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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的沉重之思

第十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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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施特劳斯:你试图在整本书的语境下来理解第八章, 这当然很必要。但是,这也有劣势,即必须拉出一条整本书的线索。你将第八章理解为尼采关于未来哲人之可能性的反思。根本上来说,这种理解没错,但尼采在第八章中根本没有谈论哲学,仅有几处对英国哲学的批评。另一方面,正如你论文的结论所示,第八章预言了欧洲发生的或可能发生之事。因此,我们需要更全面地审视这一章:尼采对欧洲的政治期许是什么?你应该或多或少知道那个时代欧洲的处境。当时有国际社会主义运动,不过尼采没有提到这个词,替代选择的是什么?

学生:替代选择是俾斯麦,他看起来令人恐惧。

施特劳斯:是的,尼采无疑批判这种选择。那么,尼采的倡议是什么?他的方向是什么?你在论文有几次提到,我很乐意帮你把这几处评论综合到一起。

学生:尼采似乎倡议某种程度上一个统一的欧洲。

施特劳斯:很好。这是一个极好的方法,我们已经看到,两次世界大战后,欧洲的统一这一倡议变得多么重要。

学生:似乎是尼采期待欧洲的统一,另一方面,社会主义提供了一个统一的欧洲,不过尼采反对社会主义的欧洲,因为后者趋向一种畜群道德。

施特劳斯:是的,但是社会主义者严格来说不是欧洲人,不是尼采所谓的“好欧洲人”,而是国际主义者。与之相反,尼采将自己限于欧洲,那么在尼采看来,欧洲的核心是什么?

学生:德国。

施特劳斯:是的,另一个国家呢?

学生:法国。

施特劳斯:嗯,法国。漏掉了哪个国家,我的意思,除了葡萄牙外?

学生:俄罗斯。

[153]施特劳斯:俄罗斯不属于欧洲,不属于戴高乐所谓的“祖国”。

学生:英国。

施特劳斯:是的,是英国。你看,这是多么热门的话题,他似乎预见到欧洲共同体以及类似的事情。这非常惊人,尽管尼采的理由非常不同。要是不考虑二人所处的形势,有人兴许能将尼采的观点等同于戴高乐的观点,戴高乐的表达是“europe of the fatherlands[祖国的欧洲]”,意思是对祖国必须比尼采所建议的保留更多的认同。无疑,第八章是这本书最漂亮的一章,这一章的漂亮也是在下述意义上说,即可以像阅读高级杂志那样轻松读懂这一章,这一章的任何地方可能都是无与伦比的。当然,这一章的内容现在已经过时,因为尼采一点也没预料到下述处境:一个其边界是从维斯瓦河(vistula)到大西洋的统一欧洲,作为一个世界强权,弱于俄罗斯和美国。

你非常严肃地对待第八章的标题“民族与祖国”,并且辨识出尼采对祖国持批判态度。我认为,在尼采看来,祖国是一个危险的创造。这一章除了提及例如俾斯麦对德国人的作为外,是否还在别处提到祖国?

学生:我不记得了。

施特劳斯:对于像尼采这样的作者来说,进行类似的统计非常必要,即要统计提及民族和祖国的次数和语境。关于这篇论文,有没有问题?好,我们现在必须读第七章的两条格言,上节课由于时间关系没来得及读。这两段对于理解整本书标题的含义非常必要。我们从格言219开始读。

朗读者[读文本]:

道德判断和道德谴责,这是智力偏下者对智力较高者惯用的报复,也是一种对自己先天禀赋(nature)不足的补偿,终于有机会获得精神、变得细腻起来:——(219,页176)

施特劳斯:顺带提一下,此处的nature[自然]一词也没有加引号。尼采此处用以指精神词是法语esprit[精神、才智、机敏],而不是英语的spirit。有没有人可以翻译一下这个词?

学生:一般用wit[才智]对译esprit。

[154]施特劳斯:是的,但wit的含义还是比esprit窄,至少依照今天的用法如此。

朗读者[读文本]:

终于有机会获得精神、变得细腻起来:——邪恶得以精神化(英译:spiritualized)了。(219,页176)

施特劳斯:不是英文spiritualizes[精神化]的意思。这里的意思是说,邪恶让民众变得非常聪明和敏感,你们可能都有这种经验。尼采在这方面走得更远。

学生:这本来是霍布斯的教诲吗?

施特劳斯:某种程度上,是的。

朗读者[读文本]:

从根本上来说,他们从心底里感到舒畅,因为有这么一个尺度存在,他们可以和那些精神富足、得天独厚的人平起平坐了:——他们为“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而奋斗,因而几乎已经需要信仰上帝。他们中有无神论最坚决的反对者。谁要是对他们说,“崇高的精神是一个仅有道德的人身上任何正直和可敬的品质所无法企及的”,他们准会暴跳如雷:——我会小心避免这么去说。相反,我会用我的一番道理奉承他们:崇高的精神本身只不过是道德品质的最终产物;崇高的精神综合了据说“只有道德的人”身上具有的某些状态,某些通过长期训练或家族世代相传一一获得的状态;崇高的精神就是正义的化身,是严厉的化身,这里所谓的严厉乃是一种善良之严,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在于维护这个世界的等级秩序,而且不仅在万物之间,不仅在世人之间。(219,页176-177)

施特劳斯:这就是关键,它与我们将要读的另外一条格言有相同的意思:超善恶绝不意味着动机或欲望的无政府主义,这是不言而喻的。超善恶是超道德的,因此也是高于道德的,它预设了一种最高等级的道德文化。我刚说的另外一条意思相同的格言是226。

朗读者[读文本]:

我们这些非道德主义者!——这个与我们相关的世界里有我们的爱与恐惧,这个几近无形无声的世界里充斥着完美的命令与臣服,这个世界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几近”纠结、棘手、尖锐、敏感的世界:是的,这个世界防备甚严,不让笨拙的观众和要套近乎的好奇心有机可乘!我们缠入了牢度极高的责任之网,套上了责任之衫无法脱身——,在里面我们是“负有责任的人”,连我们也是!(226,页185)

施特劳斯:这里的“我们”就是指“我们这些非道德主义者”。

朗读者[读文本]:

有时候,这是事实,我们戴着自己的“脚镣”跳舞,行走于我们的“刀剑”之间;但在更多的时候,这也是事实,我们对此气得咬牙切齿,为自己命运中这一切暗藏的艰难困苦而焦躁不安。但是无论我们想怎么做,那些傻瓜和表象会说我们“是些不负责任的人!”——总有些傻瓜和表象和我们不过去!(226,页185-186)

施特劳斯:如果不想误解尼采的非道德主义的意思的话,我们必须牢记这一点。尼采的非道德主义不是指道德瓦解和放弃对人的最高要求。相反,依照尼采的说法,基于尼采的教诲对人提出的要求要比依照早期道德提出的要求更高,因为尼采对人提出的要求基于人的自我命令和对自己命令完全负责,早期道德对人提的要求则归因于对上帝或自然或理性的责任。如果我们不想粗鄙地误解尼采的话,就必须考虑到这一点。

接下来我们开始读第八章。在mr.student(译按,本讲提交课程论文的同学)提及的广阔视野中,他说我们必须提出下述问题:“民族与祖国”与道德的哲学问题、与哲学问题有何关系。我们从这本书的开头就已经看到,尼采质疑纯粹精神,尤其是柏拉图的纯粹精神。[155]不过,依照尼采的说法,他所质疑的纯粹精神不单单是柏拉图的。尼采关切人之整体,而不是人身上的最高部分。结果是尼采讨论了性和特殊的性欲,尤其是前一章结尾处的讨论。尼采对人之整体的关切,也意味着对人的类型的关切,一种非常重要的类型是种族或民族之间的差异。在尼采看来,如果人的特殊性欲能延伸到人之精神的最高领域这一点是真实的,毫无疑问,同样的情形也会发生在民族性格上。因此,对尼采来说,探究种族或民族之间的差异非常必要。

第八章始于瓦格纳,也以瓦格纳结束。这表明,尼采不单单,甚至不是主要关心19世纪80年代的政治问题,而是关心当时所谓的文化或艺术问题。一个简单的解释是,艺术要比科学更能显示一个民族的精神品质。至少,科学宣称它是超民族的,而从科学的视角来看,各民族间在科学上的差异不过是偶然所致。但是,各民族间在艺术上的差异似乎就不仅仅是偶然所致。还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为何尼采以瓦格纳开始和结束第八章,并且这个原因显而易见:尼采谈论的是德国问题。尼采以一个瓦格纳主义者开始论述,结尾时远离了瓦格纳。

在《善恶的彼岸》之后不久,尼采专门写了一本书,名叫《瓦格纳事件》( the case of wagner)。这本书包含对瓦格纳最优雅、最绝妙、最严厉的批评。尼采以谈论瓦格纳的《纽伦堡的名歌手》开始本章。我们读一下这一章第一条格言的结尾部分。在这里,尼采说他在瓦格纳的这部歌剧中找到了一些极具德国味的东西,尽管可能高贵却一点儿也不完美。

朗读者[读文本]:

总而言之,它谈不上美,与南方也了不相涉,没有一点儿南方天空的晶莹澄澈,不见优雅,不见舞姿,鲜有逻辑的意志:甚至有点儿笨拙,而且对此还故意声张,好像艺术家要告诉我们,“这属于我的意图”;一身笨重的衣着,有点儿任性、野蛮、兴高采烈,透出学问来令人敬畏的稀世珍品光怪陆离;一些德国味,在最好和最坏意义上的德意志风格,即德国式的多样、无拘束和取之不竭;一种德国心灵的强大与充溢,它不怕躲在堕落的精美长袍底下——也许心灵在那儿才觉得最舒坦;一种名副其实的德国心灵的标志,既年轻又衰老,既千疮百孔又前程似锦。这种音乐绝佳地表达了我对德国人的看法:他们活在过去和未来,——他们尚未拥有今天。(240,页207-208)

施特劳斯:这里明显与这本书的标题有关:未来。如果有人关心未来哲学以及这种哲学的社会基础,他就必定更看重德国,而非其他欧洲国家,因为法国在这个意义上是否会有未来大有疑问,正如我们后来看得到的那样。就英国而言,尼采似乎是完全盲目的。我们稍后就会读尼采对英国哲学的批评。不过,下一条格言表明,未来不单单属于德国人,尽管德国人是未来的重要组成部分。未来属于“好的欧洲人”,尼采给这个说法加了引号。我不知道谁首创了这个说法,不知道是尼采自己创造的还是别人创造的。总之,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说法。在241这条格言,尼采谈论他同时代的德国人,尤其是谈论俾斯麦,不过此处没有提到俾斯麦的名字。从“我听到了两位老爱国分子之间的谈话”开始读。

朗读者[读文本]:

就在对这种可能性浮想联翩的时候,我听到了两位老“爱国分子”之间的谈话——(241,页208)

[156]施特劳斯:这里支持你的解释。“爱国分子”之所以加引号,是因为这两位老人不同于当时德国的爱国分子。

朗读者[读文本]:

他们显然有点儿耳背,所以声音越说越大。“他对哲学的态度和认识跟个农民或者军校学生差不多”,其中一位说,“他还无知得很呢。可是今天这又有什么关系!这是一个大众的时代:他们面对大众化的巨无霸时都会趴在地上。在政事上亦是如此。一个政治家,如能给大众造起一座新的巴别塔,或随便什么权力帝国,他在大众眼中就是‘伟大的’——我们这些谨慎行事、矜持内敛的人目前还没有脱离旧观念,又有什么关系呢?按照旧观念,重要的是伟大的思想赋予某种行动和事业以伟大。”(241,页208-209)

施特劳斯:换句话说,此处尽管没有提到俾斯麦的名字,但此处说的就是他。这两位老人是俾斯麦之前时代的德国人,他们是老爱国分子,彼时德意志被视作一个诗人和思想家的民族。尼采在这里指出,俾斯麦的胜利导致德国智识的衰落,或者说俾斯麦的胜利至少伴随着德国智识的衰落,尤其是1848年之后。在这条格言结尾,尼采影射了这一点。

朗读者[读文本]:

两个老人看上去面红耳赤,就这样冲着对方大声喊出各自的真理;我却幸福地置身度外,思量着过多久更强者就会成为强者的主宰:对一个民族的精神浅薄化有一种补偿,那就是另一个民族的精神深刻化。(241,209-210)

施特劳斯:尼采心中想的是哪些民族?

学生:考夫曼指出是德国人和法国人。

施特劳斯:嗯,确实如此。

学生:赔款对法国有益。由于法国在法俄战争中被打败,让他们……(听不清)

施特劳斯:某种程度上是这样。法国人除掉了拿破仑和一些伴随他的东西。在下一条格言中,尼采谈到欧洲人的出现。这是什么意思?首先,尼采指出,这意味着欧洲的民主化运动,这是迄今为止纯粹的德国人、法国人以及别的民族欧洲化的一个重要部分。尼采将之解释为一种生理进程(在他看来,这是为了跟上某些民族的步伐),意指不同的种族、不同的阶层涌现,尼采只是说这意味着总是有不同种族存在。之后一种新人出现,这种人一方面优于原先的人,在另一方面又弱于原先的人,因为他缺乏力量和单纯。正如尼采说:“即一种本质上是超越民族的、以游牧方式生活的人缓慢地出现了。”(242,页210)这句话位于这条格言靠近开头的部分。你找到没?换言之,尼采指的是现代人著名的跨区域流动和摆脱古老传统的种种限制。

尼采在这里讨论了欧洲人出现,同时,欧洲人已经取得巨大进步:今天几乎每个欧洲人都到其他欧洲国家旅行过,在50年前,甚至30年前,这都非常罕见。战争当然也是一种旅行,你们永远不能忘记这一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看到这一点很有趣。甚至在1940年德国对法国的速胜之前,[157]这次大战一开始不认为是针对法国的战争,即便法国传统上是德国的世敌。当时,德国更把英国视作敌人。

尼采某种程度上已预见到或准备了这种心态:德国和法国某种程度上属于一体,它们是查理曼帝国的古老组成部分。只是在公元843年,即一千年多前,这两个国家才彼此分离。至于意大利,它也是查理曼帝国的一部分,在1870年完成统一,且不是当时的一个毫无异议的强权。正如你们所知,这一直是意大利的一个困境,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尼采没有谈到德国人与意大利敌对。但是,回到欧洲人的出现这个问题上来。现在从“一般情况下会促成人的均衡化和庸常化”开始读。

朗读者[读文本]:

一般情况下会促成人的均衡化和庸常化——使人成为有用的、勤劳的、用途广泛的、伶俐听话的群居动物——的新条件,在此却极其适合于孕育与众不同的,最有危险也最具魅力的特殊人物。(242,页210)

施特劳斯:这清楚证明尼采所指的特殊人物不是希特勒,因为希特勒非常危险,有头脑的人谁也不会说希特勒极富魅力。

学生:是因为希特勒对大众有吸引力,所以不可能是希特勒?

施特劳斯:不,尼采不是指吸引大众,而是指能吸引他和与他类似的人。很明显,某种程度上,从尼采自己的视角来看,他察觉到的那类人物被证明是最恐怖的人物。这无疑是真实的,某种程度上尼采的鉴别力并不卓越。

学生:可以说尼采所意指的特殊人物是像拉瓦尔 这样有趣的、愤世嫉俗的人吗?

施特劳斯:我不认为是这样。尼采等待的是一位新拿破仑,但是这类新拿破仑式的人物不会遵从尼采的规定,除了一种可能的例外,即列宁—斯大林的混合体,但这绝不是尼采期待的人物。

学生:第200条格言或许对这个问题有帮助,尼采在那里描述了同样的问题,他说:

他们强有力和不妥协的本能欲念,通过继承和培育又获得了真正高超和巧妙的与自我作战的能力,也就是克己和自欺的能力。

之后,尼采列举了他尊敬的阿尔喀比亚德、凯撒、霍亨斯陶芬王朝的腓特烈二世(hohenstaufen frederick ii,1194-1250)和列奥纳多·达·芬奇。

施特劳斯:是的,可能还有别的类型。

[158]学生:尼采描述的情况不就是那种种族的混合吗?

施特劳斯:某种程度上,是的。那是一种解体的、衰退的状态,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让一种更强劲的类型得到发展……(听不清)变得可能。尼采在这里描述的最危险、最具魅力的特殊人物从外形和分量上要比俾斯麦更强大,你们知道,俾斯麦随时都可能被德国皇帝解职。但,这是其中之一……(听不清)某种意义上,尼采对他在《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描述的末人的危险估计过高,同时对欧洲的巨大野蛮化和这种野蛮化的持久性,尤其是德国的野蛮化,估计过低。毫无疑问,这一点已被证实。

学生:我之所以问尼采所说的特殊人物是否是希特勒,是因为这条格言最后提到“欧洲民主化同时也是一种不自觉培养暴君的活动——”

施特劳斯:我们马上就来讨论这一点。继续读。

朗读者[读文本]:

这是因为,虽说上述适应力把不断变化的条件全都试遍了,每隔一代人,几乎是每隔十年就开始新的工作,使得强有力者难以产生;虽说上述未来的欧洲人可能留下这样的总体印象,他们就是那些到处可见、废话连篇、意志薄弱、极其伶俐听话的工人,需要主子和发号施令者如同需要面包;虽说欧洲的民主化旨在培育一种准备好在最美好的意义上为奴的人。(242,页210-211)

施特劳斯:换言之,尼采不是指一种奴隶制,而是指那些以他人为导向(other-directed)的民众。可以说,这样的民众本身没有道德立法的核心或中心。

朗读者[读文本]:

但是,在极个别情况下,强大的人会变得比迄今为止更强大和更富有——这要归功于他受到的毫无先入之见的教育,归功于练习、技艺和面具方面的极为突出的多样性。我想的是说:欧洲的民主化同时也是一种不自觉地培养暴君的活动——这个词可从任何方面理解,当然也包括在最具精神性的方面。(242,页211)

施特劳斯:首先,这种人非常重要,是必需品。但是,这种必需品是否会实现,尼采没说。其次,这种必需之人是一种强大的人,要比迄今为止的强者更强大、更富有。这种人将是有益者,是一种解决问题的人,但尼采没有预言这种人一定会来。实际上,在各个国家出现的是元首(führers),尤其是在德国。元首是尼采所预想的那种强者的滑稽版本。毫无疑问,尼采与这类元首毫无关系,尽管由于他频繁的不节制的言辞,他需要对希特勒以及希特勒主义负一定责任。由于他的这种言辞,让那些正派之士开始说在尼采之前绝不会说的话。这是在尼采影响下,不仅德国而且还有整个欧洲发生的重大变化。

学生:这里所谓的强者是哲人吗?

施特劳斯:不是,但指向哲人。我会说,这里的强者是哲人的基础。

学生:尼采是在说,这种强者是某种积极的、有益的人,从而是他渴望的人吗?

[159]施特劳斯:是的,为了抵制人的平庸化,这种强者作为平庸的对立面是必要的。你们应该记得,受尼采的直接影响,像米歇尔斯(robert michels)这样的学者发展出精英学说, 而这在19世纪的民主理论中绝对是禁忌。今天,精英学说已成为政治科学的家常便饭。我们没有必要考察精英概念从尼采到成为政治科学的家常便饭这一变迁中变成了什么。无论如何,领袖在希特勒之前的民主制中是必需品,尼采只是以他惯常的激进和力量说出了这点。

学生:前面提到拉瓦尔时,依照尼采所说的“更强大、更富有”者“要归功于他受到的毫无先入之见的教育”,我搞混了例外和……(听不清)那英国陆军上校阿拉伯的劳伦斯 是尼采所说的危险的、有魅力之人的例子吗?

施特劳斯:兴许是。但我不认为尼采知道劳伦斯这个人。 尼采的范例是拿破仑。如果你想从前代范例中找出一个足够震撼性的人物,那就是凯撒·波吉亚(cesare borgia)。

学生:但是,依照尼采的术语,劳伦斯更优秀。拿破仑则始终是资产阶级。

施特劳斯:我不会这样说。我认为……(听不清)劳伦斯某种程度上也是资产阶级。此外,劳伦斯在道德上非常脆弱,所以,我认为我的范例更好些。

尼采在244条格言中转向谈论德国人。这条格言很长,我们没法读完,只读第二部分,尼采在那里再次批判德国。从“德国灵魂”开始读。

朗读者[读文本]:

德国灵魂可谓曲径通幽,其中遍布各式洞穴、藏身处、城堡地牢;分布凌乱,却散发出一种神秘的魅力;德国人最擅长在通往迷宫的小道上行走。正如世间万有都对自身比喻乐此不疲,德国人喜欢云朵,喜欢一切不清晰的、演变中的、昏暗的、潮湿道德和遮蔽的东西:在德国人看来,凡是不确定的、未成形的、自我拖延的、成长中的,都是“有深度的”。德国人本身并非静态存在,而是正在形成,正在“发展”。“发展”因此是哲学套话这一庞大帝国中真正德国的发现和成就:——这是个统领一切的概念,它与德国啤酒和德国音乐一起,致力于使整个欧洲德国化。外国人惊讶地站在那儿,被德国灵魂深处的矛盾性摆在他们面前的这些谜一样的东西吸引住了(这些东西在黑格尔那里得以体系化,最终在理查德·瓦格纳那里流淌在音符里)。(244,页215)

施特劳斯:这让你了解尼采在批判德国灵魂中的什么东西。几行之后,尼采再次提到德国灵魂。

朗读者[读文本]:

若要亲眼目睹“德国灵魂”,那么就去看一看德国品味,看一看德国艺术和德国习俗吧:这是一种怎样的冷漠啊,像农夫一样对“品味”毫不在乎!最高贵的和最低贱的就是这样比肩而立!这种灵魂的宅邸里是多么凌乱,又是多么丰富啊!德国人拖拽自己的灵魂走:他拖拽着自己经历的一切。(244,页216)

施特劳斯:就读到这里。在下一条格言中,尼采再次谈到德国的音乐,并认为莫扎特才是德国音乐的巅峰,与之相比,贝多芬的音乐已经过时。[160]格言246讨论德国的书籍。我们读一点,这条格言与这本书整体的写作问题以及尼采本人的写作问题有关,因为尼采确信他已克服他在这条格言中提到的问题。

朗读者[读文本]:

——对有第三只耳朵的人来说,阅读用德语写的书是多大的折磨啊!他是多么不情愿地站在这片缓慢旋转着的泥潭旁,有声音而无韵味,有节奏而无舞步,这玩意儿在德国人那里竟然被称为“书”!更别提读书的德国人了!读得那么无精打采,那么勉强而差劲!有多少德国人懂得并要求自己懂得,艺术就蕴含在每一佳句之中,——只要想去理解句子,就得觉察这种艺术!(246,页220-221)

施特劳斯:我想你们谁要是读过一些德语书,就会理解尼采的论点。当然,我完全没有能力以如此诡谲的句子表达这一妙见。我使用过一些粗糙的例子,例如阅读韦伯这样的科学家的作品,韦伯能强有力地表达他的论点,但是一般而言他没有花费精力在写作艺术上。将韦伯(他不是仅有的一位)与一位诚实的、艰辛劳作的匠人比较一下,后者在结束劳作后从工作坊中出来,一般而言是汗流浃背,匠人以这种方式在他的作品中向公众展示自己。换种说法,韦伯笔下的句子可以与一根香肠类比:如果要是往里面多加一些肉丁,那么这些句子就会爆裂。毫无疑问,尼采在这里说的事情真实存在。严格来说,在大多数学者和那些最受尊敬的学者身上,尼采所说的情形无疑都真实存在。

在下一条格言中,尼采将德国人的阅读和写作与古人如何阅读进行了比较。这条格言要比这一整章的内容更有趣。

朗读者[读文本]:

德语文体与音韵、听觉关系不大。恰恰我们优秀的音乐家不擅写作,这一事实便是明证。德国人读书不出声,不给耳朵以享受,而只是用眼睛看,这时他把耳朵束之高阁,放到抽屉里去了。(247,页221-222)

施特劳斯:我认为尼采这里所说的问题不单单德国人有,而且绝大多数现代人都有。我不知道……(听不清)从我有限的阅读经历来看,意大利学者也有德国学者的毛病。以前,法国和英国的学者在写作时要更细心些,但我现在怀疑这种传统在英、法学者那里是否还存在。

朗读者[读文本]:

古代人如果读书——这在当时颇为罕见——的话,那么他们就是读给自己听,而且是大声朗读;如果有人声音很轻,人们会很奇怪,会私下里追问原因。大声朗读:这就是说,通过音调的起承转合,通过速度的快慢徐疾,古代公共世界注重这一切,乐此不疲。那时书面文体的规则和口语表达的规则是一致的;这种规则部分取决于耳朵和喉咙惊人的发音和细腻的需求,另一方面取决于古人强大、坚韧、有力的肺部。在古人看来,圆周句,叠套的长句,只要能一口气说完,那它首先就是一个生理意义上的整体。比如在德摩斯忒涅那儿,在西塞罗那儿,这样的圆周句都是一口气完成的,其中包括升降各两次:这就是古人的享受,他们基于自身教养,懂得欣赏这种本事,知道要说出这样的圆周句是殊非易事,成者寥寥。——我们其实没有资格说这种气势宏大的圆周句,我们这些现代人,我们这些在任何方面都是气短的人有何资格!(247,页222)

施特劳斯:当然,这一点在盎格鲁—撒克逊世界中有些许不同,我指的是在艾迪生(joseph addison)的时代, 如果我的理解是准确的话。不过,这一时期已经消失,短句子已经占据主流。德国人现在仍然坚持写长句子,但是其缺陷我上文已经提到过。从结尾处“德国散文的杰作”开始读。

朗读者[读文本]:

因此,德国散文的杰作当出自其最伟大的布道者之手:圣经是迄今为止最好的一本德文著作。(247,页222-223)

[161]施特劳斯:这是因为德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政治演说,只有布道演说。这就是思想的关联之处。

朗读者[读文本]:

与路德的圣经相比,几乎所有其他的东西都只能称为“文学”——这种东西不是在德国土生土长,因而也不曾和不会像深入德国人的心田,达到像圣经那样的境界。(247,页223)

施特劳斯:是的,确实如此。尼采在下一条格言中(下条格言与这条格言的关系非常明显)中谈到两种天赋:女性的和男性的。属于女性天赋的,他提到希腊人和法国人;属于男性的,他提到犹太人、罗马人和德国人。接下来我们读格言249,这条格言是一条插曲。

朗读者[读文本]:

每一个民族都有它自己塔尔丢夫式伪善的一面,并称之为自己的美德。——人身上最好的一面不为人所知,——也不可能为人所知。(249,页223-224)

施特劳斯:你们看到尼采在两个句子之间插入了破折号。这里提到的每个民族的“塔尔丢夫式伪善”是一种遁词,实际上与尼采的一种更为重要的思想有关,即根本不可能获得自我认识。我们在上次课将近结束时讨论过这一点。

学生:这里是否与上一章的那一节(格言224)有关,尼采在那里讨论了某些难以理解的东西?

施特劳斯:是的,有联系,但是二者不一致。因为我们身上的某些东西之所以难理解是因为我们“根本的愚蠢”,实际上这些东西可以为我们所知。至于能否完全认识它们则是另外一回事。自身(the self)所具有的力量与我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的事实有关,因此古老的自我认识理念,除了在非常狭窄的范围内,根本不能实现。

学生:这里的关系似乎是,我们身上那些难以理解的东西似乎非常低,而尼采现在讨论的,则是我们身上最好的并且我们不可能知道的东西。

施特劳斯:是的,但是那些非常低的东西正是最高的,即自身(the self)。尼采所谓的自身不是弗洛伊德的本我,因为弗洛伊德的本我不具有个体品质,也不是个人创造性的根源。这一超越了个体问题的观点当然非常重要:没有哪个时代,也没有哪个属于任何时代的伟大思想家,能这样完全地理解自己。用我常常使用的表述就是,这一论点的绝对预设在所讨论的时代不可能被获知,这些绝对预设如此明显,以至于根本不会有任何疑问。只有在方向发生根本变化后,这些明显的预设才会显得成问题。这导致了大量的困难,因为对下述事实的洞见——人所依赖的这些绝对预设总是随时代变化而变化,并且这种变化不是一种理性的变化和进步——本身不就是我们抵达的终极真理?[162]因此,我们某种程度上又回到了哲学的古代观念。

学生:……(听不清)前一章的这个问题与这一章中对听的强调是否有关联?

施特劳斯:我认为没有。

学生:那么,您能解释一下这一章中对听的强调吗?

施特劳斯:在刚刚前面读过的格言247中……(听不清)

学生:我指的是从整个第八章来看。

施特劳斯:由于音乐吗?你是指音乐吗?你需要将所有论音乐的格言综合起来分析。不过,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兴许你是正确的。如果你是一名年轻的音乐家,你无疑会从中看出很多东西,但是我完全不懂音乐,我看不到你能看到的东西。

学生:可能的答案是,视觉的分辨能力需要更确切的知识,正如在《形而上学》中……(听不清)

施特劳斯:是的,人们常常说,对希腊人来说视觉是更高的知觉,并与希腊人的理性主义有关。在圣经中,最高的知觉是听觉,即能听到上帝的声音。上帝不可被看见,所以你不能肉眼看到上帝的形象。但是,我不认为尼采在任何地方谈论过这个问题,至少就我目前对尼采的了解而言是如此。

学生:那么,如何区分尼采的观点与苏格拉底的他自知无知的说法?

施特劳斯:你知道,苏格拉底暗示他知道那些最重要的事情。例如,苏格拉底从未说过他不知道谁是他的父亲、谁是他的母亲、他是一个雅典人。所以,他的无知涉及的是那些最重要的事情,他从未说过他无法分辨何为最重要的事情,他只说他对这类最重要的事情的知识无知,亦即他没有对这类最重要之事的完满知识。苏格拉底所理解的知识本质上是永恒不变的。尼采质疑知识的这种永恒性,甚至质疑这种知识的观念。你能理解吗?

学生:如果尼采所说的东西就是事实,那么他在某种意义上是否也拥有何为最重要之事的知识?

施特劳斯:在苏格拉底所谓的最重要之事的意义上,当然如此。尼采关切的人之最高可能性的问题当然是最重要的问题。在这种意义上,尼采和苏格拉底所指的东西是一致的。[163]但是,在苏格拉底看来,灵魂不会随着历史而改变;在尼采看来,正如我们不止一次读到的,灵魂会随着历史而变。这不是足以表明尼采和苏格拉底的根本差异吗?

学生:但是,另一方面,他们二人都尽力为……(听不清)

施特劳斯:是的,但是那样的话会变得非常普遍和抽象,以至于从尼采的视角来看,它没有多大帮助,因为它是从历史中抽象出来的。总而言之,尼采与苏格拉底的关系是一个无穷尽的问题。我们在这本书中已经多次读到尼采对苏格拉底的负面评论,后面我们还会读到更多。在尼采的中期,也有一些说法明显偏爱苏格拉底。但是,尼采最终认为苏格拉底是他的敌手。当然,这意味着他们二人拥有共同点,否则他们就不可能是敌对关系。如果存在一种敌对关系,那么双方就一定有某些共同的东西。

学生:但是,尼采相信他自己的独特性,认为他自己是第一位有历史意识的哲人,他的独特性可能类似于苏格拉底的独特性。

施特劳斯:不过,这种类似完全相反。我们读到了哪里?我们已经读完格言249,现在开始读250和251。尼采在格言250中谈到犹太人,并首先谈论欧洲要感激犹太人什么。这足以让我们读完这条格言,所幸它不长。

朗读者[读文本]:

欧洲要感激犹太人什么呢?——有很多东西,好的,坏的,尤其是一种既是最好也是最坏的东西:道德的浩然之风,无尽要求和无尽意义中的可怕气度和王者威严,道德可疑性中的全部浪漫和崇高——从而就还有生活的彩缸里和生活的诱惑中最有魅力、最为迷人、最是精美的部分,在今日我们欧洲文化的天际留下一道余光,点燃了这一夜幕——也许会燃尽熄灭。因此,我们这些艺人,在观众和哲人之中,对犹太人——心存感激。(250,页224)

施特劳斯:这需要什么额外的评注吗

学生:您能解释一下,为何犹太人带给欧洲的东西既是最好也是最坏的吗?

施特劳斯:因为在尼采看来,犹太人是不同于好和坏(good and bad)的善和恶(good and evil)的始作俑者。

学生:我能理解为何尼采认为这是坏的,但不能理解为何这种东西也是好的?

施特劳斯:因为犹太人为人的灵魂添加了它之前从未达到的深度和广度。尼采偶尔会从与圣经比较的角度来谈论希腊人的肤浅。尼采的这种思想众所周知,某种程度上,不管我们的教养如何,只要瞥一眼,就能看到。[164]例如,苏格拉底的“犯罪是由于无知”的说法,其意思是某人要是知道什么是善却行恶,这是不可能的。这是对希腊人的肤浅的匆匆一瞥。我们都知道,有人尽管知道他不应当去做某事,但内心仍会进行激烈的道德斗争,并最终克服去作恶的念头。这是最明显的例子(还有与之相关的其他事情):整个希腊的概念,尤其是苏格拉底的罪即无知的概念,根本无法与犹太教和基督教的罪的意识的深度相比。这当然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但我只是想提醒你们注意这类你们非常熟悉的现象。

无论如何,尼采高度评价犹太人,如你们看到的,这一评价也相当简略。接下来,尼采开始讨论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亦即德国的犹太人问题,尤其是所谓的反犹主义(anti-semitism)运动,这个运动如今已经闻名世界。anti-semitism[反犹主义]这个术语是一个名叫马尔(wilhelm marr,1819-1904)的德国记者发明的。这显然是一个非常愚蠢的术语。要是有人告诉我们某人是一个反闪族分子(anti-semite),我会问,为什么?难道他憎恨阿拉伯人?实际上,这个术语是反犹的迂回表达。但是,就是这类人发起这场运动……(听不清)反犹就是站在基督教立场反对犹太教。这是一个两千年的古老故事。但是,反犹分子不想让人以为自己太过守旧,以至于被认为他们把犹太人视作不信基督之神性的人,而是想成为科学的反犹分子,所以他们必须将反犹放在anti-semetic[反闪族]这个词为他们提供的基础上,这个词当然没有任何意义。因此,如果某人对自己使用的术语略有谨慎的话,就会避免使用这个词。

尼采接下来谈论德国的反犹运动,并给出下述非凡的说法:“我还没碰到一个对犹太人友好的德国人。”这是一个非凡的说法。有一部分人可能想反驳尼采,就像他们驳斥歌德在某处说“我爱很多女人”,同时他又在别处说“我爱这个女人胜过别的女人”。这时一个评注者就会说:“歌德是错的,比起x女人来,他更爱y女人。”但是,我认为尼采这句话表达的意思是正确的。我知道好多德国人支持犹太人,但是支持犹太人绝不意味着喜欢犹太人。我知道有一些德国人喜欢犹太人,但是不多。尼采这里的意思是,他从未碰到过喜欢犹太人的德国人,这就有点意思。随后,尼采给出了反犹运动的一个论证,“德国的犹太人够多了”。从这里开始读。

朗读者[读文本]:

在德国的犹太人够多了,德国的胃和血有困难(而且这一困难将长期存在),消化不了“犹太人”这一巨量,——无法学意大利人、法国人、英国人,他们是在经历了更有力的消化过程之后才解决了犹太人问题——这是一种普遍本能发出的明确宣言,人们得听它的,照它说的去做。(251,页225)

[165]施特劳斯:这一论证中有什么明显的错误?犹太人在德国的比例要远高于其他欧洲国家,因此尼采兴许是对的。但是,这一论证有缺陷。

学生:在尼采对犹太人的一般态度中,当他依照犹太人曾在德国被接受的程度来分析反犹问题时,犹太人是否必须被接纳为德国人?

施特劳斯:这个很难说……(听不清)

学生:或者说犹太人为了被德国人接受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犹太身份?

施特劳斯:这是德国的老路线。直到1918年前,德国官方路线始终是这样:被同化的犹太人就不再是犹太人。

学生:只有门德尔松(mendelssohn)在他的朋友们看来始终是一名犹太人。

施特劳斯:但是,门德尔松从未被同化。

学生:不,我说的是作曲家菲利克斯·门德尔松(felix mendelssohn,1809-1847),而不是他的祖父摩西·门德尔松(moses mendelssohn,1729-1786)。

施特劳斯:这不是官方的……(听不清)某种程度上,我指的是基督教国家这个概念,这个概念直到1848年始终是德意志国家的基础。实际上,与它的法律不同,德国后来被理解为一个基督教国家的程度远超1848年之前,同时所谓的反犹运动是种族性的反犹,尽管这个术语在1933年之前使用得不是很频繁。接下来,在这条格言将近结尾处,尼采谈到犹太人问题的另一个方面,从“犹太人,倘若他们愿意的话”开始读。

朗读者[读文本]:

犹太人,倘若他们愿意的话,或者说倘若人们逼他们这样——反犹主义者似乎就在逼他们这样——的话,他们现在就已可能占上风,确切地说,已可能获得对欧洲的统治权;这点是确凿无疑的。(251,页226)

施特劳斯:尼采严重高估了犹太人的力量,尤其是19世纪80年代的犹太人的力量,尽管当时有一些著名的犹太银行家家族。可以说,尼采太过乐观。这还不是唯一的例子。不过,尼采接下来说的内容当然有些非常真实。

朗读者[读文本]:

暂且他们有别的打算和愿望,他们甚至有点纠缠不休,硬要融入欧洲,力争欧洲的收容和吸纳,渴望终于能在某地安身和扎根,获得准许和尊重,为流离失所的生活和“永远的犹太人”状态画上一个问号。对他们的这种趋势和渴望(这本身也就是犹太人本能弱化的表现),人们应当重视和迎合,为此也许有益和合理的举动是,把那些声嘶力竭的反犹分子驱逐出境。(251,页226)

[166]施特劳斯:尼采这里说的犹太人本能的弱化,尤其是德国犹太人本能的弱化,无疑是真实的。不过,同样真实的是,德国犹太人的大部分抵制了这种欲望,尽管当时自由派德国人认为,犹太人问题不久将消失,到时一个同化为德国人的犹太人和一个条顿族德国人将没有显著差异。犹太人有一种独特的骄傲,一个像尼采这样对犹太人不怀恶意的人,也会反对犹太人的这种骄傲。

在格言252中,我们看到,当尼采尽可能对犹太人怀着好意时,他却不喜欢英国人。这一点非常有趣。我们从开头读。

朗读者[读文本]:

这不是一个哲学的种族——这些英国人:培根简直意味着对哲学精神的攻击,霍布斯、休谟和洛克践踏和贬低了“哲人”这个概念,时间长达一个多世纪。(252,页227-228)

施特劳斯:尼采不是唯一一个这样评价英国哲人的德国人,不过,他可能是说得最激烈的一个(我指的是在德国人中间)。关于对培根的评价,尼采在他最晚的作品之一《瞧,这个人》中给出了完全不同的说法。尽管不是出于平常的理由,尼采认为完全可能的是,培根和莎士比亚兴许是同一种人。这可能仅是一个玩笑……(听不清)因为你们对一个天才的力量一无所知。因此,培根和莎士比亚是同一种人的说法并非一个荒谬的说法。我不认为尼采这样说有其他意思,但是这个说法尤其令人震惊,毕竟,如你们所知,尼采的关键概念是权力意志。此外,是谁首先提出这个主题?

学生:培根和他的小秘书霍布斯。

施特劳斯:是的。所以,尼采此处的评论不公正。但是,尼采冤枉英国哲人是有原因的,并在下一条格言将近结尾处表达的很清楚。

[167]朗读者[读文本]:

——最后别忘了,那些英国人已经一度因其平庸的资质导致了欧洲精神的全面衰退:这就是人们称之为“现代理念”或者“18世纪的理念”或者“法国人的理念”的东西——即德国精神深恶痛绝并奋起反击的东西——其根源在英国,这一点毋庸置疑。那些法国人只不过是模仿这些理念的猢狲,表演这些理念的戏子,此外还是捍卫这些理念的战士,可惜同时也是这些理念的第一个和最彻底的牺牲品:这是因为,“现代理念”极为亲英,法国灵魂便变得如此瘦弱,以至于人们今天回忆起属于它的16、17世纪,回忆起它充满激情的深沉力度,回忆起它充满创造力的高贵品质时,几乎都不敢相信这些都是真的。但是人们得抵制住表面现象,抵制住过眼云烟,咬紧牙关坚持这句最有历史合理性的话:欧洲的高贵——无论在情感上,还是在品味和礼仪方面,总之在该词的所有崇高意义上——乃是法国的杰作和发明,而欧洲的卑劣,现代理念的粗俗——则是英国的杰作和发明。——(253,页231)

施特劳斯:我记得戴高乐不止一次反思过这一点。但是,尼采心中想的是什么?毕竟,就其智识背景而言,法国大革命是法国哲人而非英国哲人的产物。

学生:但是,英国哲学对法国哲学有重要影响,不是吗?据我所知,尤其是对伏尔泰影响甚大。

施特劳斯:是的。伏尔泰的权威是谁?无疑是洛克。

学生:还有牛顿。

施特劳斯:没错。但是,我相信尼采此处没有想到牛顿。尼采此处当然在反思一门重要的科学——他与这门科学无关——这门科学对赋予现代生活和现代人以独特特征贡献极大:即政治经济学,毫无疑问,它源自英国而非法国。

然后,尼采自然而然地转向法国,就法国在智识和精神方面无力抵抗德国化给出了极具话题性的评论。我认为,法国哲学的德国化已取得巨大进展,尤其是二战之后。在过去20年或30年间,我还从未听说任何有趣的法国思想不是来自莱茵河对岸。萨特的作品或不管什么人的作品都具有德国渊源。当然,法国某种程度上对源自德国的思想进行了法国化,但其来源无疑是德国。

我们只读格言254的结尾部分,以便看看尼采……(听不清)他谈到法国哲学曾具有的极大优势:与德国人和英国人(他们是北方民族)以及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他们是南方民族)不同,法国人既是一个北方民族又是一个南方民族。从“法国人骨子里是南北交融”开始读。

朗读者[读文本]:

法国人骨子里是南北交融,是两者勉强的综合,这就使得他们明白了许多事,并去做另一些事,这些事是英国人永远弄不懂的;他们的气质与南方若即若离、时远时近,间或涌动的普罗旺斯人和利古里亚人的血液,使得他们得以避开北国可怕的万里阴霾,摆脱不见天日的概念幽灵,免受贫血之苦,——这是我们德国人在品味方面的毛病,为了阻止它过分肆虐,人们目前下定决心,开出了铁血政策即所谓“大政治”药方(依据的是一种危险的疗法,它教我等待再等待,却至今不教我希望——)。即使如今,对那些比较难得的人和难得满足的人——后者胃口太大,任何爱国情结都填不饱,在北方时爱南方,在南方时爱北方——,对天生的中原人,对“善良的欧洲人”,法国还是表示出超前理解,并且笑脸相迎。——比才的音乐就是为他们谱写的,这位最后的天才看到了一种新的美丽和诱惑,——发现了一片音乐的南国。(254,235-236)

施特劳斯:这是向下条格言的过渡。在下一条格言中,尼采谈到一种超越德国甚至超越欧洲的音乐。这种新音乐某种程度上与比才(georges bizet,1838-1875)及其《卡门》(carmen)有关,我相信你们都知道比才的这部作品。尼采解释……(听不清)从“这样一个南方人”开始读。

朗读者[读文本]:

这样一个南方人——说他是“南方人”不是根据他的出身,而是根据他的信仰——他如果梦想着音乐的未来,就必定也会梦想着音乐从北方解脱出来,耳朵里回荡着一种更为深沉而有力、或许更为阴险而神秘的音乐;一种超越德国的音乐,面对蓝色的欲望之海和中原明亮的苍穹,它不会像别的德国音乐那样逐渐消失,变得枯黄和苍白;一种超越欧洲的音乐,面对大漠落日的苍黄景色仍能神情自若,它的灵魂与棕榈树交好,懂得如何在那些高大壮美孤独的猛兽中闲庭信步——我可以想象一种音乐,它的独有魅力在于消除了善与恶的界限,也许只有某种船夫的乡愁,若干金色的影子和温柔的癖好,不是地在它上面掠过:这种艺术会从远方看到一个江河日下、变得几乎不可理喻的道德世界的色彩,色彩正朝着它逃来,而它有足够友好宽广的胸襟去接纳这迟到的难民。——(255,页236)

施特劳斯:你们还记得尼采谈论犹太人的第一条格言(格言250)中说了什么,他在那里提出犹太人对善与恶的贡献问题。此处,尼采又说了一遍:他期待一种音乐——这种音乐当然不仅仅是音乐——这种音乐不知道善恶的任何知识,[168]同时不带丝毫怨恨和敌意地记得善恶的区分。在我看来,这是极为漂亮的表达。在下一条格言中,尼采再次谈到欧洲。我们只读开头部分。

朗读者[读文本]:

民族主义的狂潮,过去和现在都导致了欧洲给各国之间的病态的异化;目光短浅、行为轻率的政客如今也借着这股狂潮青云直上,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他们推行的这种分裂政策必定只是一段插曲而已。(256,页237)

施特劳斯:停在这里。换言之,尼采已经看到那个时代很少有人能看到的东西:这类政策注定会失败,不幸的是,这类政策随后成了主流,甚至在当时最伟大的政治家中间也是如此。想想俾斯麦,他是那个时代最伟大、最富智识力的政治家。当俾斯麦1898年去世后,伦敦的《时代》杂志说——《时代》杂志被认为是那个时代政治智慧的巅峰……(听不清)就像所有人类事物一样不确定——一个人可以有把握地说,俾斯麦的杰作(译按,指德意志第二帝国)会一直持续下去。那年是1898年,20年后,俾斯麦的杰作毁灭了。民众对之知之甚少,而某种程度上民众最终会知道。因此,这就需要一个像尼采这样孤独、疏远的人对即将发生的事有所了解。正如我们看到的,尼采绝非总是对的。但是,尼采至少拥有必要的视野,从而做出合理的猜测。

我们不得不就此打住。第八章再次以对当时德国的反动性质以及瓦格纳所代表的伪基督教的批判而结束。这就是第八章的结束,尼采以瓦格纳结束,正如他以瓦格纳开始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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