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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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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学期在清华学校讲国史,校中文学社诸生,请为文学的课外讲演,辄拈此题。所讲现未终了,讲义随讲随编,其预定的内容略如下:

一—二 导言

三 奔迸的表情法

四—五 回荡的表情法

六 附论新同化之西北民族的表情法

七—八 蕴藉的表情法

九 附论女性文学与女性情感

十 象征派的表情法

十一 浪漫派的表情法

十二 写实派的表情法

十三 文学里头所显的人生观

十四 表情所用文体的比较

右(指上。编者注。)讲稿皆于著史之暇间日抽余晷草之,其脱略舛谬处,自知不少——即如第三讲中论奔迸的表情法所引《陇头歌》,细思实当改入第四讲中论吞咽式表情法条下——今因《改造》杂志索稿,匆匆检付,无暇复勘校改,惟自觉用表情法分类以研究旧文学,确是别饶兴味。前人虽间或论及,但未尝为有系统的研究。不揣愚陋,辄欲从此方面引一端绪。其疏舛之处,极盼海内同嗜加以是正。

校中参考书缺乏,且时日匆促,故所引作品,仅凭记忆所及,读者幸勿责其里漏。

十一,三,二十五,在清华学校。启超。

天下最神圣的莫过于情感。用理解来引导人,顶多能叫人知道哪件事应该做,哪件事怎样做法,却是与被引导的人到底去做不去做,没有什么关系。有时所知的越发多,所做的倒越发少。用情感来激发人,好像磁力吸铁一般,有多大分量的磁,便引多大分量的铁,丝毫容不得躲闪,所以情感这样东西,可以说是一种催眠术,是人类一切动作的原动力。

情感的性质是本能的,但它的力量,能引人到超本能的境界;情感的性质是现在的,但它的力量,能引人到超现在的境界。我们想入到生命之奥,把我的思想行为和我的生命迸合为一,把我的生命和宇宙和众生迸合为一;除却通过情感这一个关门,别无他路。所以情感是宇宙间一种大秘密。

情感的作用固然是神圣,但它的本质不能说它都是善的都是美的。它也有很恶的方面,它也有很丑的方面。它是盲目的,到处乱碰乱迸,好起来好得可爱,坏起来也坏得可怕。所以古来大宗教家大教育家,都最注意情感的陶养,老实说,是把情感教育放在第一位。情感教育的目的,不外将情感善的美的方面尽量发挥,把那恶的丑的方面渐渐压服淘汰下去。这种工夫做得一分,便是人类一分的进步。

情感教育最大的利器,就是艺术。音乐、美术、文学这三件法宝,把“情感秘密”的钥匙都掌住了。艺术的权威,是把那霎时间便过去的情感,捉住它令它随时可以再现,是把艺术家自己“个性”的情感,打进别人们的“情阈”里头,在若干期间内占领了“他心”的位置。因为它有恁么大的权威,所以艺术家的责任很重,为功为罪,间不容发。艺术家认清楚自己的地位,就该知道:最要紧的工夫,是要修养自己的情感,极力往高洁纯挚的方面,向上提絜,向里体验,自己腔子里那一团优美的情感养足了,再用美妙的技术把它表现出来,这才不辱没了艺术的价值。

我这篇讲演,说的是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韵文”是有音节的文字,那范围,从《三百篇》《楚辞》起,连乐府歌谣、古近体诗、填词、曲本,乃至骈体文都包在内(但骈体文征引较少)。我所征引的只凭我记忆力所及,自然不能说完备,但这些资料,不过借来举例,倒不在乎备不备,我想恁么多也够了。我所征引的,都是极普通脍炙人口的作品,绝不搜求隐僻,我想这种作品,最合于作品代表的资格。

我这回所讲的,专注重表现情感的方法有多少种?哪样方法我们中国人用得最多用得最好?至于所表现的情感种类,我也很想研究。但这回不及细讲,只能引起一点端绪。我讲这篇的目的,是希望诸君把我所讲的作基础,拿来和西洋文学比较,看看我们的情感,比人家谁丰富谁寒俭?谁浓挚谁浅薄?谁高远谁卑近?我们文学家表示情感的方法,缺乏的是哪几种?先要知道自己民族的短处去补救它,才配说发挥民族的长处。这是我讲演的深意。现在请入本题。

向来写情感的,多半是以含蓄蕴藉为原则,像那弹琴的弦外之音,像吃橄榄的那点回甘味儿,是我们中国文学家所最乐道。但是有一类的情感,是要忽然奔迸一泻无余的,我们可以给这类文学起一个名,叫作“奔迸的表情法”。例如碰着意外的过度的刺激,大叫一声或大哭一场或大跳一阵,在这种时候,含蓄蕴藉,是一点用不着。例如《诗经》: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莪》)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黄鸟》)

前一章是父母死了,悲痛到极处,“哀哀……劬劳”八个字,连泪带血迸出来。后一章是秦穆公用人来殉葬,看的人哀痛怜悯的感情,迸在这四句里头,成了群众心理的表现。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是荆轲行刺秦始皇临动身时,他的朋友高渐离歌来送他。只用两句话,一点扭捏也没有,却是对于国家对于朋友的万斛情感,都全盘表出了。

古乐府里头有一首《箜篌引》,不知何人所作。据说是有一个狂夫,当冬天早上,在河边“被发乱流而渡”,他的妻子从后面赶上来要拦他,拦不住,溺死了。他妻子作了一首“引”,是: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又有一首《陇头歌》,也不知谁人所作,大约是一位身世很可怜的独客。那歌有两叠,是:

陇头流水,流离四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肝肠断绝。

这些都是用极简单的语句,把极真的情感尽量表出,真所谓“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你若要多著些话,或是说得委婉些,那么真面目完全丧掉了。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兮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大风歌》)

前一首是项羽在垓下临死时对着他爱妾虞姬唱的,把英雄末路的无限情感都涌现了。后一首是汉高祖做了皇帝过后,回到故乡,对那些父老唱的,一种得意气概尽情流露。

陟彼北芒兮,噫!顾瞻帝京兮,噫!宫阙崔巍兮,噫!民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

(《五噫歌》)

这一首是后汉时梁鸿作的。满肚子伤世忧民的热情;叹了五口大气,尽情发泄,极文章之能事。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上邪曲》)

这类一泻无余的表情法,所表的十有九是哀痛一路。这首歌却是写爱情,像这样斩钉截铁的赌咒,正表示他们的恋爱到“白热度”。

正式的五七言诗,用这类表情法的很少,因为多少总受些格律的束缚,不能自由了。要我在各名家诗集里头举例,几乎一个也举不出(也许是我记不起)。独有表情老手的杜工部,有一首最为怪诞。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结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凡诗写哀痛、愤恨、忧愁、悦乐、爱恋,都还容易,写欢喜真是难。即在长短句和古体里头也不易得。这首诗是近体,个个字受“声病”的束缚,他却作得如此淋漓尽致,那一种手舞足蹈的情形,读了令人发怔。据我看过去的诗没有第二首比得上了。

此外这种表情法,我能举得出的很少。近代人吴梅村,诗格本不算高,但他的集中却有一首,确能用这种表情法。那题目我记不真,像是《送吴季子出塞》。他劈空来恁么几句: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生非生兮死非死,山非山兮水非水。……

他送的人叫作吴汉槎,是前清康熙间一位名士,因不相干的事充军到黑龙江,许多人替他叫冤,都有诗送他,梅村这首算是最好,好处是把无穷的冤抑,用几句极粗重的话表尽了。

词里头这种表情法也很少,因为词家最讲究缠绵悱恻,也不是写这种情感的好工具。若勉强要我举个例,那么,辛稼轩的《菩萨蛮》上半阕: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是长安,可怜无数山。……

这首词是在徽钦二宗北行所经过的地方题壁的,稼轩是比岳飞稍为晚辈的一位爱国军人,带着兵驻在边界,常常想要恢复中原,但那时小朝廷的君臣都不许他。到了这个地方,忽然受很大的刺激,由不得把那满腔热泪都喷出来了。

吴梅村临死的时候,有一首《贺新郎》,也是写这一类的情感,那下半阕是:

故人慷慨多奇节,恨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炙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消说。……

梅村因为被清廷强奸了当“贰臣”,心里又恨又愧,到临死时才尽情发泄出来,所以很能动人。

曲本写这种情感,应该容易些,但好的也不多。以我所记得的,独《桃花扇》里头,有几段很见力量。那《哭主》一出,写左良玉在黄鹤楼开宴,正饮得热闹时,忽然接到崇祯帝殉国的急报,唱道:

高皇帝,在九京,不管亡家破鼎。哪知你圣子神孙,反不如飘蓬断梗!十七年忧国如病,呼不应天灵祖灵,调不来亲兵救兵。白练无情,送君王二命!……

宫车出,庙社倾,破碎中原费整。养文臣帷幄无谋,豢武夫疆场不猛。到今日山残水剩,对大江月明浪明,满楼头呼声哭声。这恨怎平,有皇天作证。……

那《沉江》一出,写清兵破了扬州,史可法从围城里跑出,要到南京,听见福王已经投降,哀痛到极,迸出来几句话:

抛下俺断篷船,撇下俺无家犬!呼天叫地千百遍,归无路进又难前!……累死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换主,无可留恋。

唱完了这一段,就跳下水里死了。跟着有一位志士赶来,已经救他不及,便唱道:

……谁知歌罢剩空筵?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

这几段,我小时候读它,不知淌了几多眼泪。别人我不知道,我自己对于满清的革命思想,最少也有一部分受这类文学的影响。它感人最深处,是一个个字,都带着鲜红的血呕出来。虽然比前头所举那几个例说话多些,但在这种文体不得不然,我们也不觉得它话多。

凡这一类,都是情感突变,一烧烧到“白热度”,便一毫不隐瞒,一毫不修饰,照那情感的原样子,迸裂到字句上。我们既承认情感越发真越发神圣,讲真,没有真得过这一类了。这类文学,真是和那作者的生命分劈不开。——至少也是当他作出这几句话那一秒钟时候,语句和生命是迸合为一。这种生命,是要亲历其境的人自己创造,别人断乎不能替代。如“壮士不还”“公无渡河”等类,大家都容易看出是作者亲历的情感。即如《桃花扇》这几段,也因为作者孔云亭是一位前明遗老(他里头还有一句说,哪晓得我老夫就是戏中之人)。这些沉痛,都是他心坎中原来有的,所以写得能够如此动人。所以这一类我认为情感文中之圣。

这种表现法,十有九是表悲痛。表别的情感,就不大好用。我勉强找,找得《牡丹亭·惊梦》里头:

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两句的确是属于奔迸表情法这一类。他写情感忽然受了刺激,变换一个方向,将那霎时间的新生命迸现出来,真是能手。

我想,悲痛以外的情感,并不是不能用这种方式去表现。他的诀窍,只是当情感突变时,捉住他“心奥”的那一点,用强调写到最高度。那么,别的情感,何尝不可以如此呢?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便是一个好例。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这全是表现情感一种亢进的状态,忽然得着一个“超现世的”新生命,令我们读起来,不知不觉也跟着到他那新生命的领域去了。这种情感的这种表现法,西洋文学里头恐怕很多,我们中国却太少了。我希望今后的文学家,努力从这方面开拓境界。

这一回讲的,我也起它一个名,叫作“回荡的表情法”,是一种极浓厚的情感盘结在胸中,像春蚕抽丝一般,把它抽出来。这种表情法,看它专从热烈方面尽量发挥,和前一类正相同。所异者,前一类是直线式的表现,这一类是曲线式或多角式的表现。前一类所表的情感,是起在突变时候,性质极为单纯,容不得有别种情感掺杂在里头。这一类所表的情感,是有相当的时间经过,数种情感交错纠结起来,成为网形的性质。人类情感,在这种状态之中者最多,所以文学上所表现,亦以这一类为最多。

这类表情法,在《诗经》中可以举出几个绝好模范: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飘摇,予维音哓哓。

(《鸱鸮》)

《三百篇》的作者,百分之九十九没有主名,独这一篇因《尚书·金滕》所记,我们确知系出周公手笔,是当管蔡流言王业飘摇的时候,作来感悟成王的。他托为一只鸟的话,说经营这小小的一个巢,怎样的担惊恐,怎样的捱辛苦,现在还是怎样的艰难。没有一句动气语,没有一句灰心话。只有极浓极温的情感,像用深深的刀痕刻镂在字句上。那情感的丰富和醇厚,真可以代表“纯中华民族文学”的美点。它那表情方法,是用螺旋式,一层深过一层。

弁彼鸒斯,归飞提提。民莫不穀,我独于罹。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

踧踧周道,鞠为茂草。我心忧伤,惄焉如捣。假寐永叹,维忧用老。心之忧矣,疢如疾首。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不属于毛,不离于里。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小弁》)

这诗共八章,为省时间起见,仅引三章,其实全篇是无一处不好的。这诗也大概寻得出主名,是周幽王宠爱褒姒,把太子废了,太子的师傅代太子作这篇诗来感动幽王,幽王到底不听,周朝不久也被犬戎灭了,算是历史上很有关系的一篇文学。这诗的特色,是把磊磊堆堆盘郁在心中的情感,像很费力地才吐出来,又像吐出,又像吐不出,吐了又还有。那表情方法,专用“语无伦次”的样子,一句话说过又说,忽然说到这处,忽然又说到那处。用这种方式来表现这种情绪,恐怕再妙没有了。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黍离》)

这首诗依旧说是宗周亡了过后,那些遗民,经过故都凭吊感触作出来,大约是对的。它那一种缠绵悱恻回肠荡气的情感,不用我指点,诸君只要多读几遍,自然被它魔住了。它的表情法,是胸中有种种甜酸苦辣写不出来的情绪,索性都不写了,只是咬着牙龈长言永叹一番,便觉得一往情深,活现在字句上。

肃肃鸨翼,集于苞棘。王事靡盬,不能蓺黍稷。父母何食!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鸨羽》)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遘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柏舟》)

那《鸨羽》篇,大约是当时人民被强迫去当公差,把正当职业都耽搁了,弄到父母挨饿。那《柏舟》篇,大约是一位女子,受了家庭的压迫,有冤无处诉,都是表一种极不自由的情感。它的表情法,和前头那三首都不同。他们在饮恨的状态底下,情感才发泄到喉咙,又咽回肚子里去了。所以音节很短促,若断若续,若用曼声长谣的方式写这种情感便不对。

这五篇都是回荡的表情法,却有四种不同的方式,我们可以给它四个记号:

《诗经》中这类表情法,真是无体不备,像这样好的还很多,《小雅》十有九皆是,真所谓“温柔敦厚”,放在我们心坎里头是暖的。《诗经》这部书所表示的,正是我们民族情感最健全的状态。这一点无论后来哪位作家,都赶不上。

楚辞的特色,在替我们文学界开创浪漫境界,常常把情感提往“超现实”的方向,这一点下文再说。它的现实方面,还是和《三百篇》一样路数,缠绵悱侧,怨而不怒,试举数段为例: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猨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涉江》)

……忠何罪以遇罚兮,亦非余心之所志。行不群以颠越兮,又众兆之所咍。纷逢尤以离谤兮,謇不可释。情沉抑而不达兮,又蔽而莫之白。心郁邑而侘傺兮,又莫察余之中情。固烦言不可结诒兮,愿陈志而无路。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莫吾闻。申侘傺之烦惑兮,中闷瞀之忳忳。……

(《惜诵》)

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哀郢》)

……忳郁邑余诧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离骚》)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人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同上)

屈原的情感,是烦闷的,却又是浓挚的、孤洁的、坚强的。浓挚孤洁坚强三种拼拢一处,已经有点不甚相容,还凑着他那种境遇,所以变成烦闷。《涉江》那段,用象征的方式,烘托出烦闷。《惜诵》那段,写无伦次的烦闷状态,和前文所引的《小弁》,同一途径。《哀郢》那段,把浓挚的情感尽量显出。《离骚》两段,专表他的孤洁和坚强。屈原是有洁癖的人,闹到情死。他的情感,全含亢奋性,看不出一点消极的痕迹。

宋玉便不同了。他代表的作品是《九辩》,完全和屈原是两种气味。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憀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泬漻兮天高而气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憯悽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怆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

(《九辩》)

这篇全是汉晋以后那种叹老嗟卑的颓废情感所从出,比屈原差得远了。但表情的方法,屈、宋都是一样,我譬喻它像一条大蛇,在那里蟠——蟠——蟠!又像一个极深极猛的水源,给大石堵住,在石罅里头到处喷迸。这是他们和《三百篇》不同处。

《楚辞》多半是曼声;很少促节,大抵这一体与促节不甚相宜。独有淮南小山《招隐士》,是别调,全篇都算得促节。如:

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坱兮轧,山曲岪,心淹留兮恫慌忽,罔兮沕,潦兮栗,虎豹穴,丛薄深林兮人上慄。

但这种促节不全属吞咽一路。像《哀郢》那几句,的确写饮恨的情感,却仍是曼声。

汉魏六朝五言诗的表情法,都走委婉一路,容下文再说。要看他们热烈的情感,还是从乐府里找。试举几首为例:

(1)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2)秋风萧萧愁煞人,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

胡地多悲风,树木何修修。

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3)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亲交在门,饥不及餐。……

(4)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

盎中无斗储,还视桁上无悬衣。

拔剑出门去,儿女牵衣啼。

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糜。

共糜,上用仓浪天故,下为黄口小儿。

今时清廉难犯,教言君自爱莫为非。

行吾!去为迟。(注:行吾之“吾”字疑即“乎”字,同音通用。)

平慎行,望君归。

(5)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已往,勿复相思。

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当知之。

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注:“妃呼豨”,感叹辞。)

这些乐府,不惟不能得作者主名,并不能确指年代,大约是汉以后唐以前几百年间的作品。此外还有许多好的,因为它是另外一种表情法,等到下文别段再讲。读这几首,大略可以看得出当时平民文学的特采,是极真率而又极深刻,后来许多专门作家都赶不上。李太白刻意学这一体,但神味差得远了。

汉代大文学家很少,流传下来最有名的是几篇赋,都不是表情之作。五言诗初初发轫,没有壮阔的波澜,模仿《三百篇》取蕴藉一路的较多些,很回荡的可以说没有。勉强举一两首,如苏武的: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枚乘的: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莫复道,努力加餐饭。

两首皆写男女别时别后的情爱,前一首近于螺旋式,后一首近于吞咽式。当时作品中,只能到这种境界而止。往前比,比不上《三百篇》、楚辞,往后比,比不上唐人,同时的,也比不上平民文学的乐府。到三国时建安七子,渐渐把五言成立一个规模,内中以曹子建为领袖。子建《赠白马王彪》一首,可算得在五言诗里头别出生面,开后来杜工部一路。这诗很长,录之如下:

谒帝承明庐,逝将归旧疆。清晨发皇邑,日夕过首阳。伊洛广且深,欲济川无梁。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顾瞻恋城阙,引领情内伤。太谷何寥廓,山树郁苍苍。霖雨泥我涂,流潦浩纵横。中逵绝无轨,改辙登高冈。修坂造云日,我马玄以黄。

玄黄犹能进,我思郁以纡。郁纡将何念,亲爱在离居。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鸱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反亲疏。欲还绝无蹊,揽辔止踟蹰。

踟蹰亦何留,相思无终极。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归鸟赴乔林,翩翩厉羽翼。孤兽走索群,衔草不遑食。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太息。

太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已过,亡没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殷勤。忧思成疾疹,毋乃儿女仁。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

苦辛何虑思,天命信可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

大抵情感之文,若写的不是那一刹那间的实感,任凭多大作家,也写不好。子建这诗有篇序,说是同白马王任城王三兄弟入朝,任城王死去,到还国时,“有司以二王归蕃,道路宜异止宿,意毒恨之,盖以大别在数日,是用自剖,愤而成篇”云云。兄弟的真爱情,从肺腑流出,所以独好。

此后阮嗣宗几十首的《咏怀》,大部分也是表情感热烈方面的。内中如《二妃游江滨》《嘉树下成蹊》《平生少年时》《湛湛长江水》《徘徊蓬池上》《独坐空堂上》《驾言发魏都》《一日复一夕》《嘉时在今辰》等篇,都是回肠荡气的作品。陶渊明虽然是淡远一路(下文别论),但集中《咏荆轲》《拟古》里头的《荣荣窗下兰》《辞家夙严驾》《迢迢百尺楼》《种桑长江边》,《杂诗》里头的《白日沦西河》《忆我少年时》等篇,都是表现他的阳性情感,应属于这一类。此外如鲍明远的《行路难》、潘安仁的《悼亡》,都也有好处。

中古以降的诗,用这种表情法用得最好的,我可以举出一个人当代表。什么人?杜工部!后人上杜工部的徽号叫作“诗圣”,别的圣不圣,我不敢说,最少“情圣”两个字,他是当得起。他有他自己独到的一种表情法,前头的人没有这种境界,后头的人逃不出这种境界。他集中的情诗太多了,我只随意举出人人共读的几首为例:

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府帖昨夜下,次选中男行。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闻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新安吏》)

四郊未宁静,垂老不得安。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投杖出门去,同行为辛酸。……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

(《垂老别》)

这类是由“同情心”发出来的情感。工部是个多血质的人,他《自京赴奉先咏怀》那首诗里头说:“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又说:“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又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还有一首诗道:“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相亲。”集里头像这样的还多,都是同情心的表现。他的眼睛,常常注视到社会最底下那一层。他最了解穷苦人们的心理,所以他的诗因他们触动情感的最多,有时替他们写情感,简直和本人自作一样。《三吏》《三别》,便是模范的作品。后来白香山的《秦中吟》《新乐府》,也是这个路数,但主观的讽刺色彩太重,不能如工部之哀沁心脾。

(1)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忘南北。

(《哀江头》)

(2)……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已经百日窜荆棘,身上无有完肌肤。……豺狼在邑龙在野,王孙善保千金躯。不敢长语临交衢,且为王孙立斯须。……

(《哀王孙》)

(3)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余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岂闻一绢直万钱,有田种穀今流血。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更从乱离说。……

(《忆昔》)

这都是他遭值乱离所现的情感,集中这一类,多到了不得,这不过随意摘几首,前两首是遭乱的当时做的,后一首是过后追想的。后人都恭维他的诗是诗史,但我们要知道他的诗史,每一句每一字都有个“杜甫”在里头。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毋使蛟龙得。

(《梦李白》)

这是他梦见他留在夜郎的朋友李白,梦后写的情感。他是个最多情的人,对于好些朋友,都有诗表示热爱,这首不过其一。他对于自己身世和家族,自然用情更真切了。试举他几首:

(1)……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自京赴奉先咏怀》)

(2)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今夏草木长,脱身得西走。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朝廷愍生还,亲故伤老丑。……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山中漏茅屋,谁复依户牖?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几人全性命,尽室岂相偶?……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

(《述怀》)

(3)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呜呼!二歌兮歌始放,邻里为我色惆怅。

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生别展转不相见,胡尘暗天道路长。前飞驾鹅后鹙鸧,安得送我置汝旁。呜呼!三歌兮歌三发,汝归何处收兄骨!

有妹有妹在钟离,良人早没诸孤痴。长淮浪高蛟龙怒,十年不见来何时。扁舟欲往箭满眼,杳杳南国多旌旗。呜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猨为我啼清昼。

(《同谷七歌》中三首)

读这些诗,他那浓挚的爱情,隔着一千多年,还把我们包围不放哩。那《述怀》里头,“反畏消息来”一句,真深刻到十二分。那《七歌》里头“长镵”一首,意境峭入,这些地方,我们应该看他的特别技能。

他常常用很直率的语句来表情。举他一个例:

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十回。即今年才五六十,坐卧只多少行立。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未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

(《百忧集行》)

用近体来写这种盘礴郁积的情感本来极不易,这种门庭,可以说是他一个人开出。我最喜欢他《喜达行在所》三首里头那第三首的头两句:

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

仅仅十个字,把那虎口余生过去现在的甜酸苦辣,一齐迸出,我真不晓得他有多大笔力。此外好的很多,凭我记忆最熟的背它几首:

(1)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2)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亲朋尽一哭,鞍马去孤城。……

(3)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已近苦寒月,况经长别心。宁辞捣熨倦,一寄塞垣深。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

(4)今夕鄘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5)野老篱前江岸回,柴门不正逐江开。渔人网集澄潭下,估客船从返照来。长路关心悲剑阁,片云何意傍琴台。王师未报收东郡,城阙秋生画角哀。

(6)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几处起渔樵。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他的表情方法,可以说是《鸱鸮》诗或《黍离》诗那一路,不是《小弁》诗那一路,和《楚辞》更是不同。他向来不肯用语无伦次的表现法,他所表现的情,是越引越深,越拶越紧。我想这或是时代色彩,到中古以后,那“小弁风”的堆垒表情法,怕不好适用,用来也很难动人了。至于那吞咽式,他却常用,《梦李白》那首,便是这一式的代表。但杜诗到底是曼声的比促节的好。

工部表情的好诗,绝不止前头所举的这几首(无论古近体)。我既不是做古诗的选本,只好从略。还有些属于别种表情法,下文另讲。但我们要知道,这种表情法,可以说是杜工部创作,最少亦要说到了他才成功。所以他在我们文学界占的位置,实在不同寻常。同时高、岑、王、李那些大家,都不能和他相提并论。后来这种表情法,虽然好的作品不少,都是受他影响,恕我不征引了。

别的我虽然打定主意不征引,独有元微之悼亡的七律三首,我不能不征引。因为他是这一类的表情法,却是杜工部以外的一种创作: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辞。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这三首诗所表的情感之浓挚,古人后人都有的。但他用白话体来做律诗,在极局促的格律底下,赤裸裸把一团真情捧出,恐怕连杜老也要让他出一头地哩。

回荡的表情法,用来填词,当然是最相宜。但向来词学批评家,还是推尊蕴藉,对于热烈盘礴这一派,总认为别调。我对于这两派,也不能偏有抑扬(其实亦不能严格的分别)。但把回肠荡气的名作,背几阕来当代表。

初期的大词家,当然推李后主。他是一位“文学的亡国之君”,有极悲痛的情感,却不敢公然暴露。自然要用一种盘郁顿挫的方式表它,所以最好。他代表的作品是:

(1)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

(2)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浪淘沙》)

这两首词音节上虽然仍带含蓄,也算得把满腔愁怨尽情发泄了。所以宋太祖看见,竟自赐他牵机药,要他的命。

宋徽宗的身世,和李后主一样,他有一首《燕山亭》,写的亦是这一类情感;但用的是吞咽式,觉得分外凄切。今录他下半阕: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词中用回荡的表情法用得最好的,当然要推辛稼轩。稼轩的性格和履历,前头已经说过。他是个爱国军人,满腔义愤,都拿词来发泄。所以那一种元气淋漓,前前后后的词家都赶不上。他最有名的几首,是:

(1)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阑,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摸鱼儿》)

(2)野塘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划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经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念奴娇》)

(3)绿树听啼,更那堪,杜鹃声住,鹧鸪声切。啼到春归无啼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来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伴我,醉明月。

(《贺新郎》)

凡文学家多半寄物托兴,我们读好的作品原不必逐首逐句比附他的身世和事实。但稼轩这几首有点不同,他与时事有关,是很看得出来。大概都是恢复中原的希望已经断绝,发出来的感慨。《摸鱼儿》里头“长门”“蛾眉”等句,的确是对于宋高宗不肯奉迎二帝下诛心之论。所以《鹤林玉露》批评他说:“‘斜阳烟柳’之句,在汉、唐时定当贾祸。”又说:“高宗看见这词,很不高兴,但终不肯加罪,可谓盛德。”诗人最喜欢讲怨而不怒,像稼轩这词,算是怨而怒了。《念奴娇》那首,题目是《书东流村壁》,正是徽钦北行经过的地方,所以把他的“旧恨新恨”一齐招惹出来。《贺新郎》那首,是和他兄弟话别之作,自然把他胸中垒块,尽情倾吐。所以这三首都是有“本事”藏在里头,不能把它当一般伤春伤别之作。

前两首都是千回百折,一层深似一层,属于我所说的螺旋式。后一首却是堆垒式,你看他一起手硬磞磞地举了三个鸟名,中间错错落落引了许多离别的故事,全是语无伦次的样子,却是在极倔强里头,显出极妩媚。《三百篇》《楚辞》以后,敢用此法的,我就只见这一首。

这一派的词,除稼轩外,还有苏东坡、姜白石都是大家。苏、辛同派,向来词家都已公认。我觉得白石也是这一路,他的好处,不在微词而在壮采。但苏、姜所处的地位,与辛不同,辛词自然格外真切,所以我拿他来做这一派的代表。

稼轩的词风,不甚宜于吞咽式,但里头也有好的。如: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点点飞红。都无人管,倩谁劝流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祝英台近》)

这首很有点写出幽咽的情绪了。但仍是曼声,不是促节。促节的圣手,要推周清真,其次便数柳耆卿。各录他的代表作品一首:

(1)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翦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兰陵王》)(清真)

(2)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正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总有千种风情,待与何人说。

(《雨霖铃》)(耆卿)

这两首算得促节的模范,读起来一个个字都是往嗓子里咽。当时有人拿耆卿的“晓风残月”和东坡的“大江东去”比较,估算两家品格的高下,其实不对。我们应该问哪一种情感该用哪一种方式。

吞咽式用到最刻入的,莫如李清照女士的《壶中天慢》和《声声慢》,今录她一首: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切切。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声声慢》)

清照是当时金石学家赵明诚的夫人。他们夫妇学问都好,爱情浓挚。可惜明诚早死,清照过了半世寡妇的生涯。她这词,是写从早至晚一天的实感,那种茕独恓惶的景况,非本人不能领略,所以一字一泪,都是咬着牙根咽下。

还有一位不是词家的陆放翁,却有一首吞咽式的好词: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钗头凤》)

读这首词要知道它的本事:原来放翁夫人,是他母族的表妹,结婚后不晓得为什么,他老太太发起脾气来,逼他们离婚,后来两个人都各自改婚了,但爱情总是不断。有一天放翁在一个地方名叫沈园,碰着他故妻,情感刺激到了不得,所以填这首词。后来直到六七十岁,每入城一次,总到沈园落一回眼泪。晚年还有一首诗:“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花老不飞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怅然。”这是和《孔雀东南飞》同性质的一出悲剧,所以他这词极能动人。

清朝好词不少。内中最特别的,算顾梁汾(贞观)寄吴汉槎的两首: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生平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料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薄命,争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总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灭夜郎僝愁。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虚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贺新郎》)

这两首和元微之那三首《悼亡》,算得过去文学界的双绝。他是“三板一眼”唱得出来的一封信,以体裁论,已算创作。他的好处,全在句句都是实感,没有浮光掠影的话,有点子血性的人,读了不能不感动。后来成容若用尽力量把吴汉槎救回,全是受了这两首词的刺激。容若赠梁汾的《贺新郎》,末几句:“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就是这两首词结束的历史。所以我说情感是一种催眠术。

清代大词家固然很多,但头两把交椅,却被前后两位旗人——成容若、文叔问占去,也算奇事!容若的词,自然以含蓄蕴藉的小令为最佳。但我们要知道这个人有他特别的性格:他是当时一位权相明珠的儿子,是独一无二的一位阔公子,他父母又很钟爱他。就寻常人眼光看来,他应该没有什么不满足。他不晓为什么总觉得他所处的环境是可怜的。他的夫人早死,算是他极惨痛的一件事,但不能便认为总原因,说他无病呻吟,的确不是,他受不过环境的压迫,三十多岁便死了。所以批评这个人,只能用两句旧话,说:“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他的文学,常常表现出这种狂热的怪性。我们试背它几首:

(1)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飞蝶。

(《蝶恋花》)

(2)如今才道当时错,心绪低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采桑子》)

像这类的作品,真所谓“哀乐无端”,情感热烈到十二分,刻入到十二分。许多人说《红楼梦》的宝玉,写的就是成容若,我们虽然不愿意轻率附会,但容若的奇情,只怕有点像宝玉哩。

文叔问的词格,很近稼轩、白石,但幽咽的作品,比他们多。此老怕要算填词界最后的一个名家了。他的名作,我不大背得出,只记得几句:

……延伫,销魂处,早漏泄幽盟,隔帘鹦鹉,残花过影,镜中情事如许。西风一夜惊庭绿,问天上人间见否?……

(《月下笛》)

题目是《戊戌八月十三日宿王御史宅闻邻笛》,咏的是戊戌政变时事。“隔帘鹦鹉”,指袁世凯泄漏我们的秘密。“一夜惊庭绿”等语,很表得出当时社会一般人对于这件事的情感。

此外宋、清两代这类表情法的好词还很多,我所举的也不能都算得代表的作品,不过凭我记得的背背罢了。

曲本里头,用回荡表情法用得好的很不少,《西厢记》《琵琶记》里头就有好些,可惜我背不出来。我脑子里头印得最深的,是《牡丹亭》的《寻梦》: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高就低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哎!睡荼縻抓住了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为什呵玉真重溯武陵源?也则为水点花飞在眼前。是天公不费买花钱,则咱人心上有啼红怨。唉!孤负了春三二月天。

……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一时间望一时间望眼连天,忽忽地伤心自怜。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

春归人面,整相看,无一言。我待要折我待要折的那柳枝儿问天,我如今悔我如今悔不与题笺。……

为我慢归休缓留连,听听这不如归春暮天。难道我再难道我再到这亭园,则挣的个长眠和短眠。……

像这种文学,不晓得怎么样的沁人心脾!像我们这种半百岁数的人,自信得过不会偷闲学少年,理会什么闲愁闲恨,却是一日念它百回也不厌!

其次便是《长生殿》的《弹词》。它写李龟年流落江南,带着个琵琶卖技换饭吃,一面弹,一面唱出那种今昔兴亡之感。那龟年初出台唱的是:

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得歧路遭穷败!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衰残,霜雪鬓须白。今日个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

跟着唱完了十几段,那听的人觉得他形迹蹊跷,苦苦盘问他是谁。他让人瞎猜了一大堆,才自己说明来历道:

俺只为家亡国破兵戈沸,因此上孤身流落在江南地。……您官人絮叨叨苦问俺为谁,则俺老伶工名唤龟年身姓李。

中间唱的那十几段,段段都好,尤为精彩的是写马嵬坡兵变那一段:

恰正好呕呕哑哑霓裳歌舞,不提防扑扑突突渔阳战鼓。划地里出出律律纷纷攘攘奏边书,急得个上上下下都无措。早则是喧喧嗾嗾惊惊遽遽仓仓卒卒挨挨出延秋西路,銮舆后携着个娇娇滴滴贵妃同去。又只见密密匝匝的兵恶恶狠狠的话闹闹炒炒轰轰剨剨四下喳呼,生逼散恩恩爱爱疼疼热热帝王夫妇。霎时间画就这一幅惨惨凄凄绝代佳人绝命图。

这种文学,不是曲本不能有。它的刺激性,比杜工部的《哀江头》、白香山的《长恨歌》,只怕还要强几倍哩!那整出的结构,像神龙天矫,非全读看不出来。

凡长篇的写情韵文,煞尾总须用些重笔,像特别拿电气来震荡几下,才收束得住。如《离骚》讲了许多漫游宽解的话,最后几句是: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乎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招魂》说了一大堆及时行乐的话,最后几句是: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都是用这种方法,把全篇增几倍精彩。曲本里头得这诀窍的,要算《桃花扇》最后《余韵》那出的《哀江南》:

(1)山松野草带花挑,猛抬头秣陵重到!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

(2)野火频烧,护墓长楸多半焦。田羊群跑,守陵阿监几时逃。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谁祭扫,牧儿打碎龙碑帽。

(3)横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碎琉璃瓦片多,烂翡翠窗棂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宫门一路蒿,住几个乞儿饿殍。

(4)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销,当年粉黛,何处笙箫。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瘦红叶无个人瞧。

(5)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长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6)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哰哰,无非是断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的厨灶?

(7)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搊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桃花扇》是明末南京的历史剧,借秦淮河里头几个人物写兴亡之感。末后这一出余韵,把几位遗老,扮作渔翁樵夫,发他们的感慨。《哀江南》这一首,是那樵夫唱的,是全剧的收场,所以把全剧关系地点,逐一描写它的现状,作个总结。第一段写南京城,第二段写孝陵,第三段写皇宫,都是亡国后公共的悲感。第四段写秦淮,第五段写河上的长桥,第六段写河那边的旧院(当时冶游胜处),都是剧中人物枨触旧游的特别悲感。第七段是把各种情感归拢起来,带血带泪,尽情倾吐,真所谓“悲歌当哭”了。有了这出,能把剧中情节,件件都再现一番,令它印象更深。

这种表情法,是文学上最通用的,我们中国人也用得很精熟,能够尽态极妍。我们从《三百篇》起到曲本止,把那代表的名作比较比较,也看得出进化的线路。

我讲完了回荡写情法,要附带论着一件事。

我们的诗教,本来以温柔敦厚为主,完全表示诸夏民族特性,《三百篇》就是唯一的模范。《楚辞》是南方新加入之一种民族的作品,它们已经同化于诸夏,用诸夏的文化工具来写情感,掺入他们固有思想中那种半神秘的色彩,于是我们文学界添出一个新境界。汉人本来不长于文学,所以承袭了《三百篇》《楚辞》这两份大遗产,没有什么变化扩大。到了“五胡乱华”时候,西北方有好几个民族加进来,渐渐成了中华民族的新分子。他们民族的特性,自然也有一部分溶化在诸夏民族性的里头,不知不觉间,便令我们的文学顿增活气。这是文学史上很重要的关键,不可不知。

这种新民族特性,恰恰和我们的温柔敦厚相反,他们的好处,全在伉爽真率。《三百篇》里头,只有《秦风》的《小戎》《驷》《无衣》诸篇,很有点伉爽真率气象,这就是西戎系的秦国民族性和诸夏不同处。可惜春秋以后,秦国的文学作品,没有一篇流传。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文学总应该有异采,可惜除了《易水歌》之外,也看不着第二首。到五胡南北朝时候,西北蛮族,纷纷侵入,内中以鲜卑人为最强盛。鲜卑人在诸蛮族中,文化像是最高,后来同化于我们也最速。他们像很爱文学和音乐,唐代流传的“马上乐”,十有九都出鲜卑。他们初初学会中国话,用中国文字表他情感,完全现出异样的色彩。试写它几首: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坐郎膝边。

放马两泉泽,忘不着连羁。担鞍逐马走,何得见马骑。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

《折杨柳歌》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放马大泽中,草好马着膘。牌子铁裆,尾条。

前行看后行,齐着铁裆。前头看后头,各着铁。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

《企喻歌》

新买五尺刀,悬着中梁柱。一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

客行依主人,愿得主人强。猛虎依深山,愿得松柏长。

《琅瑯王歌》

慕容攀墙视,吴军无边岸。我身分自当,枉杀墙外汉。

慕容愁愤愤,烧香作佛会。愿作墙里燕,高飞出墙外。

《慕容垂歌》

可怜白鼻,相将入酒家。无钱但共饮,画地作交赊。

何处觞来,两颊色如火。自有桃花容,莫言人劝我。

《高阳乐人歌》

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马如转蓬,左射右射必垒双。

女子尚如此,男子安可逢。

《李波小妹歌》

读这几首,可以大略看出他们“虏家儿”是怎么个气象了。他们生活是异常简单,思想是异常简单,心直口直,有一句说一句,他们的情感,是“没遮拦”的,你说他好也罢,说他坏也罢,总是把真面孔搬出来。别的且不管它,专就男女两性关系而论,也看出许多和从前文学态度不同的表现。试举它几首:

青青黄黄,雀石颓唐。槌杀野牛,押杀野羊。

驱羊入谷,自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唤天。

侧侧力力,念郎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

摩捋郎须,看郎颜色。郎不念女,各自努力。

《地驱歌》

烧火烧野田,野鸭飞上天。

童男娶寡妇,壮女笑杀人。

《紫骝马歌》

谁家女子能行步,反着禅后裙露。

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华阴山头百丈井,下有流水彻骨冷。

可怜女子能照影,不见其余见斜领。

黄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丝两头系。

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

《捉搦歌》

像这种毫不隐瞒毫不扭捏的表情,在《三百篇》和汉、魏人五言诗里头,绝对的找不出来。这些都是北朝文学,试拿来和并时的南朝文学比较,像那有名的《子夜》《团扇》《懊侬》《青溪》《碧玉》《桃叶》各歌曲,虽然各有各的妙处,但前者以真率胜,后者以柔婉胜,双方的分野,显然可见。

经南北朝几百年民族的化学作用,到唐朝算是告一段落。唐朝的文学,用温柔敦厚的底子,加入许多慷慨悲歌的新成分,不知不觉,便产生出一种异彩来。盛唐各大家,为什么能在文学史上占很重的位置呢?他们的价值,在能洗却南朝的铅华靡曼,掺以伉爽真率,却又不是北朝粗犷一路。拿欧洲来比方,好像古代希腊、罗马文明,掺入些森林里头日耳曼蛮人色彩,便开辟一个新天地。试举几位代表作家的作品,如李太白的: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天。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行路难》)

杜工部的: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后出塞》)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前出塞》)

高适的: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摇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燕歌行》)

这类作品,不独《三百篇》《楚辞》所无,即汉、魏、晋、宋也未曾有。从前虽然有些摹写侠客的诗,但豪迈气概,总不能写得尽致。内中鲍明远最喜作豪语,但总有点不自然。所以这种文学,可以说是经过一番民族化合以后,到唐朝才会发生。那时的音乐和美术,都很受民族化合的影响,文学自然也逃不出这个公例。

写关塞景况,寓悲壮情感,是唐以后新增的诗料(前此虽有,但不多,且不好)。词曲以缘情绮靡为主,用这种资料却不多。范文正有一首最好:

塞外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渔家傲》)

词里头的苏辛派,自然都带几分这种色彩。内中最粗豪的,如稼轩的:

醉里挑灯看剑,醒来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破阵子》)

名家的词,最粗犷的莫过刘后村,几乎全部集都是这一类的话。他最著名的一首是:

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唤厨人斫就,东溟鲸脍,圉人呈罢,西极龙媒。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何堪共酒杯?车千乘,载燕南代北,剑客奇才。

酒酣鼻息如雷,谁信被晨鸡催唤回。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矣,气运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推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

(《沁园春》)

这一派词,我本来不大喜欢,因为他有烂名士爱说大话的习气。但他确带点北朝气味,在文学史上应备一格的。

曲本里头,有一首杂剧,像是明末清初的作品,演的是“鲁智深醉打山门”。那鲁智深拜别他的师父时,唱道:

漫洒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你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也是刻意从粗犷一面做,因为替粗犷的人表情,不如此便失真了。

这回讲的,是含蓄蕴藉的表情法。这种表情法,向来批评家认为文学正宗,或者可以说是中华民族特性的最真表现。这种表情法,和前两种不同。前两种是热的,这种是温的。前两种是有光芒的火焰,这种是拿灰盖着的炉炭。这种表情法也可以分三类:第一类是,情感正在很强的时候,他却用很有节制的样子去表现它,不是用电气来震,却是用温泉来浸,令人在极平淡之中,慢慢地领略出极渊永的情趣。这类作品,自然以《三百篇》为绝唱。如: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如: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路迟迟,载渴载饥。

如: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

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拿这类诗和前头几回所引的相比较,前头的像外国人吃咖啡,炖到极浓,还掺上白糖牛奶。这类诗像用虎跑泉泡出的雨前龙井,望过去连颜色也没有,但吃下去几点钟,还有余香留在舌上。他是把情感收敛到十足,微微发放点出来,藏着不发放的还有许多,但发放出来的,确是全部的灵影,所以神妙。

汉魏五言诗,以这一类为正声。如李陵的: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悢不能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

那神味和“瞻彼日月”一章完全相同,真算得“含毫邈然”。又如《古诗十九首》里头的: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这类诗都是用淡笔写浓情,算得汉人诗格的代表。后来如曹子建的:

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之子在万里,江湖迥且深。……

阮嗣宗的:

嘉时在今辰,零雨洒尘埃。临路望所思,日夕复不来。……

陶渊明的:

……情通万里外,形迹滞江山。君其爱体素,来会在何年。

谢玄晖的: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

都是这一派。汉魏六朝诗,这一类的好作品很多。

这一派,到初唐时,变了样子。他们把这类诗改作“长言永叹”的形式,很有些长篇。但着墨虽多,依然是以淡写浓。我譬喻它,好像一桌极讲究的素菜全席。有张若虚一首,可算代表作品: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如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江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纹。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天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春江花月夜》)

这首诗读起来,令人飘飘有出尘之想。“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这类话,真是诗家最空灵的境界。全首读来,固然回肠荡气,但那音节,既不是哀丝豪竹一路,也不是急管促板一路,专用和平中声,出以摇曳,确是《三百篇》正脉。

初唐佳作,都是这一路。虽然悲慨的情感,总用极和平的音节表它。如李峤的:

……自从天子去秦关,玉辇金舆不复还。珠帘羽帐长寂寞,鼎湖龙髯安可攀。千龄人事一朝空,四海为家此路穷。雄豪意气今何在?坛场宫馆尽蒿蓬。道旁故老长叹息,世事回环不可测。昔时青楼对歌舞,今日黄埃聚荆棘。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

(《汾阴行》)

相传唐明皇幸蜀时候,听人背这首诗,泣数下行,叹道:“李峤真才子!”这种诗的品格高下,别一问题,但确是初唐代表,确是中国诗界传统的正声。后来自香山从这里一转手,吴梅村再从这里一转手,但可惜越转越卑弱。

盛唐以后,这一派自然也不断,好的作品自然也不少。但在古体里头,已经不很通用,因为五古很难出汉魏范围,七古很难出初唐范围。倒是近体很从这方面开拓境界,因为近体篇幅短,非用含蓄之笔,取弦外之音,便站不住。内中五律七绝为尤甚。唐人著名的七绝,和孟、王、韦、柳的五律,都是这一派。杜工部诗虽以热烈见长,他的五律,如“凉风起天末”“今夜鄜州月”“幽意忽不惬”等篇,也都是这一派。

王渔洋专提倡神韵,他所标举的话,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虽然太偏了些,但总不能不认为诗中高调。我想:他这种主张是对的,但这类诗作得好不好,全问意境如何。我们若依然仅有《三百篇》,汉、魏、初唐人的意境,任凭你运笔怎样灵妙,也不能出他们的范围,只有变成打油派,令人讨厌。我们生当今日,新意境是比较容易取得的。那么,这一派诗,我们还是要尽力的提倡。

第二类的蕴藉表情法,不直写自己的情感,乃用环境或别人的情感烘托出来。用别人情感烘托的,例如《诗经》: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陟岵》)

这篇诗三章,第一章父,第二章母,第三章兄。不说他怎样地想念爹妈哥哥,却说爹妈哥哥怎样地想念他。写相互间的情感,自然加一层浓厚。

用环境烘托的,例如《诗经》: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悉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东山》)

且不说回家会着家人的情况,但对一件极琐碎的事物——柴堆上头一棚瓜说:“咱们违教三年了。”言外的感慨,不知有多少。

古乐府《孔雀东南飞》,最得此中三昧。兰芝和焦仲卿言别,该篇中最悲惨的一段,他却悲呀泪呀……不见一个字。但说:

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奁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新人。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

专从纪念物上头讲,用物来作人的象征,不说悲,不说泪,倒比说出来的还深刻几倍。到别小姑时,却把悲情尽地发泄了。

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

(同上)

兰芝的眼泪,不向丈夫落,却向小姑落。和小姑说话,不说现时的凄惨,只叙过去的情爱。没有怨恨话,只有宽慰和劝勉的话。只这一段,便能把兰芝极高尚的人格、极浓厚的爱情,全盘涌现出来。

后来用这类表情法,也是杜工部最好。如他的《羌村》三首: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欷歔。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萧萧北风劲,抚事煎百虑。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

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这三首实写自己情感的地方很少(第二首有少欢趣煎百虑等语,在三首中这首却是次一等),只是说日怎么样,云怎么样,鸟怎么样,鸡怎么样,老妻怎么样,儿子怎么样,邻居怎么样,合起来,他所谓“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的情感,都表现出了。还有《北征》里头的一段,也是这种笔法:

……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经年至茆屋,妻子衣百结。……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慄。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

这种诗所用表情技术,可以说和《陟岵》同一样,不写自己情感,专写别人情感,写别人情感,专从极琐末的实境表出,这一点又是和《东山》同样。这一类诗,我想给它一个名字,叫作“半写实派”。它所写的事实,是用来做烘出自己情感的手段,所以不算纯写实。它所写的事实,全用客观的态度观察出来,专从断片的表出全相,正是写实派所用技术,所以可算得半写实。

第三类蕴藉表情法,索性把情感完全藏起不露,专写眼前实景(或是虚构之景),把情感从实景上浮现出来。这种写法,《三百篇》中很少,勉强举个例,如: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

这是专从节物上写那种和乐融泄的景象,作者的情绪,自然跟着表现出来。

但这首还有人在里头,带着写别人的情感,不能纯粹属于此类。此类的真正代表,可以举出几首。其一,曹孟德的: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藂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粲烂,若出其里。

(《观沧海》)

这首诗仅仅写映在他眼中的海景,他自己对着这景有什么枨触,一个字未尝道及。但我们读起来,觉得他那宽阔的胸襟,豪迈的气概,一齐流露。

北齐有一位名将斛律光,是不识字的,有一天皇帝在殿上要各人作诗,他冲口作了一首,便成千古绝唱。那诗是: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敕勒歌》)

这诗是独自一个人骑匹马在万里平沙中所看见的宇宙,他并没说出有什么感想,我们读过去,觉得有一个粗豪沉郁的人格活跳出来。

阮嗣宗《咏怀》里头有一首: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

这首诗一起一结,虽然也轻轻地点出他的情感,但主要处全在中间几句,从环境上写出那种百无聊赖哀乐万端的情绪,把那位哭穷途的先生全副面孔活现出来。

杜工部用这种表情法也用得最好。试举它两首:

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

(《倦夜》)

这首诗题目是“倦夜”,看它前面仅仅三十个字,从初夜到中夜到后夜,初时看见月看见露,月落了看见星看见萤,天差不多亮了听见水鸟,写的全是自然界很微细的现象,却是通宵睡不着很疲倦的人才能看出。那“倦”的情绪,自在言外,末两句一点便够。又: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登高》)

这首是工部最有名的七律,小孩子都读过的。假令我们当作没有读过,掩住下半首,闭眼想一想情形,谁也该想得到是在长江上游——四川、湖北交界地方秋天一个独客登高时候所见的景物,底下“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那两句,不过章法结构上顺手一点,其实不用下半首,已经能把全部情绪表出。

须知这类诗和单纯写景诗不同。写景诗以客观的景为重心,它的能事在体物入微,虽然景由人写,景中离不了情,到底是以景为主。这类诗以主观的情为重心,客观的景,不过借来做工具。试把工部的“竹凉侵卧内”和王右丞的:“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比较,便见得王作是纯客观的,杜作是主观气氛甚重。

第四类的蕴藉表情法,虽然把情感本身照原样写出,却把所感的对象隐藏过去,另外拿一种事物来做象征。这类方法,《三百篇》里头很少——前所举《鸱鸮》篇,可以归入这类。“山有榛隰有苓”“谁能烹鱼溉之釜鬵”等篇,也带点这种气味;但属少数,且不纯粹——因为《三百篇》的原则,多半是借一件事物起兴,跟着便拍归本旨,像那种打灯谜似的象征法,那时代的诗人不大用它。但作诗的人虽然如此,后来读诗的人却不同了。试打开《左传》一看,当时凡有宴会都要赋诗,赋诗的人在《三百篇》里头随意挑选一篇借来表示自己当时所感。同一篇诗,某甲借来表这种感想,某乙也可以借来表那种感想。拿我们今日眼光看去,很有些莫名其妙。所以我说,《三百篇》的作家没有象征派,然而《三百篇》久已作象征的应用。

纯象征派之成立,起自楚辞。篇中许多美人芳草,纯属代数上的符号,他意思别有所指。如《离骚》中:

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

又:

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兰芷变而不芬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椒专佞以慢慆兮,榝又充夫佩帏。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固时俗之从流兮,又孰能无变化。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蓠。……

这类话若不是当作代数符号看,那么,屈原到处调情到处拈酸吃醋,岂不成了疯子?蕙会变茅,兰会变艾,天下哪有这情理?太史公说得好:“其志洁故其称物芳。”他怀抱着一种极高尚纯洁的美感,于无可比拟中,借这种名词来比拟。他既有极浓温的情感本质,用他极微妙的技能,借极美丽的事物做魂影,所以着墨不多,便尔沁人心脾。如:

惜吾不及见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

(《思美人》)

如: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湘夫人》)

如:

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为兮愁苦。

(《少司命》)

如: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湘君》)

这都是带一种神秘性的微妙细乐,经千百年后按奏,都能使人心弦震荡。

自楚辞开宗后,汉魏五言诗,多含有这种色彩。如“庭中有奇树”“迢迢牵牛星”等篇,乃至张平子的《四愁》,都是寄兴深微一路,足称楚辞嗣音。

中晚唐时,诗的国土,被盛唐大家占领殆尽;温飞卿、李义山、李长吉诸人,便想专从这里头辟新蹊径。飞卿太靡弱,长吉太纤仄,且不必论,义山确不失为一大家。这一派后来衍为西昆体,专务浔撦辞藻,受人诟病。近来提倡白话诗的人不消说是极端反对他了。平心而论,这派固然不能算诗的正宗,但就“唯美的”眼光看来,自有它的价值。如义山集中近体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篇,古体的《燕台》《河内》等篇,我敢说它能和中国文字同其命运。就中如《碧城》三首的第一首: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若使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这些诗,他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拆开一句一句叫我解释,我连文义也解不出来。但我觉得它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我们若还承认美的价值,对于这种文学,是不容轻轻抹杀啊!

现在要附一段专论女性文学和女性情感。

《三百篇》中——尤其《国风》——女子作品,实在不少。如《绿衣》《燕燕》《谷风》《泉水》《柏舟》《载驰》《氓》《竹竿》《伯兮》《君子于役》《狡童》《褰裳》《鸡鸣》,或传说上确有作者主名,或从文义推测得出。我们因此可想见那时候女子的教育程度和文学兴味比后来高些,或者是男女社交不如后世之闭绝,所以她们的情感有发抒之余地,而且能传诵出来。内中有好几篇最能发挥女性优美特色。如:

黾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谷风》)

如:

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毋怒,秋以为期。

(《氓》)

这两首都是弃妇所作,追述从前爱情,有不堪回首之想,一种温厚敦笃之情,在几句话上全盘托出。又如:

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君子于役》)

伤离念远,四个字抵得千百句话。又如: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髡彼两髦,实为我仪。之死矢靡他。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柏舟》)

这首相传是卫共姜所作,父母逼她离婚,她不肯。那坚强的意志和专一敦笃的爱情都表现出来,却是怨而不怒,纯是女子身份。又如: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尔不臧,我思不閟。

陟彼阿丘,言采其虻。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穉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载驰》)

这首是许穆夫人所作。她是卫国国王女儿,卫国亡了,她要回去省视她兄弟,许国人不许她,因此作诗。一派缠绵悱恻,把女性优美完全表出。

女子很少专门文学家,不惟中国,外国亦然,想是成年以后受生理上限制所致。汉魏以来女性作品,如秦嘉妻徐淑,如班婕妤,各有一两首,都很平平。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似是唐人所谱。《悲愤》两首,大概是真。她遭乱被掠入匈奴,是人生极不幸的遭际。她自己说:

薄志节兮念死难,虽苟活兮无形颜。

可怜她情爱的神圣,早已为境遇所牺牲了,所剩只有母子情爱,到底也保不住。她诗说:

……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今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我们读这诗,除了同情之外,别无可说,她的情爱到处被蹂躏,她所写全是变态,但从变态中还见出爱芽的实在。

窦滔妻苏蕙的《回文锦》,真假不敢断定,大约真的分数多。这个作品技术的致巧,不惟空前,或者竟可说是绝后。但太雕凿违反自然了。她说:“非我佳人(指窦滔)莫之能解”,只能算是他两口子猜谜,不能算文学正宗。若说这作品在我们文学史上有价值,只算它能够代表女性细致头脑的部分罢了。

苏伯玉妻《盘中诗》:

山树高,鸟鸣悲。泉水深,鲤鱼肥。空仓雀,常苦饥。吏人妇,会夫稀。出门望,见白衣。谓当是,而更非。还入门,中心悲。……

这首不敢断定必为女性作品,但情绪写得很好。

古乐府中有几首,不得作者主名,不知为男为女。假定若出女子,便算得汉魏间女性文学中翘楚了。如: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然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又如:

……夫婿从南来,斜倚西北眄。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石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

这类诗很表示女性的真挚和纯洁,我们若认它是女性作品,价值当不在《谷风》《氓》之下。

唐宋以后,闺秀诗虽然很多,有无别人捉刀,已经待考,就令说是真,够得上成家的可以说没有。词里头算有几位,宋朱淑真的《断肠词》、李易安的《漱玉词》,清顾太清的《东海渔歌》,可以说不愧作者之林。内中惟易安杰出,可与男子争席,其余也不过尔尔。可怜我们文学史上极贫弱的女界文学,我实在不能多举几位来撑门面。

男子作品中写女性情感——专指作者替女性描写情感,不是指作者对于女性相互间情感——以《楚辞》为嚆矢。前段所讲“美人芳草”,就是这一类。如: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湘君》)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沅有茞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湘夫人》)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与汝游兮九河,冲风至兮水扬波。与汝沐兮咸池,晞汝发兮阳之阿。……

(《少司命》)

这几首都是描写极美丽极高洁的女神,我们读起来,和看见希腊名雕温尼士女神像同一美感,可谓极技术之能事。这种文学优美处,不在字句艳丽而在字句以外的神味。后来模仿的很多,到底赶不上。李义山的《重过圣女祠》:

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全从以上几首脱胎,飘逸华贵诚然可喜,但女神的情感,便不容易着一字了。

汉魏古诗,写两性间相互情爱者很多,专描女性者颇少,今不细论。六朝时南北人性格很有些不同,在他们描写女性上也可以看出。北朝写女性之美,专喜欢写英爽的姿态。如:

……好妇出迎客,颜色正敷愉。伸腰再拜跪,问客平安无。请客北堂上,坐客青氍毹。清白各异樽,酒上正华疏。酌酒持与客,客言主人持。却略再拜跪,然后持一杯。谈笑未及竟,左顾敕中厨,促令办粗饭,慎莫使稽留。废礼送客出,盈盈府中趋。送客亦不远,足不过门枢。……

(《陇西行》)

读起来仿佛人到欧洲交际社会,一位贵妇人极和蔼、极能干的美态,活现目前。又如:

……朝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声啾啾。……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借明驼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木兰词》)

这首写女子从军,虽然是一种异态,但决非南朝人意想中所能构造。最妙者是刚健之中处处含婀娜,确是女性最优美之点。

南朝人便不同了。他们理想中女性之美,可以拿梁元帝的《西洲曲》做代表: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视飞鸿。飞鸿满汀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阑干头。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这首诗写怀春女儿天真烂漫的情感,总算很好,所写的人格,亦并不低下。但总是南派绮靡的情绪,和北派截然两样。后来作家,大概脱不了这窠臼。

唐诗写女性最好的,莫过于杜工部的《佳人》: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鬓,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工部理想的佳人,品格是名贵极了,性质是高抗极了,体态是幽艳极了,情绪是浓至极了。有人说这首诗便是他自己写照,或者不错。总之描写女性之美,我说这首是千古绝唱。

太白《长干曲》模仿《西洲》很像,写小家儿女的情爱,也还逼真,但价值不过尔尔。

李义山写女性的诗,几居全集三分之一,但义山是品性堕落的诗人,他理想中美人不过娼妓,完全把女子当男子玩弄品,可以说是侮辱女子人格。义山天才确高,爱美心也很强,倘使他的技术用到正途,或者可以做写女性情感的圣手,看他《悼亡》诸作可知。可惜他本性和环境都太坏;仅成就得这种结果。不惟在文学界没有好影响,而且留下许多遗毒,真是我们文学史上一件不幸了。

词里头写女性最好的,我推苏东坡的《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回,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好处在情绪的幽艳,品格的清贵,和工部《佳人》不相上下。稼轩的: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青玉案》)

白石的:

想珮环夜月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疏影》)

都能写出品格。柳屯田写女性词最多,可惜毛病和义山一样,藻艳更在义山下。

曲本每部总有女性在里头,但写得好的很少。因为他们所构曲中情节,本少好的,描写曲中人物,自然不会好。例如《西厢记》一派,结局是调情猥亵,如何能描出清贵的人格?又如《琵琶记》一派,主意在劝惩,并不注重女性的真美。所以曲本写女性虽多,竟找不出能令我心折的作品。内中惟汤玉茗是最浪漫式的人。《牡丹亭·惊梦》里头,确有些新境界。如:

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爱好是天然”这句话,真所谓为爱美而爱美,从前没有人能道破,写女性高贵,此为极品了。底下跟着衍这段意思,也有许多名句。如: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韶光贱。

如:

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得远,俺的睡情谁见。……

如: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这些词句,把情绪写得像酒一般浓,却不失闺秀身份,在艳词中算是最上乘了。

这段末后,还有几句话要讲讲。近代文学家写女性,大半以“多愁多病”为美人模范,古代却不然。《诗经》所赞美的是“硕人其颀”,是“颜如舜华”。楚辞所赞美的是“美人既醉朱颜酡,娭光眇视目层波”。汉赋所赞美的是“精耀华烛俯仰如神”,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凡这类形容词,都是以容态之艳丽和体格之俊健合构而成,从未见以带着病的恹弱状态为美的。以病态为美,起于南朝,适足以证明文学界的病态。唐宋以后的作家,都汲其流,说到美人便离不了病,真是文学界一件耻辱。我盼望往后文学家描写女性,最要紧先把美人的健康恢复才好。

欧洲近代文坛,浪漫派和写实派迭相雄长。我国古代,将这两派划然分出门庭的可以说没有。但各大家作品中,路数不同,很有些分带两派倾向的。今先说浪漫的作品。

《三百篇》可以说代表诸夏民族平实的性质,凡涉及空想的一切没有。我们文学含有浪漫性的自《楚辞》始。春秋、战国时候的中原人都来说“楚人好巫鬼”,大抵他们脑海中,含有点野蛮人神秘意识,后来渐渐同化于诸夏,用诸夏公用的文化工具表现他们的感想,带着便把这种神秘意识放进去,添出我们艺术上的新成分。这种意识,或者从远古传来,乃至和我们民族发源地有什么关系也未可知。试看,《楚辞》里头讲昆仑的最多——大约不下十数处,像是对于昆仑有一种渴仰,构成他们心中极乐国土。这种思想渊源,和中亚细亚地方有无关系,今尚为历史上未决问题。他们这种超现实的人生观,用美的形式发摅出来,遂为我们文学界开一新天地。《楚辞》的最大价值在此。

《楚辞》浪漫的精神表现得最显者,莫如《远游》篇。它起首那段有几句: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屈原本身有两种矛盾性:他头脑很冷,常常探索玄理,想象“天地之无穷”;他心肠又很热,常常悲悯为怀,看不过“民生之多艰”(《离骚》语)。他结果闹到自杀,都因为这两种矛盾性交战,苦痛忍受不住了。他作品中把这两种矛盾性充分发挥,有一半哭诉人生冤苦,有一半是寻求他理想的天国。《远游》篇就是属于后一类。他说:

载营魄而登霞兮,掩浮云而上征。命天阍其开关兮,排阊阖而望予。召丰隆使先导兮,问太微之所居。集重阳入帝宫兮,造旬始而观清都。朝发轫于太仪兮,夕始临乎于微闾。屯余车之万乘兮,纷溶与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逶蛇。建雄虹之采旄兮,五色杂而炫耀。服偃蹇以低昂兮,骖连蜷以骄骜。骑胶葛以杂乱兮,斑漫衍而方行。撰余辔而正策兮,吾将过乎句芒。历太皓以右转兮,前飞廉以启路。阳杲杲其未光兮,凌天地以径度。……

如此之类有好几段,完全是幻构的境界。最末一段道:

经营四方兮,周流六漠。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鯈忽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

这类文学,纯是求真美于现实界以外,以为人类五官所能接触的境界都是污浊,要搬开它别寻心灵净土。《离骚》《涉江》中一部分,也是这样。

《招魂》——据太史公说也是屈原所作。其想象力之伟大复杂实可惊。前半说上下四方到处痛苦恐怖的事物,都出乎人类意境以外。后半说浮世的快乐,也全用幻构的笔法写得淋漓尽致。末后一段说这些快乐,到头还是悲哀,以“魂兮归来哀江南”一句,结出作者情感根苗。这篇名作的结构和思想,都有点和噶特的《浮士达》相仿佛。

《楚辞》中纯浪漫的作品,当以《九歌》的《山鬼》为代表。今录其全文: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涕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艰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思公子兮憺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又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徙离忧。

这篇和《远游》《离骚》《招魂》等篇作法不同,那几篇都写作者自身和所构幻境的关系,这篇完全另写一第三者作影子。我们若把这篇当画材,将那山鬼的环境、面影、性格画来,便活现出屈原的环境、面影、性格。这种纯粹浪漫的做法,在我们文学界里头,当以此篇为嚆矢。

陶渊明的《桃花源诗序》,正是浪漫派小说的鼻祖。那首诗自然也是浪漫派绝好韵文。里头说的:

……相命肄农耕,日入随所憩。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

这是渊明理想中绝对自由绝对平等无政府的互助的社会状况,最主要的精神是“超现实”。但它和《楚辞》不同处,在不带神秘性。

神仙的幻想,在我们文学界中很占势力,这种幻想,自然是导源于《楚辞》,但后人没有屈原那种剧烈的矛盾性,从形式上模仿蹈袭,往往讨厌。如曹子建也有一首《远游篇》,读去便味如嚼蜡。嵇中散的《游仙诗》,也看不出什么异彩。到郭景纯十几首《游仙》,便瑰丽多了。其中如:

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绿萝结高林,蒙茏盖一山。中有冥寂士,静啸抚清弦。放情凌霄外,嚼蕊挹飞泉。……

虽然纯从《山鬼》篇脱胎,却把幽愤境界变为飘逸。又如:

杂县寓鲁门,风暖将为灾。吞舟涌海底,高浪驾蓬莱。神仙排云出,但见金银台。陵阳挹丹溜,容成挥玉杯。妲娥扬妙音,洪崖颔其颐。升降随长烟,飘飘戏九垓。奇龄迈五龙,千岁方婴孩。燕昭无云气,汉武非仙才。

这类诗像是佛教入中国后,掺些印度人梵天的幻想。但每首总爱把作者的宇宙观人生观直白点出,未免有些词费。

浪漫派文学,总是想象力愈丰富愈奇诡便愈见精彩。这一点,盛唐大家李太白,确有他的特长。如他的《公无渡河》全从古乐府《箜篌引》敷演出来。《箜篌引》十六个字千古绝唱,如何可拟作?他这首的前半“黄河西来决昆仑,……其害乃去茫然风沙”,已经把这条黄河写得像有神秘性。到下半首依传说略叙事实后,更有虚构可怖的幻象。说:

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径流欲奚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虎可搏,河难凭,公果溺死流海湄。有长鲸白齿若雪山,公乎公乎挂骨于其间。箜篌所谣竟不还。

这诗把原来的《箜篌引》,赋与一种浪漫性,便成创作。又如《飞龙引》的:

……载玉女,过紫皇。紫皇乃赐白兔所捣之药方。后天而老彫三光。下视瑶池见王母,蛾眉萧飒如秋霜。

如《蜀道难》的: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颠。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太白集中像这类的很多,都可以证明他想象力之伟大,能构造出别人所构不出的境界。他还有两首词,把他的美感表得十分圆满。词调是《桂殿秋》,文如下:

仙女下,董双成。汉殿夜凉吹玉笙。曲终却从仙官去,万户千门惟月明。

河汉女,玉炼颜。云軿往往在人间。九霄有路去无迹,袅袅香风生珮环。

后来这类作品,我最爱者为王介甫的《巫山高》二首:

巫山高,十二峰。上有往来飘忽之猿猱,下有出没瀺灂之蛟龙,中有倚薄缥缈之神宫。神人处子冰雪容,吸风饮露虚无中,千岁寂寞无人逢,邂逅乃与襄王通。丹崖碧嶂深重重,白月如日明房栊,象床玉几来自从,锦屏翠幔金芙蓉。阳台美人多楚语,只有纤腰能楚舞,争吹凤管鸣鼍鼓。那知襄王梦时事,但见朝朝暮暮长云雨。

巫山高,偃薄江水之滔滔。水于天下实至险,山亦起伏为波涛。其巅冥冥不可见,崖岸斗绝悲猿猱。赤枫青栎生满谷,山鬼白日樵人遭。窈窕阳台彼神女,朝朝暮暮能云雨。以云为衣月为褚,乘光服暗无留阻。昆仑曾城道可取,方丈蓬莱多伴侣。块独守此嗟何求,况乃低徊梦中语。

这类诗词,从唯美的见地看去,很有价值。他们并无何种寄托,只是要表那一片空灵纯洁的美感。太白、介甫一流人,胸次高旷,所以能有这类作品。像杜工部虽然是情圣,他却不会作此等语。

苏东坡也是胸次高旷的人,但他的文学不含神秘性,纯浪漫的作品较少。他贬谪琼州的时候,坐在山轿子上打盹,正在遇雨,梦中得了十个字的名句:“千山动鳞甲,万壑酣笙钟。”醒来续成一首诗道:

四洲环一岛,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身将安归?四顾真途穷。眇观大瀛海,坐咏谈天翁。茫茫太仓间,稊米谁雌雄。幽怀忽破散,咏啸来天风。千山动鳞甲,万壑酣笙钟。焉知非群仙,钧天宴未终。喜我归有期,举酒属青童。急雨岂无意,催诗走群龙。梦中忽变色,笑电亦改容。应怪东坡老,颜衰语徒工。久矣此妙声,不闻蓬莱官。

他作诗时候所处的境界,恰好是最浪漫的,他便将那一刹那间的实感写出来,不觉便成浪漫派中上乘作品。

浪漫派特色,在用想象力构造境界。想象力用在醇化的美感方面,固然最好。但何能个个人都如此?所以多数走人奇谲一路。《楚辞》的《招魂》已开其端绪,太白作品,也半属此类。中唐以后,这类作风益盛。韩昌黎的《陆浑山火和皇甫浞》《孟东野失子》《二鸟诗》等篇,都带这种色彩。我们可以给它一个绰号,叫作“神话文学”。神话文学的代表作品,应推卢玉川。他有名的《月蚀诗》二千多字,完全像希腊神话一般。内中一段:

……传闻古老说,蚀月虾蟇精。径圆千里入汝腹,汝此痴骸阿谁生?……忆昔尧为天,十日烧九州,金铄水银流,玉烛丹砂焦,六合烘为窯,尧心增百忧。帝见尧心忧,勃然发怒决洪流,立拟沃杀九日妖。天高日走沃不及,但见万国赤子艥艥生鱼头。此时九御导九日,争持节幡麾幢旒,驾车六九五十四头蛟,螭虬掣电九火辀。汝若蚀开齱齵轮,御辔执索相爬钩。推荡轰訇入汝喉,红鳞焰鸟烧口快,翎鬣倒侧声醆邹,撑肠柱肚礧块如山丘,自可饱死更不偷,不独填饥坑,亦解尧心忧。……

又如《与马异结交诗》中一段:

伏羲画八卦,凿破天心胸。女娲本是伏羲妇,恐天怒,捣炼五色石,引日月之针五星之缕把天补。补了三日不肯归婿家,走向日中放老鸦。月里栽桂养虾蟆,天公发怒化龙蛇。此龙此蛇得死病,神农合药救死命。天怪神农党龙蛇,罚神农为牛头令载元气车。不知药中有毒药,药杀元气天不觉。……

这种诗取采资料,都是最荒唐怪诞的神话,还添上本人新构的幻想,变本加厉。这种诗好和歹且不管它,但我们不能不承认作者胆量大,替诗界作一种解放,又不能不承认是诗界一种新国土,将来很有继续开辟的余地。

玉川最喜欢把人类意识赋与人类以外诸物。《观放鱼歌》:“鸰鸥凫,喜观争叫呼。小虾亦相庆,绕岸摇其须”便是。他还有二十首小诗,设为石、竹、井、马兰、蛱蝶、虾蟆,相互谈话。内中石说道:“我在天地间,自是一片物。可得杠压我,使我头不出。”他所假设一场谈话,虽然没有什么深奥哲理,但也算诗界一种创作,比陶渊明的《形影神问答》进一步。

同时李长吉也算浪漫派的别动队,他的诗字字句句都经过千锤百炼,但他的特别技能不仅在字句的锤炼,实在想象力的锤炼。他的代表作品,如《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间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成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此外如“昆山玉碎凤皇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如“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如“洞庭雨脚来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如“银浦流云学水声”,如“呼龙耕烟种瑶草”,如“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此等语句,不知者以为是卖弄辞藻,其实每一句都有它特别的意境。大抵长吉脑里头幻象很多,每一个幻象,他自己立限只许用十来个字把它写出,前人评他作诗是“呕心”,真不错。这种诗自然不该学,但我们不能不承认它在文学史上的价值。

现在要讲写实派。写实派作法,作者把自己情感收起,纯用客观态度描写别人情感。作法要领,是要将客观事实照原样极忠实地写出来,还要写得详尽。因为如此,所以所写的多是三几个寻常人的寻常行事或是社会上众人共见的现象,截头截尾单把一部分状态委细曲折传出。简单说,是专替人类作断片的写照。

这种作品,在《三百篇》里头不能说没有。如《卫风》的《硕人》,《郑风》的《大叔于田》《褰裳》,《豳风》的《七月》,都有点这种意思。但《三百篇》以温柔敦厚为主,不肯作露骨的刻画,自然不能当这派作品的模范。《楚辞》纯属浪漫的作风,和这派正极端反对,当然没有可征引了。

汉人乐府中有一首《孤儿行》,可以说是纯写实派第一首诗。全录如下:

孤儿生,孤儿遇生命当独苦。

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

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

头多虮虱,面目多尘土。

大兄言办饭,大嫂言视马。上高堂行趣殿,下堂,孤儿泪下如雨。

使我朝行汲暮得水,来归手为错,足下无扉。

怆怆履霜,中多蒺藜。拔断蒺藜,肠肉中怆欲悲。泪下渫渫,清涕累累。

冬无复襦,夏无单衣。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

春气动,草萌芽。三月蚕桑,六月收瓜。将是瓜车,来还到家。

瓜车反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愿还我蒂,兄与嫂严独且急,归当与校计。

乱曰:里中一何!愿欲寄尺书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

这首诗只是写寻常百姓家一个可怜的孩子,将他日常经历直叙,并不下一字批评,读起来能令人同情心到沸度,可以说是写实派正格。

《孔雀东南飞》是最有结构的写实诗。它写十几个人问答语,各人神情毕肖,真是圣手。内中“妾有绣丝襦……”“着我绣裙……”“青雀白鹄舫……”三段,铺叙实物,尤见章法。可惜所铺叙过于富丽,稍失写实家本色。又篇末松梧交枝、鸳鸯对鸣等语,已经掺入象征法。虽然如此,这诗总算写实妙品。

魏晋写实的五言,以左太冲《娇女诗》为第一。

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小字为织素,口齿自清历。鬓发覆广额,双耳似连璧。明朝弄梳台,黛眉类扫迹。浓朱衍丹唇,黄吻烂漫赤。娇语若连琐,忿速乃明。握笔利彤管,篆刻未期益。执书爱绨素,诵习矜所获。其姊字惠芳,面目灿如画。轻妆喜缕边,临镜忘纺绩。举觯拟京兆,立的成复易。玩弄眉颊间,剧兼机杼役。从容好赵舞,延袖像飞翮。上下弦柱际,文史辄卷襞。顾盼屏风画,如见己指擿。丹青日尘暗,明义为隐赜。驰骛翔园林,果不皆生摘。红葩缀紫蒂,萍实骤抵掷。贪华风雨中,倏忽数百适。务蹑霜雪戏,重綦常累积。并心注肴馔,端坐理盘槅。翰墨戢闲案,相与数离逖。动为炉钲屈,屣履任之适。止为茶菽据,吹吁对鼎。脂腻漫白袖,烟重染阿锡。衣被皆重池,难与次水碧。任其孺子意,羞受长者责。瞥闻当予杖,掩泪俱向壁。

这首诗活画出两位天真烂漫、性情活泼、娇小玲珑、又爱美又不懂事的女孩子。尤当注意者,太冲对于这两位女孩子,取什么态度,有何等情感,诗中一个字没有露出。他的目的全在那映到他眼里的小女孩子情感,他用极冷静的态度忠实观察它忠实描写它,所以入妙。后来模仿这首诗的不少,但都赶不上它。如李义山的《骄儿诗》,即是其中之一首。依着《骄儿诗》看来,义山那位衮师少爷顽劣得可厌,是不管他。——也许是义山照样写实,那么少爷虽不好,诗还是好。但那诗中说旁人对于他儿子怎样批评,又说他自己对于儿子怎样希望,还把自己和儿子比较,发一段牢骚,这是何苦呢?我们拿这两首诗比一比,便可以悟出写实派作法的要诀。

前回曾举出杜工部半写实派的几首诗。其实工部纯写实派的作品也很不少而且很好。如:

献凯日继踵,两蕃静无虞。渔阳游侠地,击鼓吹笙竽。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越裳与楚练,照耀舆台躯。主将位益崇,气骄凌上都。边人不敢议,议者死路衢。

(《后出塞》)

这首诗是安禄山还未造反时作的,所指就是安禄山那一班军阀。仅仅六十个字,把他们豪奢骄蹇情形都写完了。他却并没有一个字批评,只是用巧妙技术把实况描出,令读者自然会发厌恨忧危种种情感。这是写实文学最大作用。又如: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为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又如:

步屟随春风,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见有。回头指大男,“渠是弓弩手。名在飞骑籍,长番岁时久。前日放营农,辛苦救衰朽。差科死则已,誓不举家走。今年大作社,拾遗能住否?”叫妇开大瓶,盆中为吾取。感此气扬扬,须知风化首。语多虽杂乱,说尹终在口。朝来偶然出,自卯将及酉。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

这首和前两首不同,前两首是一般写实家通行作法,专写社会黑暗方面,这首却是写社会光明方面,读起来令人感觉乡村生活之优美。那“田父”一种真率气象以及他对于社交之亲切对于国家义务之认真,都一一流露。

写实家所标旗帜,说是专用冷酷客观,不掺杂一丝一毫自己情感,这不过技术上的手段罢了。其实凡写实派大作家都是极热肠的。因为社会的偏枯缺憾,无时不有,无地不有,只要你忠实观察,自然会引起你无穷悲悯。但倘若没有热肠,那么他的冷眼也绝看不到这种地方,便不成为写实家了。杜工部这类写实文学开派以后,继起的便是白香山。香山自己说:

惟歌生民病,……甘受时人嗤。

他自己编定诗集,用诗的性质分类。第一类便是“讽喻”。讽喻类主要作品是十首《秦中吟》和五十首《新乐府》。这六十首诗,可以说完成写实派壁垒,替我们文学史吐出光焰万丈。但他的作风,与纯写实派有点不同,每篇之末,总爱下主观的批评,不过批评是“微而婉”罢了。里头纯客观的只有几首。如:

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贵贱无常价,酬直看花数。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上张幄幕庇,旁织巴篱护。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秦中吟·买花》)

如: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上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勅,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重千余斤,官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新乐府·卖炭翁》)

像这类不将批评主意明点出来的,约居全部十分之一,其余都把自己对于这件事情的意见说出。他的《新乐府》自序说:

……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三百篇之意也。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覈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

他并不是为诗而作诗。他替那些穷苦的人们提起公诉,他向那些作恶的人们宣说福音。所以他不采那种藏锋含蓄的态度,将主观的话也写出来。但是以作风论,我们还认他是写实派,因为他对于客观写得极忠实极详尽。

写实派固然注重在写人事的实况,但也要写环境的实况,因为环境能把人事烘托出来。写环境实况的模范作品,如鲍明远《芜城赋》中一段:

泽葵依井,荒葛罥涂。坛罗虺蜮,阶斗麏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饥鹰厉吻,寒鸱吓雏。伏虣藏虎,乳血餐肤。崩榛塞路,峥嵘古馗。白杨早落,塞草前衰。稜稜霜气,蔌蔌风威。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通池既已夷,峻隅又已穨。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

所写全是客观现象,然而读起来自然会令情感涌出。妙处全在铺叙得淋漓透彻。学写实派的不可不知。

(1922年3月25日完稿,清华学校文学社讲演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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