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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伯菲利克斯

5 帖哈麦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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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2年10月5日,夏日晴空万里,海面风平浪静,丹麦远征队的六位成员又一次站在摆渡船上,向着太阳缓缓驶去。摇桨的吱呀声颇有节奏地响着,烘热烤人的空气包围着他们,也压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纹丝不动。在他们身后,苏伊士这座城市逐渐远去。那些房屋的灰白轮廓与清晰的影子,错落交迭成一幅动图,在小船渐行渐远的过程里,慢速变化着。而他们前方停泊着四艘大型轮船。阳光太刺眼了,他们目极之处,只是阴影里一点轮船的边缘,桅杆顶端和绳索,看上去都像是炽热耀眼的光点,各种反射光线打进轮船周身的水里,如同火花,相互碰撞,也相互扑灭。这几艘便是将要载运他们开启南航远行的轮船:三天后出发,先顺海湾而下,继而斜入红海,一路穿越过后抵达麦加的港口——吉达。

那六人站在小船上,身边是一些大木箱子,装着他们的行李和仪器。上一回这样的相仿情景,还是在那个隆冬的清晨,他们划船去哥本哈根锚地,以搭乘风帆战舰。18个月多的时间就这样倏忽而过。眼下若是只看他们的外表,真的很难相信这还是那六个人。皮肤自不用说,早在烈日暴晒下成了棕褐色;尼布尔和福斯科尔都是一脸络腮胡子;六人身上的东方长袍,也都穿了一年多了。所以现在他们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什么学者,就像是一行做买卖的——从开罗远道而来,去往南方经商贸易。不仅如此,六人内心深处的感受也与当年离开哥本哈根收费站时大相径庭。较之彼时——整艘小船上弥漫着沉闷而阴郁的愁绪——恐怕此刻他们互相之间正闲聊热风与天气呢。许久以来,他们已经适应了周遭陌生的环境,就算是个人的古怪性情,经过这么长时间之后,彼此间也早都司空见惯了。最初起程那会儿,是远征大幕刚刚拉开,剧情即将上演,却因渺茫而令主人公们惶惑不安。可谁又能料到其间冯·黑文会去买砒霜?福斯科尔和尼布尔继而在信中愤怒地控诉和威胁?然而,这些都过去了。眼下的剧情已经推移到了转折点——起初那种不安的迫近感,现在已经明显消退了。他们不想再浪费闲暇和精力在那上面。仿佛是热烘烘的空气对他们产生了某种催眠效果,使那些讽刺、挖苦、坏话,开始逐渐重复,慢慢变得不足为道。然而另一方面,他们闲谈时会说起那些寻常可见的事物,因为重复也有它重复的乐趣。自从冯·黑文在苏伊士放下尊严向队友发出恳求,随后在西奈半岛又一事无成以来,没人会再拿他当回事儿了,就更不用说还担心他会胡作非为。他们深知在往后的日子里,冯·黑文光是忙着给自己的饭菜调味还来不及呢,他根本没时间给别人下毒。

至于福斯科尔,在苏伊士以各种方式与无聊生活对抗了几周之后,他的暴脾气也变得温和了。就连冯·黑文——在此期间所写的一封信中——也说他是相当和气。因此,从各方面都可以看出来,他们的整体氛围有了改观。其实发生在他们六人之间的这种改变模式,是遵循一种心理学定律的,并且这个定律应该可以运用到所有这样的远征队中:受到胁迫的成员所组成的团体,起初会形成一种紧张的心理状态,而当这种紧张状态失控时,他们的言行心理就会变得不可理喻,甚至荒唐可笑。因此后来的结果,也是唯一的结果,便是他们会陷入一种态度中,即看起来像是超越了个人的敌意仇恨一样——尽管如此,这种结果其实与友谊并没有任何关系。当人们生活在一种资料共有、权力共享的情境中时,他们很可能会互相之间无法容忍,但同时呢,又没资格驱逐对方。这种情境并没有让他们成为多么要好的朋友,但不管怎么说,至少暂时可以让绝大多数人,都具备一种良好品质。

总而言之,到目前为止,远征队整体来看还是相当不错的。阵容整齐,从未缺兵少将,亦未受害于强盗或瘟疫。博朗芬的病情曾令大家焦虑不安,但他后来彻底扛过危机,现在看上去已经恢复得和以前一样健康了,甚至连他们所取得的学术成就,也可以为其提供一定程度的乐观。诚然“摩卡提卜山”之行并没有取得显著成就,但尼布尔为其地图所收集的各种信息,对于这个地区将来的探索会有巨大价值。他们在埃及期间所得到的各种成果,也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除了寄回的几百份植物标本之外,福斯科尔还完成并寄回了他的论著,其中两篇是植物学的,还有一篇是动物学的;尼布尔完成了近1000页的日记记录,包括天文学和气象学的观测研究,包括地图以及城镇规划,还包括当地风俗习惯的记述;博朗芬的木箱里收藏着他的大量画作,绘有植物及其他自然界生物,服饰、机器、仪器设备和各种工具,还有历史遗迹和乡野风景。尽管已经做了这么多,对于这趟远征来说,其背后的那个疑惑,那个巨大的疑惑仍旧在沉默地发问,并始终没有得到回应。曾对其仅有过的一次具体阐述,还是来自福斯科尔——他们刚刚离开哥本哈根的那天。但没关系,我们不久就会看到真正的面对面交锋,看到这个疑惑如何盘旋在远征队每一位成员的脑海中而不肯离去。眼下,冯·黑文已经毫无威胁了,他们的内部纠纷也已平息。然而,说远征队的主旋律也好,说远征队的原动力也罢,则被这个疑惑取而代之:为什么是阿拉伯菲利克斯?

1762年10月5日,在那个平静夏日里,小划船上的六个人感到快活舒畅。他们心情这般愉悦。因为远征的初步准备阶段已经结束,远征队的矛盾纠纷也已过去。还因为他们即将弄清楚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是什么呢。这很难说明白,但确实存在。如果诸事能照计划顺利进行,那么预计再过些天,那四艘轮船就可以把他们送到这个疑惑的答案跟前。

无论如何,船上的小长假时光即将到来。事实上,他们从上周开始就已经在盼望了。就在冯·黑文和尼布尔从西奈半岛回来的四天后,一支浩荡的商队也抵达了苏伊士,与之一同抵达的还有那些打算前往麦加的朝圣者。这些人如同大群的巨型青草蜢,他们聚扎在这个小港镇上,使其人口稠密程度在一夜之间远超开罗。男人、女人、孩子,乌泱泱一片混杂:那些穷人挎着包袱,拄着乞讨用的拐杖;那些富人除了仆从,还带着雇来的全副武装的保镖,以保护自己在行途中的安全;还有那些数不清的大批商贩,他们或贫或富,都是利用这个机会来确保自身及货物在抵达麦加前的安全,但与此同时,他们又可以在这一路上做点小买卖。于是,无论那些富人和穷人在哪儿遇上,你很快就会发现那里一定还会有一个商贩,然后结果很可能就是,富人变得更富了,穷人变得更穷了。苏伊士,就像一个此起彼伏而又混乱嘈杂的买卖聚集地:这里有山羊、服饰,还有那些等着主人来将自己买回家的女子们;银币在阳光底下耀人眼目;6000匹刚刚抵达的骆驼塞满了大街小巷;货包货箱卸在码头边,搬上搬下,堆积如山;而码头边上,驴夫“驾、驾、驾”地厉声喝着,手起鞭落,抽打着驴子的生殖器。贸易游戏于人间,如涟漪般在苏伊士这方土地上扩散开来。每个人都忙极了。

看着周围这忙乱嘈杂,福斯科尔只好为远征队走个后门了。彼时他与海港那儿的人们已经非常熟络,遂设法让他们预留出最上层的舱房来,且是位于最大的那艘轮船上面。目前那四艘轮船正在为起程做准备,因为那一大群忙人都得靠它们去吉达。原计划的起程日期是10月8日。但我们知道,在此三天前,丹麦远征队就已经向着他们的大轮船出发了。他们希望——尽可能不声不响地——提前在预留舱房中安顿好自己,这样一来等其他乘客抵达时,他们早就已经在船上了。因为穆斯林朝圣者都不是很待见欧洲旅客。所以大家都很高兴福斯科尔预订到这样一个舱房,可以与那些人远离开来。“对我来说”,尼布尔写道,“这里真的非常方便进行天文观测,而又几乎不会被人觉察到。虽说我们正往南方驶去,且船锚定的时候——当下盛行北风——船尾也总是朝向南方,但由于我在舱外观测时,很容易就能测出太阳落在本地子午线上的时刻,便发现其实绝大多数时间里,我们的航行很大程度上也偏向东方。”就这样,尼布尔通过秘密的观测研究,得到了红海的第一部分海图。

在远征队登舱三天以后,四艘轮船客货满载,于是拔锚起航,向南推入波光粼粼的大海。就他们所在的这艘轮船而言,冯·黑文估测有500—600的载客量,全体船员——福斯科尔数了数——至少有72名,其中大多数都是携带妻儿随船生活。船上最好的舱房,住满了那些要前往麦加的土耳其富人和他们的全部女眷。这些女子就住在远征队下层的客舱里,正如来自君士坦丁堡轮船上的那些年轻女奴一样,她们很快就适应了船上的生活。并且我们不久就会看到和上次一样的丰富多彩的同船效应。船头和船尾的甲板上,到处都是商贩,他们把箱子和麻袋放在周身,只留出中间一点空间,用来聊天、睡觉、抽烟管儿、煮饭,再或者做点买卖。到最后,这四艘轮船的每一艘都添上了三四艘小型轮船拖在后面——上面载的大多是马匹、山羊及绵羊。每当这些动物要喂食时,就从大船上把一麻袋稻草扔到水里,且得扔到大船船尾那儿,好让它漂荡到小船近前,然后牧人再用撑篙钩杆将它打捞上来。此外,还有一条小船热闹非凡,上面进行的是另一种贸易往来。因为那条船上载满了妓女。这些妓女被称为“麦加圣女”:她们得在这段前往圣城的朝拜之旅中努力工作,从而维持营生,以顺利完成朝圣。好不讽刺。

在这支海上旅队向南行进的过程中,福斯科尔和尼布尔也在核实他们的航行路线。对此,两人在各自日记中都是摇头质疑,不无否定。船长由于担心会错过路标,就总沿着海岸线航行,但这些海岸线都是位于珊瑚岛和岸礁之间,可以说是暗藏危险而不易察觉,于是这位欧洲舰长每次都会在穿行过程中开足马力,好快点将船驶入开阔海域。而到了每天日暮时分,他们又不得不顶风停航,因为船长不敢在夜间继续这样冒险地“沿海岸线航行”。一天下午,尼布尔的发现触及了问题核心,他找到了航向偏离的一部分合理解释:在轮船罗盘下方有两大块磁铁。当时操舵员把磁铁放到那儿,是坚信其存在能够增强罗盘指针的磁力(然而适得其反)。现在尼布尔征得了许可,已将其挪走。而彼得·福斯科尔呢,他看着眼前的航行状态,不免回想起那年冬天菲斯克船长与斯卡格拉克海峡的搏斗,相形之下,那时真是令人欣慰,哪像现在这般迟缓落后呢,他耸耸肩,在日记中写道:“大风一起,绝大多数船帆都得卷起来。若是风力再强一点,也就只敢张两面帆了。到后来船长就认为,最好还是顶风停船吧。但是乘客却觉得,再浩瀚的大海,再大胆的航行,他们都习以为常了。所以每次顶风停船,往往会引来人们的各种不满与怨愤。”

以这样不慌不忙的节奏航行了三天后,船队抵达图尔港口。轮船的液体舱需要在这里补足新鲜淡水,福斯科尔便借此机会登岸,收集到一些植物及贝壳。此外,他还找到了去往以琳河谷的路,就是《圣经》中提到的那片旷野绿洲。然而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被那些不友好的阿拉伯人跟踪了。不过他们都是乘船旅客,是一些很有胆识的土耳其人,跟踪他只是想及时制止他前行,因为到那里他很容易被捕为俘虏。

欧洲人那时所受到的对待时好时坏。在船上,他们经常不得不忍受各种威胁与冷嘲热讽。有一位身为政府要员的穆斯林乘客,对他们格外关注,有天早上,他看到博朗芬在为福斯科尔绘制一幅海洋生物标本图,大吃一惊,他就挖苦远征队成员,说是否由于在他们自己的国家找不到什么可值得研究的了,遂不惜花大本钱,千里迢迢跑这儿来考察,就为了寻找这些毫无价值的东西。但是从图尔出发三天后,福斯科尔抓住一次绝佳的时机挽回了他们受损的声誉。1762年10月17日这天出现了日食,在红海上可以清楚地看见。正是由于这次日食的出现,福斯科尔当即成为这艘阿拉伯轮船上的风云人物。虽然作为男主角的他在日记中对此剧情只字未提,但尼布尔的幽默感却被激发了:“福斯科尔先生预先对船长提起过今天会有日食出现。也是为了能让他对我们保持和善亲切,所以我就做了不少说服工作,让福斯科尔借助这个现象,在船长和那些极为重要的商人面前好好出出风头,而我会对此保持沉默,只在暗中观察。于是,他们所有人都感到极为震撼。这是一个能够预言日食的男人!那些穆斯林由此认定他是一个非常博学的人--无论从精神层面还是从客观存在事实来看,还不止如此,那些人还觉得他会是个好医生。因此,当福斯科尔先生宣布的这次日食真实发生时,所有穆斯林都一致认为,他绝对绝对也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医生。于是接下来,他们就像在突然之间都得病了一样。每一个人,都为着自己那点儿小恙不适前来向他寻医问药。我们这位新兴的医生也乐善好施,就告诉他们这些‘疑难杂症’的最佳治疗方法。他给出的绝大多数建议都是调整睡眠与饮食。到后来,有一个穆斯林朝圣者上前抱怨自己一到晚上就看不见了,而福斯科尔先生回复他说,点上盏灯试试。此建议一出,听者大噱。于是上一分钟还这儿那儿不舒服的那些闲人,在听到这个建议后,都立即‘笑到病除’,健康如初了。”

下红海的远航途中

下红海的远航途中:上图所绘为苏伊士;下图所绘是远征队乘坐的阿拉伯帆船在图尔港口泊定的场景

航行依旧,船队已经驶过西奈半岛南部,推入更广阔的海域中去了。自轮船从苏伊士出发以来,这是他们头一回由于不得已而只能打消在日落时分顶风停船的念头:四天三夜的时间里,这只小型舰队一直朝东南方航行,目之所及没有一片陆地。最后是到了第四天下午,阿拉伯半岛的海岸才跃入前方的视野之中,船上遂即沉浸在一片沸腾的欢呼声中。危险期总算渡过去了,朝圣者都穿起了自己的朝圣服装,轮船鸣炮示喜,鼓手也打起鼓来。到了晚上,帆缆之间吊起了五颜六色的灯笼,乘客也都纷纷出来,沿着栏杆在灯笼下面悠闲漫步。船头船尾的甲板上,商人点火打枪的声音清晰可闻,响亮在空气中,他们内心难以抑制地感到喜悦欢腾。在乘客和海员之间,传递着一个用以集资的陶罐,他们要酬劳那位领航员,感谢他非凡出色的领航成就。欢乐和鸣一直在船上持续到深夜。眼下从大船上向停在近旁的另外三艘看去,分明若有六艘:这三艘灯火通明,浮于漆黑海面之上;那三艘倒映水中,摇曳生辉。

然而福祸相依。除了来自飓风和茫茫大海的威胁之外,还有其他隐患一直潜伏在旅途中,等待着它们的制造者将其引爆。还记得住在远征队舱房下面的那些女眷吗,她们天天嘁嘁喳喳,争吵不休——远征队也天天间接地受其叨扰。没错,就是她们,就是她们中的一个在船上引发了火灾了。当时她要用木炭熨斗[1]熨烫亚麻衣服,遂得先烧火炭,后来就起了火。尼布尔讲道:“要不是那些女子的呼救声像她们争吵时那么有力,火势很快便会危及整艘轮船。那些阿拉伯人看起来相当焦虑不安——虽然过了一阵子她们的舱房里又起了一次火。舰长则派了一名操作级海员[2]前来对女眷施以重鞭。起初这鞭子的抽打声听来的确骇人。但自那时起,舱房里便恢复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寂静,于是接下来的24小时,再也没听到女子的任何一点儿声音。”

卡斯滕·尼布尔不仅对那些女子的说话声有着敏觉的听力,同时他也有一双敏锐的眼睛来发现她们的魅力。这发现同样也出自年轻的天文学家在此次远行期间所进行的秘密观察——不过这种观察用不到星盘。还是让这位罪人自己来忏悔他的罪过吧:“女士的洗浴间和我们的挨着,都很宽敞,可以同时容得下四到五个人。对于我们来说,去洗浴时唯一不方便的一点,就是得沿着她们的洗浴间往前再走几步。起初我走到那儿时非常吃惊,因为女子们的声音近在咫尺,清晰可闻。我实在是太好奇了,就在隔墙板那儿到处找可以看到里面的缝隙,而后我确实找到了一道小缝儿。从苏伊士起程到那一刻为止,我几乎再也没见到过穆斯林女子未蒙面纱的脸庞。后来在这趟旅途中我看到了多次。清晨时分,总会有那么三四个女子在那儿,赤身裸体地沐浴畅洗。”

不得不说,年轻女眷们的沐浴画面颇具熏陶作用,而这趟以苏伊士为起点的漫长旅途,也将在这一幕幕的畅浴图中趋向尾声。就像当初从君士坦丁堡出发的远航,最后在那些年轻女奴的陪伴下趋向尾声;就像当初寄居在开罗,最后以那些跳舞女子而趋向尾声一样。仿佛是相同的女子在重复地出现,如古希腊歌舞剧中的合唱队,和谐地融入这一出出剧中,给观众与演出者带来了幕间休息。

2

1762年10月29日,四艘轮船抵达吉达港口。船一锚定,乘客大流遂即涌下,那一行欧洲人亦裹挟于是。穆斯林朝圣者即从此地向东出发,走陆路,前往麦加朝圣。丹麦的朝圣者则要继续向南航行,前往阿拉伯菲利克斯。

眼下,远征队得先在吉达安顿下来,在中途短暂停歇。他们租到了一座石屋,靠近港口。结果在那儿一住就是六个多星期,已经远远超出了当时预期。因为这里总刮北风。而那些载运咖啡的轮船——也是负责他们最后这段沿海岸线南行之旅的轮船——却被顶头风耽搁在了从穆哈到吉达的途中。尽管就这样被迫停留在麦加的港口了,远征队却没人抱怨这事儿。想想过去他们生活在埃及,周围全是充满敌意的阿拉伯人,那段日子真是令人战战兢兢。而在这儿,他们拥获的是截然不同的体验:人们普遍会对他们流露出友好和善——令其受宠若惊。这是第一回,他们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可以在街上散步,可以参观咖啡屋,不用担心会被恶意干涉,或妨害作弄。吉达的阿拉伯人并不像埃及人那样将这些欧洲人的存在视为一种冒犯。当然了,他们其实也不怎么了解欧洲人。

无论是出身高贵,还是地位卑微,他们一律彬彬有礼,客客气气。但也一律很好奇。于是尼布尔只得将他的星盘安置到当地帕夏的府邸中。这位尊贵杰出的绅士年轻时也曾对天文学略知一二,因此,当他看到这些欧洲仪器时,自然是不无羡慕嫉妒。所以的确是多亏了这神秘复杂的仪器,他们才能“预知未来”,一时间声誉大起。这天下午,帕夏府上有招待会,在场的一位族长说他被自己的一个侍从偷走了200达克特[3],眼下他就要求尼布尔来告诉他究竟哪个侍从是小偷。尼布尔自然是吃了一惊。他推却了,因为这确实也不是他的星盘所能测知的事情。随后,在场的诸位老者中有一位主动请缨要查清此事:他把那些侍从——偷钱的那人也在内——都传唤了来,让他们在庭院里站成一排。老人遂从他们面前逐一走过,并把一小张纸塞到他们嘴里,接下来是一段长长的祷告,祷告完毕,他便要求他们把纸吞下去,并向他们保证,清白无辜者一定平安无事,而真主安拉则会将小偷揪出。此刻尼布尔惊呆了,他目睹了这个老人再次沿着那一排侍从,让他们逐一张开嘴巴接受检查,最后果然发现了一个不敢吞纸的小子。此人吓得满头大汗,当即告罪求饶。

随后,在接下来几周的时间里,尼布尔一直埋头于各种常规的观察测量与研究。他调查了这个城镇的海关税率,制作出相关的进出口贸易表。他发现这里的饮用水都贮存在很大的陶缸里,而那些陶缸都放在山上的泉水附近,离住房很远,所以得借助骆驼把水运到家中。然而他最艰巨的任务,其实还是这个城镇的地图测绘工作。为了能让自己有效完成,他也在城墙外围区域进行了很多测量工作。在这些短途旅行的过程中,他更愿意让一个当地的阿拉伯人陪同前往。后者可以协助他摆弄仪器,同时告诉他各个区域的地理名称。一天早上他们经过沙漠里的一座小教堂,尼布尔便问其向导为何会有这样一个教堂矗立在那儿。阿拉伯人神色凝重地看着他,“那是夏娃的坟墓”。说罢一阵短暂的静默,仿佛是要让这句话所饱含的深意缓缓渗入听者的心脏。他看向那座建筑,后来还是用同样凝重的语气继续说道:“小教堂之所以建在这儿,就是为了让祭坛的中心恰好坐落在她的肚脐之上。”

由于小教堂所在的区域在他的地图测绘范围内,尼布尔遂一丝不苟地作了测量,并在日记了进一步注解道——当然也是基于一个阿拉伯人的信仰:简单来说就是,亚当应该是葬于锡兰[4]。

既然远征队在吉达停留了长达六周的时间,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其他成员在此期间都忙什么去了呢。然而却不得而知。博朗芬作了一些画:一把精工制作的女用阳伞遮阴下,坐着一位正在售卖面包的妇女;一个沿岸走来的渔民,看起来就像从美术学院里径直走出来的人物,眼下正要带着他的八条鱼,去作登山宝训[5]的祷告。有关博朗芬,我们只知道这么多,剩下的就不清楚了;冯·黑文在这段时期更是没有留下任何记录;克拉默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动静,不在人世般的沉寂;甚至在福斯科尔的日记中也找不到任何有关吉达的描写或记录——这位精力充沛的教授是怎么了?他感到厌烦,感到疲倦了么,还是冯·黑文的存在仍旧令他紧张不安——尽管远征都走到这一步了?12月初上,他写信给冯·加勒,要求他设法向哥本哈根那边征求国王的许可:等他们在阿拉伯菲利克斯的首都萨那考察过后,就允许他以最短路线返回家乡。“到最后,这种遥遥无期的长途跋涉令人心生厌倦。远离了故乡,远离了所有的通信联系不说,还得和这样一个本应离得越远越好的人日日夜夜生活在一起,怎么受得了。”

在此期间,福斯科尔还从吉达寄出了一批种子和数包自然物种标本。但除此之外,就只能靠我们自己发挥想象力了。或许每一天当傍晚如约而至时,他会和尼布尔一起出门。他们从海港边的石屋里出来,走到码头那儿,尼布尔要弄完他的货品表单——这也是福斯科尔感兴趣的事。我们看到他们在那些商品定价中流连忘返,有印度的丝绸和蜂蜜,埃及的糖浆及麦芽酒,欧洲的锡、水银、封蜡(火漆)。在他们周围,这个(或许从那时起就没怎么变过的)阿拉伯码头上,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张张黄棕色或黄色的尘容满面的脸,其间,偶尔也会闪现两鬓银发的老者。各种汗臭的酸腐味道混杂在一起。苦力们眼睛都瞅向地面;一个商贾骑在驴上;阿拉伯三角帆船沿码头一字排开,桅杆微斜,如长矛一般,刺向夕照映空下的灿烂晚霞。

吉达的渔民

博朗芬在吉达画的渔民(该图是由克莱门斯制作的蚀刻版画)。

后来,不知从哪天开始刮起了南风,过了一阵子,就在一个夜晚,那艘扑朔迷离的轮船终于出现了。没错,就是那艘将载送他们最后一段航行的轮船,载送他们抵达也门——阿拉伯菲利克斯。

但那艘船看起来的确不怎么振奋人心。它被称为“塔拉德”,是一艘开放的小型船,形状酷似一个桶,被一分为二,船尾稍尖。船长只有7英寻,宽刚过2英寻。换句话说,大小约是42×12(英尺)。船身通体都用木板子一块块拼装起来,几乎看不到一枚钉子,就像丹麦古代那种老式木船一样。这艘小船只有一根桅杆、一面帆,没有甲板,也就没有舱房。因为这船不是用来载客的,是专门运送咖啡的。它从阿拉伯半岛另一侧的马斯喀特[6]海岸出发,经过阿拉伯菲利克斯的穆哈,载上一船咖啡豆,送到吉达;眼下它将原路返回穆哈,载上一批新货,再运回马斯喀特。然而这种原始感还不止如此,船上配备的工作人员也都是一群看起来杀气腾腾的野蛮人。船长是个阿拉伯人,几乎全裸出镜,只用绳子绑了块腰布遮羞盖臀,上面还别了把大弯刀。这艘船上起码有9名船员,都是黑奴,其中一些来自非洲的黑种人,一律塌鼻子薄嘴唇;还有一些来自印度马拉巴尔海岸,比起那些非洲人,他们的皮肤颜色要亮得多,透着一种金棕色的油亮光泽。但船员和船长一样,通身除了包头巾,就只有腰间那块遮羞布了。

对于远征队成员来说,要接受这些,他们心里还是有点忐忑不安。总觉得不太靠谱,他们都不想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这样一艘前往穆哈的小船,并且还是将近400海里的长途航行。但是他们别无选择!吉达这里的每个人都劝他们见“好”就收,别奢求太多了,在这一整个冬天里,要想抵达也门确实没有条件再好点儿的轮船了——除了这艘来自马斯喀特的“塔拉德”桶船。于是在拿到那封给卢海耶——阿拉伯菲利克斯第一港口城市——多拉[7]的推荐信后,他们就决定在1762年12月18日登船。与他们一同踏上这趟旅程的,还有一位绅士,伊斯梅尔·萨利赫,他来自穆哈,是个巨贾的儿子。这位年轻人非常善于社交,性格活泼开朗,会说一点荷兰语,并且对欧洲人的各种情况了如指掌。远征队坚信,等他们到了穆哈应该会有用到伊斯梅尔·萨利赫的地方,并且他们也乐得接受这位阿拉伯人的恭维,这恭维既不浮夸,听来又十分受用——果然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因此,他们可以说是怀着十足的信任向此人发出了邀请,共赴远征旅程。

第二天早上,即12月19日,这艘稀世奇船就从吉达港口起航了。船上是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人和货物,船员及侍从都算在内的话,大概总共有20人。远远看去,那情景怪诞而令人想笑。眼下晴空万里,不见一片云彩,阳光和煦,温柔的北风轻轻拂着海湾,这便是阿拉伯半岛的冬天了。用不了多久,即便微风似有若无,这艘怪模怪样的“补丁拼接船”——福斯科尔给“塔拉德”起的外号——也会让人心生“轻舟要过万重山”的畅快感受。因为一想到长途远征的最后一段即将铺展在眼前,远征队成员便期盼起来,情绪也开始高涨。就是克拉默有点闷闷不乐,他的手表掉进地板缝隙里了,而大木箱子堆积得到处都是,根本没法找,再加上肯定会有海水从这艘破船底下渗进来,手表在底下必定会进水,毁了毁了,看样子是别再想找回来了。是啊,这艘没有甲板和舱房的小船被塞得满满当当:所有乘客都把行军床牢牢安扎在各种行李和大木箱子之间,一直在那儿,白天也盘踞在那儿,一直都是露天而眠,正可谓“昼长以背向日,夜漫以目窥星”。此外,船头那儿还支着泥灶,是一座圆桶状的烤炉,炉顶端缩窄,还开了个口。船员中的两个马拉巴尔人专门负责乘客的餐饭,主要是椰枣和“高粱面包”[8],后者每天都焙烤,以保证新鲜出炉。看其中一个印度人是这么制作“面包”的:先用两块大小适宜形状吻合的红色花岗岩制成的小磨,把蜀黍米磨成粉,再用这些磨好的面粉和成一个生面团,放置到第二天,让它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发酵。然后给泥炉生火,让柴火充分燃烧,到逐渐烧完而灰烬仍旧灼炽的程度时,就把发好的面团通过顶上的灶口放进去,紧贴到炉壁上,再把烤炉后面的小风口用火泥罐堵上——以上的“面包”制作工序在当今时代阿拉伯的烘焙店中仍旧可以看到。后来,面团在烘烤下就会变成一种“扁面包”的样子,不过,这种“面包”很坚实,和厚的烙饼差不多,这时把它取出来,抹上芝麻油,趁热吃下。对于这种原始而简陋的食物,冯·黑文是作何反应我们并不清楚。但福斯科尔——我们终于可以重返他的日记了——却是无论如何都热爱不起来,“我的确不习惯吃这种面包”,他说,“同时我也不能接受它的味道。但船上的这些人就不一样了,尽管没别的食物可吃就只能吃这个,可一个个长得高大威猛,健壮结实。他们虽然为奴,却比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所有阿拉伯人,包括土耳其人,甚至是那些完全拥有自由身的人,都要快乐,也更知足”。

吉达

博朗芬在吉达画的素描。该图前景中的这艘三角帆船,将会载着远征队抵达阿拉伯菲利克斯海岸。

那么他们究竟有多快乐多知足呢?就在这一群人刚出发的那段日子里,福斯科尔就看得清清楚楚了。当时是一个奴隶向船长诉苦,说是感觉自己心口那儿很疼:“那个船长早有所准备了。他拿来一根铁棒,把一端伸进火里,等铁棒烧得通红时,就在那个奴隶的胸膛上烙出两个火坑来。好了,的确觉不到心痛了。可这种治疗看起来比病痛更让他难以承受。”

沿海岸的航道可以说是险象环生,因为他们总是在嶙峋的礁岩之间穿行。这位船长就像之前担任苏伊士船队的那位舰长一样,不敢在夜间继续航行。每到夕阳西下,他便顶风停航收帆,偶尔也会停在沙漠海岸的避风港湾,或是某座珊瑚岛的背风地带。这时,泥炉里生起火来。福斯科尔也渐渐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他收集贝壳,观察研究海滩上的鸟类,他发现了沙锥鸟、风暴鸥,成群连片的秃鹫,它们都是以人和动物的粪便为食。与此同时,尼布尔支起了星盘,准备夜观天象。根据这段时期他所做的天文观测记录来看,每一次停泊他都会得到新的测量数据,而这些数据将会帮助他完成整个红海的大型海图绘制工作。通过观察白羊宫主星以及金牛宫主星与月球之间的距离,他可以准确算出这些停泊地所在位置的经度。就这样,我们看到有一盏旅行提灯在那里安静地亮着,尼布尔就着微光将那些数据一一记录下来。彼时四下里无人未眠,夜已经很深了。若是傍晚时分“塔拉德”停在离海岸不远处的话,他们便会借机作一次短暂的外出探险——努力从当地人那儿购买食物。之所以这么说,一方面是由于船停在浅滩处,另一方面是他们害怕强盗,所以就算他们蹚过浅水上了岸去,也是毫无分文在身,并且尽可能地穿最少的衣服,这样一来,就算是遭遇强盗,他们也已把损失降到了最低。我们知道,福斯科尔偏好冒险这一口,所以他总是时刻准备着加入这种未知的探险考察。他们有时会找到一些偏僻的羊肠小道,通往一些破败的小村庄,那儿的房子都是茅草屋,看上去就是草皮草席盖成的;有时也会和沙漠游荡部族的人做交易而讨价还价:等到买卖谈成后,他们也会邀请船上的几个阿拉伯人一同前往,付钱拿货,他们会把椰枣分给阿拉伯人一起吃。就在他们共同经历过这样一次交易(或者说一起分享过美食)之后,其间所有敌意都烟消云散了,大家变得热情好客,所谓是有福同享。但他们偶尔也会碰上意想不到的事。那一次他们涉水上岸,忽然就看到五六个人朝他们横冲而来。这些人头上啥也没戴,但头发都留得很长,结成大辫子,在颈后荡来荡去,通身上下只缠了块“遮羞布”,手里握着根木棒。福斯科尔当即就看到了那些木棒,来不及犹豫,他遂从近旁一棵树上折下来好些枝条用作武器,防不防身先不说,起码手里有个东西看起来像那么回事。那些人随后而至,其中一个头头儿走到他们面前停下,把手里的棒子轻轻放在自个儿跟前的沙地上。接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我们的船长想要先发制人,就一把抓走了地上的武器。剩下的那些阿拉伯人看出远征队成员仍旧有所疑虑,遂也把自己手里的武器都扔到他们面前的沙地上,以此示明自己的和气和诚意。紧接着有很多女子也加入了进来。她们穿着破破烂烂的黑汗衫,包着黑色头巾,但并没有全包住脸蛋——她们脸上一律画着黑色线条和三角形,以祈求好运吉祥。眼下,福斯科尔就向这些女子买了一点酸奶,还买了一点黄油,液态的,盛在小小的皮囊袋儿里。但这些卖家在接受买家付钱时,更愿意他们用方铅矿[9]作为支付方式,或者是一种可作黑色颜料的矿物——她们可以用来涂画身体。然而作为欧洲人,他们并没有这两样东西,于是只好从船上收集了别物,用衬衫兜着,涉水送上岸来。所以最后呢,女孩只好欣然接受这些新鲜出炉的“高粱面包”了。

旅途中的确不时会有这种小剧场上演,但言归正传,这漫漫南航究竟行进得如何,到底还是由那北风为他们做主。1762年的平安夜傍晚,他们在火山岛“科通贝尔”的背风处停泊下来。无论尼布尔还是福斯科尔,都觉得这一天乏善可陈:除了他们得给那位领航员筹钱——当然这也是人家应得的酬劳——之外,这天的太阳高度角有点不好测量,到了晚上,尼布尔不得不纠正对木星观测的方向。就这些事,再没了。那圣诞节呢。圣诞节属于他们很久之前生活的世界,而那个世界早就不是他们目之所能及的了。但是眼下不久,就会有另一个全新的世界替代它并占据他们的生活。也就是四天之后,在他们对准东南方向的望远镜视野中,会有许多房屋如同从尽头边缘拔地而起一般,让他们意识到卢海耶就在眼前了。卢海耶,也门最北边的港口城市。而也门,这片土地还有另一个名字——阿拉伯菲利克斯。

船上的人们热血沸腾。他们第二天就到了。但由于现在是退潮期,他们只得停在离海岸还有六七英里的地方。船长收帆泊定后便上岸了,一来是去安排摆渡船接送乘客,二来是去看看城中是否安全——若不安全,他们还得继续向南再航行一段,好抵达下一个城市,荷台达。几个小时后他回来了。这里各方面情况听上去都还不错:地方长官埃米尔·法尔汉多拉[10]向他们致以问候——此人可是个厉害人物,对于所有从外国来访的考察人员来说,他绝对是个必不可少的朋友;酋长说自己非常想见远征队,想邀请他们在卢海耶留下做客;他还承诺他们要是留下,每人都会拥有自己的骆驼,从而就可以走陆路去穆哈。另外,还有城中一位特别显赫的商人——由于生病而急需一名医生——向他们致以问候,并主动提出要尽地主之谊,免费提供一座自己的房子供他们居住。所以眼下他正迫不及待地等他们登陆呢。

这一切真是好极了。当然没什么可疑虑的了:经过短暂商讨之后,远征队成员一致决定接受这些好意,就在卢海耶中止他们的航行,后面转而走陆路前往穆哈。他们当时从吉达带上的那位朋友,那位彬彬有礼的商人之子,由于还要继续随船航行,此时便主动提议说,他可以帮他们把那些大木箱子带到穆哈去,存放在海关,等他们到时便可以直接去取。福斯科尔和尼布尔一听不用自己拖箱带箧,自然觉得这方案再好不过了。于是那些木箱里的他们收集来的所有研究资料,那些一旦遗失便很难弥补回来的精神财产,他们连皮带壳儿地全都托付出去了,托付给了这个尚且还未露出真面目的伊斯梅尔·萨利赫,同时还对他的关照千恩万谢,感激不尽。等所有行李都差不多搬空了,克拉默遂设法将手伸到地板下面,“捞”出了刚从吉达起程没多久就掉到下面的那块手表,他简直要喜极而泣:尽管他们对这艘“补丁拼接船”瞧不上眼,但船底那儿的确连一滴污水都没有,他的手表安然无恙——并没有“毁了毁了”。因此这又算是紧接着到来的一个好兆头吧。当这艘小船上演着告别的那一幕时,整个远征队、船长,还有那个笑眯眯的伊斯梅尔·萨利赫,所有人无一不心情大好。

当下是1762年12月29日傍晚,他们这就要摆渡上岸去了。再过六天,从哥本哈根出发的这场远征就满两周年了。而福斯科尔、冯·黑文、尼布尔、博朗芬、克拉默,还有他们的侍从贝里格伦,也终于要在阿拉伯菲利克斯这片土地上迈出他们的第一步了。

3

早在亚历山大时代,也门这个地方就是一片极为古老的领域——曾被他称为“eudaimon arabia”——欢欣鼓舞的阿拉伯。可惜了,这位马背上的战神,32岁时就害了热病,英年早逝,因而没能征服自己梦想中的这片土地。在他之前,再往回推500多年,是密尼安文化繁荣兴盛的时代,东方与地中海贸易使这片土地上产生了巨大财富,而这种文化便是巨大财富的产物:彼时来自印度的船只在这里的港口上卸下货物,随后,密尼安商人就通过商队运输的方式,将那些货物和这个国度里的特产——乳香、香脂、没药——发送到加沙[11]去。继而那些辉煌显赫的城市随之涌现,国王领导着王国崛起,遂尽其所能地扩大国土疆界直至巴勒斯坦边境。

大约在公元前700年,这种文化开始日趋没落:尽管密尼安势力衰弱下去,但那些财富累积下来的成果却没有因此而消失。他们只是被萨巴伊人取代了。后者建造了诸如塞瓦和马里卜这般极尽奢华的辉煌城市;后来示巴[12]女王——作为国富与智慧的代表,前去拜访“智慧的所罗门王”——这个故事历来都会被选入“儿童圣经教育课程”。由此可见,无论是历史还是我们自身,都可以在阿拉伯菲利克斯的传奇历程中找到深远渊源。等到托勒密埃及王朝开始让货船进入红海后,商队就显得多余了。萨巴伊人的帝国统治随后土崩瓦解,塞瓦和马里卜也逐渐为风沙所侵蚀掩埋,成为沙漠中的一座座沙丘。后来亚历山大未能踏上此地,但纳巴特人[13]来了,希米亚里特人[14]来了,再后来,穆罕默德率领他们骁勇善战的轻骑兵长驱直入,占领近海的沙漠平原地带[15]。朝代的兴衰更迭从未停止过,但是仍旧没有人可以摧毁或重建这片土地的幸福传奇。它即便被毁坏了,也仍旧可以充满幸福愉悦,从废墟之中重新站起来,如同翱翔在熊熊烈火之上的百灵鸟,不失婉转优美的歌喉。这片土地上的男人被残杀,女人被强奸,孩子成为俘虏,但它却从未给世界其他地方带去这般可怕的罪孽。它就是地球上的一方天堂。当人们抵达那些淤塞的港口,那些曾是东方财富聚集地的港口,就会发现,这种希望仍旧蓬勃活在其间。也门亦始终被称为“阿拉伯菲利克斯”,如此历久而不变,究竟为什么?

如果仅从这个国家所处的地理位置来考虑,我们无法找到可靠解释。也门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帖哈麦地区[16]坦荡的沙漠平原,从南部的穆哈延伸至北部的卢海耶,是一段狭长的沿海地带;相对而言,另一部分多山,是包括首都萨那在内的富饶腹地。萨那、穆哈、卢海耶,这三座城市的地理位置几乎构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如果经过这三座城市画一个圆,那么圆心就大致会落在拜特费吉赫。这座城市建立在帖哈麦沙漠的中心,会有来自萨那所在的富饶山区的各种货物在此集结,从而分别汇入穆哈和卢海耶这两个港口。现实情况是,货物虽多,但基本上已经没有乳香和香脂——那些时代毕竟已经过去了。不过令人欣慰的是,阿拉伯菲利克斯盛产多种香料作物,其中便有我们现代文明社会所喜好的。没错,这里有咖啡,还有烟草。骆驼载着咖啡豆,驴子驮着烟草叶,总有源源不断的商队沿帖哈麦平原而下,抵达拜特费吉赫后,便进入沙漠地带,这里北风大作,尘沙狂卷,四下里连一根草苗都看不见。即便每年夏天山区都会迎来雨季,可帖哈麦沙漠也是滴雨不下。这里温度之高,难以想象:山区下过雨后,本会有洪水从上面冲下来,然而还未奔至近海的什么地方,就已经在流经沙漠时被吸收得一干二净了。这里的冬天空气干燥稀薄,但到了夏天,尽管缺雨,气候却会变得潮湿,且让人身体受不住,就好比蒸桑拿的地儿,人们连月住在其中就会日渐虚弱下来,没有力气吃东西,又没有饮用水来解救身体的巨渴。这里的人均寿命也很短,婴儿死亡率极高,黄疸病、痢疾、疟疾,夺命无数……可以说,世界上几乎没有哪个国家的年死亡率会像这个“人间天堂”一样高。这是也门的命途,是定数。等那些外来侵略者乘兴而来,却一无所获败兴而归后,这些疾病掌权的时刻便到了。它们开始在这片土地上肆虐横行,它们要征服这个国家。可即使如此,也门仍旧被称作“阿拉伯菲利克斯”。为什么?

这个国家,这个疑惑。1762年12月29日傍晚,远征队就要进入这个国家,与这个疑惑相遇相识了。船长带回的有关卢海耶的情报,也算是没有让他们在“塔拉德”上白等:那位酋长向他们表示欢迎,那位主动提供一座房子的富商也对他们寄予厚望,热切期盼。嗯,船长的确说得没错。随着行船缓缓靠岸,他们已经看到那位商人亲自站在码头迎候。由于此人的关照,远征队非常顺利地通过了海关。他带着他们来到那座石屋,并交代说这房子他们可随意安排使用。没多久,一位信使送来了一只肥美的活绵羊,说埃米尔·法尔汉交代了,这羊就作为见面礼;另有附信一封,再次嘱托他们,把自己当作他的上客就好,莫要见外,伊玛目[17]领导下的这个港口城市非常欢迎他们,想住多久都可以,并且绝对保证他们的安全。由于这一行人的各种炊具都留在了船上,那位商人就安排人给他们送来一顿非常丰盛的晚餐。在吃了那么长时间的椰枣和“高粱面包”后,面对这些美味,他们自然是大快朵颐。此外,无论酋长还是商人,都主动提出要代他们向那位船长付钱,即乘坐“塔拉德”从吉达到卢海耶所需的费用。尼布尔不是那种习惯于索取的人,身为远征队的财务负责人,他只是好言谢绝了对方的盛意。但他在日记中却也忍不住问自己,若阿拉伯人的旅行团队像他们这样到了欧洲,不管是到了欧洲哪里,是否也能得到当地人民这般程度的友好对待呢——那位声名显赫的阿拉伯人如此热情地款待他们,实在是令腼腆而客气的天文学家十分欣慰和感动。“相对于埃及,我们发现这里的阿拉伯人不是一般地好客和周到。这当然令我们心情舒畅,特别是本地人从一开始就这样彬彬有礼地接纳了我们,而这儿又恰恰是我们最主要的远征地。”抵达卢海耶的第一晚他在日记中如是写道。

然而一夜过去,他们听说海关扣留了一些大木箱子——这些木箱就没有被伊斯梅尔·萨利赫带到穆哈去——遂担心海关再出于对那些仪器的怀疑而展开仔细搜查,不过好在埃米尔·法尔汉亲自赶到那里下达指示,所有木箱不许拆封,直接寄往欧洲。事实上这位酋长很想看看那些仪器,听听他们讲解、演示该如何使用。他们看出他有这一层心理了,便从木箱里取出一些他们觉得他会感兴趣的新奇物件儿,接着,一些颇有地位的阿拉伯人也围上来一探究竟。福斯科尔就拿出他的放大镜来,向这些阿拉伯人解释其用途。此一情节,尽管作为主人公的他在日记中只字未提;然而,尼布尔却又一次“慧眼识心”,嗅得出彼时情境下的那种喜剧味道:“眼下福斯科尔先生要求海关工作人员给他弄来一只活的虱子。很明显这个要求一提出来,他们就不大乐意接受了:怎么个意思这是?这个欧洲人想什么呢,难不成我们身上就应该有这种东西么。然而等到他承诺会给他们一些斯托伊弗[18]作为找来这种生物的报酬时,情况立即发生了质的变化,有一名工作人员连忙表示他可以贡献一只出来。哈,没有什么事情比看到这个巨无霸虱子更讨酋长欢心了。接着,在场的其他人也都轮流着仔细观察了一遍。最后也轮到了那个贡献虱子的海关工作人员。但此人看到后却愤怒地赌咒起来,说什么他从来没见过阿拉伯虱子有这么大个儿的,放大镜下面躺着的这只巨无霸必定是一只欧洲虱子,绝对的,错不了。尽管一口咬定如此,但他还是对同事显摆自己有多幸运,只用了一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虱子,就让某个欧洲人足足给了他4个斯托伊弗。于是消息很快便传开了,说我们不是那种寻常的欧洲商人(偶尔从印度那边过来的欧洲人)。他们相信我们对虱子的研究兴趣远远超过对阿拉伯人的。然后第二天就有个人特地来拜访我们,给我们带的虱子整整有一把那么多,声称每只只要1个斯托伊弗足矣。”

不过总体来说,福斯科尔放大虱子也就算是一次预热吧,现在则轮到尼布尔和他的星盘了:“在我们展示的所有东西中,卢海耶的这些阿拉伯人最感兴趣的,便是我的天文望远镜了,因为通过它看到的所有景象都是倒置的,这简直令他们叹为观止。我让他们对准远处的某个正在穿过集市的女人。他们吃惊得哟,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为什么看到的这个女人可以在空气中行走,但她的裙摆却没有落下来?这奇观令他们情不自禁地欢呼道,‘allah akbar’(真主至上)。这里的每个人都很欢喜我们这些神奇的外国人来到了他们的城市,同样,我们也感到非常愉快,能够在这个国家遇上这么好心善意的本地人。”

接下来的这一天,便轮到克拉默医生来秀一秀他的看家本领了。毕竟在仅有的那则“谣传”中,这支远征队可是有一位医生的,何况卢海耶差不多得有一半的居民身体都不太健康。克拉默尽量通过苦口婆心的方式来给他们治病,但没多久,这些病人就提出要更强效的药物。迫于无奈,这个丹麦人就不得不采取了一种极端方案。他本意是希望看病的队伍能因而有所缩减,结果呢,恰恰相反,比之前多了去了。尼布尔写道:“不得不说,能让克拉默医生一下子如此名声大噪的,也就只有泻药了。他给病人开的是‘巴斯-卡提卜’(bas-kateb),这种药的强效力可谓上下都给你通个透。按理说那些病人的身体反倒应该更虚弱了,但是对于阿拉伯人而言,他们为了尽可能地让身体变强壮,反而会更喜欢这种类似于泻药的药物。后来的情况,便是寻医问药的人们鱼贯而入,开口就要这类强效力的药粉。最后我们所有的巴斯—卡提卜都给他们要光了。”

如此一来,在他们刚到卢海耶的这段日子里,一个个好奇的阿拉伯人让远征队的住处门庭若市。这些人即便都很有礼貌,但也还是给欧洲人出尽了难题。他们总是把所有事物都看得不同寻常——明明有时就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到后来,尼布尔只好找来一个门卫在那儿把守着,传令给访客,要是没有一个明确目的或正当理由的话,就不让进门。这招果然奏效了。克拉默终于可以把泻药放回货架上,转而满怀热情地给他们那位富有的资助人看病去了;冯·黑文也拾起了自己那份——不太好界定范畴的——语言研究工作,他告知伯恩斯托夫“我所负责的语言学方面的研究情况还请您谅解,手头上实在是累积了这样或那样的资料亟须整理,因此考虑到‘成果’尚如此之不完善,自然也就不能这样堂而皇之地寄回祖国。对此,我必须花时间进行细细考究。同时我还在思索一个问题,即语言学的研究精华难道真的就在这些收集来的各色资料中吗?这不禁令我心生质疑”。

实不相瞒,既然冯·黑文愿意花时间深思这类问题,那远征考察的重任就又像过去那样落在了尼布尔和福斯科尔肩上。尼布尔对这座城市展开了一系列的考察记录,包括历史、地理位置、环境特点、贸易等各方面。他每天都在闹市区里逛啊逛,在那些布满灰尘的茅草屋和弯曲街道之间走走停停。其间的那些木匠车工等都坐在地上,忙着给自己的木质手工艺品作进一步抛光加工,彼时阳光俯冲下来,撞在上面闪了个趔趄,遂决定识相地俯首称臣,把光芒奉给这些耀眼的作品。没有人会恶意干涉妨害尼布尔的工作,这真是第一回,他不用冒着自己可能被攻击的危险,可以放心使用星盘和罗盘。卢海耶地图是他到目前为止绘制得最为精确的一张,同时也为他后来绘制的那张非常有名的也门地图打下了基石。

在这样可喜的工作环境下,福斯科尔找回了那个孜孜不倦的自己:他在吉达时的那种虚弱无力感已经消失,眼下在卢海耶的这个福斯科尔甚至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他在日记里再次写满诸如计量单位、货币、汇率、货品价目等各种内容。他调查了这个城市的历史,发现过去这里经常会遭遇来自沙漠敌对部落的侵袭,城市也一次次遭遇焚毁,于是原住居民就逃到了近岸的岛屿上,在那里他们是安全的,因为他们的征服者没有船。除历史外,这里的“法律体系”也勾起了“全能学科[19]博士”的研究兴致。他非常震惊竟然还有血债血偿这样的“复仇”规则。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一个背着几条人命的杀人犯的亲属,即便你没有参与杀人的过程,你也会生活在时刻可能被杀害的隐患之中,因为那些死者的亲属会为他们报仇,你就得血债血偿。这规则确实残忍,却已约定俗成,相形之下,还是印度榕树[20]更讨福斯科尔的欢心。城中也住着一些信奉此树的人,他们都有一颗菩提心,莫说杀人了,连一只蝼蚁都会放生,因为他们相信肉身死后灵魂还会一再轮回转世。福斯科尔在日记中记录,这些人买来活鱼后会到海边放生,但他们却不得不付给渔民两倍的钱,因为后者十分清楚他们信奉的是什么。

回归老本行,自然是植物学占去福斯科尔的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就像在开罗时那样——但不同的是这次远征队里只有他自己这么做——他从卢海耶出发踏上了各种长途短途的旅行考察:最开始呢,就当是试验吧,他先到了附近的纳曼村,紧接着就往更远处的库德米行进,到后来他都走到穆尔去了,那里是沙漠尽头,紧挨着也门富饶的边境地区。接连数日,他就这样骑着驴子周游前行:经过成片的种满蓝草[21]和罗勒[22]的田野;循着泥路穿行在珍珠粟[23]田里,那些谷子长得和他一般高,都快熟了,有位农民就坐在田里的一棵垂丝柳下,正厉声呵斥着,驱逐那些想吃谷子的鸟。这里没有人会试图去威胁或攻击他。福斯科尔——就像他给林内乌斯信中所言——“在这之前,总是一边进行着植物研究,一边不得不屈服于强盗的淫威之下”,而现在好了,那些顾虑忧患彻底远离了,在也门这般安详平和、毫无妨害阻挠的环境下,他终于可以深入展开植物研究,就像在他的故乡瑞典一样。等他返回卢海耶时,光是新的植物标本就带回了100多种,这自然让他对当地人民的美好品行赞不绝口。

其他人也交口称赞。这个国家的确有它不同寻常之处。在他们远征的漫漫长途中,没有哪个地方的民风可以和这里的友善亲和相提并论。即便是在当下冬夜里,于外面的小庭院中闲坐,他们也会觉得此时此地的温柔冬夜比斯堪的纳维亚的夏日都要暖和舒适,是当地人善良美好、乐于助人的德行使然。对此,远征队每一个成员都有着深刻的切身感受。从日记中便能清晰感受到,他们此时已生发出一种和谐而统一的氛围感。那种祥和与平静环绕着他们,使之冰释前嫌,温暖如春光般发散在每个人的心田。是啊,两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他们彼此之间也已知根知底了,谁还没有缺点弱点呢,但都在天长日久的相处中,或遗忘或原谅,或习惯或包容了。他们历经万难,现在终于来到了这个国家,来到了此次远征的目的地。这里让他们觉得自己像是被期候已久的客人,又如山河故人般,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受。最后,他们仿佛抵达了自己理想中的故乡。卡斯滕·尼布尔写道:“在卢海耶,可以说是万事胜意。博朗芬先生和我也把小提琴拿了出来,傍晚时分我们两人就拉上一段二重奏。”我们眼前不禁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庭院里,暖柔的傍晚夜色,星点初上,地面沙土若毯,尼布尔与博朗芬立于其中,根根蜡烛掌在临时找来的烛台上,与坐在土板凳上抽着烟管的其他人一起,静静欣赏那两位的二重奏。在这些个寂静的夜晚,在这个遥远的阿拉伯沙漠城市里,在这些低矮的土泥墙间,他们演奏的什么音乐?泰勒曼[24]?维瓦尔第[25]?巴赫?我们无从知晓。只知眼前这一切太美好了,不是吗。就好像昨天他们还在激烈争吵呢,转眼就拥有了幸福与恬静。何曾想过来去迅疾。转眼拥有,转眼即逝。始料未及可以是喜悦,更可以是悲痛和沉重——仿佛就等在明天。想到终成一梦,不禁觉得眼前这一切,实在太美丽。

除了我们耳闻目睹外,彼时尼布尔和博朗芬的奇妙音乐也传到了他们四邻耳中,还传到了安静的街道上,令过路行人清晰可闻。随即城中传言又起,那些身怀绝技有着十八般武艺的外国人,甚至还能奏出闻所未闻的奇妙音乐呢。一位年迈的富商听说了这事儿,便差人送信给远征队,请他们带着小提琴到府上为他演奏一曲。然而,尼布尔和博朗芬不见得这么想去。他们深知这些音乐在他们眼中是极好的,但在穆斯林那儿却不见得会得到这种认可。因此,他们就婉拒了那位富绅的邀请。结果过了一阵子,富绅反倒不请自来了。然而他身体虚弱到了极点,都不能走路了,可他实在是太想和欧洲人说说话了,他想听听他们的音乐,所以他决定骑上驴亲自登门拜访,眼下已经来到他们住处的大门外,等在他的坐骑上,两边各有一个仆人扶护着。远征队成员当即请他快快进来。尼布尔和博朗芬点好蜡烛,为他演奏了一曲曲凄婉动人的音乐,因为他们知道阿拉伯人更容易接受认可的是严肃悠扬的乐曲,而不是明快流畅的。曲罢,贝里格伦端上了咖啡,接下来便是交流畅谈的时间。他们说起欧洲和东方,说起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到后来这位老人便开始讲起自己的人生经历。

这一段尼布尔在日记中有所记述:“他从未有过明媒正娶的妻子,但他夸耀自己剥夺了大量女奴的处子之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88个),得到后遂即将女孩嫁出去,或是还她们自由身。停顿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道,现在他府上又有两个新来的女奴,年轻又漂亮,所以他真的非常想和之前那样享有她们的处子之身。接着他便向我们的医生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总结性要求,希望托医生妙手给自己回春,让他再度雄霸床笫之间。”

从尼布尔的日记中我们可以看出,在卢海耶这已经不是克拉默第一次面临这种尴尬的难题了。尼布尔继续讲道:“卢海耶还有一位富商也面临着同样尴尬的境况。看样子他应该在50—60岁,给我们医生开的价是100国家银行达勒。只要他能帮他重获力量,哪怕就每个只尝一次,一次就够了(因为一直以来,他的两个年轻女奴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但就是徒劳无功)。可是呢,这位富商其实已经找过不少‘英国神医’,也试过各路神药,所以结果就是他的体力精力已经耗得可以了。因此我们的克拉默先生便也只是爱莫能助、无力回天了。”

卡斯滕·尼布尔在讲述这两位绅士的困境时,是潜而不露的讽刺态度。然而克拉默的看法,或许与他大相径庭呢。他并不觉得讽刺。相反,他倒是蛮开心的:这地方所有的病人竟然都面临着同一种困境,天呐!多好。对于一个年轻而又相当不爱工作的医生来说,毫无疑问开心还来不及呢——在这个地球上哪儿还能找到病情如此整齐划一的国家?找不到的,只有阿拉伯菲利克斯有。而他如今真的来到这里了。

不只是克拉默,其实大家都有这种实实在在的美好感受——尽管各成员内心欢喜的原因不尽相同。莫说尼布尔和博朗芬奏小提琴以伴良夜,就连难以取悦的冯·黑文当下都感到知足了。他在给伯恩斯托夫男爵阁下的信中写道:“作为欧洲人来到阿拉伯菲利克斯,他们对我们体贴周到,彬彬有礼。就连这里的普通人对我们也是很有好感,也很和气(完全不是那种粗野蛮横之刁民)”。也是同一天,他在给尊贵的莫尔特克伯爵阁下的信中写道:“翻山涉水,我们终于抵达阿拉伯菲利克斯。这片土地秩序井然,当地的阿拉伯人不错,我们在这儿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及接纳,与他们之间的相处也很和谐融洽——比起埃及和那儿的阿拉伯人,当下真的是好了不止一两分。”要说是真的对这个新国家百分百心满意足的话,其实上面两段陈述的表达力应该再强点才是。但我们也应表示理解,毕竟冯·黑文是百般挑剔的冯·黑文。同时,我们也清楚这个教授是多么容易神经紧张胆小怕事,多年来为了拖延行程,他也是各种借口托词都试过了,甚至可以的话,他都可能让这次危险的远征直接半途而废。然而在写给伯恩斯托夫和莫尔特克的最后两封信里,他的语气口吻已与过去截然不同。他不再费尽心思去揣测设想种种不可能,不再回避对阿拉伯菲利克斯的探索考察。他甚至声称自己想要在这个国家待上两年时间。

卢海耶和拜特费吉赫的风景

如果说侍从贝里格伦在此之前一直是整出戏剧中默默无闻的工作人员的话,那么现在我们就可以看到他也从幕后走到台前来了,因为在卢海耶那段时间里,他也是颇有成就的。彼时那位酋长的马儿生病了,病得还不轻,于是克拉默医生就一直持续不断地给它们治疗。也就是这段时间,贝里格伦介入其中。他根据自己当年跟随那位骑兵上校在普鲁士作战时期获得的经验,将那些马儿都给治好了。酋长大悦,热情的称赞收都收不住,原来丹麦远征队是有两位医生——贝里格伦和克拉默——两位同样出色,都是妙手回春啊!

看过了他们的种种感受。既然如此多的证词证据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此地带来的强烈幸福感——那么有关“福地”的传说还是有其可取可信之处的。现在我们大概能够推测出,应该是在1763年的2月中旬,丹麦远征队已经又在为起程做准备了,这一次他们要穿越帖哈麦沙漠前往拜特费吉赫。等到那时,他们便将正式开启——人类有史以来——对也门的第一次探索考察。等到那时,远征队成员已经没有人再为“阿拉伯菲利克斯”这个名字的意义而困惑了,因为所有的一切似都在表征或暗示着,这个国家,确实是人世间的一片福地啊。

只是眼下有一件事情还没办妥。即作为告别礼物,给埃米尔·法尔汉送什么好呢。后来远征队成员一致同意,那就给这位赞助人兼保护人送一块手表吧。不过他们嘱咐他得妥善保管此表,就像爱惜他从他们那里借来的那台望远镜一样。作为回礼,埃米尔·法尔汉重新提出要为他们支付去往拜特费吉赫所需的骆驼和驴子的费用。然而同上次一样,财务负责人还是谢绝了这份好意,他说他们虽身处阿拉伯地区,但真的不需要靠当地人出钱来维持生活,他们还没到那个地步。过了一天,埃米尔·法尔汉派来的信使出现在大门口,求见冯·黑文。信使手拉缰绳,牵着一匹俊美矫健的白色阿拉伯种马。冯·黑文行至门前,不禁心生惶惑,由人看向马,再由马看向人,反反复复不得其解。这是,怎么个意思?就在此时,信使向他弯腰鞠躬,幅度之大,头都要触到地面了:埃米尔·法尔汉大人送上关切问候,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恳请冯·黑文先生收下这匹马,让它伴随你去。这份心意是酋长大人敬献给丹麦国王陛下的,还请你代为送至陛下马厩之中。

4

城中有富人,富人有宅邸,又有骏马与女奴,问题自然多。这说的是城中,不是阿拉伯沙漠。沙漠里没有宅邸,没有富人,也没有属于富人的麻烦。住在阿拉伯沙漠里的人们都是日出前就早早起床了,那时天刚拂晓,要过很长一段时间太阳才会出来,温度才会升到如火中烧的程度。因而对于他们来说,这段时间——天色微亮却不会觉得很热——非常宝贵,要充分加以利用。在这样的清晨时分,一个阿拉伯人在他的营帐前生好一堆火后,便蹲下来,开始找火柴,点火,一边抽烟管一边等那冲咖啡的水烧开。等咖啡好了以后,他就倒到一些小杯子里,端给周围的人。他供应的咖啡真是小小杯呢,一口就喝没了。于是大家喝完以后把杯子递过去时,便还会再得到一杯。这是殷勤的待客之道,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如若给人端一杯满溢的咖啡,则是有失礼节的,就好像在表达这样的意思:给你,快喝吧,喝完了就可以走了。当然不能这样,喝咖啡的事儿可不是匆匆忙忙的,那一口喝完了,手上空杯了,也不能立即再要一口,得坐上一小会儿的,再把空杯递过去。就这样,很长的一段时间也在不知不觉间过去,地平线那儿透着一线光亮,太阳开始露出一点点边缘,起初只是紧紧附着在天边尽头,继而俯仰之间便腾空而出,万丈光芒迸射。太阳升起来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没有鸟儿的鸣转啁啾迎接新一天的到来,没有树叶随风摆动的沙沙声。有且只有人的嗓音,是打破万籁俱寂的第一声。沙漠令人生出万事万物仿佛从生活中撤退了一般的感觉,简洁明了,一览无余,让人的生活也变得如此清晰可见,历历分明。是的,沙漠广袤而浩瀚,沙漠的那边仍旧是沙漠。寂静中,人只听得到他自己的嗓音,和他走在暖热沙土上的脚步声。所以可听到的声音很少,并且就像他自己感觉到的,连这点声音也是转瞬即逝的,基本上与荒无人烟没什么区别。但是,沙漠里的这些阿拉伯人却对微小事物深感知足。他们就生活在这里,喝着自己的咖啡,就算每次只喝一点也乐此不疲。他们觉得自己作为命运的客人,就算他们伸出杯子时命运没有给倒上满满一大杯财富,他们也不会觉得不公道。然而在这一点上,命运却没有他们那种殷勤的待客之道。命运倨傲无礼,仿佛对他们视而不见,不闻不问。在沙漠里,除了贫穷,再也找不到其他可以定义生活的词语了。

这就是那里的世界和那个世界里的生活态度,这也是远征队成员即将面临的。1763年2月20日,向着南方出发的他们,要穿过前方广阔无边的帖哈麦沙地平原。至于弗里德里克五世的阿拉伯种马后来怎么样了呢?很不幸,没找到与之有关的记载,但它确实是没有随同他们所在的商队一起前往拜特费吉赫,因为大家一律骑的是驴子。但行李是用骆驼运载的,然而骆驼走得比驴慢,所以每天清晨都得把它们预先送走。夜晚呢,远征队都是在小村子里留宿,每到一个村里,那儿都要为他们宰一只山羊。这是埃米尔·法尔汉吩咐的,他们刚一到那儿,向导就会传令给村里的农民。而农民只得乖乖献上羊羔,却不能向他们要钱。但是每天晚上,尼布尔都会悄悄地施舍给主人一点钱财,算是尽己所能。没错,他的人生确实已迈向整个世界,但这也不至于令他忘本,一只山羊对于北弗里斯兰地区沼泽湿地的一家农户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心里估量得出。

为了尽可能地路过更多村子,也为了让福斯科尔能有机会进行植物学的短途考察,他们就放弃了那条经由迈拉维阿直接穿过沙漠的路线,转而选择了从加纳米沿着山脉行进。所以一直到了2月25日,远征队才抵达拜特费吉赫。他们得到这里的海关处去拿行李,此外还得给安巴尔·赛义夫送去一封介绍信,此人算是当地的一位商界领袖——就像卢海耶的赞助人那样——会带着最细致最周到的盛情接待远征队。他着即安排了海关行事,他们的行李遂不必拆封就通过了安检,并被送到一座石式建筑里——他租给远征队的住处。紧接着就要到晚饭时间了,而他们又来不及现拆行李安设用具,于是他便邀请他们到自己府上用餐。一切进展顺利。一如既往,他们依然保留初到阿拉伯菲利克斯的感觉。

拜特费吉赫的这座沙漠城市,是这一整片沙地平原上的贸易中心。这儿距离三角形各顶点——卢海耶、穆哈、萨那——都是大约4天的路程。商贩们先向内地走上一天,抵达咖啡小山群,接下来的一天半时间要朝反方向行,把咖啡带到荷台达[26]港口的近海地带。因此在拜特费吉赫这里,会有咖啡贸易商们特地前来购买咖啡,他们来自汉志[27]、埃及、叙利亚、土耳其、摩洛哥,甚至是来自波斯和印度。看得出贸易繁忙吧?可这个城市距离富裕水平却还差得远呢。尽管常有咖啡商贩的骆驼队伍从街道上经过,但那些街道都是尘土飞扬,狭窄逼仄,大部分居民住的那种茅草屋子就随意散乱地分布在那儿,只有很少一部分人住的是石屋。市场上,只能找到最基本的主食,饮用水也非常短缺。

所以对于远征队来说,不过是由于这个地方的中心地理位置适合,他们才把这里定为总部。因为以拜特费吉赫这里作为出发点的话,成员们就可以在同一时间朝着各自特定的方向,来展开他们对阿拉伯菲利克斯的这场探索考察之旅。冯·黑文和克拉默一路,他们负责前往荷台达港口;福斯科尔则往东部去考察咖啡小山群,那里的植物群落极为丰盛;卡斯滕·尼布尔就以拜特费吉赫为主要根据地,深入沙漠展开一系列长途侦查,为他所要绘制的那张宏伟的也门地图来系统地收集各种信息。

其实这项浩大繁复的制图工程自他从卢海耶出发后就已经开始了。测绘工序还是那一套,就是当初他和冯·黑文去西奈半岛的行途中他所试验的办法。就是通过跟着驴子徒步丈量的方式,他再一次确定出半小时时间里所走过的路程——平均下来是1750个复步。依据这一点,他便可以算出自己行进的速度,如此一来他就只需要记下经过两个地点的时间,进而转化为复步的数目,再化为英里,从而便确定出两地之间的距离了。另外,通过袖珍罗盘仪他确定了路线的方向,只是这个小仪器无法精确地测量出角度的变化。不过也有它好的一方面,因为他会更频繁更认真地进行观测,从而就会留心到一些不容易被观测到的细微之处。每当他环顾四围,这片坦荡荡的沙漠就像是一个连绵不断的大圆包围着自己,每一处都可作为一块坚实的根据地,他希望能用自己的星盘测出这里的太阳高度角。到了傍晚,他除了记录下白天的观测数据之外,还会修正之前所作的路线测量。也就是说,他会借助星辰作进一步的天象观测,从而计算出小罗盘测量的误差——在这个地区他得到的结果是西经11°50′。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跋涉、观测。如同将巨幅拼图一块块找齐,摩天积木一块块搭起,最终他终于成就了那张也门地图。这是一张先锋派杰作,是随后的一个多世纪里欧洲人进一步探索考察这个国家所凭借的依据。多年以后,当两位伟大的英国探险家——哈里斯和帕尔斯格雷夫——深入这片地区考察时,鞍囊里装着的就是他们随身携带的这张由尼布尔绘制的也门地图。哈里斯在他的《也门》一书中写道:“尼布尔所作的努力和成就,其价值可以说是无可估量”;帕尔斯格雷夫正好是在丹麦远征队出发的一个世纪以后穿越了这个国家,也曾在其远征一书的扉页献词里写着对尼布尔的怀念,“他是为欧洲打开阿拉比亚(arabia)世界的第一人”。

不得不说,前面从卢海耶出发的那一程,放到这张要绘制的地图上,也就只是一段线条罢了。眼下在拜特费吉赫,这项工程才算真正开始了。一连数月的时间里,尼布尔得经常骑着驴子到这儿到那儿,当然了,不管去哪儿都要深入远处的沙漠地带。而帖哈麦沙漠里热不可耐的高温,决定了他基本上都得等到夜晚降临后才能进入其中。但是话又说回来,天都黑了还观测啥呀?于是尼布尔和他的向导便决定彻底放弃这项舒适——转而利用那流金铄石的白天时间。接下来,他们就有很多个夜晚都在沙漠里度过:诸事从简,索性是披风一裹,席地而卧,彼时夜幕低垂在眼前,仿佛要给他们再披上一条被毯。另有一些晚上,他们就睡在那些个贫穷的咖啡小茅舍里——当地人称其为“莫卡亚斯”:那儿有饮用水可供过客补充,还提供一种小小的“基什尔”——一种用咖啡果的外皮制成的茶色饮料——用一种很大的无釉陶杯盛着小小一份。不过也有特别幸运的时候,当时他们曾找到一所叫“迈乌萨利”的大型旅馆。里面住了很多旅客,房间里打通铺,睡土炕,大家你挨我我挨你,彼此拥挤着分享那烟雾缭绕。餐饭供应的是新鲜出炉的“高粱面包”,还有鲜牛奶,不过这牛奶之浓稠,若一不小心手指沾了一下,是可以拉出一条长丝线来的。

在那片不变的夜幕之下,在那片不变的沙地之上,时间一天接一天地过去。那些盖有小茅舍的村子,还有茅舍旁拴着的驴儿。那些戴着面纱的女子通体一色,看起来就像是在城外围用来制靛蓝染料的大缸里充分浸泡过一般。阅读尼布尔的日记,我们可以看到他每一天的行踪与见闻——虽然绝大部分都是平淡无奇的琐事。比如有天夜里,已经是午夜过半钟了,他们进到一家咖啡小茅舍,“除了看到一个年轻男子双手双脚都是六指之外,这里乏善可陈”。村民们基本都长一个模样,他们身后的驴子叫哼声也是一样。只有名字和日期是在变更的。到了3月7日,尼布尔头一回离开了拜特费吉赫,他要考察沿海地区的村庄——顺道考察加利夫卡——那里种有很多枣椰,树下散乱地分布着二十来座渔民住的茅草屋。在荷台达,他遇到了冯·黑文和克拉默,眼下这两位的生活状态就是陪着当地的有钱人们消遣娱乐。“由于并不想中断行程而去完成那些纯粹是仪式性的拜访”,尼布尔遂觉得走为上策,于是他第二天就取道马什富尔返回拜特费吉赫了。在这两天后,也就是3月11日,他又在路上了。这一次的行程是经由迪姆内去泽比德。沙漠里的春天到了,河床谷地间随之积聚了一点湿润气息,因而开起了一层小花覆在上面,不过不仔细看的话看不出来。穆斯林也开始给墓地里的墓碑涂上一层新石灰。在一个村子里,他数了数大概有6000多个盛满了靛蓝染料的大缸。随后他又返回拜特费吉赫了。到此时,城市西南方向的山地已经考察完毕,于是3月19日他便动身去往北方的卡哈迈。测量、计算、做记录,他似乎看到那幅地图正慢慢成形。毫无疑问,他如此频繁的长途骑行贯穿了帖哈麦的整个春天,这个春天也是他自哥本哈根出发以来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他全心全意地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他的喜悦就在这系统而不受干扰的持续劳动中,在独居而简单纯粹的生活里,就像那一片沙漠一样广袤无垠。这喜悦如此丰盛,有时候令他禁不住也想破例一次,在日记里,在连篇累牍的日常观察记录中,插入一点对自我精神面貌的描摹——我们也是第一次看到一个更立体更生动的卡斯滕·尼布尔——以下便是他在阿拉伯菲利克斯的第一段幸福快乐的时光:

其实我每次考察之前,也没有多么细致地进行准备。我雇了一头驴作交通工具,鞍囊里再带上几件衣服和几本书,行头的话无非是一条头巾、一件无袖披风、一身阿拉伯长袍、几条亚麻裤子、一双凉拖。虽然在这儿并不需要担心会有强盗袭击,但毕竟人在旅途,总归还是得带上点防身武器的。我呢,是给自己挎了一把马刀,腰间别上一把手枪。我的驴夫——同时也是我的向导和侍从——是靠步行跟随我赶路的,所以他的武器除了那把马刀外,还有一把铲刀和一张盾牌。另外,我还带了一块旧厚毛毯,白天就用它充作驴鞍坐垫,傍晚时就既作桌板又作椅子,等到了夜里就权当是我的睡铺了,那件大披风——阿拉伯人都是穿在身上当防晒服的——刚好用来作盖毯。当然,作为生命之源,水也是必不可少的,就灌上一陶罐儿的,钩在鞍座上捎挂着。阿拉伯人的话,还得余外带上一件必需品——“海德雷”,也就是烟斗子,会装在一个小皮革包里。但此一项我想我就免了吧(之前也不是没让自己尝试过,我是真的享受不来也习惯不了那种烟草)。不过,我试着以阿拉伯人的生活方式——不用刀子叉子勺子——生活了有一段时间了。相信我,如果一个人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带着对此知足的态度踏上他的也门之旅,那么就算是到了晚上,他也许只能在咖啡小茅舍里买到一点干巴巴的高粱面包,他也还是会觉得很快乐,他会深感满足和幸福——就像我一样。不可否认,确实是越有能耐的阿拉伯人旅行起来也会越舒适。但这种情况不仅是说他会带非常多的钱上路,更是意味着他必得忍耐很多的恼火麻烦事儿,因为他还带了那么多的侍从仆人呢。再说了,一个有钱人行在途中根本不安全,哪像一无所有的人,可谓省心极了。”

在尼布尔看来,沙漠的人类生活仍是未曾变改的贫穷。既然一无所有,那么无名之辈,何乐而不为。

5

当尼布尔展开他在帖哈麦的长途侦查时,福斯科尔也已深入——拜特费吉赫出东边(距其一天行程)的——咖啡小山群内部地带了。和尼布尔一样,他也觉得1763年的3月是他在整个远征过程中最为幸福快乐的时光。这段时间里,他也有一个阿拉伯向导和他一同前行,他们一连数日在哈迪耶、布勒古斯、穆卡贾、库兹马等地的村子里长途跋涉。这些地区的气候,相对于灼干焦躁的帖哈麦地区而言,还是相当温和舒适的。一年多以来,福斯科尔一直在那几乎称得上是不毛之地的沙漠国家进行植物学研究,现在他终于发现了非常丰盛同时也极为稀有珍贵的植物群落。这里的山林繁盛茂密,成群连片葱葱覆盖,他在其中一处凉爽的山谷地带找到了蕨草、幽兰,还有一些是他完全不认识的植物。所到之处他都能闻得到咖啡种植园里的强烈花香,是呢,眼下正是咖啡树花开得热闹的时候。

期间他也回过拜特费吉赫几次,不过都是短暂停留。有一回听他说起他考察的那个地区有多么精彩纷呈不可思议,博朗芬和克拉默便决定要和他一起去那儿。对于一直都是非常勤勉的博朗芬而言,那些山间农舍和咖啡种植园自然给他带来了一系列的绘画素材。至于那段时间的克拉默,我们翻看有关资料——尽管他们没有明确具体的记录,在福斯科尔展开一系列短途考察时他都陪在身边,非常尽心尽责地帮助收集那些奇花异草。由此可见,彼时两位教授的工作配合已非常密切。也就是说,克拉默其实并不是一个糟糕得一无是处的助理。话说到这儿,又不禁想起曾经的那个福斯科尔,在哥本哈根怒火中烧,要与克拉岑施泰因决一雌雄……不得不说,那时他的暴烈与极端,而今似盐溶于水,真的已经化解彻底了。

所以这也难怪尼布尔从卡哈迈回来时,发现拜特费吉赫的大本营竟然空了,他们一并都去了咖啡小山群。就连冯·黑文都觉得,自己不妨也跟着去吧,反正不远,况且能和福斯科尔、博朗芬、克拉默彼此作伴一起行动,多好呢。这下尼布尔也等不及了,刚回来还没坐热乎,就再一次扳鞍上驴,快马加鞭地赶到那里,和他的伙伴们共同度过了一段期盼良久的假期生活。那儿的阿拉伯人十分友好地接待了他们,不过就是有点好奇,这些欧洲人来了好多天了,既然不是为贩卖咖啡,那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呢?他们就无法理解了,为啥呢,这些人花费那么多钱来这儿,却没见他们获取一点儿收益,为啥呢——于是就有传闻说这些欧洲人是能自己造金子的:为什么福斯科尔一直在山林间穿行?他正在寻找一种极为特殊的药草,因为十分有必要对其进行批量生产。为什么尼布尔每天晚上都在研究浩瀚星海?因为他理解宇宙魔法的艺术奥秘……但是远征队没有在阿拉伯菲利克斯找到金子。他们找到的,只是平静与和睦。其实在卢海耶那会儿就能看出他们的相处较从前好很多了,如今在这片富饶肥沃的山谷间,他们终于成为一个紧密结合的整体。从这一方面来看,不得不说此处堪比人间天堂。整个远征队这么久以来,可是第一次共同参与一场短途考察呢,并且为的也不是别的,就是喜欢伙伴们在一起努力的快乐。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间已再次返回拜特费吉赫了。尼布尔也得继续他的地图测绘工程,目前来看,他还需要测量的地区,正是位于当前城市东南方向的那片。于是他向福斯科尔提议,他们两人应该一起作一次长途考察,前往塔伊兹[28],这个城市位于拜特费吉赫东南方的那片山区,从这儿出发大约要五天行程,到那儿以后,距离穆哈的东北方也就只有几天路途了。他们此行主要是穿越山区地带,那儿的方言和咖啡小山地区的比较像——福斯科尔差不多已经掌握——但这两种方言和帖哈麦地区的大不相同,于是尼布尔希望能有福斯科尔陪同前往。福斯科尔当即就答应了他的提议。他们雇了两头驴,于3月26日离开了拜特费吉赫。从这儿到塔伊兹要经过乌登和乔卜拉,是很长的一段骑行路途。一路上福斯科尔收集植物,尼布尔则继续进行他的地理拼图。他们还测量记录了每天所到地区的气温度数,这一点尼布尔在出发前也交代给博朗芬了。因此,他们依照这个办法获得了一组基础数据,这样一来就可以比较沙漠的不同山区的气候差异了。无论走到哪里,两人也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引人注目。他们都是沿着城市的郊边走,一般那里都会有市集,他们便会问询一些有关当地民族的问题,得到的回答有来自沙姆地区[29]的,当然也有从北方过来的——这些阿拉伯人对土耳其或希腊都有了解。他们俩都是有足够耐力的人,所以一日就能行很长的路途。太阳一出来他们便出发了,尽管日头灼烤着蜿蜒曲折的山间小径,但他们持续整整一天都在路上,只有等到夜幕彻底降临时,才开始为自己寻找一处歇脚的咖啡小茅舍,然而小舍也不好找,相比起来,竟还不如帖哈麦地区的多见。就算找到了他们进去以后也会发现,店里通常都只有他们两个客人。店老板就到最近的农户家里为他二人的驴子弄点口粮,他们呢,就坐在店里吃晚饭:“虽然绝大多数情况下,吃的东西只有高粱面包(还是我们从前一天就剩下的),喝的就是一小杯水或‘基什尔’,但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之后,这晚餐尝起来无比美味,比我们在欧洲吃到的最好的饭菜都要可口。”尼布尔写道。

咖啡山的女子

咖啡山的一名年轻阿拉伯女子,博朗芬画(该图是由克莱门斯制作并装裱的版画)。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这二人行途中也没发生很特别或是新奇的事件。但到了4月4日下午,他们遇上了一件激动人心的事儿。那时刚经过乔卜拉和塔伊兹,正在回拜特费吉赫的路上,他们像往常一样,一前一后骑着驴子沿石径前行,在高温的烘烤下他们也有点神志恍惚,四下里寂然,只听得见驴蹄子“嗒、嗒、嗒”在石子路面上的走步声。忽然之间,福斯科尔瞥见前方远处隐约有一抹奇异的亮色。就在他们继续前进了几分钟后,福斯科尔一下子反应过来了。那是一棵正值花期的树,繁盛茂密,就在不远处的路边小山坡上。福斯科尔遂即朝那儿飞奔了去,尼布尔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愣在路上,接着福斯科尔回头兴冲冲地对他喊着什么,尼布尔遂也向着小山坡赶去。福斯科尔急忙下驴,走到那树的近前儿,眼下他真是喜不自胜。确定无疑了,他们眼前就是——整场远征中要完成的——植物学领域最伟大的发现了。是的,他们终于找到了名副其实的麦加香脂树!

就在尼布尔拴驴子的时间里,福斯科尔已经砍了一截树枝,坐在树荫底下忙着记述它的开花特征。其实作为一名植物学家,福斯科尔或许还称不上是一个伟大的采集者,因为通常情况下,他都仅仅止步于采摘自己所发现的那些植物的花朵,至于叶柄、花梗、根茎秆等,几乎都不带的,所以经他保留下来的植物基本都没有“全尸”。但是他对标本的描写说明却极为仔细详尽的,甚至可以说细致入微到一个专家仅凭他的这些文字就能把那种植物一眼识别出来。据说(毫无疑问事实就是这样),福斯科尔会这样做的原因是他对此有所担忧:在哥本哈根那边,他的那些新的研究发现所带给自己的荣耀,或许会被直接剥夺了去。因此,所有植物标本当然是一律寄回丹麦了,但是相应的描述说明他都决定留给自己保管,直到远征结束回返以后再呈上去。

这回福斯科尔保留了一段开花的树枝,也附上了文字说明,等他回到拜特费吉赫后,他首先要做的一件事是把这个新发现汇报给林内乌斯。还记得他当初离开乌普萨拉时,林内乌斯曾表示自己多么希望福斯科尔届时能够给他寄回一段开花期的香脂树枝条,若是这个心愿能在他死前得以实现,那么他就能仔细研究并亲自描述其特征属性了。4月18日,福斯科尔从拜特费吉赫写信给他——无视丹麦政府的禁令——同时随信附寄了那一段树枝:“现在我弄清楚了麦加香脂的种类和所属,这种树生长在也门地区,但是当地居民并不清楚怎样从这树上提取香脂。可惜我不能在私信里汇报自己的研究发现,所以我只能说:这既不是黄连木属,也不是乳香树,而是布朗发现的一种。除此之外,我还设法找到了来自美洲及印度的很多植物,你简直无法想象有多少,这里还有一些新物种,是完全没见过的。可惜我不能够在信里一一列举。不过不要灰心,这些总会问世的,只要上帝仍旧恩赐我们生命,保佑我们健康。说实在话,一个国家能有一次这样的植物学远征真是值了,然若论及这个项目的功劳,到最后一定会归于格丁根大学的米凯利斯教授。但万一,我是说万一我没有机会活到回去与你共同探讨研究这些采集成果,那,我和科学也好,科学界与我也罢,其中损失之惨重,真是无以言表了。”

等那封信和——生长在奥德附近的——那棵树的那截花枝抵达乌普萨拉时,则是一年多以后的事情了。彼时早已物是人非。林内乌斯原本可以实现他人生第一次研究名副其实的香脂树花的心愿,奈何花不等人,几乎凋败枯尽。当这个满载狂热渴求的植物标本抵达他手中时,他也得知了“科学界损失之惨重,真是无以言表”的那个消息。就在收到从拜特费吉赫寄来的这个包裹的第二天,他给天文学家沃根亭[30]写了一封信,凄凉痛惜地说起那个令他震惊的消息:“昨天我收到福斯科尔给我写的信了,他却已不在人世……”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命运就是这么安排的,故事也只能这么讲。1763年4月4日,在奥德附近的小山坡上,在那棵香脂树下的阴凉地上,福斯科尔正坐在那儿举着放大镜细细观察。此时尚无一片花瓣枯萎——甚至是截然不同的情景:福斯科尔欢欣雀跃,因为这棵香脂树的出现足以让他在丹麦远征队于阿拉伯菲利克斯的所有考察活动中夺得荣冠;这里每个地方的居民都如此彬彬有礼,与人为善;远征队所有成员在精神上也实现了彼此之间的友爱升华。这般春风和畅的局面还真是从未出现过,而未来前景由此看来也充满明亮与美好。

紧接着,事事急转直下。继奥德附近的发现之后,二人再次踏上回返路途,先是到了帖哈麦地区。毕竟他们之前在山区生活了好一阵子,此时的沙漠天气酷热烤人,他们十分承受不住。在近乎生死疲劳般跋涉了一天之后,他们夜里很晚才到库尔图卜村,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家咖啡小茅舍得以过夜。尼布尔在日记里写道:“外面的气温始终居高不下,小舍里就不同了,我们常常是进屋瞬间就能感受到其中的凉爽干燥,真真是宜人。那天在高温和长途中跋涉了太久之后,人实在是累瘫了。于是那天夜里我就疏忽大意了,本应给自己盖上那件大披风的,然而披风始终在我肩上解都没解下。并且当时我是如此不小心,直接躺到了泥地上,当即就睡了过去,而身子下面什么都没铺。结果可好,第二天一醒来我就重风寒感冒了。直到两天以后,也就是4月6日,我感到略有好转,于是我们才继续踏上返回拜特费吉赫的路途。但自那以后,我总是隔三差五就被感冒找上门来,弄得我身疲体乏,提不起精神来做任何事。”

福斯科尔和患病体弱的卡斯滕·尼布尔是在4月6日晚上回到拜特费吉赫的。就在抵达远征队的大本营时,他们才发现这里也有坏消息。冯·黑文教授在床上一病不起了,情况很不乐观。尼布尔的日记——再一次出卖了他对这个丹麦人的厌恶——详细讲述了当时的情景:

等到抵达拜特费吉赫时,我们发现冯·黑文先生病了:看来拉肚子拉得挺严重,把他折磨得不轻,埋怨声喋喋不休。这也是有史以来,他对我们继续完成这次远征所必须承受的生活方式最为不满的一次。我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酒喝了,任何酒,甚至包括酒精,连个影子都看不到。我们只能满足于喝水、咖啡和“基什尔”。其实在帖哈麦的大部分地区,连喝水都成问题,人们也警告我们不要吃太多肉食。当地居民很少吃肉,他们清楚如何制作别的最合适的食物,总体来说,那些吃食都和当地人的生活习性相应相宜,对身体来说平和无害。他们觉得要一顿不带肉的餐饭,其实是很容易的。但我们的厨师在市场上找不到多少他需要的食材,因为他只做欧洲菜式。因此,我们在大本营里几乎是每天吃肉,我认为这也是影响我们身体健康的一个重要原因。特别是我们之中根本不怎么锻炼的人,最甚者便是冯·黑文先生,他的活动范围就是这座屋子,事实上他都懒得从沙发(也就是他的床)上起来,除了用餐时间。

这便是1763年4月第一周的景况。就这样,帖哈麦的春天结束了。尼布尔和冯·黑文都病了,每个人都意识到必须尽快离开拜特费吉赫,到一个环境好些的地方,找一处条件好些的住所——然而所有人对他们当前处境的评估都没分析到点子上。尼布尔为自己的风寒发热一直反复发作所找到的解释是饮食不当,他甚至把冯·黑文的病也归因于此。而这两方面他都想错了,不仅如此,就连队医克拉默也没能诊出个所以然来。他们离开拜特费吉赫的决定,就像这场远征命运的不幸转折点。为什么?因为尼布尔没害风寒。冯·黑文也不是拉肚子。他们都染上了疟疾。

[1]木炭熨斗(charcoal iron),采用原始炭火加热的方法,熨衣前,把烧红的木炭放进熨斗里,待底部热得烫手了再使用,遂亦称“火斗”。

[2]操作级海员(junior officer),一般来说,海员分为高级海员和普通海员。高级海员分为管理级和操作级。

[3]达克特(ducat),该金币是“一战”以前的欧洲贸易专用货币,主要为贸易所使用。最早是由威尼斯铸造,代号为dvx。

[4]锡兰(ceylon),斯里兰卡旧称,印度洋上的热带岛屿,中国古代曾经称其为狮子国、师子国、僧伽罗。该国中部有一座“亚当峰”,由于峰顶有一类似人类足迹的凹坑,该山遂被穆斯林尊为圣地,认为那是亚当被逐出伊甸园后在此峰单足站立千年的遗迹。

[5]登山宝训(sermon on the mount),亦作“山上宝训”,指《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五章到第七章里,由耶稣基督在山上所说的话。山上宝训当中最著名的是“八种福气”,被认为是基督徒言行的准则。耶稣基督把天国里的法则说给他的门徒听,是为要叫每一个基督徒都做天国之子。

[6]马斯喀特(muscat),阿曼首都,地处波斯湾通向印度洋的要冲。马斯喀特港是古代中国和阿拉伯国家贸易的重要港口,是海上“丝绸之路”途经阿拉伯半岛的唯一港口城市。

[7]多拉,dola,阿拉伯语,地方行政长官的意思。

[8]“高粱面包”(durrabread),与新疆维吾尔族的传统食物“馕”类似,也叫烤饼、炉饼;上文提到的“烤炉”与馕坑类似。

[9]方铅矿(galena),硫化物,也是一种比较常见的矿物,提炼铅的最重要矿物 原料。

[10]埃米尔·法尔汉(emir farhan),“埃米尔”一词,就是阿拉伯酋长的称号。

[11]加沙(gaza),巴勒斯坦的加沙地区最大城市。加沙地区靠近埃及边境和地中海,通过沙丘带上的一个豁口与海岸相通。

[12]示巴(sheba),即萨巴伊王国,经营黄金、香料和宝石的古代王国,《圣经》中译作“ sheba”(见《旧约·列王纪上》)。

[13]纳巴特人(nabataean),阿拉伯游牧民族,约在公元前6世纪,从阿拉伯半岛迁徙到约旦。

[14]希米亚里特人(himyarite),相传约公元400年,希米亚里特王国统一阿拉伯半岛南部。

[15]公元7世纪初叶,也门和平地接受伊斯兰教,其本地古代文化融入伊斯兰文化。到632年时,阿拉伯半岛基本统一。

[16]帖哈麦地区(tehama),也作“tihamah”,亦译作“蒂哈马”,指阿拉伯半岛的全部沿海地带,即阿拉伯半岛西岸、南岸与东南岸的狭窄平原,终年高温,空气潮湿。“帖哈麦”一词意为“闷热的低地”,常冠以所在地区的名称,如汉志帖哈麦、阿西尔帖哈麦、阿曼帖哈麦等。这里特指也门西部的红海沿岸的沙漠平原地区,其中的大片沙漠呈现银色,由于一亿年的石膏质海床几经变幻,石膏晶体被风化剥蚀而成,也是世界上唯一的银色沙漠。

[17]伊玛目(imam),伊斯兰教领袖头衔,这里指在也门首都萨那执政的伊玛目。

[18]斯托伊弗(stuiver),当时荷属印度尼西亚所产的一种银币,算是当时的国际货币之一。

[19]全能学科(philosophy),即(包含自然科学在内的)哲学,除医学、法律、神学外的所有学科。

[20]印度榕树(indian banyan),即菩提树。

[21]蓝草(indigo),即能产生靛蓝的植物。凡可制取靛青(靛蓝)的植物,均可统称为“蓝”。

[22]罗勒(basilherb),为药食两用芳香植物,味似茴香,全株小巧,叶色翠绿。有疏风行气,化湿消食、活血、解毒之功能。

[23]珍珠粟(pearlmillet),又名蜡烛稗、御谷,主要分布于南亚和非洲的谷物。原产非洲,史前传到南亚,魏晋时传入中国。

[24]泰勒曼(telemann,1681—1767),德国作曲家﹑风琴家,处于巴洛克时期与古典主义时期之间的过渡阶段,是当时德国最重要的作曲家、管风琴家。

[25]维瓦尔第(vivaldi,1678—1741),意大利神父,巴洛克音乐作曲家,小提琴演奏家。

[26]荷台达(hodeida),濒临红海东南侧,也门主要港口之一。

[27]汉志(hejaz),中文又译希贾兹,是沙特阿拉伯王国西部沿海地区三个行省(塔布克省、麦地那省和麦加省)的合称。因其辖区有伊斯兰发祥地麦加和麦地那而闻名于世。

[28]塔伊兹(taiz),也门西南端高原地区峡谷低处的一座山城,是塔伊兹省的省会,第三大城市。

[29]沙姆地区(es-sham),沙姆地区或沙姆(al-shām),是阿拉伯世界对于地中海东岸的整个累范特地区(levant)或大叙利亚地区的称呼,而随着历史的发展,所指亦有不同。

[30]沃根亭(wargentin,1717—1783),瑞典天文学家和人口统计学家。天文学成就突出,月球上的火山口“wargentin”便是以他的名字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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