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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说元朝

一九 宋与蒙古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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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与蒙古发生外交接触,始于宁宗嘉定十一年(1218年),亦即金宣宗伐宋的次一年。成吉思可汗派了木华黎的叔父者卜客到临安。宋派苟梦玉报聘。苟梦玉到和林,可汗已经出发西征。苟梦玉于是也走向西边来,在嘉定十四年才见到可汗于寻思干(撒马儿干)。

《元史》在石珪传把者卜客的名字写作“葛不罕”,说葛不罕的任务是“与宋议和”。这时候,蒙古对宋还不曾交过兵,有什么“和”可议?

屠寄在《蒙兀儿史记》卷四、窝阔台可汗本纪中,把者卜客的名字写作“主卜䍐”,在同书卷四十三、者卜客等人的传记中,却依照《蒙古秘史》的汉译本,将者卜客的名字写作“者卜客”。他说,苟梦玉向成吉思可汗“言南北连和,夹攻金人之利。汗以为然。”看屠寄的口气,似乎是始创夹攻之策的是宋,不是蒙古。那末,成吉思可汗为什么要先派者卜客去临安,难道是真的为了“与宋议和”么?我敢假定,者卜客使宋的任务,正是为了建议“夹攻金人”。

其后,在宋理宗绍定四年(辛卯,1231年),窝阔台可汗打下金朝的凤翔,派拖雷由宝鸡假道宋朝的陕南,顺汉水而下,指向金朝的光化、唐州、邓州、汴梁;同时,派者卜客再度使宋,作假道的请求。

宋朝在青野原的守将,沔州统制张宣,不问青红皂白,便把者卜客杀了,闯下大祸。拖雷一怒之下,不假道而侵入,非但要通过陕南,而且先深入川北,烧抢屠杀了一大片地方。

前于此的一年,庚寅年(1230年),窝阔台曾经派李昌国当使臣,向宋接洽。李昌国走到了(江苏)宝应,被挡驾。窝阔台叫他再去,由李全派人护送,他依然进不了宋的疆界。最后,李昌国放弃由东边的运河向南走,而改由中部,走(湖北)蕲州黄州的一条路,果然获得与宋朝的外交官会面,订立了夹攻金人的条约。孟珙、江海之助攻蔡州,便是依照这一次的条约而行事的。

李昌国有没有向宋朝的外交官承诺,将黄河以南的土地给宋?这真是历史上的一大悬案。

李昌国之订成夹攻条约,是在何年何月?在者卜客被杀以前?还是以后?屠寄不曾交代明白。

《元史·太宗本纪》把这件事记在者卜客被杀以后。

者卜客之被杀,是在绍定四年(1230年)阴历七月。

次年十二月,窝阔台的另一使臣王檝到达临安,所谈的仍是夹攻金人的事。宋朝政府派邹伸之“报谢”。邹伸之见到了窝阔台。窝阔台“许俟成功,以河南地归宋”。

这是屠寄在《蒙兀儿史记》卷四、窝阔台可汗本纪中的说法。

“金亡,塔察儿便宜与孟珙约,以陈蔡东南地分属于宋。”这是屠寄在《蒙兀儿史记》卷四十四、塔察儿列传中的说法。

这两种说法出入很大,而可能都是事实。窝阔台可汗答应了邹伸之以黄河以南的地方给宋,而塔察儿并不知道,孟珙也不知道。塔察儿和孟珙相处得很好,就自作主张,以陈蔡之东南的地方给宋,作为对孟珙助攻蔡州的酬劳,却不知道窝阔台可汗已经答应了邹伸之以更大的区域给宋。

奇怪的是,窝阔台并不记得自己对邹伸之所作的诺言。金亡之时,塔察儿不把自己的军队撤到黄河北岸,“仍自领军,留镇河南”,并且奏请“并大河两岸,东首曹濮,西抵秦陇,列屯置戍,以备宋人。”

陈邦瞻在《宋史纪事本末》卷九十一,端平元年(1234年)阴历三月戊辰日的一条之中说:“史嵩之露布告金亡,以陈蔡西北地方属蒙古。”

史嵩之在当时是“京西湖北制置使”。他之所以如此,可能是接得了孟珙关于和塔察儿获有协议的报告。

孟珙从蔡州回来,史嵩之叫他屯兵在襄阳。江海从蔡州回来,史嵩之叫他屯兵在信阳。此外,随州、枣阳、光化、均州,史嵩之都派了军队驻扎。唐州邓州,他也开始屯田。他丝毫不作接收黄河以南、陈蔡西北一片地域的打算。

在临安主持宋朝中央政府的郑清之,看法与史嵩之不同。可能是因为有邹伸之带回来的窝阔台诺言作根据,他不以收复唐州邓州及陈蔡以东与以南为满足,而接受赵范、赵葵二人乘机抚定中原的建议,在端平元年六月,亦即攻破蔡州以后才有五个月,便命令各军出动,收复“三京”。三京是,东京汴梁,西京洛阳,南京归德。

郑清之忠心有余,识见不够。他在绍定六年(1233年)史弥远死前的六天,由“参知政事,同知枢察院事”升为“右丞相兼枢密史”,大权在握,颇思有为。次年,端平元年(1234年),他就在六月间,说动宋理宗,下诏收复三京。

他的副手,参知政事乔行简,期期以为不可。乔行简向理宗上疏,说:“臣不忧师出之无功,而忧事力之不可继。……今边面辽阔,陛下之将足当一面者几人?非屈指得二三十辈,恐不足以备驱驰。陛下之兵,能战者几万?分道而趋京洛者几万?留屯而守淮襄者几万?非按籍得二三十万众,恐不足以事进取。……中原蹂践之余,所在空旷……他日粮运不继,进退不能,必劳圣虑。”

其实,乔行简的话,只说到了知己知彼的一半:知己。关于“彼”的情形,乔行简尚不曾提到。蒙古军的编制、战略、战术、战力,当时宋朝的大小官吏知道的很少,郑清之似乎是尤其茫然。不知彼,又不知己,如何可以贸然作收复三京的举动?

倘若,事前和蒙古方面商量好,根据邹伸之带回来的窝阔台的诺言,可以不费武力而和平接收,自然是又当别论了。然而,郑清之并不曾在下诏收复三京以前,派人向蒙古当局要求接收,或“通知”蒙古当局以宋方派员前来接收的决定。

总而言之,郑清之把收复三京的事看得太容易,把蒙古方面的实力估计得太低。

他命令庐州(合肥)知府全子才带一万兵收复汴梁。汴梁的元朝守将是金朝的旧臣崔立。崔立被金朝的其他几个旧臣李伯渊、李琦等人杀死。李伯渊等人开了城门,欢迎全子才进去。

赵葵带了五万兵从滁州开到泗州,收复了泗州,然后就来到汴梁,与全子才会师。赵葵督促全子才向洛阳与潼关进取。全子才派徐敏子带了两百名兵士作先锋,又派杨谊以一万三千名强弩手作为后继。

徐敏子到了洛阳,洛阳并无蒙古军队,只有三百家老百姓。这三百家老百姓向徐敏子“投降”,徐敏子进城。进城住了一天,已经吃完军粮。

杨谊与一万三千名强弩手,走到洛阳之东的三十里,与蒙古兵遭遇,一战而败。

蒙古兵来攻洛阳,徐敏子略为抵抗了一下,放弃洛阳,向东撤退,回了汴梁。不久,赵葵和全子才借口史嵩之不运粮食接济他们,一齐从汴梁撤退。这是端平元年八月的事。

四个月以后,窝阔台可汗派王檝来到临安,责备宋朝政府“败盟”。宋朝政府派程芾作“通好使”去见窝阔台,解释误会。(《宋史纪事本末》说是派了邹伸之去“报谢”,错。)

程芾达成不了通好的任务,蒙古方面这时候已不是空言“通好”所能满足。

次年(端平二年,1235年)阴历六月,窝阔台派阔端、阔出、口温不花,分三路大举伐宋。

阔端的兵走西路,于十一月进抵石门,受金将汪世显之降;带了汪世显攻沔州,杀死宋朝的沔州知州高稼;其后,被宋将曹友闻抵住于阳平关,相持到端平三年阴历九月,杀死曹友闻,长驱入蜀,在阴历十月占领成都。一个月以后,阔端撤退,成都被宋军收复。

阔出的兵走中路,在端平二年七月取得唐州,十月打下枣阳,其后在襄阳郢州(湖北钟祥)一带大掠。屠寄在《蒙兀儿史记》卷三十七、阔出的列传中说:阔出的军队“入”了郢,似乎是强调他攻入了郢州。然而,在同书卷二十七塔思的列传中,却说宋军虽败,余众“入城坚壁”,塔思“攻之不下,乃俘人畜数万而还”。塔思是木华黎的孙儿,这时在阔出的麾下,负责攻郢州。阔出本人并不曾到郢州的城下来。阔出在端平三年冬天“薨于军”。他是病死,还是阵亡?待考。他死后,这一路兵是由塔思统率,还是由拖雷的儿子忽都秃统率?也待考。(襄阳的宋朝守将是李伯渊。李伯渊原是金朝在汴梁的都尉,跟随崔立降了蒙古,于宋兵到达汴梁之时杀了崔立降宋的。他与其他的宋军军官处得不好,就在端平三年三月烧了仓库,向蒙古军献城。两年多以后,嘉熙二年夏天,蒙古留在襄阳的守将之一刘义又把襄阳城献给宋军的指挥官孟珙。)

口温不花的兵,走东路,于端平三年十月攻陷(河南)固始;次月,连陷蕲州、舒州、光州。次年,嘉熙元年(1237年),攻黄州,攻不下,被孟珙抵住;攻安丰(安徽霍邱西南),攻不下,被杜杲抵住。

嘉熙二年,窝阔台又派了王檝来讲和:要求宋朝政府给蒙古岁币银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宋朝政府不肯。

嘉熙二年九月,窝阔台派嵬名察罕,带了号称八十万人的大军,围攻庐州(安徽合肥),却被杜杲打败。杜杲被宋朝政府升为“淮西制置使”。

杜杲是福建邵武人,守过滁州,当过几任知县,文武全才。《宋史》关于他守庐州的事,轻描淡写了六个字“复与大元兵战”,是胜是负不曾交代。《宋史》的编撰人,处于元顺帝的丞相脱脱监修之下,似乎不得不讳言蒙古大军的惨败。不过,来攻的蒙古兵虽则很多,也不会多到八十万人左右。

“号八十万”,是《宋史纪事本末》的说法。《宋史纪事本末》又说,在次年(嘉熙三年)十二月,又有“号八十万”的蒙古兵由四川进攻湖北。这一次他们的指挥官是塔海绀孛。塔海绀孛是在嘉熙三年四月进入四川,占领了蓬州(今四川省营山县安固乡)、顺庆(南充)、遂宁、重庆、夔州。

抵抗塔海绀孛的责任落在孟珙肩上。孟珙以三千人屯峡州(宜昌),五千人屯松滋,一千人屯施州(恩施),派他的哥哥峡州知州孟璟对蒙古军作战于归州(秭归)及巴东。孟璟的部将连胜,收复夔州。

孟珙这时候已不是助攻蔡州之时的“修武郎、鄂州江陵府副都统制”,而是专阃一面的“枢密都承旨、京西湖北制置使、兼知鄂州”了。

在此以前孟珙已经在嘉熙元年十月击败蒙古军于黄州城下,在嘉熙二年十月收复荆门,在嘉熙三年三月收复信阳、光化、樊城、襄阳。

孟珙是一位将门之子,生长在(湖北)枣阳。岳飞的部将孟安,是他的四世祖。赵方的部将孟宗政是他的父亲。他一生作战,战无不胜。

嘉熙四年正月,窝阔台叫张柔、史天泽等八个汉军万户一齐伐宋。这八位汉军万户渡过淮河,抢掠了不少东西,却占领不了多少城市。

三个月以后,窝阔台又派王檝到临安来谈和。这一次,是王檝来到临安的第五次,依然谈不成功。王檝得病,死在临安,宋朝政府把他装进棺材,运送回“蒙古”。

蒙古对宋的战事,继续下去。继续到次年(淳祐元年,1241年)冬天十一月,成都与汉州(广汉)入于蒙古军塔海绀孛的麾下汪世显之手。

淳祐元年阴历十二月,蒙古又派了一个谈和的使者来。此人的名字叫做月里麻思。月里麻思并不是一个人单独来,而是带了七十几个随员。

月里麻思走到淮河边,被宋军的某军官捉住,关在“长沙飞虎寨”。随员的命运如何,不详。

派遣月里麻思的,不是窝阔台,而是他的可敦乃马真氏。窝阔台在十一月已经去世。

“乃马真氏”是乃蛮人,原为篾儿乞惕人脱黑脱阿的儿媳妇,丈夫叫做忽秃。成吉思可汗把她赏给了窝阔台。她替窝阔台生下贵由。这位贵由是窝阔台的所有儿子之中的最长的,而乃马真氏却只是窝阔台的第六位可敦。其他若干位可敦没有她得宠、掌权。

窝阔台死时,贵由还在马札儿(匈牙利)前线,作拔都的部下。拔都是术赤的儿子。

选举可汗的忽里台大会,一时来不及召开,乃马真氏就当了摄政。她当摄政从淳祐元年(1241年)阴历十一月开始,到淳祐六年(1246年)阴历七月为止。

在她摄政的期间,对宋的战事照常进行,因为她所派的谈和使者月里麻思被宋军囚禁在长沙飞虎寨。

淳祐二年,蒙古军攻庐州,攻不下。攻(南)通州、叙州(四川宜宾),攻下。

淳祐三年,蒙古军攻大安军(陕西宁羌),攻下;攻大安军之旁的鱼孔隘,攻不下。守鱼孔隘的守将,是杨世安。

淳祐四年,蒙古军攻寿春,攻不下。守寿春的宋将,是吕文德。

淳祐五年,蒙古军大掠淮河以南,前锋及于扬州。

淳祐六年,蒙古军攻拔虎头关,前锋及于黄州(湖北黄冈)。

贵由在淳祐六年七月被忽里台大会推选为可汗,作可汗作到淳祐八年二月,病死。在《元史》上被称为“定宗”。定宗是忽必烈所追尊的庙号,正如成吉思可汗之被称为“太祖”,窝阔台可汗之被称为“太宗”。

贵由可汗即位于淳祐六年(1246年)阴历七月,去世于淳祐八年二月,在位共只二十个月的时间。

他对宋没有采取大规模的行动。只叫史天倪的儿子史权进攻黄州,叫张柔进攻泗州。

在宋的一方,孟珙病死于淳祐六年九月。这是很大的损失,然而无可如何。京湖制置使的重责,落到贾似道的肩上。

蒙古在贵由可汗死后,可敦斡亦剌惕氏摄政,摄到淳祐十一年六月,拖雷的儿子蒙哥被术赤与拖雷两系的人公推为可汗。

蒙哥的名字,也许读者觉得陌生。他便是其后忽必烈所追尊为宪宗的一人。

蒙哥可汗在位九年,从淳祐十一年(1251年)阴历六月开始,到开庆元年(1259年)阴历七月为止。他对宋作战很积极。

他的战略是:先派弟弟忽必烈攻下云南的大理国,再一面由忽必烈从云南回攻四川,一面他另派别人从陕西南下,夹攻四川。等将来拿下四川,再顺长江而下,吞并江南。

忽必烈在宝祐元年(1253年)阴历十二月攻下大理国的旧都大理城,附带也降服了在西藏的吐番。蒙哥可汗召忽必烈回蒙古,叫他在汴梁设立“经略司”。忽必烈的部队,交麾下的大将兀良哈台率领。兀良哈台于攻下大理国的新都云南城(昆明)以后,在宝祐四年(1256年)分兵从丽江攻四川屏山,战胜屏山的宋朝守将张实,打通嘉定到重庆的水路。

这时候,蒙哥可汗已派了帖赤,率兵由陕西进抵四川的合州(合川)。兀良哈台派一部分兵经嘉定而达合州,与帖赤会师。

守合州的宋将,姓王名坚。

宝祐六年(1258年),蒙哥可汗开始对宋亲征。他在阴历正月元旦来到包头,在二月间踏过黄河,当时黄河的水结冰很厚。

四月间,他到了六盘山;九月间,他到了汉中;十月初二,他到了利州(四川广元)。其后,他一连攻下剑州东北的苦竹隘,剑州正南的鹅顶堡,阆州(阆中)东南的大获山,蓬州(蓬安)之东的运山(营山),于十二月底进驻南充之南的清居山。

开庆元年(1259年),他在二月间亲自到合州钓鱼山,指挥大军对王坚进攻,攻到七月,攻不下来。他自己死于钓鱼山之下。

传说,他中箭而死。这传说可能是本于事实。

南宋守钓鱼山,一直守到忽必烈灭了南宋以后。钓鱼山东西南三面环水,夹在嘉陵江与涪江之间,占有地形上的优势。山上有天池,水的供给不成问题。山上可以种田,粮食的供给也没有问题。所需要的只是抵抗的决心。王坚的决心十分坚强。

蒙哥可汗一死,在钓鱼山下的蒙古军慌忙带了可汗的尸首撤退。

元世祖忽必烈狩猎图。((元)刘贯道绘)

然而,却有另外两支蒙古军在湖北湖南对宋军酣战。在湖北的一支,主帅是忽必烈,于九月初一由河南经大胜关黄陂进抵长江江岸,接到蒙哥可汗逝世的消息,不撤退,仍在九月初三于阳逻之西渡江。渡了江以后,随即进攻鄂州(武昌),攻到十一月底,攻不下来。守武昌的宋将先是张胜,张胜阵亡以后,由高达继任。

忽必烈本想继续打下去,却听到有一位弟弟想在沙漠以北先占可汗的位置,正在调兵遣将,准备在河南河北挡住他,不让他回去。这一位弟弟是阿里不哥,排行第七。蒙哥可汗是老大。忽必烈是老四。他们的父亲是成吉思可汗的小儿子拖雷。

忽必烈在十一月二十八离开鄂州,只留下一小部分兵力在鄂州城下,准备带主力经河南回开平。对外,他不说要回北边去,却装着要向东边走、去进攻临安(杭州)的样子,把军队第一步先移到东边的青山矶。

忽必烈的东进姿态,吓坏了驻在黄州(黄冈)的贾似道。贾似道这时候已经受封为“临海郡开国公”,官居“右丞相兼枢密使”,曾经率师援鄂州,屯在汉阳。“左丞相”吴潜把他调到黄州,为了提防忽必烈顺流而下。

贾似道却并无死守黄州之意。他偷偷地派人向忽必烈递上求和的降表,情愿由宋朝皇帝向蒙古可汗称臣,每年进贡银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忽必烈不知道这是贾似道瞒着宋朝政府而作的一种诈欺行为,很高兴,便批准了这降表,以为两国从此入于和平状态,放着胆子把主力,连同留鄂州城外的小部分兵力,一齐撤走。

忽必烈撤走以后,贾似道向宋理宗报捷,说是打了一次大胜仗,杀得忽必烈全军狼狈而逃。

在湖南的一支蒙古军,是兀良哈台率领的。兀良哈台在打下云南城(昆明),收取大理国全境以后,曾经到过安南,受安南王陈日之降,然后就经由广西,打进湖南,围攻潭州(长沙)。攻到忽必烈撤兵之时,还不曾攻下。守潭州的宋将姓向,名士璧。忽必烈于接受贾似道降表以后,通知兀良哈台,叫兀良哈台也撤兵。于是,兀良哈台便解了潭州之围,向北撤走。

无聊的贾似道,却在次年(景定元年,1260年)正月,兀良哈台的兵已经差不多完全渡过(蕲春东南)新生矶地方的长江之时,突然予以袭击,打断浮梁,杀了一百七十余人。(浮梁是用船连结而成的桥。)当然,这又是他的一次大胜仗,值得向宋理宗报捷。

宋理宗在宝祐六年十一月晋封贾似道为“肃国公”,拜他为“少傅”;到了景定元年四月,又晋封他为“卫国公”,拜他为“少师”。七年以后,咸淳三年,宋度宗更进一步,拜他为“太师、平章军国重事”,把一切大权都交给他。

忽必烈在景定元年三月即可汗之位于开平。四月,阿里不哥即可汗之位于和林。十月,忽必烈的军队战胜阿里不哥的军队于和林之南,阿里不哥逃往欠欠州(唐努乌梁海)。

这一年,景定元年七月间,忽必烈派了郝经作“国信使”,来到宋朝的真州(江苏仪真),任务是收缴“岁币”。贾似道却叫人把这郝经关起来,以免他自己向忽必烈递表请降的事被暴露出去。

郝经在宋理宗景定元年阴历七月被拘禁,到了宋恭帝德祐元年阴历二月才被释放、送回。在这十五年的期间,贾似道一直是宋朝的唯一主政者,理宗、度宗、恭宗,都不过是名义上的君主而已。

贾似道的作风是“不战不和”。战,他毫无此意;和,他又绝对不肯。理宗景定三年,李全的儿子李璮在山东反正,他坐视李璮在山东被史天泽消灭,只派了胆小如鼠的青阳梦炎带少数的兵去救,青阳梦炎中途撤退。度宗咸淳三年(1267年),蒙古军开始攻襄阳樊城,吕文焕守襄阳,范天顺守樊城,他们两人苦守到咸淳九年正月,而贾似道所派去的援兵,仅有咸淳七年六月范文虎的一次,咸淳八年五月李庭芝的一次。范文虎一战而败,一败而退;李庭芝呢,只是倚仗少得可怜的三千民兵而已。樊城被蒙古军的炮攻破,范天顺力战而死。

次月,吕文焕接受蒙古军统师阿里海牙的劝降,把襄阳献给蒙古。次年九月,他成为蒙古军新统帅伯颜的向导与前锋,于三个月以后打下宋朝的鄂州。

跟着,在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年)的正月,陈奕在黄州不战而降,管景模在蕲州不战而降,吕文焕的侄儿吕师夔在江州(九江)不战而降。二月,范天顺的父亲范文虎也在安庆不战而降,张林也在池州(贵池)不战而降。

贾似道这才慌忙带孙虎臣与贾贵两军到芜湖。孙虎臣的一军于二月二十一日在丁家洲对蒙古军打了一仗,战败。夏贵的一军不战而溃。贾似道一口气溜去扬州。宋恭帝的祖母谢太后将他的“平章军国重事”与“都督天下兵马”两个官职免了。

十天以前,二月十一日,贾似道曾经派了宋京去伯颜那里求和。这位宋京,正是他在十六年前派到鄂州城外、忽必烈的军营里去求和的一人。伯颜告诉宋京,叫贾似道自己来面谈,贾似道不敢去。

郝经之被释放,是在贾似道派宋京再度求和之时,还是在贾似道战败、溜去扬州之时?待考。总之,郝经在二月间恢复了自由,被送回。

贾似道在八月间死在流放的中途:漳州。杀死他的,是押解他的郑虎臣。

伯颜在次年(德祐二年,1276年)阴历二月初五接受宋恭帝的投降,占领临安。

直至贾似道溃败于芜湖丁家洲之时为止,忽必烈似乎并没有一定要灭掉“南宋”的意思。他和以前的几位可汗不同。他濡染了很深的汉文化,颇懂得一些“以德服人”,“以大事小”的道理。他所要求的,是宋对蒙古称臣纳贡。

这条件在忽必烈自己看来,可谓宽大之至。在蒙古征服其他各国的历史上,屠城是司空见惯的例子。不屠对方,而容许对方存在,只要求称臣纳贡,自从成吉思可汗以来,惟有畏吾儿等极少数国家享受过如此优待。而且,畏吾儿是“闻风纳款”,从未与蒙古交过兵的。

忽必烈之所以愿意让南宋暂时或长期存在,除了受有汉文化的影响以外,另一原因是他有后顾之忧。起先有阿里不哥,其后有昔里吉与海都。虽则昔里吉与海都之称可汗,是在伯颜“平宋”还朝以后,忽必烈之时时担心有人要抢他的大位,确是事实。

错误在于宋的一方。宋倘能知己知彼,早该在助灭金国以前对窝阔台可汗讲清楚以黄河为界的条件,写成白纸黑字,免得后来又有了所谓以陈蔡为界的约定。既然是有了两种前后不符的划界办法,就应该派使臣去把事情澄清一下,却贸然以突袭的姿态占领汴梁洛阳,惹起几十年熄不了的战火。

错到了鄂州被忽必烈围攻之时,不幸又有贾似道的奸内诈外。贾似道分明以右丞相的资格对蒙古正式求和获准,以称臣纳贡为条件,却丧心病狂对宋理宗谎报大胜,对兀良哈台的殿后军队予以追击。更丧心病狂的是:把忽必烈派来的国信使郝经关在真州,以防宋的朝野知道他曾经向忽必烈求和获准,把郝经一关便关了十五个年头,而宋的局势便如江河日下。至于,坐视范天顺与吕文焕苦守樊城襄阳六年之久,“阴阳怪气”地似乎派人去救,而实际上并不想救,叫李庭芝负责,又叫范文虎不受李庭芝调度而直接受朝廷节制:这证明贾似道不仅是丧心病狂,而是禽兽不如、一种说不出名字的怪物。

宋恭帝投降以后,忽必烈叫伯颜把他与太皇太后谢氏、皇太后全氏,以及一切“宫眷”与皇族,带去大都。宋朝在理论上已亡,至少在蒙古方面的看法是如此。

却有陆秀夫与苏刘义二人,在温州请出曾任“左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兵”的陈宜中、召来在浙江定海驻扎的“保康军节度使、检校、少保”张世杰与他的兵,拥戴恭帝的庶兄益王赵昰为“天下兵马都元帅”。这是德祐二年(1276年)阴历闰三月的事。

温州不够安全,他们迁到福州,在五月初一奉赵昰为帝,改元“景炎”,以陈宜中为左丞相兼都督,李庭芝为右丞相。李庭芝当时尚在扬州担任“淮东制置使”,与蒙古的阿术对抗。张世杰与陆秀夫的新名义是“枢密副使”与“签书枢密院事”。苏刘义的名义无考。

景炎元年(亦即德祐二年)六月十七日,文天祥从镇江脱险来到温州。陈宜中等人叫他当“右丞相兼知枢密院事”;一个月以后,叫他兼“同都督”。文天祥于临安被占以前,曾经以“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的地位,奉派与左丞相吴坚到伯颜的军中洽谈和平条件,因态度倔强,被伯颜扣留(德祐二年正月二十日)。其后,被伯颜加进宋朝派赴上都的“祈请使”之列(祈请使原为贾余庆等四人,加进文天祥,共为五人)。文天祥在船抵镇江以后,设法与杜浒等“义从”逃出,在真州、扬州、高邮,吃了很多苦,最后由南通州航海南下。

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是宋朝最后几年的三根柱石。陈宜中在景炎元年(亦即德祐二年)十月,便带了若干船离开帝昰,去了占城。李庭芝于离开扬州以后,在泰州被元兵捕获,就义。

文天祥在外面发展,张世杰护驾,陆秀夫主持政府。他们三人忠心耿耿,把宋朝的寿命延长到祥兴二年(1279年)阴历正月。祥兴是帝昰的弟弟昺的年号。帝昰原都福州,其后一再播迁,由福州而泉州的海面,而潮州浅湾,而(虎门附近的)秀山,而(中山县南二百里的)井澳,而(雷州正东的)碙州;终于在景炎三年四月病死在碙州;被追尊为“端宗”。帝昺在碙州即位,改年号为“祥兴”,以景炎三年五月为祥兴元年五月,于六月迁都新会之南的崖山,在次年正月被陆秀夫背着跳海而死。

在文天祥的实际领导与号召之下,有不少的忠臣义士风起云涌,支持帝昰(端宗)与帝昺的朝廷,对蒙古作最后的挣扎。于是,宋军先后收复了(江西的)南丰、宜黄、宁都、瑞金、会昌、雩都;(广东的)韶州、广州、潮州、梅州、惠州、雷州。可惜的是,文天祥不曾能把这些城市一一固守,或是把这些城市之间的土地与人民结成一片。文天祥终于在景炎二年八月兵溃于庐陵(吉安)之南的方石岭与“空坑”(败在蒙古将军西夏人李恒之手),退到汀州,其后又退到循州(广东龙川县),再其后驻节潮州。次年,祥兴元年,十二月,“蒙古汉军都元帅”张弘范来攻,文天祥退守海丰、扎营在海丰北门外四里多路的五坡岭。十二月二十四日,张弘范的弟弟张弘正攻占五坡岭,掳走文天祥。文天祥被解到广州,又解到大都,囚禁在兵马司的一间没有窗户的土屋子里,整整三年,于至元十九年(1282年)阴历十月被杀,牺牲。

文天祥在宋理宗宝祐四年(1256年)考中状元,是出生在江西吉安的一位十足的文人,生平不曾受过军事教育,也不曾怎样在兵法与战史的书籍上用过功夫。他凭着一腔忠愤,誓死报国,不存成功之想,只是“尽其在我”而已。可叹的是,宋朝在此后已无知兵的宿将能供文天祥驱策。

张世杰可谓宿将,然而忠义有余,却并不知兵。他出身行伍,是范阳人,原先属于蒙古军张柔的麾下,反正以后,始终忠心于宋,一直到死。他在镇江江面上用水军抵抗阿术,被阿术用火攻的方法击败。他对端宗与帝昺先后护驾,功在青史,然而他没有战略,甚至不甚懂战术。他围攻在泉州叛变的蒲寿庚,攻了很久攻不下,在浅湾也抵不住蒙古军刘深的进攻。他的最大错误,是最后的崖山一战,不占海口,而坐待敌船深入,并且烧了自己的营房,使得自己的军士挤住在船上,由于缺乏淡水而疲乏、生病、无力作战。他把自己的船都扎连在一起,排成一字形,以致当对方张弘范分前后两面同时进攻之时,他无法应付。这崖山之败,真是千古悲剧。当时宋方跳水而死的人,传说有十万左右。这十万人倘若不死,宋朝何致即亡!

陆秀夫是江苏盐城人,在镇江长大,于宋理宗开庆元年(1259年)考中进士(《宋史》本传说他在“景定元年登进士第”,错。)他在李庭芝麾下当过参议官,被李庭芝推荐为司农寺丞,其后升到“宗正少卿、权起居舍人”。他的第一件大功劳,便是在温州找出陈宜中,召来张世杰,公推益王赵昰为“天下兵马都元帅”,再在福州公请赵昰即位为帝。他在赵昰(端宗)与帝昺的朝中,先作“签书枢密院事”。于陈宜中走后升为左丞相,持躬严谨,办事勤恳,真正做到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惜局促一隅,无所施展。他与文天祥及张世杰合作得始终无间,对国家有功无过,最后于绝望之中断然背帝昺跳海,免得帝昺作俘虏、受侮辱,这件事也无可非议。总之,他是宋朝殿后的完人。

忽必烈于帝昺及陆秀夫死后,成为全中国在名义上兼事实上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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