤者当之。孔子尝论贤大夫，而取鲍叔、子皮，加于管仲、子产之上，以其能荐贤也。以臧文仲为窃位，以其知柳下之贤而不与立也。但荐贤甚难，功高则凌逼易生，才高则抗拂易起，势均党分，则嫌隙谗间，形迹危疑，不可胜道。如鼎、浚、洛、蜀之党，且相倾轧，况其下乎？嗟嗟！世之盛也，士修其实，不求名而名自至；世之衰也，士自修其实，不求名，而名则不至。岂易之？言潜言见，亦有数焉，而不可强与。稽古韩文公三上宰相书，范文正以丁忧上宰政书，自是忧世热肠，匪为私也。今有行之者，必笑为躁于进矣，士将何以自见哉？读颜光衷迪吉录载推贤举能之报，因言：不独宰相宜得人，自古圣贤豪杰，无不繇此。汉高问人于监门卒，得郦食其，收子房于韩相，拔陈平于亡，汲汲求贤，何破格也？昭烈三屈隆中，而天下巳鼎定。又如夫子大圣，而齐交平仲，郑兄子产，一遇程本于道，即修币定交；若或失之。遇浣女有异，则命子贡抽琴去轸往说之。其汲汲于人如此。故子游宰武城，而夫子首问得人，此第一要义也。子贱宰单父，只用父事兄事，便巳了了。今世士大夫祗急簿书，不知政本，又见一二卑贱儒绅，请托奔求之可厌，一槩峻其门户，尊巳凌人，乌足与言风化哉？故经世而不知急人，不成大功；度世而不知急人，不成大道。诚使庙堂以及外任，莫不彰善崇德，求贤敷教，何忧人才不盛，俗化不美乎？且自家善量器格，全在于此处别大小耳。

题清风岭诗术王烈妇

清风岭事，昭灼在人耳目，七大夫过而题诗者甚众。相廉夫诗云：界马驳驮百里程，清烽后夜血书成。祗应刘阮桃花木，不似巴陵汉水清。后廉夫悔之，乃更作诗，有宁从湘瑟声中死，不向胡笳拍里生之句，则与前诗迥不相侔矣。夫诗贵忠厚，王妇之事，烈烈如此，可谓难矣。若于无过中求有过，岂忠厚之道哉！送诗励夫王达妻徐，性聪慧能诗，达署河津教谕，弘治中。应湖广聘典试，徐送以诗云：乌纱巾上即天宫，耻见怀金夜半中。谁敢欺心沾雨露，同流杨震起清风。又千里求君试秉衡，低昂屡变称斯平。勿徒苟取亏天理，心似长江彻底清。达次途中，果有以贿嘱者，怒而却之，寻举一子。徐训以诗，有道非身外无难事，称此青春好自修之句。子名扇，亦举山东乡试。妇德母仪，谈者美之。甄节妇歌节妇甄氏，年二十配夫，三载而夫卒，或有劝其攺适者，节妇哭曰：此言何至吾耳乎！吾闻妇之事人，从一无二，吾生为某氏妇，死为某氏鬼矣。闻者恻恻毛竖。於戏！妇贞其夫，子孝其亲，臣忠其君，是皆出于秉懿之正，天柱赖以立，地柱赖以固者，恶可无闻哉！湖西罗子伦为作歌曰：

泉流不归山，雨落不上天。妾心死不回，金石无全坚。白日经中街，飘忽沉西海。妾心日不如长夜，瞳瞳光不攺。明月悬清辉，三五二八圆又亏。妾心月不如一圆，耿耿无亏时。妾心一寸铁，不与洪炉灭。妾心万钓石，不触洪涛裂。妾发可剪，妾头可截，妾心之白不可涅。忆妾二十春，结发事良人。焉知三载皇天倾，罗帏绣幕生素尘。怀中三岁儿，水上浮沤伦。白发萧萧垂老亲，彩衣零落空悲辛。吾闻陈孝妇，夫死养姑心愈固。朱幡人奏丹书来，黄金北斗高门户。又闻耜梁妻，一哭梁山倾。精诚变天地，黄土非无情。君不见章台女倾城华。去年嫁东邻，今年归西家。颜色皎皎如桃花。如桃花贪结子，红颜不惜污泥沙。回首天汉上，双凤缥缈凌紫霞，蓬蒿仰面空咨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