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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昆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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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冈附近一山溪过道处,有树,有石。因大旱溪涸见底,远处有凿石声。时上午十时。石工甲乙上。

甲 这天时可受不了!卞老师这是逼着我们做工。

乙 天时倒没有甚么,过了端午也该热了。倒是这老不下雨怎么得了?整整有四个月了,可不是四个月?打二月起,一滴水都没有见过,你看这好好的树都给烧干了!这泉水都见了底了!老话说的“泉水见了底,老百姓该着急”,这年成怕有点儿别扭。息息走罢,这树林里凉快。

甲 息息,息息。啊唷,这满身的汗就不用提了!(坐石上)你抽烟不?(捡石块打火点烟斗)

乙 我说老韩,这几天老卞准是有了心事了。

甲 你怎么知道?

乙 瞧他那样儿就知道。他原先做事不是比谁都做得快,又做得好。瞧他那劲儿!见了人也有说有笑的。这几天他可换了样了,打前儿个家里回来,脸上就显着有心事,做事也没有劲。昨儿个不是把一尊佛像给雕坏了?该做事的时候也不做事,老是一个人走来走去,搔头摸耳的。要没有心事他怎么会平空变了相儿呢?

甲 对了对了,给你这一说破我也想起来了。昨儿不是吗,我吃了晚饭出来,见他一个人在那块石头上坐着,身子往前撞着,手捧着脸,眼光直发呆,像看见又像看不见,我走过去对他说:“卞师父,吃了饭没有?”他不能没听见,可是他还是那愣着,活像是一尊石像。回头我声音嚷高了,我说:“喂,卞师父,怎么了?睡着了还是怎么着?”他这才听见了,像是做梦醒了似的站起来说:“老韩,是你吗?”你说得对,要没有心事,他决不能那么愣着。

(树林外有弦声,甲乙倾听。)

乙 又是他,又是他!

甲 谁呀?

乙 那弹三弦的老瞎子。谁也不知道他是那〔哪〕儿来的。他住在那甚么关帝庙前的一间小屋子里。也没有铺盖,也没有甚么,就有他那三弦,早晚出来走道儿,就拿在手里弹。也不使根棍儿,可从来不走错道。有人说他是神仙,有人说他算命准极了,反正他是有点儿怪。

甲 他这不过来了吗?

(瞎子自石边转出,手弹三弦。坐一石上。)

乙 我们问问他好不好?

甲 问他甚么?

乙 问他——几时下雨。

甲 好,我来问他。(起身行近瞎子)我说老先生,您上这儿来有几时了?

瞎 我来的时候天还下着雪,现在听说石榴花都快开过了——时光是飞快的。

甲 听说您会算命不是?

瞎 谁说的?命会算我,我不会算命。我是个瞎子,我会弹三弦,命——我是不知道的。

甲 (回顾乙)这怎么的?

乙 (走近)别说了,人家还管你叫活神仙呢!街坊那胡老太太不是丢了一个鸡来问你,你说“不丢不丢,鸡在河边走”,后来果然在河边找着了不是?别说了,是瞎子还有不会算命的?咱们也不问别的,就这天老不下雨,庄稼都快完了,劳您驾给算算那〔哪〕天才下雨?

瞎 甚么?

甲乙 (同)那〔哪〕天下雨?

瞎 下雨,下雨,下血罢,下雨!

甲乙 (同)您说甚么了?(指天)下雪?

瞎 你们说下雨,我说下血,说甚么了!

甲乙 (惊)下血?(指手)

瞎 对呀,下血,下血,下血!

(甲乙惊愕,相对无言,卞昆冈与严老敢自左侧转出。见瞎子,稍停步复前)

卞 老韩,他说甚么了?

甲乙 (同)我说是谁,是卞老师跟严大哥!

卞 他说甚么了?

乙我们问他那〔哪〕天下雨,他不说那〔哪〕天下雨,倒还罢了,他直说下血,下血,下血,他又不往下说,你说这叫人多难受,甚么血不血的。

卞 你们知不知道那〔哪〕天下雨?

甲乙 不知道呀。

卞 还不是的,你们不知道,他怎么能知道?

瞎 对呀,你们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

甲乙 (怒)你倒是怎么回事,人家好好的请教你,你倒拿人家开心,活该你瞎眼!

瞎 瞎眼的不是我一个,谁瞎眼谁活该,哈哈。

甲乙 (向卞)卞老师,你说这瞎子讲理不讲理?

卞 得,得,这大热天闹甚么的,你们做工去罢。

甲乙 (怒视瞎子)真不讲理!(同下)

瞎 讲理,这年头还有谁讲理!

卞 得,你也少说话。

瞎 谁还爱说话了罢!他们不问我,我还不说哪!哈哈哈。

严 不管他了,老师,还是说我们的。这边坐坐罢。

(卞严就左侧石上坐。瞎子起,摸索至一树下,即倚树坐一石上,三弦横置膝上,作睡状。)

卞 咳!

严 师父有心事,可以让老敢知道不?

卞 不是心事,倒是有点儿——为难。

严 甚么事为难,有用老敢的地方没有?

卞 多谢你的好意,老敢,这事儿不是旁人可以帮忙的。

严 那么你倒是说呀,为甚么了,老是这唉声叹气的?

卞 也不为别的。你是知道我的,老敢。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你是知道的。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青娥真是好,我们夫妻的要好,街坊那〔哪〕一个不知道?她是产后得病死的,阿明长不到六个月就没有了娘,是我和老太太费了多大的心才把这孩子领大的。

严 阿明真是个好孩子。

卞 阿明今年八岁,我的娘今年六十三。可怜她老人家苦过了一辈子,这几年身体又不见好,阿明又大了,穿的吃的,那〔哪〕样不叫她老人家费心?咳,也难怪她,也难怪她!……她原先见我想念青娥,她就陪着我出眼泪,她总说:“快不要悲伤了,昆冈,这孩子就是青娥的化身,我们只要管好了他,青娥也可以放心了。”后来她看我满没有再娶的意思,她就在说话上绕着弯儿要我明白。咳,我又何尝不明白呢?青娥在着的时候,她好歹有一个帮助,婆媳俩也说得来,谁家婆媳有我们家的要好?青娥一死一家子的事情就全得我娘来管。我又不能常在家,在家也不成,只是添她老人家的累,吃的喝的,都是她。早两年身体还要得,家事也还可以对付。去年冬天的那一病,可至少把她病老了十年,现在走道儿都显着不灵便。她自己也知道,常对我说:“昆冈,我是不成的了呢”,我听了她的话我心都碎了。她呀,打头年起,就许我不回家,我要一回家,她就得唠叨。

严 她要你——

卞 可不是。她要我再娶媳妇。我这条心本来是死了的。每回我看着阿明那一双眼睛,青娥就回到了我的眼前。我和青娥是永远没有分离过的,我怎么能想到另娶的念头?可是我的娘呀,她也有她的理由。她说她自己是不中用的了,说不定那〔哪〕天都可以……可是一份家是不能不管的,阿明虽则机伶〔灵〕,年纪究竟小,还得有人领着,万一她要有甚么长短,我们这份家交给谁去,她说。她原先说话是拐着弯儿的,近来她简直的急了,敞开了成天成晚地劝我。“阿明不能没有一个娘,”她说,“你就不看我的面上,你也得替阿明想想,”她说。“谁家男人有替媳妇儿守寡的,”她说,“你为青娥守了快八年了,这恩义也就够厚的了,青娥决不能怪你,你真应得替活着的想想才是呢,”她说。这些话成天不完的唠叨,你说我怎么受得了?老敢!

严 真亏你的,师父。我听了都心酸,老太太倒真是可怜,说的话也不是没有理。本来末〔么〕,死了媳妇儿重娶还有甚么不对的,现在就看您自己的意思了。您倒是打甚么主意?

卞 这就是我的为难。说不娶罢,我实在对不住我的娘,说娶罢,我良心上多少有点儿不舒泰。近来也不知怎么了,也许是我娘的缘故,也许是我自己甚么,反正说实话,我自己也有点儿拿把不住了——。

严 师父!

卞 (接说)原先我心里就有一个影子,早也是她,晚也是她。青娥,青娥,她老在我心里耽着。近几天也不知怎么了,就像青天里起了云,我的心上有点儿不清楚起来了。我的娘也替我看定了人,你知道不,老敢?

严 是谁呀?

卞 就是——就是我们那街坊李七妹……

严 (诧异)李七妹,不是那寡妇吗?

卞 就是她。

严 她怎么了?

卞 我不在家,她时常过来看看我的娘,陪着她说说笑笑的。她是那会说话,爱说话,你知道。原先我见着她,我心里一式儿也没有甚么低哆,可是新近我娘老逼着我要我拿主意,又说七妹怎么的能干,怎么的会服侍,这样长那样短的,说了又说,要我趁早打定了主意。要不然她那样活鲜鲜的机伶〔灵〕人还怕没有路走,没有人要吗,我娘说。我起初只是不理会,禁不得我娘早一遍晚一遍的,说得我心上有点儿模糊了。我又想起青娥,这可不能对不住她,我就闭上眼想把她叫回来,见着她甚么邪念都恼不着我。可是你说怎么了,老敢,我心上想起的分明是青娥,要不了半分钟就变了相,变别的还不说,一变就变了她……

严 她是谁?

卞 可不是我们刚才说的那李七妹吗?还有谁?

严 把她赶了去。

卞 赶得去倒好了,我越想赶她越不走,她简直是耽定了的,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严 您该替阿明想想。

卞 可不是,要不为阿明,我早就依了我娘了。那〔哪〕家的后母都不能欢喜前房的子女,我看得太寒心了,所以我一望着阿明那孩子,我的心就冷了一半。

严 呒,还是的!

卞 可是我娘又说,她说李七妹是顶疼阿明的,她决不能亏待他。有一个娘总比没有娘强,她说。

严 师父!

卞 怎么了?

严 我也明白您的意思了。您多半儿想要那姓李的。

卞 可是——

严 可是,我说实话,那姓李的不能做阿明的娘,也不配做师父的媳妇。趁早丢了这意思。师父要媳妇,那〔哪〕儿没有女人,干么非是那颠〔癫〕狂阴狠的寡——

卞 别这么说,人家也是好好的。

严 好好的,才死男人就搽胭脂粉!

卞 那是她的生性。

严 (诧视)师父,您是糊涂了!

(林外一女人唱声)

卞 听,这是甚么?

瞎 (似梦呓)下雨,下雨,下血罢,下雨!

卞 (惊)怎么,他还没有走?

严 他做着梦哪!

(唱声又起,渐近。)

卞 (起立)喔,是她!

严 是谁?

卞 可不就是她,李七妹。

严 喔是她!

(李七妹自右侧转入,手提水吊,口唱歌)

李 (见卞现惊喜色)唷!我说是谁,这不是卞爷吗?

卞 (起立)喔,李嫂子。

李 (微愠)甚么嫂子不嫂子的,我名字叫七妹,叫我七妹不就得了。

卞 (微窘)你怎么会上这儿来呢?

李 你想不到不是!我告诉你罢,我姑母家就在前边,昨儿她家里有事,把我叫来帮帮忙儿的。这天干得井水都吃不得了,我知道这儿有泉水,我溜踏着想舀点儿清水回去泡一碗好茶吃。谁知道这太阳凶得把这泉水都给烧干了,我说唷,这怎么的,难道这山水都没了,我就沿着这条泉水一路上来。这一走不要紧,可热坏了我了,我瞅着这儿有树,就赶着想凉快一忽儿再走,谁知道奇巧的碰着了卞爷你!唷,可不是,这里该离大佛寺不远儿了,那不就是您做工的地方么?

卞 不错,就差一里来地了。

李 (看严)这不是——严大哥么?

卞 是他。

李 唷,你好,咱们老没有见了。

严 好您了,李嫂。

李 我说这不是你们正做工的时候,你们怎么有工夫上这儿来歇着。

卞 我们打天亮就做工,到了九、十点钟照例息息再做。我们也是怕热,顺道儿下来到树林里坐坐凉快凉快的。您不是要舀水吗?

李 是呀,可是这山溪都见了底了,那〔哪〕有一滴水?

卞 这一带是早没有了,上去半里地样子还有一个小潭子,本地人把它叫作小龙潭的。多少还有点儿活水,您要水就得上那边儿舀去。

李 可是累死我了,再要我走三两里地,还提留着小吊子,我的胳膊也就完了!

卞 那您坐坐罢,这石头上倒是顶凉的。

李 多谢您了,卞爷!

卞 (看严,严面目严肃)这么着好不好,您一定要水的话,就让严老敢上去替您取罢。

李 (大喜)唷,这怎么使得!严大哥不是一样得累(看严,严不动)!不,多谢您好心,卞爷,我还是自己去罢……

卞 要不然就我去罢。(向李手取水吊)

李 (迟顿)我怎么让您累着,我的卞爷。

卞 咱们跑路惯着的,这点儿算甚么。(取水吊将行,严向卞手取水吊)

严 师父,还是我去。

卞 (略顿)好罢,你去也好。

李 太费事了,严大哥,太劳驾了!

严 (已走几步,忽回头)师父,您还是在这儿耽着,还是您先回去?

卞 (视李)快点儿回来罢,我在这里等着你哪。

(严目注卞李有顷,自左侧下)

(卞李互视,微窘,李坐石上)

李 卞爷,您不坐?

卞 我这儿有坐。

李 卞爷,您老太太近来身体远没有从前好了似的?

卞 差远了。

李 阿明那孩子倒是一天一天长大了。

卞 长大了。

李 孩子倒是真机伶〔灵〕。

卞 机伶〔灵〕。

李 奶奶一个人要管他吃管他穿的,累得了么?

卞 顶累的。

李 卞爷!

卞 李——七妹!

李 街坊谁家不说卞爷真是个好人。

卞 我?

李 可不是,您太太真好福气。

卞 死了还有甚么福气?

李 人家只有太太跟老爷守节的,谁家有老爷跟太太守节的——卞爷,您真好!

卞 呒……

李 真难得,做您太太死了都有福气的……

卞 呒……

李 可不是,女人就怕男人家心眼儿不专,俗话说的见面是六月,不见面就是腊月,谁有您这么热心?

卞 七妹!

李 卞爷!

卞 (顿)您几时回家去?

李 您几时回家去?

卞 我明儿不走后儿走。

李 我那〔哪〕天都可以走,您带着我一伙儿回去不好吗?上回我跟王三嫂回得家顶晚怪怕人的。有您那么大个儿的在我边儿上,我甚么都不怕了。

卞 老敢该回来了罢。

李 他倒是腿快,卞爷您真有心思,省了我跑,这大热天多累人。回头他回来了,您就陪着我上我姑母家去喝一杯茶不好吗!就在这儿,不远儿的。

卞 我不去罢。

李 那怕甚么的。那家子又没有人,您喝口水再回去做工不好?

卞 呒……

瞎 (似梦)你们不问我,我还不说哪,谁愿意多嘴多烦的?

(卞李惊视。严提水吊自左侧转上,汗满头面,卞李起立)

严 来您了!

李 这不太劳驾了,严大哥!(向卞)我们走罢。

严 师父,您还上那〔哪〕儿去,今儿您不该雕完那尊像么?

卞 我陪着李嫂去去就来,你先回去罢。

(卞自严手接水吊,与李自右侧下。严兀立目注二人,作沉思状。)

严 糟!

瞎 (挈三弦起立)下雨,下雨,下血罢,下雨!(弹弦自右侧下,弦声渐远。严兀立不动,幕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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